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8日 星期五

〔文章轉貼〕陳子善:〈瑣憶辛笛先生〉

文革結束,飽受迫害的文壇前輩紛紛獲得重生,「九葉詩派」老大哥辛笛先生也復出了。但我不懂詩,不寫詩,起初與他老人家並無聯繫。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引起辛笛先生注意,應該是我與王自立先生合編的《郁達夫文集》出版。剛問世的《辛笛集.長長短短集》中有一篇《從郁達夫和沈從文文集說起》,辛笛先生在文中對這兩部文集當時能夠衝破種種不合理的規定陸續出版表示讚許,還深情地回憶了一九三九年秋自英回國在新加坡拜訪郁達夫的情景。這是辛笛先生與我成為忘年交的開始,因為我們有不少共同的話題:郁達夫、沈從文……

辛笛先生對我這個小後生很熱情,每次拜訪都親切接待,濃茶一杯,談興甚濃。我還在他家中不止一次品嘗過師母精美的烹調。其中恐怕還有一個具體原因,那就是家父是他的老部下。一次我去請教辛笛先生,出門前家父問我去哪裏,我說去看辛笛先生。家父很奇怪,王辛笛是我的上司啊,你研究現代文學,互不相干的,為何找他?這下輪到我驚訝了,問家父你從事汽水廠設備技術工作,與詩人辛笛又有何相干?原來文革前辛笛先生任職上海食品工業公司,家父所任職的正廣和汽水廠的設備技術工作正在他管轄之下,所以有上下級的工作關係。家父非文學圈中人,對辛笛先生的詩人的成就和聲名是一無所知的。當天我見辛笛先生時,把這件趣事告訴他,他哈哈大笑,略帶沙啞的開懷的笑聲至今還在我耳邊迴響。從此以後,每次見辛笛先生,臨告辭時,他總不忘提一句:「向你老太爺問好!」

一九八○至九○年代,台港和海外從事文學創作和研究的後輩,到上海一定要拜訪的幾位德高望重的文壇前輩,除了巴老、施蟄存先生,還有就是辛笛先生了。我經常陪他們到南京西路辛笛先生寓所去,與坐擁書城的辛笛先生聊天,真是一種享受,文學的享受,知識的盛宴。他們都通過新詩與辛笛先生神交已久,都以一見辛笛先生為榮,也都如願以償了。

辛笛先生的《手掌集》在海外詩人和詩歌研究者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地位,不少人正是讀了《手掌集》才迷上新詩的。台灣詩人瘂弦在他的《中國新詩研究》中闢有專章討論《手掌集》,給予高度評價,但他讀的是香港翻印本。我一九九四年首次訪台時,把自己收藏的《手掌集》初版本帶去送他,他喜出望外,多年後再見,他仍念念不忘。我自己後來又找到一冊《手掌集》初版本,拿去請辛笛先生題詞時,辛笛先生聽了我的說明,又哈哈大笑,爽朗中並不掩飾對自己代表作的喜愛。

對我這個後學的研究和寫作,辛笛先生是關心的,每次見面,總要開幾句玩笑,你又找到甚麼好東西了?最近又寫了甚麼?我後來編周作人集外文,編臺靜農、梁實秋、葉公超等人的文集,都得到過他的肯定。他知道我這個人缺乏詩意,很少與我談詩,但他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新詩詞典》,還是希望我能參與,可是我畏難而退,讓他老人家失望了。

辛笛先生每出一種新著,都會送我,幾乎每次去他家,都會有所得,心裏總是喜滋滋的。而我也數次厚顏向他老人家求字,他總是有求必應,為我寫過《叠和槐聚居士〈老至〉並以遣懷漫成七律》(三首選二)。還為我寫過七絕《辛未年(一九九一)暮春三月 扶病遊西子湖 專值杜鵑花盛開》,《辛笛集.聽水吟》未收此詩,現照錄如下:「病鶴扶筇強出門,屐痕湖上竟重溫。杜鵑穠麗知多少,一例難酬雨露恩。一九九二年壬申端陽病眼朦朧勉力塗鴉還乞 子善先生兩教八十朽叟 王辛笛」當拿到這頁毛筆詩箋時,我很感動。老人家扶病為我寫字啊,我竟一無所知,太不懂事了。詩箋上鈐了三方閑章,分別為「脫卸與茫茫的煙水」、「九葉」和「人間過客」。第一方印為辛笛先生自己的詩句,出自他一九三四年八月所作《航》的最後兩句:「將生命的茫茫/脫卸與茫茫的煙水」。而今辛笛先生已成為「人間過客」,但他的沉甸甸的《辛笛集》,他的優美的詩句,將會永留人間。

見載於《名采》2012年10月28日

〔文章轉貼〕陳子善:〈熊式一《天橋》斷想〉

一.
綜觀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至少有三位作家的雙語寫作值得大書特書。一是林語堂(一八九五至一九七六),二是蔣彝(一九○三至一九七七),三就是本書的作者熊式一(一九○二至一九九一)。這三位同時代人,不僅在中文文壇佔有一席之地,更在生前就用自己的英文創作走向了世界。林語堂以散文集《吾國吾民》、長篇小說《京華煙雲》、《紅牡丹》等風靡歐美,蔣彝以圖文並茂的散文集《湖區畫記》、《牛津畫記》等「啞行者」系列遊記享譽歐美,而熊式一則以中國傳統京劇《紅鬃烈馬》改編的話劇《王寶釧》和長篇小說《天橋》等贏得廣大歐美讀者的喜愛。然而,與林語堂的中英文著作早已大量出版、與蔣彝的「啞行者」系列等正陸續刊行相比,熊式一作品的出版和研究就嚴重滯後了。

嚴格地講,雖然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起已在《小說日報》、《新月》等大牌新文學雜誌上發表過譯作,並且還得到過鄭振鐸、徐志摩等新文學大家的肯定,熊式一在遠赴英倫之前,畢竟在中國只是小有文名。直到一九三二年底遠涉重洋到英國深造,他的文學生涯才展現了真正的多彩多姿。

熊式一的英文處女作——話劇《王寶釧》,一九三四年夏由英國麥勳書局出版,大概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竟然一炮走紅,好評如潮,奠定了他在英美文壇的地位。

同年冬天,熊式一又親自執導,把《王寶釧》搬上英倫舞台,更是雅俗共賞,久演不衰。不久,瑞士、愛爾蘭、德國及歐洲其他國家相繼上演《王寶釧》。次年秋,《王寶釧》又移師紐約百老匯,美國劇壇也為之轟動。從此以後,熊式一一發而不可收,他繙譯了《西廂記》——這部譯作特別受到蕭伯納的賞識,還創作了以「我國近代歷史為背景」的話劇《大學教授》,等等。熊式一以擅長英文、獨樹一幟的中國話劇家的身份活躍於歐美劇壇。

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熊式一一直在英國。他一方面大力宣傳抗戰,發表了情真意切的《懷念王禮錫》等文;另一方面潛心創作長篇小說《天橋》,終於夙願以償。一九四三年《天橋》在戰火籠罩的倫敦問世。這部長篇小說成為熊式一英文創作的第二個、也是更為引人注目的高峯,是熊式一更具代表性的作品。

《天橋》英文版初版本上有英國桂冠詩人約翰.梅斯菲爾德的序詩,熊式一很看重梅斯菲爾德,明確表示他的序詩與作家H. G.威爾斯的評論和時任西南聯大歷史系教授的陳寅恪的贈詩一起,是「我心中最引以為榮的」。這首詩在香港和台灣出版的《天橋》中譯本中均付闕如,這次在內地簡體字版中首次譯出與中文讀者見面。序詩題為〈讀《天橋》有感〉,梅斯菲爾德用濃郁的詩的語言概括小說主人公李大同的成長,其最後幾句為:

李大同準定能覺得
他心靈安寧的寓所;
盛開的李樹將綻放
白花像雪花般飄揚,
上面有寧靜的月亮
在靜海一般的天上。

多麼恬靜美好的圖景,梅斯菲爾德賦予了《天橋》更多的詩意。

《天橋》是一部氣勢恢宏的歷史小說。它以江西南昌城外李家兩代人建築造福鄉民的「天橋」為始終,通過李氏家族的興衰,特別是主人公李大同非比尋常的從出生到三十二歲的曲折經歷,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後中國大地上發生的巨變。

李大同從私塾到洋學堂,到北京,到投身維新,到南下加入興中會,到最後武昌起義建立民國,熊式一精心塑造的這個文學形象,既有他自己某些經歷的投射,更寄託了他對未來中國的理想和追求。李大同的成長過程是晚清一代青年奮鬥成長過程的一個縮影,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天橋》是一部成長小說,也無不可。

有意思的是,《天橋》虛實相融。將真實的歷史人物與虛構的小說人物糅和,將真實的歷史事件與虛構的小說情節嫁接,是《天橋》的一大特色。孫文、李提摩太、袁世凱、容閎等在中國近現代史上留下重要印記的真實的歷史人物,一一出現在小說中。李大同置身於他們之間,與他們發生這樣那樣的關係,使小說的人物因此更具實感,小說的情節因此更加跌宕,《天橋》也就更具濃郁的時代氣息。

回顧一下中外《天橋》接受史是很有意思的。

英國作家H. G.威爾斯在他的回憶錄中特別提到《天橋》,敏感地指出:「我覺得熊式一的《天橋》是一本比任何關於目前中國趨勢的論著式報告更啟發的小說,從前他寫了《王寶釧》使全倫敦的人士為之一快,但是這本書卻是絕不相同的一種戲劇,是一幅完整的、動人心弦的、呼之欲出的畫圖,描述一個大國家的革命過程。」他強調的是自己的閱讀經驗,他從《天橋》中讀到了一個古老大國的「革命過程」。

史學大師陳寅恪關於《天橋》竟留下兩首七絕一首七律,數量之多,不能不使人感到有些意外。陳寅恪的詩早已膾炙人口,不必再詳加徵引,需加說明的是兩點:一、他首次把熊式一與林語堂相提並論,所謂「海外林熊各擅場」,而且林語堂的《京華煙雲》是「北都舊俗非吾識」,他更「愛聽天橋話故鄉」。二、陳寅恪當時在倫敦治療眼疾,聽讀《天橋》,才有「故國華胥寧有夢,舊時王謝早無家」的感嘆。正如熊式一在《天橋》中文本序中所說的,《天橋》述及戊戌政變中陳氏之祖之父都被革職永不錄用,因此百感交集也。

史學家余英時在〈試論林語堂的海外著述〉一文中也提到了熊式一,並對陳寅恪寫熊式一《天橋》的第一首七絕作了解讀。余英時認為這首詩「通篇借林語堂來襯托熊式一」,「字面上幾乎句句偏向熊式一」,越是對熊式一恭維,越顯出林語堂在海外文名之隆。這是一個獨特的視角,自成一說,但熊式一的文名不可忽視,也自不待言。

熊式一親自執筆譯成的《天橋》中文本早在一九六○年就在香港問世,但迄今出版的各種香港文學史著作大都未提及《天橋》,令人詫異。唯獨香港出版的《香港文學書目》給予《天橋》一席之地,認為熊式一這部小說「無論寫人寫事都寫得活潑風趣,破除成見」,從《天橋》可見熊式一「想寫出中國和西方的真貌,而不欲互視對方為稀奇古怪的國家和民族」。

二○○三年台灣正中書局出版《天橋》中文繁體字增訂版,王士儀教授在序中提出熊式一是戲劇名家,他用「戲劇的結構來『造』他這本《天橋》小說。以喜劇的形式,達成他所說歷史的諷刺。這部小說中戲劇核心結構是甚麼呢?引用亞里斯多德的創作方法,熊老是在重塑歷史社會環境中,主人翁面對衝突事件的抉擇,由抉擇中展現一個人的心靈,即品格,也表示思想。這本小說不僅有一連串衝突事件的好結構,而對衝突行為的抉擇更能引人入勝」,這個觀點值得注意。

《天橋》英文本在一九四三年出版後,當年就再版四次,一九四四年又再版四次,一九四五年再版兩次,真可謂洛陽紙貴了。一九六九年,《天橋》英文本又由台北「中央圖書出版社」出版台灣版。

《天橋》中文本由作者親自譯寫,一九六○年由香港高原出版社初版,一九六一年和一九六二年又出版第二、三版。一九六七年,《天橋》中文本由台北正中書局推出台灣初版,二○○三年又增訂再版。

對《天橋》英、中文的版本源流作上述簡要介紹,想必並非多餘,至少從這麼多英、中文版本可見《天橋》在海內外長久不衰的影響力。

在《天橋》英文本問世七十周年即將來臨之際,《天橋》中文簡體字本終於問世了,《天橋》英文內地版也即將問世,於是寫了這篇不像樣的斷想以為賀,並希望以此為契機,推動內地學界對熊式一的研究。

見載於《名采》2012年09月09日

〔文章轉貼〕陳子善:〈李影心是誰〉

對李影心其人,我幾乎一無所知,包括他的生卒年、籍貫、學歷、生平等等,甚至李影心是否他的本名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一九三五年前後在天津,該年五月十二日他曾與董秋芳、王余杞等新文學作家一起參加關於話劇的討論會。在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已取得長足進展的今天,還出現這樣不應有的空白,真是令人悲哀,也令人無可奈何。

最初在蕭乾的回憶文字中知道李影心的大名。一九八七年九月,蕭乾為李輝編選的《書評面面觀》作序,文中憶及,他主編天津《大公報.文藝》期間,「組織起一支書評隊伍:楊剛、宗珏、常風、李影心、劉榮恩等。有的還健在、有的已作古;有的移居海外、有的仍在我們中間」。李影心的名字赫然在矣。其中,「已作古」者指楊剛,她一九五七年在北京離世;「移居海外」者指劉榮恩,他一九四八年赴英倫深造後定居在那裏;「還健在」並「仍在我們中間」者,應該包括常風、宗珏(盧豫冬)兩位,常風在太原,我曾多次致信請教。那麼,只剩下這位李影心了,他當時在哪裏呢?蕭乾說得含糊,也許他也不知道。然而,除了收入《書評面面觀》的數篇李影心書評佳作,這卻是一九八零年代以來相關當事人提供的關於李影心的唯一記載。

治中國現代文學史,若要探討「京派文學」,「京派」書評斷不可忽略。從楊振聲和沈從文一九三三年九月廿三日主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開始,尤其蕭乾一九三五年七月四日接編《大公報.小公園》,九月一日起主編由《文藝副刊》與《小公園》合併的《大公報.文藝》,書評遂成為這個最具代表性的「京派」文學副刊的顯著特色,正如蕭乾後來所回憶的:「那些年月裡我曾怎樣不遺餘力地提倡過書評」,「曾充份利用了《大公報》那塊園地,聲嘶力竭地為書評而吶喊」。
統計一九三三年十月至一九三七年七月《大公報》之《文藝副刊》、《小公園》和《文藝》發表的書評,竟然發現撰寫書評最多的並非鼎鼎大名的「京派」評論家劉西渭(李健吾),而恰恰是至今仍鮮為人知的李影心。李影心總共發表了十七篇長短書評;常風以十六篇緊隨其後;劉西渭只能以十四篇屈居第三;劉榮恩以七篇位列第四;黃照和陳藍(張秀亞)以五篇並列第五;沈從文、李長之、李辰冬、楊剛和宗珏以四篇並列第六。因此,完全可以說李影心和常風、劉西渭是《大公報.文藝》書評的三大「台柱」。

李影心是在施蟄存主編的上海《現代》月刊發表書評而登上文壇的,而且一開始就以新文學書評人的身份亮相。一九三四年三月《現代》第四卷第五期同時發表李影心討論書評的《批評與讀後感》和書評《喜訊》(彭家煌著),以《現代》在全國新文壇舉足輕重的地位,這種做法是頗為少見的。但是,李影心在上海文壇只是驚鴻一現,並未謀求進一步的發展。

自一九三五年八月四日發表長文《老舍先生〈離婚〉的評價》起,李影心轉而為天津《大公報.文藝》撰稿,很快成為該刊書評的中堅。接着天津《國聞周報》、《武漢日報.現代文藝》和《文學雜誌》等大報大刊的書評作者中也陸續出現了李影心的名字。《武漢日報.現代文藝》由凌叔華主編,《文學雜誌》雖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但主編是朱光潛,編輯是常風,均有濃厚的「京派」背景。由此可知,李影心理應屬於「京派」書評家無疑。

一九三五年至三七年短短三年間是李影心中國新文學書評的井噴期,他所有書評文字中四分之三以上篇章都在這一時期問世,出手之快,質量之高,令人刮目相看。抗戰期間,李影心一直蟄居天津,擱筆明志,從他抗戰勝利後接連發表的《國旗》和《遙遠的懷念》兩文可以窺知他當時的孤憤心境。《國旗》抒發他度過黑暗終於見到「國旗」時的強烈感受,稱之為「見到光明對於象徵自由的一切標示便因特別親切而有着新快流淚的感覺」。在《遙遠的懷念》中更如此描述他在淪陷區對光明的嚮往:在一堆不見天日陰暗寒冷的日子裏,一個心地坦白、不甘屈辱的青年人,他所面臨的是怎樣的命運!幸而我還能活了下來,若不是由於一點微弱的希望和憧憬,和遠方廣大自由土地上和我有着同樣熱血的青年所輻射交流的理想的光,我將怎樣安頓我那空疏而痛苦的心情?

一九四七年一月三十一日和二月一日,李影心以分別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和沈從文主編的《益世報.文學周刊》發表的《評〈詩的藝術〉》(李廣田著)、《詩人心目中的天地──論劉榮恩先生的詩》二文為標誌,重作馮婦,再寫新文學書評。他的書評還重新出現在楊振聲主編的《大公報.星期文藝》和復刊後仍由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誌》上。然而,好景不長,一九四八年五月十五日在《益世報.文學周刊》發表《散文的節奏》之後,李影心的書評生涯戛然而止。

李影心留下的三十六篇書評,幾乎清一色評論新文學作品,足證他對新文學情有獨鍾。其中有小說、新詩、散文和話劇評論,有作品選集、文學雜誌和文藝年鑑評論,又說明他閱讀視野的開放和闊大。更需指出的是,他評論過的作品,既有後來文學史上公認的名家名作,如老舍《離婚》、沈從文《八駿圖》、蘆焚(師陀)《谷》、何其芳《畫夢錄》、何其芳、李廣田和卞之琳合著《漢園集》、曹禺《日出》等,也有至今仍被忽視的畢奐午《掘金記》、艾蕪《豐饒的原野》、宋霖(鬍子嬰)《灘》和田濤《焰》等。他固然對「京派」作家的作品傾注了足夠的熱情,同時對左翼和傾向左翼的作家如萬迪鶴、何谷天(周文)、征農、舒群等的新作也給予應有的關注。特別是創作了長篇小說《幽僻的陳莊》的儁聞(王林)和自印一系列新詩集的劉榮恩,直到近年才為文學史家發掘重評,李影心當年率先分析評介之功實不可沒。

作為新文學書評家,李影心對書評有自己的看法。他在《批評與讀後感》一文中認為「大多數文藝雜誌中所載的『書評』之類,其本質,並不見得是批評的,有時,更充份的流露着讀後感的氣息」,「讀後感」雖然「不見得盡然可以隨意抹殺」,畢竟「只是作為未入軌道的批評的一種過渡中暫時的現象」。他主張新文學「書評」應該是分析的、批評的;應該在體現作者個性的同時又顧及到公平;書評雖不能替代文學批評,但好的書評應該「獨具一種較高的對文學藝術的趣味」,體現了文學史家的眼光。

李影心的新文學書評,就總體而言,是描述性的和抒情性的,富於才情,優美瀟灑,充份體現了「京派」書評的鮮明特色。他有敏銳的藝術感覺,但與李健吾等「京派」書評家有所不同,並不飄逸空靈,他的書評既是印象主義的又不過於主觀,雖文采紛披卻不乏精到的文本細讀。他注重將作品置於作者整個創作進程中加以考察,如對沈從文《八駿圖》藝術處理手法的梳理;他留心已獲好評的作家,其新作出現偏差,仍毫不客氣地指陳,如對穆時英《五月》的批評;他也堅持「同情地理解」,善於發現作品中的熠熠閃光,如對何其芳《畫夢錄》的深入剖析、細緻品評,以至他的書評也與《畫夢錄》一樣引人入勝。他評小說看重人物形象的蘊含,論新詩強調新奇意象的擴展,說散文則欣賞思緒情愫的織繪,無不一一切中作品的肌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李影心這些書評對評估一九三0至四0年代新文學特別是「京派文學」的生產、傳播、接受和評論都不無裨益。

一九四九年以後,李影心似乎銷聲匿迹了。弔詭的是,一九五七年十月《文藝報》第廿八期發表了署名李影心的《劉紹棠所探索和追求的──評〈田野落霞〉》一文。此李影心即彼李影心耶?按理應該是。這是目前能夠見到的李影心在一九五0年代發表的唯一一篇文學批評,如果可以算文學批評的話。從此以後,李影心真的從文壇上消失了,完完全全消失了,成了又一位「文學史上的失蹤者」。

見載於《名采》2014年02月23日

〔文章轉貼〕陳子善:〈朱自清筆下的魯迅〉

朱自清是現代著名散文家,所作《背影》、《荷塘月色》等文長期被收入海峽兩岸中學語文教科書。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魯迅在上海逝世,朱自清友好沈雁冰、鄭振鐸、葉聖陶、夏丏尊等都曾撰文追悼,但一直未見朱自清的紀念文字。他倆之間其實是有些文字交的,編纂《中國新文學大系》時,魯迅主編《小說二集》,朱自清主編《詩集》,即為代表性的一例。以朱自清為人之忠厚,與魯迅又從無過節,他怎麼會毫無表示呢?

這個長期令人困惑的疑問終於在最近找到了圓滿的答案。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一日天津《益世報》刊出「追悼魯迅先生專頁」,專頁首篇就是署名「佩弦」也即朱自清的〈魯迅先生會見記〉。此文雖不到千字,卻頗有意思,也頗具史料價值,因此,照錄如下:

和魯迅先生只見過三面,現在寫這篇短文作紀念。

第一次記得在十三年的夏天,我從白馬湖到上海。有一天聽鄭振鐸先生說,魯迅先生到上海了。文學研究會想請他吃飯,叫我也去。我很高興能會見這位《吶喊》的作者。那是晚上,有兩桌客。自己因為不大說話,便和葉聖陶先生等坐在下一桌上;上一桌魯迅先生外,有鄭振鐸、沈雁冰、胡愈之、夏丏尊諸位先生。他們談得很起勁,我們這桌也談得很起勁──因此卻沒有聽到魯迅先生談的話。那晚他穿一件白色紡綢長衫,平頭,多日未剪,長而乾,和常見的像片一樣。臉方方的,似乎有點青,沒有一些表情,大約是飽經人生的苦辛而歸於冷靜了罷。看了他的臉,好像重讀一篇〈《吶喊》序〉。席散後,胡愈之、夏丏尊幾位到他旅館去。到了他住室,他將長衫脫下,隨手撂在床上。丏尊先生和他是在浙江時老朋友,心腸最好,愛管別人閑事;看見長衫放在床上,覺得不是地方,便和他說,這兒有衣鈎,你可以把長衫掛起來。他沒理會。過一會,丏尊先生又和他說,他卻答道,長衫不一定要掛起來的。丏尊先生第二天告訴我,覺得魯迅先生這人很有趣的。丏尊先生又告訴我,魯迅先生在浙江時,抽煙最多,差不多不離口,晚上總要深夜才睡。還有,周予同先生在北平師大時,聽過他講中國小說史,講得神采奕奕,特別是西王母的故事。這也是席散後談起的。

後兩回會見,都在北平宮門口西三條他宅裏,那時他北來看老太太的病。我們想請他講演一次,所以去了兩回。第一回他大約剛起來,在抽着水煙。談了不多一會我就走了。他只說有個書鋪要他將近來文字集起來出版叫《二心集》,問北平看到沒有。我說好像賣起來有點不便似的。他說,這部書是賣了版權的。再一回看他,恰好他去師大講演去了,朱夫人說就快回來了,我便等着。一會兒,果然回來了,魯迅先生在前,還有T先生和三四位青年。我問講的是甚麼,他說隨便講講;第二天看報才知道是「穿皮鞋的人與穿草鞋的人」。(原題記不清了,大意如此。)他說沒工夫給我們講演了;我和他同T先生各談了幾句話,告辭。他送到門口,我問他幾時再到北平來,他說不一定,也許明年春天。但是他從此就沒有來,我們現在也再見不到他了。

朱自清說的不錯,他與魯迅一共只見過三次。查魯迅日記,時間分別為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日、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和二十七日。只不過他把第一次見面時間民國「十五年」誤記作「十三年」了。首次見面往往印象最為深刻,〈魯迅先生會見記〉的追憶也以首次最為詳細,正可與魯迅日記互證。當時魯迅應廈門大學之聘,從北京南下途經上海,而朱自清也正好過滬北上。是日魯迅日記是這樣記載的:「下午得鄭振鐸柬招飲…晚至消閑別墅夜飯,座中有劉大白、夏丏尊、陳望道、沈雁冰、鄭振鐸、胡愈之、朱自清、葉聖陶、王伯祥、周予同、章雪村、劉薰宇、劉叔琴及三弟。夜大白、丏尊、望道、雪村來寓談。」在滬文學研究會骨幹幾乎全都到場了,真是一次重要的聚會。與朱自清的回憶對照,可知當時席設兩桌,主桌有魯迅和發起者鄭振鐸等,朱自清則在另一桌,以至未能聽到魯迅「談得很起勁」的談話而略感遺憾。席終人散,去魯迅所住旅館繼續暢談的是劉大白、夏丏尊、陳望道、章雪村四人,胡愈之並不在內,朱自清記錯了。但事後由夏丏尊轉述的魯迅脫下的紡綢長衫該不該擱在床上的細節,朱自清的描述確實生動。夏丏尊的〈魯迅翁雜憶〉(一九三六年十一月《文學》第七卷第五期)對此也有所提及,稱魯迅與他在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共事時一直穿「一件廉價的羽紗──當時叫洋官紗──長衫」,「這洋官紗在我記憶裏很深」,這次見面吃飯,「他着的依舊是洋官紗」,「老朋友握手以後,不禁提出『洋官紗』的話來。」而接下來更有趣的「洋官紗」的掛與不掛,就只有朱自清的記載了。

正如朱自清所述,他後兩次在北平拜訪魯迅,都與邀請魯迅到清華大學演講有關。當時朱自清已出任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恰值魯迅北上省親,北平各高校爭相邀請魯迅演講,朱自清當然不甘示弱,親自出馬懇請。魯迅日記的相關記載是,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上午朱自清來,約赴清華講演,即謝絕。」十一月二十七日,「下午靜農來。朱自清來。」朱自清兩次努力均未果,未免沮喪,雖然此文中未明顯流露,但他的學生吳組緗後來對此有更為具體的回憶:「朱先生滿頭汗,不住用手帕抹着,說:『他不肯來。大約他對清華印象不好,也許是抽不出時間。他在城裏有好幾處講演,北大和師大。』停停又說:『只好這樣罷,你們進城去聽他講罷。反正一樣的。』」(吳組緗:〈敬悼佩弦先生〉,一九四八年九月《文訊》第九卷第三期)

不過,朱自清的回憶還是提供了很有價值的細節。一,魯迅的雜文集《二心集》剛在一九三二年十月由上海合眾書店出版,魯迅自己對此書較為滿意,曾經說過「我的文章,也許是《二心集》中比較鋒利」(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三日致蕭軍、蕭紅信),所以對朱自清有此一問,而朱自清的回答「賣起來有點不便似的」也有弦外之音,《二心集》後來果然被國民政府查禁了。二,魯迅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在北師大的演講題為《再論「第三種人」》,講演中確有「泥腿的工農踏進了文壇」,「皮鞋先生」「想用皮鞋腳把泥腳踢出去」等話(王志之:《魯迅在北京師範大學講演前後》)。三,「T先生」當指臺靜農。魯迅此次到北平,對魯迅執弟子禮的臺靜農一直伴隨左右,十一月二十七日魯迅日記也有明確記載。一年之後,臺靜農被捕,獲釋後被迫離開北平,所以朱自清在文中以「T先生」代之,由此也可見他的小心謹慎。

在汗牛充棟的回憶魯迅的文字中,朱自清此文可能並不起眼,但他的文字是樸素的,平實的,他用平視而不是仰視的眼光打量魯迅,連魯迅晨起「抽着水煙」都寫到了,自有其真實感和親和力,難能可貴。最後必須說明的是,〈魯迅先生會見記〉為《朱自清全集》所失收,是朱自清的佚文。

見載於《名采》2014年04月13日

2015年8月20日 星期四

南宮搏著:《觀燈海樓詩草》

〈自序〉:

余自稚齡學詩,至今二十餘年矣。然用力不專,興到著筆,自逞情意而已。後值戰亂,遊食於四方,不復以作詩為念。偶有所得,或付諸報刊,或棄之,不稍顧也。初,余自恃記憶力強,以為韻文易記,不必留稿,事竟不然,遂多亡失。

歲己丑南來,廢文墨逾年,至庚寅秋冬之交,以平居多閒,復事吟詠;旋以鬻文為業,而詩詞不能易黃白之物,兼以勞人草草,未及中年,已傷哀樂,強附風雅之末,而篇什蕪亂,初未加珍惜。今歲,自春至夏,為小疾所困,病中讀詩為遣,偶翻己作,回顧前塵往事,不免惘惘。於是,就手邊所存稿,略加編次,遂為是集。

是集分上、下編,前者所收,大抵作於己丑歲春日以前,抗戰勝利之後。然其中如延平津一詩,則作於戰爭初期。因各詩均近時輯集,或得自舊書報,或得於友人錄寄,寫作年月,不復盡憶。約記此一時期所作在二百首以上,是集所收,不足三分之一,亡失故也。下編收南來後諸作,起庚寅秋間,錄存者約十之七八,其餘稿散在報刊,搜羅為難而記憶又苦不全,非有意削棄;且余本性不喜刪刈枝葉,雖不敢為江海並容而後大,然余之詩,錄一時情志,以個人為主,桑梓江湖,各有所戀,旨在於此,工拙不欲計也。

余之詩甚蕪亂,時或有不安,但求傳意境,抒感想,不欲以字面之工否而更易;如余憶贛州詩有「猛憶鬱孤台上立,千帆如錦雨中來。」句,友人多有擬易「立」為「望」者,吾意為「立」而見,為偶遇,「望」則為有心;當時,余為偶遇而非有心也,終不肯易——舉此,略示余之寫作態度。

是集所收詩,大多曾刊於報刊,上編刊出時用「洗木」「木齋」「雪庵」「齊簡」「史劍」等筆名,下編則多用「史劍」之名為多,間亦有用「南宮搏」及「馬彬」之名,此次編集,則用南宮搏之名面世。緣以近年余以此名作小說,書肆以為用之或可略增銷數,詩集本難售出,姓名身外之物,任之可也。但以發表時署名各異,乃稍加說明。是為序。乙未新秋馬彬序於香港之觀燈海樓。

《上編》

古風

一、
后羿奉帝命,冉冉自天來;
長嘯彎彤弓,九日墮塵埃;
於是干帝怒,永貶不許回。
上天失正神,人間得俊才;
入谷驅百怪,入水斬蛟螭;
眾害皆遁跡,草莽由是開。
人王何者是?萬世一雄魁。

二、
洪水何狂猖,盪湯吞八荒;
城郭皆已盡,無復有農桑。
帝子空知怒,百姓淚淋浪。
孤子奮然起,望山兼相通。
導濬先劃策,開鑿以為繼;
求天得息壤,玄龜為之置。
一呼萬人從,人多水可治。
山片歸本色,綠野呈新姿,
大德在生民,高山吾仰之。

三、
在昔言經濟,希與張良偶;
一擊非徒勞,天下皆翹首。
倘不露鋒芒,豈識黃石叟?
功成歸淡泊,自養延年壽。

四、
白日觀龍戰,良宵接杯酒;
盈縮豈關天,達人能自守;
旨哉曹與謝,羣仰如北斗。
身名宜並泰,何所貴壅牗。

五、
陶公歸去來,猛志固常在。
大賢愚不測,澄心有所待;
既已桑海變,平居亦不悔。

六、
淮陰當微時,殘粥甘如飴,
伍相在吳市,吹簫泣路歧,
一旦風雲合,指揮百萬師。
人生在際遇,莫輕胯下兒。

七、
立國重基礎,譬如樹有根,
故枝茁新芽,欣欣遂向榮;
韶武孕鄭衛,鄭衛非遊塵;
世風多變化,流響出繁音。
後漢通西域,北朝傳胡聲;
唐宗破陣樂,豪渾為世珍。
君子重兼蓄,彌縫使其淳。

八、
廢興歷萬變,龍戰八年中,
白骨盈城野,羸馬矢孤忠;
忽然見太平,羣望永熄烽;
四海雖云一,九洲未大同;
幽薊多俠客,淮泗有豪雄;
要津志苟得,遂不事春農。
民疲詎可策,士怯戒臨衝;
守國唯仁謹,奈何貪戰功?

延平津
羣山萬壑壯長途,策馬臨津感慨多。
絕想雙龍出淺水,曾因鬚髮入洪爐;
風胡鑑識形神渺,干莫鍾靈骨相殊;
紫氣沖霄詎寂寞,慰情我為立須臾。

楊叛兒
沉香火,博山爐,
楊叛兒,細聲歌。
莫愁打槳莫愁湖,却怨年來別恨多!
陳隋宮闕皆荒蕪,白門楊柳盡啼烏。

湖上春曉
微雨濕青綃,烟籠六小橋;
平湖浮蜃氣,越女動蘭撓;
柳浪鶯啼曉,孤山鶴唳遙;
春風長得意,陌上馬啼驕。

湖上晚棹
自愛西湖晚,柔波若纏綿;
去遙燈有暈,潭影月無邊;
美酒供孤飲,扁舟樂半眠。
宵殘歸也未?我欲再流連。

飲杏花村
麗日暖芳芊,紅粧滿水邊,
曾聞花解語,却喜蝶蹁躚;
影動雲垂地,蔭濃樹接天;
移舟塵夢外,斗酒岳墳前。

苕溪寄遠
苕溪今似昔,晴翠滿田疇,
凝立長橋下,思君別有愁;
春愁隨水去,春漾幾時休?
還酹烏程酒,蒼茫念舊遊。

西泠有懷舊遊
西泠曾攜手,細步踏輕塵;
並立蘇堤上,斜陽淡點脣。
荏苒八年後,平湖到晚春;
牆圮遙見樹,屋壞更無鄰;
舊境依稀認,芳菲跡已陳;
杏花村裡酒,獨醉歸來人。

疊前韻懷舊
狂颷誌年少,夜踏六街塵;
酒暈留雙頰,殘脂膩絳脣。
任是三秋後,却喜小陽春。
共有結廬願,湖山長比鄰。
四海青衫淚,歸來跡已陳,
如何將淚痕,寄與舊遊人?

時事
殺戳代耕作,偶亦出英雄;
所爭非義理,但策使臨衝;
一呼山谷響,再鞭馬嘶風。
燕趙旗遍野,江淮室九空;
天際星芒白,血流滿地紅,
何當洗兵甲,消戰事春農。

感事
紂政原不善,君子居下流;
天下今歸惡,何為尚沐猴?
關東諸義士,連雞事未休。
來日方大難,何處洗恩仇。

河中之水歌
河中之水向東流,水面落花羨魚游;
魚兒嬉上吻落花,落花含羞復含愁。
枉餘姹紫嫣紅色,飄零湖上遠汀洲;
魚問落花去何處?花無語兮水悠悠。
花無語?水悠悠!
大魚小魚沉忽浮,片刻之間樂自由。

棲霞山
入山豈為採松苓?樵路繽紛愛晚春;
興至自能消俗慮,倦時便可卧芳茵;
泉邊清響疑聞笛,壑裡蔭濃若見星;
一日無聊尋有趣,斜陽滿地返紅塵。

黃浦歌
黃浦一帶水,十里盡烟塵,
巨艦東連海,高樓看入雲;
亞陸一星火,忽忽嘆沉淪。
外灘燈十萬,黃浦亂彩虹;
異國多遊子,沉醉笑春風。
今朝笑復樂,明朝不憶儂。
西風久東漸,東土樂何之?
壯男擅舞蹈,姹女眩奇姿;
黃浦舊有主,苦力拉車馳;
黃浦新有屬,碧眼晶睛兒。

黃浦水如藥,黃浦水如蜜。
如蜜復如樂,歡笑與隱泣。
灘頭舊有花園在,芬芳清麗冠全邑,
狗與中國人,一概不得入!

胡姬來東北,待君黃浦江。
舊是公侯女,今已失舊邦;
化作畸零人,夜夜盼成雙。
黃浦舊時月,於今照烟突,
租界雖已矣,時勢仍如昔。
夷狄自有方,諸夏宜無色。
千家與萬家,共看外國月。

歌黃浦,一低徊;
黃農虞夏盡塵埃,成吉思汗早化灰!
貧窮愚昧因兵災,廣土眾民儘可哀!
洋貨洋船接水隈,洋槍洋砲滾滾來。
歌黃浦,一長吁!
中原大戰今何如?田園城郭皆荒蕪。
歌黃浦,聲轉悲。

運河堤
長堤數百里,黑壓盡民工,
移土防江水,老幼皆臨衝。
或訝壯者少;壯者已從戎,
上游有兵事,龍戰在山東!
水自山東來,血化運河中。
思婦泣堤上,老翁亦愁容。
洪水年年至,爭戰國已空。
若移剿匪力,可竟神禹功。

揚州夜
天下三分月,揚州佔二分;
我今在揚州,徒然見黑雲。
黑雲滿宇宙,野戰奪功勳。
野戰何所得,白骨連荒墳。

揚州雜詩

一、
春雨揚州潤似酥,珍珠散落瘦西湖;
美人偏有珍珠淚,但為窮愁襪也無。

二、
雨後青天泛紫雲,平山堂外亂紛紛。
心香一片梅花嶺,三百年前壯士墳。

三、
二十四橋不可尋,蕪城春雨夜森森。
廣陵散與人俱寂,短景如今付短吟。

四、
江山眼底異唐時,苦憶當年杜牧之;
亂擲黃金無處買,瘦西湖畔祗荒祠。

高郵
米酒雙黃蛋,城低水接天。
有妓皆雛弱,搔首弄嬌妍;
十八何太小?欲答意潛然:
「少年長乏食,體氣自不堅,
今為俎上肉,願君倍意憐。」

淮陰遇同鄉一軍官
江城魚蝦膊,對酒嚼小鮮。
酒盡興未已,獨步運河邊。
於是吾遇汝,立談若有緣。
汝自從軍至,旦夕未能還。
我來更何事?理水兼看山。
水固無從理,到處有兵患。
兵患何時已?春水欲決川。
語罷各沉默,相對意拳拳。
還問苕溪事,吳蠶已三眠。
汝意忽飛動,轉瞬又黯然:
「二十離家去,於今已十年,
縱跡遍天涯,往事憶難全。
從軍何所怨,不免飢與寒。
明日發山東,念此心不安。」
聞言祗太息,強勸休怕難:
「倘若得太平,終可獲團圓。」
語弱使汝苦,我心亦淒酸;
北望迢迢路,青草滿新阡。

淮陰市
何處有韓信,驕兒多帶槍,
漂母今長飢,無食可活郎。

瓜州渡
羣胡曾過此,忽忽三百年;
江山如夢寐,流水自清閑,
載舟與覆舟,往事不須憐。

朱買臣妻
荒山採薪者,志大實空虛,
五十功名晚,買臣婦豈愚?
嫁鷄宜擇腴,事狗當選肥;
長貧詎可守,早該回余車。
若有豪梁者,余當從其居。
寒來與暑往,妾身尚踟躕;
老奴竟富貴,賤妾心自輸;
休笑馬前拜,人情舊若斯。
竟不收覆水,妾恨復何如?

題紅菱艷
魔宮幻曲氣凌霄,舞轉紅菱艷亦嬌;
人智何能套造化,天生腰腿與妖嬈。

(寄蜉案:「紅菱艷」是一九四八年英國上映的電影,英文片名為"The Red Shoes"。)

悼王春哲
殺一為儆百,嗟爾無辜戮;
國本有常刑,時世多反覆;
大隱在朝者,今方快口腹!
竊鈎本當誅,公侯未可辱;
民財看已盡,邦本日亦蹙,
黔首淚如雨,何止一家哭。

王春哲君,滬商也。余不識其人。時政府方以金圓券聚歛民財,王君以擾亂金融被捕,竟處大辟。嗚呼,懷璧其罪,國之常刑頓廢;亂世豈重典能治耶?因為詩悼之,實亦悼吾國焉。

老婦行
街頭老婦吞聲哭,白髮如銀氣短促,
旁圍男女十餘眾,欲哭無聲淚在目;
我問老婦為何來?婦指天兮為我告:
十五離家為人婦,十八夫死作人僕;
荏苒於今五十年,終歲勞勞為口腹。
青春不著花布裙,投老還吝絲棉服。
節衣縮食為何來?為恐老去無人育。
血汗錢積半世紀,法幣偽幣一反復;
勝利重火又兌換,百元所值不一角。
國家多難何堪言,自嗟命中多窮蹙。
幸遺金戒並金簪,兩半黃金願已足;
誰知發了金圓券,限期兌金應從速;
留金本為防老資,金倘無用命難續。
金易金券三百元,胸前鈔票有一束。
於今一百廿四日,此錢僅足一斤肉。
盜劫人財可報官,官奪人財向誰訴?
蒼天蒼天滅下民,未死祇能吞聲哭。

江淮戰
聞道江淮戰,雲屯百萬軍。
奇陣多變化,倏忽天地驚。
龍鬥血玄黃,地赤草木腥;
一朝徐州下,千里盡亂兵。
鐵騎自北來,逶迤東南行;
碾莊與魯樓,風雪傳哀聲。
朱門酒肉臭,甲士餓圍城;
戰降兩不決,將軍自愛身。
國家未養士,臨危不肯爭。
於是全師潰,彤雲覆帝京。

帝京方侵軋,朝議亂紛紛,
今日巨官去,明朝妻孥行,
提攜珍與寶,翩然走太平。
元戎化隱逸,一朝仕版新。
守江空有計,恍忽追南明。
南明勢已迫,東晉事未聞。
可憐歌舞地,自古付灰塵;
長江風瑟瑟,白下日昏昏,
腸斷臙脂井,魂銷謝公墩,
微聞鴉噪急,遺憾在台城。

有客自北來,言戰淚盈盈:
交兵未數日,忽已棄堅城,
徐蚌百里間,屍骸自縱橫,
野狗聞腥至,狂吠為分羹。
人飢猶未死,膏血有餘溫。
酷痛啞呼天,翱翔有飽鷹,
鷹飽結羣去,白骨對繁星。
四野忽轉寂,鬼哭本無聲。
誰云泰岱重,鴻毛命比輕,
命亦何所惜,臨死祈太平。

戰徐州
龍戰自縱橫,劍寒敵未平;
虛傳淝水捷,聊慰秣陵人;
突變常山陣,驚移細柳營;
大軍四十萬,一夜盡南行。

悼陳布雷先生
百二山河碎,孤臣力已殫;
捨身寧為道?忠主自希賢。
風格貧猶峻,遺文乏可憐!
生民諸種苦,臨死竟無言。

無題
垓下歌聲歇,虞兮泣帳前,
英雄今安在,飛去上青天。

金陵感事
烟柳陳隋惹恨長,歌殘玉樹總神傷;
田公已絕千牛火,鄒子何期六月霜?
雲表浮丘詎可望?茅庵河上實無雙。
曼支去後仇猶滅,紫氣黃旗盡歛藏。

金陵赴宴有感

一、
劃江而治保江南,留得江南好做官;
三竺六橋春正好,令人長憶宋臨安。

二、
踞虎蟠龍三百年,桃花扇底恨綿綿;
如今又唱渡江曲,馬阮筵前寫短篇。

金陵歌筵口占

一、
烽烟歌舞共悠悠,形勝當年話石頭,
痛哭黃陵有那益?兒孫自願送神州。
(昔人有「大哭三聲黃帝墓,兒孫這樣怎安排」之句。)

年華身世兩飄蕭,剩有繁絃慰寂寥;
如此江山如此夜,令人那得不魂銷。

夜自夫子廟歸
六朝陳跡認依稀,銀漢無聲月向西;
獨立蒼茫人不見,台城老樹祇鴉棲。

金陵雜詩

一、
僕僕吾車到,白門柳色青;
長江一帶水,浦口幾點星;
北國兵戈壯,南中草木驚;
當今無謝傅,誰為靖胡塵?

二、
京華鋒刃下,和戰尚疑猜;
赤地皆流火,遙天有鬱雷;
廟堂無霸士,草野自閒才;
懷古傷心甚,南明事可哀。

三、
謠言傳亂市,朝議罷南遷;
一水非天塹,將軍欲瓦全;
投鞭流可斷,破鏡豈能圓?
妄想偏安日,北兵到眼前。

四、
欲別心如焚,黯然又隔羣;
看山浮百慮,借酒且微醺;
楚舞今難繼,燕歌久不聞;
回車長太息,腸斷挹江門。
(余勝利後返京,住一宵轉滬,出挹江門時,春雨霏霏,自喜重到江南。此次離京,車過挹江門,亦在春雨之中,而景光不同矣。)

別金陵
江風江雨草萋萋,世事斜陽看又低,
三月春寒驚旅夢,二陵山色襯鴉啼。
道窮至此天難問,政亂端由物不齊;
漫向台城呼後主,一聲長嘆賦歸兮。

別江南
盡道江南好,我生長於斯——
苕溪與霅水,三春盛桑枝,
西子盈孟水,菡萏發幽姿;
歇浦數十里,燈彩吐虹霓;
吳苑花如錦,太湖出紫芝;
六朝金粉地,原上草離離;
玉樹後庭花,井石留凝脂;
懷古窮禹穴,墳地記玄龜;
干莫雙龍劍,清池留永徽;
三十丈釣台,富春映朝曦。
此是江南地,草長與鶯飛。

我昔棄之向巴蜀,為我江南陷東夷;
八年歷盡行路難,關山霜霰有永哀;
生還偶然重來到,城郭依稀民已非。
回首前塵渾似夢,我物不是丁令威。
險夷已歷望太平,但求飯飽與安居;
桑田可力耕,簞瓢甘不辭。
為是江南好,不欲再賦離。

四海之內烽未熄,金戈鐵馬任驅馳;
積因之漸終生變,一朝換了長江旗——
長江自昔非天塹,江左人物樂享犧。
開國以來卅八年,未聞施政及仁慈。
石頭城上望天低,中朝大吏多徇私;
江南之富甲天下,江南之民皆苦飢!
巢闖昔驅飢民起,今日之事亦若斯。
金圓劫奪怨沸騰,餓兵瘦馬忿豬肥;
徐州一戰血玄黃,要塞江陰未可恃。
興亡霸業終陳迹,金陵王氣古易衰。

舊鄉何忍去,去國欲何之?
言亂心亦亂,事事費猜疑。
誰云種桑好,長江歲歲移。
久年逆旅因未蘇,又肩行李走天涯;
天涯春草江南好,去兮何處有芳菲?
田園廬宅皆無有,根株不守長苦悲!
且向遠路求自由,國門之外雲低垂!
我生不幸為遊子,覓食山巔與水隈。

牽裳別母泣無聲,慈母密縫遊子衣;
不忍直言歸日少,但禱「陌路少憂危!
少憂危,海之湄,
寒暖自顧信常來,九天神祇佑我兒。」
阿母語自苦,遊子意若癡。
憶昔八年居巴蜀,去時月圓歸月虧!
月虧半月復能圓,亡者墓道長蒼苔。
且行且顧且回頭,難捨難分難展眉。
一揮手兮再揮手,江南春雨正霏霏。
何日太平消兵甲,再見草長與鶯飛。

《下編》

秋夜有寄
劍氣蕭蕭歇,絡緯亦怨禽;
久年皆獨往,詎欲證孤心?
客夢醒秋蕭,寒燈顫夜森;
告歸無一計,四海且行吟。

贈荊君
深談共日夕,世亂願常違,
從知狂飆意,搏奮欲高飛;
但聞黃鵠遊,中道忽無依;
暫時擬止息,開軒望翠微。

晦思園探梅(庚寅)
南天花事早,歲晚盛寒枝,
寂寂孤山訊,沉沉陌上姿;
人多搖落嘆,樹有別離思,
今日清江路,王孫去太遲。

感舊
讀東坡集,見有題虔州八境圖八絕句,緬懷舊遊,感念不已。爰步原韻遣懷,並寄雪松,芷町,孟迪,太希諸氏。

一、
清夢年年繞玉樓,他鄉倦旅盡離憂,
遺民半已垂垂老,海角還欣見故侯。

二、
洛陽青蓋幾時還?秋雨吳宮繞郭寒;
一自蘇卿來海上,貂裘酒冷憶長安。

三、
江邊白骨已成堆,陌上榴花十度開,
猛憶鬱孤台上立,千帆如錦雨中來。

四、
太平山下萬燈前,躑躅天涯酒半醒,
回首前塵渾似夢,夕陽孤樹伴螺亭。

五、
狂歌曼舞小乘禪,虎嘯溪前意惘然,
悟徹黃庭丹篆句,漫從人海學焦先。

六、
飄蕭海外望寰中,南國山川烟雨濛,
銀漢紅牆杳不見,要憑歧路辨西東。

七、
南荒末劫嘆三台,繞閣妖霓掃不開,
玉樹歌殘無限恨,金川池館半蒿萊。

八、
承明人物久參差,草竊英雄那得知。
一舉敢從天下死,李侯何止解吟詩。

鉛華錄

一、
吳儂燕趙語微溫,帽影鞭絲夢有痕,
 一自相如來海角,楚天雲雨宓妃魂。

二、
急管繁絃意未伸,欲將談笑慰飄零,
相逢亦是人間世,惆悵昏燈未了因。

三、
臘枝銀燈猶似夢,尊前聊作夢中吟,
咖啡殘滴濃於酒,權醉天涯寂寞心。

四、
銀漢沉沉月不明,聽濤尋夢踏沙行;
未籌雲外遲遲路,憔悴江湖杜牧情。

五、
海上繁燈入望遙,舊曾行處半魂消,
何人更憶秦淮水,細膩風光久寂寥。

六、
幾點歸帆幾點星,十年前事已難憑;
而今冷月清風夜,每向姮娥乞腐螢。

七、
關山萍水記行蹤,垂老言情意尚濃,
君是梅花元早馨,歲寒我欲比蒼松。

八、
露冷星繁意惘然,閒愁似夢夢如烟,
藍天歌管迢迢夜,展使陳王憶水仙。

九、
夜色潮聲冷珮珊,昏燈濁酒伴雲鬟,
如何三八盈盈女,話到滄桑淚亦斑。

十、
星眸霧鬢無窮意,洛水巫雲淡淡班,
頰暈緋紅人似醉,彩虹明滅入橫塘。

十一、
殘宵將別故遲遲,對立無言意若癡,
欲乞舞鞋尖上土,和成丸藥醫相思。

十二、
齒痕切頸亦銘心,口舌餘溫付短吟,
錦瑟華年長記取,此時此意最難尋。

十三、
背燈簾幕憶前因,破曉逝風指北辰,
十里石牌灣外路,海天浩蕩淨無塵。

十四、
朱顏被酒意微醺,婉轉牢愁語自殷,
豈是逢場聊作戲,欲將緣遇約來生。

十五、
柳葉雙眉淡淡掃,晚妝初罷鬥花嬌,
紅樓隔雨春風誤,閒數珍珠織鮫綃。

口占贈江都吳業
與君歌哭酒爐旁,萬里他鄉作故鄉,
二十四橋冰雪滿,月明無處濯滄浪。

答友

一、
文宗司馬存浩氣,儒入顏回堅道心,
偶向夷門尋俠士,月明松下效狂吟。

二、
丹成九轉盡飛天,獨坐衡門參小禪,
漫向雲中作笑語,淮南雞犬在人間。

三、
錦衣吳越猶誇耀,王霸妻兒事總疑,
爭道五湖春色好,誰知范蠡苦泥遲。

贈水心兄

一、
戎馬十年別,相逢各黯然;
飄搖朱舜水,潦倒杜樊川;
文字傷新亂,儒林憶舊緣;
何須悲溷跡,精衛自臨淵。

二、
二月中山令,斯人亦可嗟。
才清埋末世,道喪走流沙;
政亂由來久,途窮望轉奢;
江關哀怨賦,不盡記年華。

有寄(次惠康韻)

一、
欲歛閒愁付酒卮,經年於役嘆棲遲;
綠楊垂盡情千縷,紅豆思殘子滿枝;
故國樑空悲往日,窮途裘敝感今時;
一從范蠡浮家去,風急關河未可期。

二、
休言攬轡及窮荒,道阻紅牆總斷腸;
張儉望門空有地,梁鴻竄海久無鄉;
鹽車此日馳騏驥,矰繳可時脫鳳凰?
為有春心花未發,雲天杳寂立蒼茫。

庚寅初度

一、
桑下三宵也結果,芥舟杯水泛堂坳;
嗟來苦酒尋常飲,借得南華信手鈔。
舊日中庭多上客,於今前席少知交;
卅年世事隨風變,不語長楊自解嘲。

二、
南來鬢髮見絲絲,欲問河清是何時?
張儉因人徒野望,梁鴻搖落動鄉思。
添籌暫博妻兒笑,漸老方知父母慈;
莫問風雨故園宅,歲寒驚鵲未安枝。

次君左三絕句

一、
鎮日關門怯晚寒,偶然臨水到池灣,
南朝無限傷心事,多少樓台冷珮珊。

二、
歸夢千山曉霧濃,遺愁無計對長空。
江南若有春消息,共醉樓頭萬丈虹。

三、
愁聞大陸故人來,喬木蒼苔事可哀,
身歷虫沙千百刦,太平春色為誰開?

端午於香港仔再次君左韻

一、
魂招端午海雲寒,萬槳爭搖碧水灣,
置酒樓船浮百感,不堪人事日闌珊。

二、
嘗得雄黃酒味濃,海天浩蕩鳥橫空,
夷歌處處詩心冷,畫舸朱旗盡彩虹。

三、
無復湘靈踏月來,美人芳草總堪哀,
一從屈子沉江後,冷落荒村杜若開。

三疊前韻即席答林靄民先生

一、
詩心五月仍淒寒,身似舟行九折灣,
賦賣長門難舞筆,相如才調漸闌珊。

二、
多謝先生旨酒濃,因緣兩載未全空,
如今人事滄桑變,釜底餘薪儻化虹。

三、
猶憶間關海角來,念家山破有沉哀,
當時欲歛春秋筆,為待彤雲八面開。

端午日四疊君左韻

一、
如磐雨氣午猶寒,千載餘情落淺灣,
露冷九嶷珠有淚,美人香草兩闌珊。

二、
牢落於今祇酒濃,本來天問總成空,
三湘暮雨郊原晦,碧血千年一斷虹。

三、
潮飛八月老臣來,酒冷端陽百興哀,
楚國吳宮俱已矣,炎荒靜海野船開。

有答
豈將心事付沉淪?黯淡猶懷傑出人,
一語告君君記取,惟真謀道思忘身。

壽徐訏

一、
彼岸茫茫尚未登,曾從人世證同心;
布衣國士多憔悴,湖海飄零直到今。

二、
佯在長使假成真,爐火紅時跡已陳;
回首舊神渾似夢,詩綜四十可憐聲。

三、
大家創墾何寥落,白雪陽春久黯然;
破涕今宵還一笑,祝君眉壽似增川。

答太希
亂定何時返故枝,經年海角嘆棲遲。
簞瓢無計顏回老,驛站蒼茫阮籍悲。
夢裡論兵懷祖業,閒中讀史托玄思。(來詩有「伏波名業舊凌雲」之句)
一從大地山河異,多少王孫泣路歧。

花朝
宿霧埋春酒未醒,飄鸞猶自念南溟;
夢回已失花間蝶,坐久渾忘水上萍;
一曲歌殘河滿子,幾人腸斷雨淋鈴;
靈修浩蕩吾何怨,野火東風草又青。

有答
避地年來慣索居,太平山下晚風徐。
微聞海底蒼龍吼,厭聽尊前國士歔。
村犬隨人稱小巧,城狐盟鼠詡豪胥。
由他戟指效街罵,韓偓何曾計毀譽。

中秋
投荒萬里感心殫,未識青蛾九轉舟;
羿矢有情空貫日,祖鞭無計可安瀾;
千家笑語吳音少,滿地月明漢幟殘;
獨立蒼茫沉大宙,沖霄靈氣斗牛寒。

送毅成兄之台

一、
海天萬里雨初散,又到旗亭算酒籌;
我是渭城城外柳,年來渾不識離愁。

二、
亡秦三戶楚猶在,定見神州漢幟揚;
他日閩台春水發,東風一夜到錢唐。

三、
極目東周運已衰,海彊王氣自雍熙;
阮狂賈哭心猶壯,立馬吳山信有時。

四、
鳶肩火色負輪困,此去定知功業新;
冷落太平山下客,鳴鐘海角已無人。

五、
六橋三竺音塵絕,南北高峯伴落暉;
愁煞湧金門外柳,年年長盼阮郎歸。

六、
縱跡同君滯海涯,經年壯志苦沉埋;
無人更識陳驚座,短褐臨風過六街。

贈君左
世亂無時已,疾風草自芳;
虫沙酬末刦,猿鶴剩清狂;
亦有新亭淚,還欣退谷藏;
豪情今未減,海隅濯滄浪。

當代論詩會,龍陽舊擅場,
清新存義理,典質見端莊;
畎畝憂時世,江湖泛玉觴;
湘靈鍾秀在,神采自昂揚。

名姝
記金陵舊事次君左佳釀原韻

一、
簾角春風薄暮天,傾城一笑費思懸;
小憐自愛闤中住,錦瑟還教境外牽;
帽影鞭絲來白下,紅粧素裹出筵前;
景升兒子今安在?遙對名姝寫外篇。

二、
誰家院落奈何天?世亂鴛盟空自懸;
殘破山河咎女樂,刦餘花草共性牽;
繁絃急管辭台閣,曼舞清歌走帳前;
海未涸時情未了,聊將短筆續華篇。

秋懷
疇昔來海嶼,荏苒及三年,
念茲多辛苦,白髮忽已繁;
素額容光歛,無復少時妍;
少時多猛志,遊好在兵間,
頗笑浩與管,負名才實荃。
鹽車豈足羈,投鞭物欲先。
忽逢山河改,時務亦化遷;
姓名墜草莽,事去若輕烟。
全家走塵氛,偃蹇忘宵晨。
兇時賤命性,彌縫那可淳;
羨彼鄰靡仲,平居遠世紛;
又懷黔婁婦,因首意長勤。
嗟余向道心,來復已難尋,
弟兄分四海,音信久消沉,
遙念慈母綫,偶亦效微吟。
江河日益涸,來日亦已促,
關山阻烽烟,天宇空遼廓;
陋巷守長貧,妻兒情悚怍,
為哀東西人,秋氣長舊索。

宋台懷古
次太希兄宋台感事原韻

海涸山移不可尋,宋王台址久湮沉;
天窮漢宇千舟覆,地盡崖門萬馬瘖;
去國孤臣留毅魄,臨淵精衛感微忱;
九龍城外嵯峨石,猶泐遺民井底心。

夜歸
燈火依稀笑語沉,中宵雲氣自蕭條;
空餘海上矇矓月,難慰天涯寂寞心;
故國音書勞悵望,殊方短景入哀吟;
狂歌未必能逃世,到處深淵有怨禽。
(六月十八日)

寄張維翰、錢逸塵二氏

一、
木落思天塹,愁登萬里台;
停雲白海嶠,零雨濕城隈;
市亂緣兵氣,時危重霸才;
河清知有俟,且盡眼前杯。

二、
經夏無塵事,閒吟意未灰;
琴歌懷單父,瓢水感顏回;
明月浸江浦,秋風拂草萊,
故人勞辱問,清夜獨低迴。

原子彈
分裂鈾與氫,其勢若電熛,
轟然驚絕響,混沌失六爻,
淡烟騰萬丈,幅射滿晴郊。
入海水為沸,入山土盡焦;
虫沙罹末刦,鐵石共灰銷;
野狐悲失穴,飛鳥亦無巢。
微塵留大氣,觸體形自大。
一擲逞豪快,江山便寂寥。
在昔聞末日,我今知非遙。
造型原一類,何為斫同胞?
物各有本質,奚忍使凌熇?
為德不及化,遂致起征徭,
干戈無時已,長夜路迢迢。

移家(一九五一年移居新東方台)
江山信美水明隈,曾向崇陔避刦灰;
三十一年馳驛路,二零四級上高台;
安排柴米人將老,欲遣離愁酒未醅;
何日鴻光還故里,蘆花碧浪望雲開。

次君左雨夜
衰遲數友共衡門,故國青山隔遠村;
零雨三年悲在野,停雲八表嘆同昏;
鴉棲孤樹為延命,馬怕長途欲斷魂;
伯業天南疑尚早,宋王台畔舊潮痕。

移家(一九五二年自堡壘街遷建華街)
余南來後已五遷,憶前此移家時,君左贈以詩,中有「萬里移家如擺渡」之句,今又擺渡矣!乃依原韻為一律並寄。

但憑一葦泛狂瀾,繭足都曾歷萬山,
桑下空餘三宿戀,尊前能卜幾家歡?
明燈照影猶孤憤,冷月窺人自醉顏,
無數鬢絲俱白了,盤餐今日方知誰。

前詩寄後,君左復次一首為答,因再和之

歷盡險夷萬丈瀾,經年海角念家山;
詩成錦瑟傳新怨,夢入萍胥少舊歡;
匣劍庭雞鳴子夜,帷燈杯酒飾愁顏;
天下寒士都搖落,廣廈千間望亦難。

辛卯詩人節
天涯匹馬久臨衝,屢見榴花著雨穠;
巢破猶聞全瓦缶,途窮誰問毀黃鐘;
荒江此日飛孤騖,滄海何時起螫龍?
望斷沅湘千萬樹,月明故國影矇矓。

辛卯初度
蓬蒿鄉國少來音,置酒高樓百感沉;
踪跡唯餘搖落嘆,情懷權付短長吟;
雲深竹籜聯新雨,露冷松筠念舊林;
自顧中年哀樂意,欲從人海證天心。

辛卯冬至前二日宴於公教俱樂部即席贈同座諸公
把臂尊前意惘然,幾人圖畫上凌煙;
殘山賸水神龍渺,說劍題襟腐鼠憐;
未死民心祈晚歲,已凋霜鬢感華年;
茫茫閱刦知來日,收拾閒情付逝川。

水心、君左、太希、惠康、青雨諸氏賜和再疊前韻為答
人事天心兩渺然,微陽候炭共輕烟;
民貧坊曲真無賴,世亂絃歌劇可憐;
詎有驊騮馳遠道,聊從錦瑟數流年;
澆愁斗酒闌干外,滄海無聲匯百川。

感事(限溪西雞齊啼)
五雲宮闕憶成溪,銀漢無聲月已西,
永日臨流悲擊楫,中宵舞劍怕聞雞;
豈真理亂天難問,終覺賢愚道不齊。
十界空茫吾獨立,春風楊柳杜鵑啼。

題高樓風雨圖
樓岩四望陰雲合,大野蒼茫失九津;
白日盪搖龍起陸,玄天旋轉海揚塵;
風來城郭炊烟斷,雨打山河戰鼓遺;
每對畫圖生遠想,雞鳴如晦又何人?

待旦作(辛卯——壬辰)

一、
非關憤世托清談,哀樂今宵意不堪;
夜未央兮人待旦,百年魔怪舞猶酣。

二、
繁華消歇等輕塵,爆竹還來賀早春;
借酒朱顏猶似昨,明燈妻女伴勞人。

三、
天地青蒼接水隈,五更月落歲重回;
人因待旦長開眼,不見慈親入夢來。

四、
千林鳥噪晨星隱,海上初傳報曉鐘;
長笛一聲平旦了,安排柴米再臨衝。

酬君左
壬辰元宵,君左丈招飲於新築。數橡臨水,山鳥泉聲,自有至趣。雖云簡陋,猶勝蝸廬。主人有詩紀事,謹步原韻為答。

一、
烽火遍關山,龍吟劍未還;
看雲猛志在,入谷道心閒;
廣廈豈云貴?故園久已殘;
此時但有酒,不必問盤餐。

二、
生涯走萬山,北望幾時還?
亦有江湖興,且謀隴畝間;
中庭餘竹侶,虛室補叢殘;
莫道鱸魚味,野蔬自可餐。

壬辰元宵
消歇繁華地,竟無紫氣籠;
初陽生海上,星火起寰中;
水月終成幻,魚龍待化虹;
遙憐如晝夜,不與舊時同。

壬辰上巳簡諸吟侶
上巳風流動鬱思,鶯飛三月欲何之?
燕歌遠別悲難勝,楚老相逢泣已遲;
細雨數峯烟外散,長空孤島望中遺;
蘭亭多少無家客,剩把歸心付酒卮。

壬辰上巳修褉荔園分韻得遊字
嵐烟芳草亂汀洲,剩水殘山別有愁,
事似永和春落寞,地猶稽郡客重遊,
揭竿人說餘三戶,攬轡吾思定九疇;
莫笑新亭兒女淚,戈矛與子賦同仇。

陌上草

一、
歷劫猶存不了情,疑真似幻淚盈盈,
相逢陌上多新怨,回首長干念舊盟;
細齒明眸如昨日,春風華髮感平生;
落花如雨天涯路,杯酒聊為送遠征。

二、
關山烽火負花期,歸見新巢替舊枝;
亂後樓台多易主,空階雲月立移時;
聖湖日暮鷗飛渺,歇浦春深燕到遲;
一自重帷分袂去,六年幽夢費相思。

三、
當時兩少若為情,十五年間屢遇兵;
萬刦虫沙何可說,分飛勞燕久難憑;
明珠有淚憐卿遇,寶劍生塵愧我行;
海上烟波如此別,朝霞暮靄望東瀛。

四、
七里山塘境不同,清歌猶憶戮千忠;
看雲忽目孕非想,尋夢誰知失舊蹤;
若有心時期皓月,於無人處語春風;
屧廊人去芳菲歇,冷落寒山夜半鐘。

簡鴻宗青雨
草木風聲勢未安,平居強自卜餘歡;
飛鴻脫繳埋踪易,策馬臨衝轉道難;
鏡裡塵沙傷憔悴,眼中明月憶團圞;
經年家國無窮事,海角與君袖手看。

陳雪松先生(次太希溫墩讀)

一、
從遊稷下感春溫,臥治曾欽晝掩門;
冀北竟無光弼繼,江東猶喜項梁存;
國殤四海人皆哭,道濟中衢自設尊;(淮南子聖人之道,如中衢設尊。)
九鼎未安容避世,羣呼謝傅起高墩。

二、
衣被蒼生久不溫,尚留肝胆照衡門;
誰云一角殘山盡,猶有千秋浩氣存;
避席微之原易感,渡江逸少應稱尊;
沼吳他日開新運,筍屐隨公訪故墩。

白髮(用陌上草四律原韻)

一、
南冠日日卜歸期,身似鷦鷯寄一枝;
一自紅羊淪末劫,誰言管鮑及微時;
陽冰薪火消何速,玉石城門悔已遲;
獨立秋風吹白髮,悄無人處動哀思。

二、
顏子蘇秦道不同,心期天地鑒孤忠;
炎荒草澤尋豪士,歲暮關河隱舊蹤;
法曲已拋紅豆怨,客愁但唱白蘋風;
殘宵欲續橫塘夢,驚澈人間破曉鐘。

三、
香草秋英未忘情,山繞故國水盈盈;
鳳凰投火希新命,夸父追陽踐宿盟;
帽影鞭絲春萬里,雲階月地夢三生;
增城未許通消息,欲語無憑話遠征。

四、
幽窗懷古托深情,紙上猶驚帶甲兵;
賈哭阮狂緣底事,周衰秦暴本難憑。
神州逐鹿無餘子,秋水鳴蛙愧獨行;
欲挽夕陽回大宙,卬須呼友濟滄瀛。

壽許靜老八秩大慶
百年淮海幾人豪,氣壓東瀛擁節旄;
曾見危時舒國難,不將餘緒說塵勞;
玉笙吹罷觥籌錯,海屋添來簪珥陶;
地轉天廻端已兆,還鄉三祝送金袤。

送雪松先生至泰國並步元韻

一、
螫龍飛去海天長,夢裡雲山共一鄉。
敝綈南冠人又散,高台難覓舊詞場。

二、
三年雅會水之隈,風雨聯吟客自來;
去國元緣傷戾氣,危時竟未合羣才;
依依楊柳情千縷,黯黯河梁酒一杯。
不必晦思園裡約,孤山他日訪寒梅。
一九五二、五月二十二日

壬辰歲暮懷台灣存歿諸友
海甸阻塞去,君子意如何?
白屋辛勤久,沼吳待竟功;
中衢望有道,連營起枕戈。
會看春水發,展江唱凱歌。
疇昔江南侶,遣情酒一巵,
種桑長江邊,何曾怨亂離?
荏苒已四年,世事多乖遷。
遲暮願常好,松柏志彌堅。
海角詩酒侶,相違又一年,
艱危其可任,興夏合羣賢。
吾亦長相思,因風勸加餐。
論定陳同甫,哀此一坏土,
仁政無遺人,誰哀文字獄?
江湖多風波,吾亦畏反覆。
豈無向日心?戀此桑下宿。

癸巳歲首感事

一、
大地山河剩刦灰,初陽蝕後歲重來;
傷心王謝春千里,低首屠蘇酒一杯;
易暴曾聞爭霸業,行歌久見廢英才;
萬方待旦矇矓裡,絕想神功掃霧埃。
(元日晨有日蝕)

二、
浮家身世似飛蓬,五載梁鴻老寓公;
活命文章傳海角,藏山志業庋胸中;
長安觀奕何嘗儍,吳市吹簫豈是聾?
漫向羣兒作笑語,蜉蝣那許撼蒼松。

三、
屠蘇有酒且澆春,又沐陽和草木新;
雲物依稀鄉國遠,人天黯然赤心存;
中衢濟道期來歲,貞下迴元望此辰;
鏡裡何妨頭漸白,餘年盼作太平民。

四、
螫龍老去僵蛇動,希望虛無又日新;
子弟綰兵如廟戲,幽靈醫國亦天真;
劇憐義士迷巫魘,冷笑奴輩事亂神;
四萬萬人聽燕語,金圓相國是忠臣。

癸巳三日修禊九龍分韻得鳳字
三年逢此日,曲水致悄誦。
飄風自東來,花雨侵簷棟。
探春春已闌,人事多錯綜,
海上烟波闊,蒼龍悲螫凍。
孤嶼喧鷤鴂,荒垤棲鸞鳳。
仁義爭侯門,大德久弛縱。
事多噬臍及,憑何足搏控?
新亭客淚多,江桑枉栽種。
長懷千歲心,念此餘哀痛。
雄髮今已華,樗材何求用?
楞嚴亂吾思,真人豈無夢?
臨水一低迴,魚鳥相嘲諷。
遠雲籠會稽,酹酒酬蕨蕻。
曾聞鬧市人,終古居陋巷,
腃局顧不行,轉輾余心悚。

癸巳端午作

一、
懷沙孤憤意難平,赤縣神州夜未明;
地獄天堂神鬼舞,年年各自苦蒼生。

二、
精禽啣石知無益,夸父枉存逐日心;
圯上陰符人不見,趙家熏腐亦難尋。
(章太炎先生詩有「趙家熏腐解亡秦」句,余深愛之。)

三、
文字留芳亦可悲,靈均曾未濟時危;
從今欲歛風雲筆,且向張公學畫眉。

癸巳中秋
久年猶未反吾京,曼目流觀吊八瀛。(哀郢:曼余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
海上鴉飛明月冷,九洲人寂怒潮鳴。
團圞何止虛今夜,離亂豈容了此生?
欲向遙天呼帝俊,彤弓素箭復昇平。(山海經內經:帝俊賜羿彤弓素箭,以扶下國。)

歌李承晚
韓戰已三年,一吼忽驚天;
非關拼玉碎,和成難瓦全。
怒蛙亦知門,為生志彌堅;
跡逆求道順,文殊固欣然;
連衡悲失策,蕭蕭易水寒。

吾民與我土,久已委狼虎;
枉信蘭可待,歲月空延佇;
辱本勾踐教,奮無楚三戶。
奢言仁與義,神州滿狐鼠。
我常為此悲,今更愧問侶。

翹首望北陲,罡風吹大旗;
為語同命者,李翁事可師;
吾亦有狂想,心神共騁馳,
恨無夷門客,恨無朱亥椎,
欲刦晉鄙軍,為解邯鄲圍。

猝跌
並寄毛以亨先生

崩山決海事疑真,天宇蒼茫走鬼神;
氣竭一瞑成宿草,心驚再世忘前塵;
幸同謝傅僅徵蹶,且告毛公未效顰;
直頸三朝今漸復,仍然雙足作勞薪。

七月四日,余於治所廊中猝跌,一時昏然,疑為生死之際。復驚似電影「鴛夢重溫」之主角,因受震而失去記憶,幸皆無恙。數月前友人毛以亨先生猝跌,折肢至今未全復,有以毛氏事調余效顰者,心所未敢,余之所以能似謝太傅過戶限者,緣年事較幼於毛,亦云幸矣。惟勞勞為口腹謀,雖直頸仍得入市,是為苦也。因念毛氏,多時未見矣,并寄之。(癸巳)

別均默丈
識公頭已白,遊好非夙積;
離亂偶然逢,清談共朝夕;
舊德重儒林,浮世循阡陌;
為濟卬須呼,為士求廣宅。
藹然仁者心,感此否奮發。

忽焉歲月遒,聞君有遠遊;
心知禹稷志,但為飢溺憂。
腹䵍師秦闕,楚澤亦效尤,
彌縫豈淳哉?儒墨恐難儔。

吾昔客平林,看風吹秀木,
時情雖已易,東周未敦睦;
棲棲儒者心,當世嫌迂俗。
浮海管寧舟,入山周黨牧;
仕本伊尹懷,止兮還退谷,
臨河一惘然,百感縈心曲。
小生感侈言,為情在私淑。

癸巳冬至(三疊辛卯冬至原韻)
綵筆江湖一黯然,增城萬里接烽烟,
陽回燕子春無恙,寒雪脊令晚更憐;
海角衣冠思往日,高樓華髮悼芳年,
清吟遙夜豪情感,結束鉛華付逝川。

(寄蜉案:「今」應作「令」。脊令,即鶺鴒,水鳥名。《詩.小雅.常棣》有句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難。」)

甲午有感

一、
甲子迴環紀又新,經危歷亂念前塵;
羣奴方自誇中興,倭虜已然得要津;
便自政衰見氣運,縱無外鑠亦沉淪;
馬關一約滄桑變,從此神州草不春。

二、
橫海戈船話北洋,湘淮勇健霸官場;
豈真弩末強難繼,久已文疏武不揚;
亂政始從西太后,喪邦更有李鴻章;
降旗一出劉公島,萬刦茫茫惹恨長。

甲午上巳禊會容龍別墅分韻得滿字
每逢芳菲節,鄉淚濕春畹;
吳雲望悠悠,道路豺虎滿;
甲午一周期,世情仍衰晚。
白骨盈郊野,吾京猶未反。
移突豈無方?焦頭計自短。
零雨念蒼生,哦詩有永嘆。
斗酒酹芳華,明年佳會纘。

甲午端陽
杜若何由寄素心,六年佳節付微吟;
蛾眉謠諑今猶昔,骨肉流離古亦今;
計短武關盟可約,哀餘三戶志難尋;
望窮大澤鄉中卒,待起風雷報捷音。

集杜陵句送雪松先生至台
霖雨思賢佐,調和鼎鼐新;
豫章深出地,滄海闊無洋;
復漢期長策,中原念舊臣,
南圖回羽翮,談笑淨胡塵。

聞貞淮噩耗口號

一、
一紙書來報噩音,撫頭長夜只愁吟;
連床憶聽西湖雨,往事而今不可尋。

二、
家書祇許道寒溫,埋骨何方竟未聞;
海內已無方寸地,人間那處可招魂。

三、
身死雖能了百憂,夫妻貧賤事難休;
孤兒寡婦如何了?知汝黃泉有亂愁。

四、
吾父曾誇快婿才,官場百事總堪哀;
長安一局齊輸了,玉石城門盡劫灰。

五、
夜台消息久沉沉,月黑嚴城露滿林;
故國頻聞新鬼哭,雲天望斷祇傷心。

六、
人間哀絕光榮母,嬌女從軍不敢悲;
仇自戴天人自恨,還拋涕淚育諸兒。

七、
魂魄何時入夢來?兩年生死久疑猜;
今宵為汝長開眼,驚望遙天聽鬱雷。

八、
不堪舊夢又重溫,遊子天涯有淚痕;
無限流離辛苦事,自君死後向誰言。
(一九五四,四月十日夜)

次韻答逸回丈
煑酒論天下,濯纓奈濁流。
豈標文字格,但為稻梁謀。
白首窮經術,紅顏識楚仇。
沼吳應有日,結伴返杭州。

贈逸回丈父女
行盡藍塘道,高山藏小樓。
此中屏居者,是我舊日儔。
昔為忘年交,今我亦白頭。
父偏多顧視,女少祇含羞。
亂離存百慮,談笑雜鄉愁。
為飲龍井茶,才及西湖舟。
武陵當無色,湖山畏戈矛。
女亦忽長吁,念此興繁憂。
同是天涯人,往事各悠悠。
我本水上萍,君若江天鷗。
根株皆不守,云何得自由?
稚女看已成,桑榆應可收。
憑詩禱蒼天,蒼天應庇休。

送別太希
中秋前一日,盛宴泛離愁;
地阻秦關塞,人思漢冕疏,
風標猿鶴想,文字稻梁謀,
遠道宜珍重,書來接舊遊。

壽君左
君左先生五.五萍誕,社友以詩為壽;回憶國亂前一年,公方于役臯蘭,上海文友張筵祝五十大慶,聞訊聚者逾二百人,賀壽詩文刊於報端亘十餘日,忽忽五年矣,時移地易,不盡舊思,勉成四句以紀事也。

海角新秋發舊思,太平壽宴想前時,
廿年一覺揚州夢,聲滿人間君左詩。

贈以亨新居(次君左韻)
曲徑幽通望九華,誅茆鑿石暫為家;
神皋勳伐關山夢,海角詩吟陌上花;
寂寞魚龍終水月,清狂猿鶴亦虫沙;
飄搖伏挺多心事,頭白江湖試苦茶。
(南史伏挺傳:挺七歲通經,及長博學有才思。伏氏三世聚徒教授。侯景亂,挺變服流徙。)

訪以亨九華徑村新居即題
回紇無兵救朔方,舊京何日可歸航,
此物未肯南荒老,故築茅庵飾感傷。

閨怨篇
娉婷年十六,便著嫁衣裳,
自謂相依托,能共歲月長。
春去又冬至,野草著濃霜;
時世多風波,倉皇走國殤。
良人萬里去,妾獨返舊鄉。
去兮無消息,夫妻忍相忘?
二雛亦知悲,妾心若狂癡。
大洋何蕩蕩,重見是何時?
便欲萬里行,同巢在一枝;
誰能相濟助,使妾免愁思。
父母皆無告,妾弱莫所之。
非獨貧難守,長盼心已灰。
乃再求燕婉,無意嬪豺狼。
狼性貪而淫,妾心哀亦傷。
哀傷復何用?終夜自徬徨。
豈云妾自樂,誰念貌無雙?
無雙祇自苦,願得素心人;
訴洩平時遇,但欲期來生。
今茲尚難卜,來世詎可盟?
言笑藏悲泣,相對非無情。
有情復何益,豺狼阻要津;
在天為比翼,在地淚盈盈。
深閨守空門,八表忽已昏。

秋懷五律

一、
碧落黃泉自眩奇(余近年潛心於中國神話及甲骨文,但無所成耳),芥舟坳水獨踟躕;
鵑啼紅豆華年替,馬繫垂楊客路歧;
未與周公慎李下,寧從伊索學桑枝(伊索寓言有桑枝懲罰誣冤者故事),
心輸非想非非想,夜讀楞嚴意竟癡。

二、
療飢煑字事尋常,海鳥爰居待夜央;
長日孤心求坐忘,有時小閣曝秋陽;
翻飛蝴蝶原多媚,僻騁蕃騪只自強,
且令寒梅留片地,任他桃李詡無變。

三、
盪湯大浸接山隈,想得玄龜負壤來;
九死遺黎逢浩劫,千年碧血賸殘灰;
項王刓印前朝短,伍相吹簫此日哀;
便欲冥逃無著處,增城未必有靈台。

四、
百二山河在望中,掩關何事直書空;
旌旗已異台城月,歌管猶存濮上風;
濁酒為謀雙頰暈,重帷自寫一燈紅;
摩挲碑碣前朝事,明滅遙天見斷虹。

五、
燕筑吳歈久不聆,唯餘殘曲吊湘靈;
牢愁滄海孤舟老,夢寐中原一髮青;
終見陳王興大澤,漫嫌申子跽秦庭;
田橫義士知多少,到處桃源有血腥。
(一九五四)

漫寫
懶說少年事,漫憐爨下材;
音淫知世變,夢覺看爐灰;
漢上桓公嘆,江關庾子哀;
吾身猶似樹,白髮與秋來。

癸巳之秋,白髮欣欣,徧佈鬢頂;至今歲初忽漸轉玄。季春,頂間叢白,倐已不見,生理奧變,莫測所以;方自喜也,又值秋來,白髮蓬蓬一如客歲。夫樹逢春而芽,遇秋搖落,吾身其為樹耶?豈世變無常,亦及於吾身耶?昔萬寶常聽樂聲流銳多變,知大亂將作,然今世變亂頻承,一歲枯榮,又何為焉?爰寫此寄意。

壽阮毅成先生
鄉賢自荀推翹楚,起代高才世所珍;
當我垂髫初習事,看君側帽已驚人;
貞剛有質成宏美,玉石能堅仗道淳,
百歲芳華今始半,搏風定見轉洪鈞。

贈運鵬
猶憶衡陽去雁哀,驟聞華表鶴飛來;
人民城郭傷兵火,門巷桃花剩刦灰;
笑我短歌殊俗調,期君長策奪風雷;
南天莽莽須珍惜,憑恃耕耘闢草萊。

高樓
滄海浮槎不自知,迢遙銀漢苦難期;
高樓髮已蓬蓬白,秋水人猶故故遲;
始信有情成業障,豈真無地著相思;
微吟金縷中年意,葉綠陰濃子滿枝。

甲午冬至
四疊辛卯冬至元韻

燈海樓頭感寂然,黃昏獨看萬家烟;
長空歸鳥輕相慰:「僻野孤騪休自憐。」
河上傳經窮日月,陽阿低唱送芳年;
微聞灰管迴天地,柳眼陳隋隔百川。
(註:河上公為傳易名家,陽阿為古之善唱者。)

甲午小雪夜坐
望斷紅樓尺素書,為郎憔悴近何如?
依稀霧鬢隨心影,恍忽朱顏被酒濡。
癡鳳陰梟猶比翼,鹽車騏驥却淪胥;
有情皓魄今安在?坐對孤燈十月除。

待旦作(自甲午除夕至乙未歲朝,偶感寫此)

一、
沉沉甲午消殘夜,情卜中原興復時。
爆竹聲喧如戰伐,鈞天大夢覺何遲。

二、
一夜囂喧歲已更,年年長盼此昇平。
如今未有昇平象,羞對妻兒話舊京。

三、
天南地北苦烽烟,吾土吾民十八年。
想煞當時團圓夜,團圓縱有異從前。

四、
兒時景象記依稀,霅水苕溪境久非。
殊域猶存鄉國俗,漫將酒暈鬥桃緋。

五、
憂患頻承剩苦辛,歲朝樂事久湮淪。
一從去國離鄉後,便覺人間無好春。

乙未立春作
嫩綠綻紅意忽繁,病於日照得微喧。
漸老恍惚明生趣,欲自窈冥究道源。
搏控有間餘坦蕩,夷希無象證閎渾。(老子: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曰希。)
吾身似覺還如醉,春夢由來不著痕。

乙未花朝
經年霧裡過花期,山海蒸天濕氣饒;
水榭何人先得月?長街有客擅吹簫;
春榮白髮三千丈,夢憶揚州廿四橋,
諸種繁華齊去了,紅牙按罷一魂消。

病中自遣
病已二月,尊醫囑止酒及戒辛辣,口腹有欲,常至悵然。且春意綿綿,濃霧麗日,肢體之苦不能禁飛騰之想,驚螫日乃作句自遣。

憶昔少年多鬥飲,病來止酒感無聊;
長鯨吸水心猶壯,鸞鵠搏風意未消;
坏戶驚雷知起螫,衡門當日見高標;
嫌他扁鵲庸疎甚,負我良宵與麗朝。

感春
無復嫩寒伴酒尊,一年前事漫重溫;
鳥飛去後情猶滯,人入定時意轉煩;
癡絕章台楊柳夢,翻憐洛水宓妃魂,
橫流大海千層霧,來往星槎可有痕?

春日懷鄉
燕子來時有片泥,故家喬木漫無稽。
紅牆圯後林花寂,荊棘叢深杜宇啼。
人自天涯長落落,夢回芳草故萋萋。
苕溪舊事重頭數,兩憶離時柳映堤。

薄暮渡海
欲語春風無著處,人中舟裡漫低徊。
孤烟雲表青溶水,暮靄山巔黛若堆。
不覺窈冥隨象逝,偶然奇想破空來。
凝看靜海波微暈,却愛狂濤挾怒雷。

鯨魚吟

一、
北洋冰立浪如堆,寒水長鯨逐暖來;
第一傷心南海小,遁身無處覓風雷。

二、
恐龍沒世萬千年,水陸於今一大鮮;
天海空茫任爾嬉,緣何兵解到人間?

三、
石牌灣外水盈盈,亂石平沙染血腥;
無厚有間精細割,存皮包骨美空靈。

四、
大國小鮮細奏刀,枉然絕海一雄豪;
憐貧便是明朝事,分汝脂膏作太牢。

五、
魚膏魚翅合濃煎,延壽補身上玉筵;
文豹有皮竟自死,不才舊得終天年。

六、
憐他枉死超生咒,且在重取紙灰。
北極同魚休怨嘆,麒麟亂世亦同哀。

乙未端午分韻得兮字
天中風雨草萋萋,散髮行歌嘆鳳兮;
長與周容悲錦瑟,難齊數化憾靈犀;
夢回故國尋絃管,絕想山川動鼓鼙。
滄海混茫成獨往,於今蘭艾兩離迷。

十人詠
——筵間,友人命余舉夙所欽敬之賢者十人,為七律一首,並以仲尼之名為韻,乃寫此。

傾心屈子並莊周,亂世麒麟嘆孔丘,
文字龍門原罕匹,人豪魏武固難儔;
論詩太白開新運,却敵東山樂冶遊,
江左風流蠡與煜,一生低首讀紅樓。
(詩中十人,按次序列下:屈原、莊周、孔丘、司馬遷、曹操、謝安、范蠡、李煜、曹雪芹。)

贈智禪師
苦海猶聞迫一葦,眾生十界望朝暉,
漸於磨鏡知玄理,却似吹燈識道微;
論語擇仁原湛湛,楞嚴戒想故非非,
靈犀似著無尋處,對此青山坐忘機。


《詩餘》

河滿子
歲歲吹簫陌上,年年壯志蒿萊。賦賣長門難舞筆,庾郎往事可哀。欲擁貔貅虎旆,難尋腕底風雷。
喬木蒼苔凋盡,青山故國全灰;細雨紅樓相望遠,斜陽頹閣低徊,惆悵遙天遠水,幾時幽夢重回?

西江月(題金陵夢)
十載滄桑變亂,半年鐵檻無情,紅燈翠袖舞輕盈,轉眼繁華凋盡。
多少南朝顯貴,如今宅第成塵,芒鞋破衲一身存,還道蒼生醉醒。

桂枝香(辛卯重九)
憑高望極,正嶺海新涼,重陽佳節。眼底殘山賸水,所更非一。寒烟衰草傷流景,便尋幽,敝衣短褐,榮華困辱,鬢蒼髮亂,朱顏非昔。
憶往日關河跋涉,嫌坊曲蕭騷,歌聲掩抑,幾處繁絃急管,茫茫舊魔,芒鞋破鉢無人識。到如今,千金買笑,已成陳跡。風流已矣,霜心如鐵。

鵲橋仙(七夕)
情天碧海,鵲橋輦路,蜜意幽懷未減。去年此夜憶相逢,也自有相思無限。
疾風挾雨,烏雲捲月,天上人間阻險,銀河飄忽一無憑,訴不盡茫茫舊魘。
(一九五三)

采桑子(題竹)
一從嶰谷移來後,物世茫然,落落人間,剩有孤標傲歲寒。
疾風勁節干霄漢,掃取天邊,萬尺萍巔,不向尊前乞笑憐。
(一九五三)

浪淘沙(燕子)
絕海悵南飛,往事萋迷,紅亭翠館認依稀,烟柳陳隋無著處,江雨霏霏。
衰草對斜暉,王謝門扉,樑空枉自入簾帷,來去天涯都是客,不盡低徊。
(一九五三)

沁園春(病中感時並寄君左先生)
一水盈盈。亂世桃源,異國旌旗,念南陲沃野,紅河落日,千軍解甲,萬馬悲嘶,寶劍窮途,明珠有淚,回首從前意亦痴。中原事,總周衰秦暴,有待來茲。
停驂,莫問何之,把虎嘯龍吟付酒卮;算綠林豪傑,天涯孤客,庭芳寂寂,野草離離,王粲樓頭,淮陰胯下,終古英雄在路歧,無窮恨,付長天飛鳥,海底蛟螭。

沁園春(疊前韻答君左)
蒼海茫茫,一葉驚秋,風捲軍旗。奔望濤無極,大墳連野,飛鴻杳逝,瘦馬長嘶。變矣滄桑,猶傷人事,躑躅天涯意似癡。君平下,話紀窮甲午,運轉今茲。
真耶?事豈能之?痛疑影弓蛇在酒卮;縱霸王項籍,英雄孫策,同心異德,難救支離。屈子放原,梁鴻竄海,痛哭書生老路歧。吾心碎,知風雲何日?際會龍螭。

立冬夜小曲

一、
楓葉斜陽古道,長橋流水雄豪;巷逐輕車,庭飛喜鵲,夢中滿目蓬蒿。年年此夜愁無限,纏著人兒不散,是驚魂舊魘。

二、
夢入苕溪,書存一卷、鉛華錄。無端歌哭,長向離亭讀。還似從前,後堂餘絲竹,清平樂。舊境方溫,聞道黃梁熟。

三、
弟兄十載各西東,人千里,山萬重。家書難寄,悠夢憑誰通?待得秋來又是冬。何限事,沉醉月明中。

四、
香車曾踏六街塵,只為了情多累美人。從前事業一無成,到如今湖海飄零,留得心魂跡已陳。長生殿與石壕村,一樣沉淪。英雄投老,此意再難申。

滿江紅(用岳飛韻)
莽莽乾坤,東海上、亂濤未歇。看今日,貔貅百萬,心雄氣烈。拔劍欲消千古恨,撥雲要見天心月。會四方,揭竿起風雷,民懷切。會稽恥,總當雪,楚三戶,教秦滅。願同心共保神州無缺。牧野興邦豪傑志,黃陵奠帝仇讎血。揮長戈,萬里復吾疆,天山闕。

玉漏遲(感舊)
樓前無數草,東風舊憶,一絲殘;暫破櫻桃,曾唱江南小調。若說當時情份,又豈是逢場言笑?長亭道,多情累得人憔悴了。
喜歡春夢無邊,奈舊魘頻侵,心香漫燒;長是天涯,只為相思煩惱;急管繁絃隱約,更愁這殘宵將曉。歸飛鳥,何日春重到?

攤破浣溪沙

一、
世事如今兩鬢絲,看雲踏月費沉思,每憶青春行樂處,意飛馳。
霅水苕溪晴也好,碧湖著雨美風姿;若在朱欄橋畔立,會心癡。

二、
月暗星明萬點愁,無涯滄海盪扁舟,耳畔濤聲千里夢,語還休。
小草依然原上綠,人生幾度客中秋,有限相思無限恨,上眉頭。

底本:南宮搏著《觀燈海樓詩草》,中華民國四十四年十二月再版(一九五五年)。
頁數:〈自序〉二頁,目錄十一頁,詩作七十頁(頁一至七十),詩餘六頁(頁七十一至七十六)。

寄蜉醉中錄畢於黃浩川堂七零七室
二零一五年九月十七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