2014年9月26日 星期五

〈文章轉貼:〈關於陸游、唐婉與《釵頭鳳》——讀書筆記〉〉

引子

1.陸遊詞《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2 廣為流傳的故事(梗概)
陸游年輕時娶表妹唐婉為妻,感情深厚。但因陸母不喜唐婉,威逼二人各自另行嫁娶。十年之後的一天,陸游沈園春遊,與唐婉不期而遇。此情此景,陸遊「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在沈園的粉壁上曾題著兩闋《釵頭鳳》。」這便是這首詞的來歷。傳說,唐婉見了這首《釵頭鳳》詞後,感慨萬端,亦提筆和《釵頭鳳.世情薄》詞一首。不久,唐婉竟因愁怨而死。

這個傳說故事,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至今,曾被當作「反封建」的典型教材,加上陸游是「愛國詩人」的原因,被改編為話劇、電影等等,廣為流傳,使許許多多青年男女為之淚濕鮫綃。

一、《釵頭鳳》不是為唐婉而寫
提及陸遊的感情生活,婦孺皆曉的是他與唐氏《釵頭鳳》詞演繹的淒婉。其實,沈園邂逅無非敷衍寒暄,甚至如南宋劉克莊《後村詩話續集》推測僅「坐間目成而已」,斷無置唐氏後夫尷尬於不顧當場唱和題壁道理。且當年陸遊繼室身懷三子修,若陸、唐《釵頭鳳》本事說成立,豈不表明一開始他對續弦已純屬虛情假意?況前輩學人就詞用典與唐氏身份、山陰景致(宮牆)多所不合,詞調詞牌流行蜀中等矛盾迭曾質疑,都表明《釵頭鳳》應另有所屬。

陸遊約廿歲跟唐氏私訂終身,後不為陸母所容被迫仳離屬實,二婚擇偶唯父母之命是遵可知。旋蜀州(四川崇州)王氏與之結合,並隨之「細雨騎驢入劍門」赴蜀州任,似屬她繫念家鄉對陸遊影響使然。可當王氏回歸桑梓,安土重遷之際,原本融洽婚姻竟隱現裂痕,稍後陸游宦遊嘉州(樂山)時因夫妻分離渴望情感填空,遂為情所惑發生邂逅錦城藝妓楊氏而糾纏此後卅載餘生的婚外情。陸、楊畸情線索,源自他出蜀為官浙江建德替與楊氏撫育不幸夭折幼女定娘所撰墓銘文。其時她既隨行東下且與花甲放翁生育,反映他生命力旺盛,也表明兩人深愛依舊,因為這離他們擦出愛的火花已有十餘年之遙,定娘已是陸、楊第三個子女。

考陸、楊豔遇事發乾道九年(1173)陸遊二赴錦官驛館。因後《寓驛舍》詩「惟有壁間詩句在,暗塵殘墨兩依依」句,分明透露此前題壁答楊氏時,已然成為她撒下情網而自願上鉤的網中魚。又,陸游《渭南文集》間《真珠簾》、《風流子》詞雖無系年,但玩其詞意,當作于楊氏投懷送抱兩情相悅時。而另一首以「並蒂蓮」命名者,咀嚼之餘,亦足以判斷屬陸遊在嘉州對她的審美感念。因為由「佇想豔態幽情,壓江南佳麗。春正媚,怎忍長亭,匆匆頓分連理?」句聯想楊氏姿態,極具視覺衝擊,陸遊被其品貌才情傾倒自可想見。淳熙四年(1177),他觸景生情作《偶過浣花感舊遊戲作》詩有「憶昔初為錦城客……玉人攜手上江樓,一笑鉤廉賞微雪……三日樓中香未滅……異事驚傳一城說」的詠歎。「玉人」者,自屬新歡楊氏;而「至今西壁餘小草」云云,該是彼此唱和又一憑證。

由於移情楊氏印象揮之不去,淳熙元年夏,備受思念煎熬回蜀州的放翁魂不守舍,終於有了第三趟毫無理由的成都之行;而月半流連,顯然是為與一秋之隔的楊氏溫存。也正是在這數周驛館藏嬌同居生活中,情到濃處,鑄成陸、楊第一個愛情結晶——子布,估計就是此次陸、楊歡晤暗結的珠胎。回顧陸、楊生養的三個子女,唯定娘被明確楊氏血脈;陸游有案可查九個子女,親子關係最複雜的為子布是否王氏親生。據陸氏譜牒:子布生於本年底,若屬王氏幼子,她隨陸遊出蜀約四、五歲光景;自己老來得子,絕不捨得將乳氣未脫的孩兒孤伶伶遺留蜀中。如此看來子布留蜀另有隱情,唯一可能是他非王氏骨肉,楊氏才是子布生母。

且說陸遊回蜀州後,王氏對其婚外情有所覺察。面對幾十年婚姻處於崩潰邊緣,為防家庭解體,制約將赴榮州(榮縣)任的陸遊情感失控,王氏令他偕家室同行,以家庭、子女名義施壓。但榮州之行僅停兩月餘,次年春陸遊就因新職下達舉室遷回成都。其時陸、楊愛情結晶子布呱呱墜地,但陸遊音訊杳無。其實他雖攜家返蓉,唯礙于王氏「監護」在旁分身乏術,無法跟楊氏見面如恒。《渭南文集》系年不詳但可甄辨某年春天作《月上海棠》,正是陸遊回蓉揣測楊氏幽怨心境詞作;而屬於楊氏本身的詞章,是被南宋趙聞禮標明「陸遊妾某氏」收錄在他選編宋詞集《陽春白雪》中的《生查子》,表達的是見不著陸遊的鬱悶。

面對委身驛館無助的楊氏與繈褓中嬰兒,陸游男子漢責任油然而生,似乎如實向王氏坦陳始亂終棄及生子經過,以求原宥並接納其為家庭成員。王氏出身本非等閒之輩,尤其就陸遊二婚及後感情出軌暗渡陳倉論,道義上自有負于王氏。況且王氏與之半百風雨兼程,一直伴隨左右,照應子女,他《離家示妻子》詩也承認跟她患難與共。故當王氏由風聞到猜測到陸游坦白確曾有那段被無情事實言中的婚外情,而楊氏僅出身煙花,她遭受不可言狀感情打擊可想而知,故斷然回絕陸遊懇求也在情理中;唯念夫妻情份和楊氏已生子布,她還是准予他在外安排楊氏,但決不容忍攜子布搬來跟自己分享陸遊。這或許就是宋人陳世崇《隨隱漫錄》等有關陸遊納妾「方餘半載,夫人逐之」逸聞背底的真相。而楊氏聞知跟陸游生育孩子後依舊難以融入其家庭,終於悔恨交加不辭而別,帶著嗷嗷待哺的子布離開了讓她有罪惡感的約會寓所。面對楊氏母子人去樓空,這回該本以為她仰賴於對其感情不能自拔的陸遊呼之欲出了,這大抵是他作於冬天的詩歌反被冠以《春愁》並慨歎「尋人似瘧何由避」的原因。

從淳熙二年底楊氏出走直到五年初,陸、楊幾乎兩年多未曾謀面了。五年早春,陸遊閑來到錦官城東後蜀燕王宮故址張園觀賞海棠,不意竟跟契闊良久的楊氏別後重逢。相見之下,自有一番互道離愁別恨的感傷,在陸遊正是以吟詠風塵女子「手、酒、柳」典故,冠以流行蜀中新詞牌而譜寫的那首被謬傳甚久致離異原配唐氏的山陰沈園《釵頭鳳》詞,而真正內涵是向「一懷愁緒,幾年離索」的楊氏表達錯全在我的懺悔。又,《陽春白雪》錄《渭南文集》之外的《解連環》詞,似乎是他繼《釵頭鳳》後獻給楊氏的,因為「盡今生、了為伊,任人道錯」云云正是現成的注腳。而宋人周密《齊東野語》「蜀娼詞」條收錄楊氏佚詞,是她就陸遊辯白疏遠緣故的回應,即以調侃的口吻嘲弄他起初百般殷勤,信誓旦旦;事後負心怕事,不承擔丈夫、父親雙重責任,置其母子倆於不顧,為己罪孽開脫而挫傷了她的自尊。

自從恢復聯絡,陸、楊歡晤重趨密切。其時,陸遊行將東返山陰而「歸舟已具客將行」;楊氏獲悉為求隨行,明顯加緊感情攻勢,陸遊為情所困再使她懷上子聿,楊氏以此執著要求同行。陸遊未料多情又惹是非,為防王氏阻撓而從長計議,授意楊氏近乎殘酷地喬裝改扮以行腳尼姑裝束尾隨南下,以此憑藉寬大袍服為偽裝掩飾業已微微腆起的肚皮和臃腫體態。而既以尼姑出行,自然只能割愛留下子布,不顧母子連心親情單槍匹馬遠走高飛,追隨陸游一江春水向東流了。這或許正是《齊東野語》和元人方回《桐江集》等有關陸遊「挾蜀尼以歸」和「攜成都妓剃為尼而與歸」傳聞的真實背景,也足以揭開子布何以長期被留蜀中之謎了。

王氏鑒於陸、楊偷情木已成舟,無奈之下,准許腹中有喜的楊氏以非家庭成員身份出蜀,終於不致楊氏次子聿胎死腹中或骨肉分離。但長子子布卻仿佛被拋棄的孤兒般一直無緣跟父母團聚;其「思遠」表字寓意令人不難想像陸、楊出蜀時與子布江幹訣別,依依不捨,希望他長大勿忘長思遠方父母的良苦用心。誠如最終子布回歸山陰時陸遊含淚相迎追悔詩的所謂「憶昔初登下峽船,一回望汝一淒然。夢魂南北略萬里,人世短長無百年。」

此後父子音訊時斷時續,直到慶元二年(1196)王氏病入膏肓,子布重返家庭希望才出現微妙轉機,並給病中的陸遊無限寬慰;同時也不免跟內心自責交織到一起,遂有《寄子布》詩傾吐父子別離之痛,透露了私生活孽債對家庭、子女多重連累及投射的負面陰影。次年,王氏去世,子布終獲跋涉萬水千山回到近乎陌生的生父身邊,父子相見自有一番離合悲歡,真所謂:「遠使有書常灑淚,長宵無夢更傷心。何由老眼迎歸棹……一紙新詩千萬恨……勞還深愧裡閭情……憙極翻成涕泗橫。道途一見相持泣……回首人間萬事非。我似傷禽帶箭飛,更憐汝作雁行稀。異時恐抱終身恨,此日寧知徒步歸?」也因此,垂暮的放翁始終將子布、子聿留在身邊,以就己從前未盡父職予以補償。子聿既是他最疼愛的幼子,也是侍奉、聆教而寄予最大培養希望的;《劍南詩稿》中不少有關處世立命的詩歌就是專門單獨寫給子聿的。

二、陸游與唐婉非姑表
千百年來,前哲時賢多認為陸遊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是姑表關係,其實事實並非如此。最早記述《釵頭鳳》詞這件事的是南宋陳鵠的《耆舊續聞》,之後,有劉克莊的《後村詩話》,但陳、劉二氏在其著錄中均未言及陸、唐是姑表關係。直到宋元之際的周密才在其《齊東野語》中說:「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於其母為姑侄。」從這以後「姑表說」遂被視為「恒言」。其實綜考有關歷史文獻和資料,陸遊的外家乃江陵唐氏,其曾外祖父是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北宋名臣唐介,唐介諸孫男皆以下半從「心」之字命名,即懋、願、恕、意、愚、讕,並沒有以「門」之字命名的唐閎其人,也就是說,在陸游的舅父輩中並無唐閎其人(據陸游《渭南文集跋唐修撰手簡》、《宋史唐介傳》、王珪《華陽集唐質肅公介墓誌銘》考定);而陸游原配夫人的母家乃陰唐氏,其父唐閎是宣和年間有政績政聲的鴻臚少卿唐翊之子,唐閎之昆仲亦皆以「門」字框字命名,即閌、閱(據《嘉泰會稽志》、《寶慶續會稽志》、阮元《兩浙金石錄宋紹興府進士題名碑》考定)。由此可知,陸遊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根本不存在什麼姑表關係。這樣,周密的「姑表說」就毫無來由了,那麼這完全就是出於他的杜撰了嗎?並不是這樣的。劉克莊在其《後村詩話》中雖然未曾言及陸、唐是姑表關係,但卻說過這樣的話:「某氏改適某官,與陸氏有中外。」某氏,即指唐氏;某官,即指「同郡宗子」趙士程。劉克莊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唐氏改嫁給趙士程,趙士程與陸氏有婚姻關係。事實正是如此,陸游的姨母瀛國夫人唐氏乃吳越王錢俶的後人錢忱的嫡妻、宋仁宗第十女秦魯國大長公主的兒媳,而陸游原配夫人唐氏的後夫趙士程乃秦魯國大長公主的侄孫,亦即陸游的姨父錢忱的表侄行,恰與陸遊為同一輩人(據陸游《渭南文集跋唐昭宗賜錢武肅王鐵券文》,王明清《揮後錄》及《宋史宗室世系、宗室列傳、公主列傳》等考定)。簡言之,唐婉的前夫陸游是錢忱夫人的外甥,唐婉的後夫趙士程是錢忱母親的侄孫。這樣,陸游與唐婉的後夫趙士程可謂「八竿子打不到的表兄弟」也!作為劉克莊的晚輩詞人的周密很可能看到過劉克莊的記述或聽到過這樣的傳聞,但他錯會了劉克莊的意思,以致造成了千古訛傳。

三、重新解讀《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這「宮牆柳」,是陸、楊錦官城東後蜀燕王宮故址張園的背景。這樣的「宮牆」,在誤傳的「沈園」裡是不存在的。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東風惡」是指在東方的陸游繼室王氏。由於王氏的原因,使陸、楊二人分隔兩地。從淳熙二年底楊氏出走直到五年初,陸、楊幾乎兩年多未曾謀面了。五年早春,陸遊閑來到錦官城東後蜀燕王宮故址張園觀賞海棠,不意竟跟闊別良久的楊氏別後重逢。相見之下,自有一番互道離愁別恨的感傷,在陸遊正是以吟詠風塵女子「手、酒、柳」典故,真正內涵是向「一懷愁緒,幾年離索」的楊氏表達錯全在我的懺悔。這樣解讀,就不會將用於風塵女子的言辭解讀為用於出身名門、又改嫁到名門世家趙氏的唐婉身上了。

至於流傳的唐婉回復陸遊的詞《釵頭鳳——難,難,難;瞞,瞞,瞞》,也經不起仔細推敲。試想,唐婉能當著丈夫趙士程的面寫出那樣的《詞》嗎?倒很像是楊氏回復陸遊所寫。

作者署名:錢老先生
原貼按此:見於博客中國「錢老先生的專欄」,二零一三年十一日二十四日。
(該文經過轉貼者校對,在不影響文意的前提下,將原文標點略作修改、統一,以便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