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1日 星期一

〈屠格涅夫《羅亭》摘鈔〉

《羅亭》中譯本封面插圖


【版本】〔俄〕屠格涅夫著,陸蠡譯,麗尼校注:《羅亭》,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

一個對小人物隨隨便便的人,對大人物卻永遠也不會隨隨便便的。(頁14)

他出生於貧寒的家庭。他的父親幹過各種小差使,可以說目不識丁,因此也就不大過問兒子的教育問題;他給他吃,給他穿,如此而已。他的母親是寵愛他的,但是很早就死了。畢加索夫自己教育自己,先進區立學校,以後又進中學,自學各種語文,法文、德文以至拉丁文,以最優成績在中學畢業,於是進入道爾伯大學,在那幢,他不斷地和貧困搏鬥,終於讀完了三年的課程。畢加索夫的才能是不會超過中等水平的;他極能忍耐和堅持,但是最強有力的還是他的野心,不管命運如何安排,他總想躋於上流人物之列,不甘次人一等。他用功讀書,進道爾伯大學,都是由於這份野心的驅使。貧困令他憤激,把他鍛煉得善於察言觀色而且狡猾。他的言談可以說獨創一格;自從青年時期以來,他就練就了一種會發脾氣、愛找岔子的特別口才。他的思想也不會超過一般的水準;但說起話來卻使他不僅顯得聰穎,甚至顯得十分高明。得了候補博士學位之後,畢加索夫決心致力於博士學位;他知道在另外的道路上他是怎麼也追不上他的同儕們的(這些人,都是他想盡辦法從那些最上層的人們中選出來的,他知道怎樣去迎合他們,甚至不惜阿諛他們,雖則也常滿腹牢騷)。但是,說得明白點,要做學問他實在不夠材料。畢加索雖然勤學,但並非由於熱愛學術,因此事實上懂得的東西極少。在答辯中,他慘敗了,而和他同寢室的同學竟大獲全勝,但這位同學卻正是他經常取笑的,才具極其平常,只是受過根底很好的正規教育而已。這回的失敗使畢加索夫忿怒異常:他把所有書籍和筆記全都付之一炬,就做官去了。(頁15-16)

「的確是有個女人對不起我。」畢加索夫說,「雖然她是個善良的,很善良的女人。」
「她是誰。」
「我的母親,」畢加索夫說,壓低了聲音。
「您的母親?她怎麼得罪您的?」
「因為她把我生到這人世間來了。」(頁19)

「我在想,」畢加索夫慢慢地說道,「世上有三種利己主義者:自己生活也讓別人生活的利己主義者;自己生活但不讓別人生活的利己主義者;還有一種,就是自己既不生活又不肯讓別人生活的利己主義者。……女人大體都屬於第三種。」(頁20)

「您怎麼對自己的見解有這麼強的自信:好像您永遠也不會錯誤似的。」
「誰說,我也會錯誤的;一個男人也可以有錯誤的。可是,您知道我們男人的錯誤跟女人的錯誤的區別麼?不知道嗎?是這樣的:一個男人,打個比方說,他也許會說二加二不等於四,卻等於五或三個半;可是一個女人卻會說二加二等於一支蠟燭。」(頁20)

「我是喜歡文學,可是不喜歡當代的文學。」
「為甚麼?」
「就為這個。不久以前我跟一位老爺同船渡過奧卡河。渡船靠峰的地方很陡;這位先生又有一輛笨重的四輪車,一定得用手把馬車拉上岸去。船夫正使盡力氣把馬車往岸上拖,可這位先生卻站在船裡,一個勁唉聲嘆氣,叫人聽了替他怪可憐的……對啦,我想,這又是分工制度的新的應用!現代文學也正是這樣:別人在拖車,在幹活,可是文學家在嘆氣。」(頁21)

「咱們剛才高談甚麼文學,」他繼續說道,「假如我有閑錢的話,我立刻就可以做個小俄羅斯詩人。」
「啊呀呀!您會做個了不起的詩人哩!」「難道您懂小俄羅斯話麼?」
「一點不懂;也用不著懂。」
「為甚麼用不著?」
「說用不著,就用不著。你只要拿過一張紙,在頂端寫上『短歌』兩字,於是就像這樣開始起來:『哎喲,哎喲,我的命運呀!命運呀!』或者是:『哥薩克納里梵訶坐在小山上!』再下去就是,『他坐在山上,綠樹的蔭下,嘎喇兮,嘎喇兮,伐羅巴兮,咯!咯!』如此這般,就大功告成。付印,出版。小俄羅斯人就去讀它,於是雙手掩面,熱淚盈眶——真是多情種子啊!」(頁22)

「哲學,」畢加索夫繼續說,「這可是最崇高的觀點!這又是要我的命的,這些個最崇高的觀點。高高在上,你又能看得見甚麼呢?真的,假如你要買一匹馬,你是用不到爬到塔尖上去看的啊!」(頁23)

「您母親是很容易對人著迷的。」
「這就說明她還有一顆很年青的心。」(頁25)

「男爵在這方面只是一個業餘愛好者,」他回答著,臉有點紅了,「但是在他的論文裡有很多公允的見地和有趣的材料。」
「這我可無法跟您爭論,因為我沒有讀過這篇論文。但恕我大膽打聽打聽,您的朋友繆法爾男爵的大作,大概也是一般的論證多於事實的吧?」
「有事實,也有基於事實的論證。」
「領教,領教。可我得告訴您,按我的看法……我想,有機會時我也可以說說我的看法;我也在道爾伯大學混過三年……所有這些所謂一般的論證呀,假設呀,體系呀,等等……請原諒,我是個鄉下人,直腸子……所有這一切全都毫無用處。這一切只是空談——只好用來迷糊人。拿出事實來,先生們,這就夠了。」
「真的嗎?」「難道不應該也找出事實的涵義來嗎?」
「一般的論證呀,評述呀,結論呀,等等!這些全都是根據所謂的『信念』的;每一個人都在高談自己的信念,還要別人也尊重它,把它捧上天去……呸!」
「妙極啦!」「那麼,照您這樣說,就沒有甚麼信念之類的東西了?」
「沒有——根本不存在。」
「您就是這樣確信的麼?」
「對」
「那麼,您怎麼能說沒有信念這種東西呢?您自己首先就有了一個。」(頁29-30)

「我只是想說,所有這些對於體系,對於論證等等的抨擊,其所以特別令人憂慮,正是因為隨著這些體系,人們把一般的知識,把科學和對於科學的信心也都一齊擯棄了,因之也就否定了人們對自己,對自己的力量的信心。但是人是非有這種信心不可的;人不能單靠感官來生活;他們要是害怕思想,不信任它,那就大錯特錯了。懷疑主義經常是無用和無能的標誌……」(頁33)

「我再說一遍,人要是沒有他所信賴的堅強的原則,沒有他所堅持的立場,他又怎麼能夠辨明自己人民的需要、使命和將來呢?他又怎麼能夠知道他自己應該做些甚麼呢?」(頁33)

「達里雅.米哈伊洛夫娜錯了,」他以不堅定的聲音說道,「我不只攻擊女人;對於整個人類我也不很恭維。」
「你為甚麼要這樣蔑視人類呢?」羅亭問。
畢加宗夫直盯著羅亭的眼睛。
「大概是因為我研究我自己的心的結果,發現我自己的心一天不如一天地更卑鄙了。我是拿自己來推度別人的。也許這是不公平的吧,也許我比別人還要壞得多;可是有甚麼辦法呢?本性難移。」
「我了解您,同情您,」羅亭答道。「凡是崇高的靈魂,誰不曾體驗過這種自負的心情呢?但是人是不應該停滯在這種毫無出路的境況裡的。」
「我深深感謝您給我的靈魂以崇高的過譽,」畢加索夫說道,「可是說到我的境況——我看倒也不怎麼樣,它並不壞,所以就是有甚麼出路,去它的吧,我也不會去追求的。」
「但是,這就是說——請原諒我這種說法——您就是寧願滿足於孤芳自賞,而不願去追求真理或是生活於真理之中了……」
「一點不錯,」畢加索夫喊道,「自尊——這我是懂得的。您大概也懂得,任何人都會懂得;可是,真理——真理是甚麼?它在哪裡,這個真理?」
「你那老一套又上來了,我得提醒您,」達里雅.米哈伊洛夫娜說。
畢加索夫聳了聳肩。
「就算是老一套,那又打甚麼緊?我問:真理在哪裡?就是哲學家們,他們也不知道真理究竟是甚麼。康德說:真理是這麼回事;但是黑格爾說:對不起,您錯了,真理是那麼回事。」
「您可知道黑格爾說真理究竟是怎樣一回事?」羅亭問,不曾提高聲音。
「我再說一遍,」畢加索夫繼續道,有點動火了,「我就不懂真理究竟是甚麼。我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甚麼真理存在,那就是說,這個字眼是有的,但是它本身並不存在。」
「哎呀呀!」達里雅.米哈伊洛夫娜喊道,「您說這話怎麼不害臊呀,您這個老罪人!沒有真理?果真這樣,那麼活在世上還有甚麼意義呀?」
「可是我們,達里雅.米哈伊洛夫娜,」畢加索夫忿然反駁道,「在您,無論如何,生活裡沒有真理,總比沒有您的廚子斯杰潘,要好過得多。斯杰潘可是個燒牛肉湯的好手啊!您說說吧,您要真理有甚麼用?它又不能做帽子戴!」(頁35-37)

「自私,就等於自殺。自私的人將如孤單單的不結果實的果樹,日見枯萎;但是自尊自愛,作為一種力求完善的動力,卻是一切偉大事業的淵源。」(頁37)

「我記得有個斯堪地納維亞的傳說,」他最後說道,「一個皇帝跟他的戰士們圍坐在火旁,在一個暗黑狹長的屋子裡面。時間正在夜裡。那是冬天。忽然,一只小鳥從一個開著的門裡飛進來,又從另一個門裡飛了出去。皇帝說道,這鳥呀,也就跟人生在世一樣,從黑暗裡飛來,又向黑暗裡飛去;溫暖與光明,對它都是短暫的啊……『陛下,』最老的戰士回答道,『就是在黑暗裡,小鳥也不會迷途的,它會找到它的歸宿。』正是這樣,我們的生命雖然短暫而且渺小,但是偉大的一切卻正由人的手所造成。人生在世,意識到自己的這種崇高的任務,那就是他的無上的快樂;正是在死亡中,他將發現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歸宿。」(頁40)

羅亭聽著,抽著紙煙,很少開口,只是間或在這喋喋不休的貴婦人的長談中插進短短的一兩句話。他善於說話,也歡喜說話;對談雖非他所擅長,但他是一位知趣的聽者。任何人,只要開頭沒有被他怔住,是會在他面前信賴地披瀝自己的胸臆的;他善於十分體貼地、同情地領會別人的言談的線索。他有著大量的善良的天性,那種自覺高人一等的人所常有的特殊的善良的天性。在辯論中,他很少容許對方把話說完,就以自己的迅雷不及掩耳的熱情論證,來把對方壓倒了。(頁43)

「否定一切,那別人就可能很輕易地把你當作才子:這是一種人盡皆知的狡計。那些老實人馬上就會下這樣的結論,認為你比你所否定的要高一等。而這,時常是不對的。第一,白玉也不一定無瑕;第二,就算你所說都是事實,這對你也更不好:你的才智,隨著你的一味否定,就會漸漸失去光彩,漸漸枯萎了。當你快意於虛驕的時候,你就會喪失了思索的真正的樂趣;而真正的人生——人生的本質——就從你的狹隘的、偏激的視野中逃走了,其結果,你就只好成為一個憤世嫉俗的人,成為人們的笑料了。只有愛人的人才有權利責備別人,申斥別人。」(頁44)

「除了他自己以外,他甚麼都不愛。」
「並且,他之所以責難自己,也就是為了可以有權利去斥責……
(頁44)

「一個人,總得和朋友們生活在一起呀,米哈伊羅.米哈伊里奇!又何苦要像個狄奧基尼斯整天坐在桶子裡呢?」
「首先,他坐在那裡很舒服;其次,您怎麼知道我不跟我的朋友們生活在一起呢?」(頁50)

「他害的也是和畢加索夫一樣的病,」羅亭說道,「那就是一心想標新立異。那一位是想扮成個梅菲斯多斐里斯,這一位就想扮成個犬儒主義者。在這一切裡面,都有著太多的自高自大,太多的驕傲虛浮,而太缺少真誠,缺少愛。要知道,這中間甚至還有某種的打算:一個人戴上了漠不關心、閑散疏懶的面具,就以為人們不禁會想:看這人,大好的才能都給埋沒了!可是你要近前去仔細看看,就知道其實是甚麼才能也沒有的。」(頁51)

「您在鄉間不覺得無聊麼?」羅亭問,斜瞟了她一眼。
「在鄉間怎麼會無聊呢?我們呆在這兒,我很高興。我在這兒很幸福。」
「您很幸福——這可是個偉大的字眼。可是,這是可以理解的,您年青。」(頁54-55)

「應該是休息的時候了。」
「難道您當真認為,是您應該休息的時候了麼?」
「您這麼說,是甚麼意思?」
「我是想說,別人盡可以休息;可是您……您應該工作,要做個有用的人。假如不是您,那還有誰……」
「我謝謝您的過獎,做個有用的人……談何容易!做個有用的人!即使我有堅強的信念,深信我能有用——即使我信任我自己的能力——我又能到哪裡去找那些真誠的、富於同情的靈魂呢?可是,不對。這都是胡說。您是對的。我謝謝您,我衷心地謝謝您。您的一句話讓我重新記起了我的責任,指出了我的道路……是的,我應該行動起來。我不應該埋沒我的才能,假如我多少還有點才能的話;我不應該盡說空話,把我的精力盡浪費在空洞的談話,浪費在毫無用處的空話上頭……」(頁55-56)

那些始終不被人了解的人們,只是因為他們自己就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些甚麼,要不就是他們根本值不得被人了解。(頁56)

「『他侈談著崇高的正直……』」。(頁59)

「皮卻林派的先生們會告訴您說,我們往往偏要去愛那些自己不善於愛的;可是在我看來,所有的母親都愛自己的孩子,特別是那些不在眼前的。」(頁60-61)

「我不歡喜這位才子,」畢加索夫時常這樣說,「他說起話來,矯揉造作,活像我們小說裡的英雄。他先說一聲『我』,於是就無限感動地頓上一頓……老是『我』呀『我』的。用的一些字眼總是拖沓累贅。假如你打個噴嚏,他當場就會給你發一通議論,為甚麼你硬是要打噴嚏而不咳嗽,假如他稱贊你,那就好像他是在給你封官……他一自責起來,就把自己罵得糞土不如——叫別人以為,從今以後他恐旨不會再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了吧?滿不是那麼回事!他反而更神氣了,好像灌了一杯烈性的燒酒一樣。」(頁62-63)

「巴西斯托夫繼續崇拜著羅亭,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敢遺漏。羅亭卻很少注意到他。有一次他和他談了一整個早晨,討論著人世間最重大的問題和任務,喚起了他的無限蓬勃的熱情,但是此後,他就一直把他扔開了。……很顯然,他之所謂要尋找純潔的、熱誠的靈魂,只不過是一句空話罷了。」(頁63)

「您可看見那棵蘋果樹?它被自己豐富果實的重量壓斷了。它是天才的真實象徵……」(頁66)

「愛情的一切:它怎樣產生,怎樣發展,怎樣消滅,都是神秘的。有時它突然來了,毫無猶豫,像白晝那樣光明愉快;有時它又像槁灰之下未熄的餘燼,只是冒煙,而在一切都已毀滅之後,卻在靈魂深處突然爆出烈焰來;有時它又有如一條蛇鑽進你的心裡,而突然之間,溜了出去……是的,是的;這是重大的問題。但是在我們的時代,有誰在愛?又有誰敢愛?」(頁67)

「他有口才,這我並不爭辯,但這種口才卻不是俄國式的。真的,說漂亮話,在一個青年人,當然是可以原諒的,但是在他這種年紀,說話只是為了自己聽著怪好聽,只是為了炫耀自己,那就可恥了!」(頁69)

「羅亭的話始終只是一句話,永遠也不會變成行動——而同時,就是這些空話,它們也會擾亂一顆年青的心,也會把它毀了的。」(頁70)

「波科爾斯基和羅亭是不相同的。羅亭談得漂亮得多,堂皇得多,會唱高調,看來也許更熱情。他的天賦也好像比波科爾斯基高得多,但實際上,兩相比較起來,他卻顯得貧乏極了。發揮別人的思想,羅亭是擅長不過的,在辯論上,他也是個好手;但是他的思想不是從他自己的腦裡生長出來的:他只是剽竊別人的思想,尤其是剽竊波科爾斯基。波科爾斯基看來很恬靜溫和,甚至有幾分文弱——但他發狂似的歡喜女人,愛熱鬧,從來也不肯受人家的委屈。羅亭看來就像一團火,充滿了勇敢和生命,但內心卻是冷的,幾乎是怯懦的,除非損傷了他的自尊心;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勃然大怒的。他總會千方百計抓住人,但是所憑的只是一些一般的原則和思想。對很多人他也的確發生過有力的影響。說老實話,沒有一個人愛他;只有我,也許是唯一喜歡他的人。人們只是忍受著他的支配……但對於波科爾斯基,卻是傾心相從的。不過羅亭也從來沒有拒絕過和任何初見面的人談話或者爭辯……他書讀得不算太多,但無論如何遠遠超過波科爾斯基和我們每一個人;此外,他還有個系統的頭腦,異常的記憶力,這些對於青年都是能起作用的啊!他們要的是論證,結論,哪怕是錯的也罷,只要是結論就行!這對於一個完全老老實實的人,是辦不到的。試一試對青年人說,你無法給他們一個完整的真理,因為你自己也沒有,那麼,他們就不會來聽你的了。但是你也不能騙他們。你至少要一半相信你自己已經掌握那個真理了……正是這樣,所以羅亭才對我們這一伙發生了那麼強烈的影響。(頁73-74)

那時候,我們的小組成員,老實說,都是些孩子,還是些學識淺陋的孩子。甚麼哲學呀,藝術呀,科學呀,以至生活本身——所有這一切,對於我們只不過是一大堆詞彙,也可以說,只是一堆概念,迷人的,美麗的概念,但是,都是不連貫的,孤立的。這些概念的總的聯繫,宇宙的總的法則,我們一點都不理解,也毫無感觸,雖則我們也胡裡胡塗地討論它們,也想要探究其中的奧秘。聽了羅亭的話以後,我們才第一次覺得我們彷彿到底把這個總的聯繫掌握住了,而幃幕,也彷彿終於揭開來了!就算他說的不是他自己的話,那又有甚麼關係!於是,我們所認識的一切,都確立了和諧的秩序;一切原來沒有聯繫的,忽然間形成了整體,取得了定形,像一庭大廈一般在我們面前矗立起來了,一切都是光明燦爛,到處都是生氣蓬勃……再也沒有甚麼是無意義的、偶然的了,一切都顯示出一種合理的必然性和美,一切都獲得了一種明晰而又神秘的意義;每一種孤立的生活現象都融入了普遍的和諧,而我們自己,也懷著一種神聖的敬畏之情,一種愉快的心靈的悸動,覺得自己就是永恒真理的活的容器,活的工具,註定要發生一種偉大的作用了……這一切在您聽來不覺得很可笑麼?」(74-75)

「波科爾斯基把火和力噓給了我們大家,但是他有時也很頹唐,沉默。他有些神經質,身體也不很好;但是,當他一旦展翼的時候——天哪!那真是一飛衝天啊!一直飛到藍天深處!(頁76)

伏玲采夫進來了,疑惑地望著列茲涅夫和他的姐姐。他近來瘦了。他們兩人開始和他談話;但是他對於他們的打趣,卻連笑意都難得有,他臉上的表情,正如畢加索夫有一次所說的一樣,就好像一隻憂鬱的兔子。但是,一生之中,哪怕只有一次,看來不比憂鬱的兔子還要憂鬱的人,在世界上大概是從來也不會有的。(頁82-83)

「我的心……誰有必要知道我心裡有甚麼感受呢?把它示眾似的給別人披露出來,在我總覺得是一種冒瀆。但是對您,我是可以把矜持撇在一邊的:你鼓舞了我的信任……我不能向您隱暪:我也跟所有的人一樣,愛過,也苦惱過……是在甚麼時候,是怎麼樣的?這些就不必說了;但是我的心是體驗過許多的歡樂,也體驗過許多的痛苦的……」(頁85)

「我所期待的很多,但不是為我自己的。……活動,從活動中所得到的慰借,我永遠也不會放棄;可是享受,我就只好放棄了。我的希望,我的夢想,跟我自己的幸福是毫無共同之點的。愛情……愛情不是為我而存在的;我……配它不上;一個女人愛男人,她有權利要求他的一切,而我卻已經不能獻出我的一切來了。其次,愛,這是青年的事情:我卻太老了。我哪裡還能攪亂別人的頭腦呢?我哪裡還能攬亂別人的頭腦呢?」(頁85)

「先相信你自己,然後別人才會相信你。」(頁89)

「我是幸福的,」他低聲地說道。「是的,我幸福,」他又重說了一次,好像要使自己確信似的。(頁93)

「我可以承認您的來意光明正大,這一切都是很好的,甚至可以說,很崇高的,但是我們是些平平常常的人,我們吃的是普普通通的姜餅,我們跟不上像您那樣的大思想家的迅飛疾馳……在您看來是真誠的,在我們卻覺得無禮,放肆……對您說是簡單明了的,對我們說來卻複雜隱晦……我們要諱莫如深的,而您卻偏要大吹大擂……那叫我們怎樣了解您呢!對不起,我既不能把您當作我的朋友,也不能把手伸給您……也許,這是很小器的,但是我就是個小器的人。」(頁98)

「我並不為那些事情傷心:我傷心的是我錯認了您……甚麼!我來求您的主意,而且在這種時刻,可您的第一句話就是屈服……屈服!原來您就是像這樣來實踐您所高談的甚麼自己呀,犧牲呀……」(頁107)

自然稟賦給我的很多。這一點我知道,我不欲以虛偽的羞慚來向您偽作謙遜,尤其在我這樣痛苦,這樣難堪的時候。……是的,自然稟賦給我的很多;但是我將碌碌而死,連一桩和我的能力相稱的事也做不出,在身後任何可以供人感激的痕跡也將不會留下。我所有的財富都將白白地浪費;我將看不到我所播的種子結出果實。我缺少……我自己也說不出我究竟缺少甚麼……也許我缺少的是這個:沒有它,就既不能打動男子的心,也無法征服女人的心;而僅僅控制人們的頭腦,那是既不穩定,也無用處的。我的命運真是奇怪,幾乎近於滑稽:我本想獻出我的一切,誠誠懇懇地,全心全意地——但我又不能獻出。我也許會為了甚麼連我自己都不會相信的傻事來把自己犧牲掉,就此完結我的一生……天哪!到了三十五歲還在那裡侈談要作出甚麼事業來呢!……(頁122-123)

關於我自己,已經說我夠多了。我想要談談您,給您供獻一些意見;所有別的一切,對我已經都談不上了。……您還年青;但是不管您生活多久,您總應當順隨您的感情的衝動,不要受您自己的或別人的理智的鉗馭。請相信我,生活得愈簡單,範圍愈狹,就愈好;問題不在於去追求人生的新意義,而在於讓生命的各個階段按時完成。「上帝賜福,在青年時代年青的人。」但是我注意到,這個勸告對於我自己倒比對您還恰當得多。(頁123)

初戀的幻滅對於任何人都是痛苦的;但對於一個誠實的靈魂,一個不想自欺的、與輕挑和誇大絕緣的靈魂,這幾乎是不能忍受的了。(頁124)

當眼淚在心頭抽咽了許久之後,終於傾流出來,開始是急遽地,慢慢地變得輕鬆了,甜蜜了,這種眼淚是令人安慰,令人舒暢的,無言的痛楚因此也就可以消解了……但也有一種眼淚,它們是冷的,只是很吝嗇地滲出來,被沉重的、推移不動的苦痛的重壓從心頭一滴一滴地擠出來,這種眼淚就不會給人安慰,不會使人輕鬆了。只有真正的傷心人才流這種眼淚;沒有流過這種眼淚的人是還不能懂得不幸的。(頁124-125)

以後還有許多悲愴的白晝,無眠的夜晚,和摧心摧肝的激動在佇候著她呢;但是她還年青——生活在她還剛剛開始,而生活,或遲或早,是會走上自己的道路的。不管一個人受到了怎樣的打擊,他在當天,至多在第二天——恕我說得粗鄙些——總得吃飯,而這,就是慰借的第一步了……(頁127-128)

他的偏激並不曾隨著年齡而減少,但那種鋒利勁頭卻已大不如前,他並且更愛重複一些老話。(頁128)

「羅亭真有一種天才的性格!」巴西斯托夫喊道。
「天才,也許,他是有的,」列茲涅夫回答道,「至少性格……這正是他的全部的不幸,他根本就沒有性格……但問題不在這裡。我所要說的,只是他的好的、難得的地方。他有熱情;而這正是——請相信我,我自己就是一個夠冷淡的人——這正是我們時代的最可寶貴的品質。我們大家都變得不可容忍地理智、淡漠,而且懶惰了;我們沉睡了,僵冷了,所以只要有誰能夠喚醒我們,溫暖我們,哪怕只是一瞬間,我們也該感謝他的!」(頁135)

「他也許一輩子也幹不出甚麼正經事來,因為他沒有性格,沒有血;但是誰有權利說他不會,並且從來不曾發生作用?說他的話不曾在青年們的心裡播下許多良好的種子?要知道,對於青年們,大自然並沒有像對羅亭那樣,剝奪了他們行動的力量和實現他們自己的理想的才能。(頁135-136)

「您老愛攻擊哲學,一談到哲學,您再也找不出更刻毒的話來了。我自己也不太愛好哲學,也不大懂它;但是我們主要的災難並不在哲學!俄國人從來也不會沾染上那種哲學上的狡猾和空談;他們的常迫是夠豐富的;但是不能夠在哲學的幌子底下,對於任何對真理和理性的誠實的嚮往,都一概加以攻擊。」(頁136)

「俄國可以沒有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但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卻不可以沒有俄國!以為可以的,他該倒楣了;真的不要俄國的,該雙倍倒楣了!世界主義只是胡說,世界主義者等於零——不,比零更壞;離開了民族性,就既沒有藝術,也沒有真理,也沒有生命,甚麼都沒有。沒有自己的面貌,就不可能有一張理想的臉;只有那種庸俗粗鄙的臉才可以沒有自己面貌。(頁136)

他的如花怒放的日子顯然已經過去了:他,正如園丁所說,已經是結子的時候了。(頁141)

只有那些充滿希望、自信和自尊的青年人,一般來說,才會假裝憂鬱的。(頁144)

「有多少次我自己的話使我自己也覺得可憎——不僅出自我自己的唇邊,而且也出自和我同調者的口裡!有多少次我從孩子般的任性使氣變得像駑馬似的魯鈍麻痺,就是痛加鞭笞,卻連尾巴也一動不動……有多少次我像蒼鷹般疾飛高舉——結果卻像個碎了殼的蝸牛,爬回原地!……甚麼地方我不曾到過!甚麼路我不曾走過!……而路,有一些,是髒的。」(頁145)

「我妨礙了別人,別人也就來妨礙我。」(頁152)

「難道我竟是甚麼事都不相宜,難道在世上我竟無事可作麼?我時常把這問題反問自己,但是,盡管我極力把自己看得低微一些,我總不能不感到我有一種並非所有的人都有的才能!為甚麼我的才能總是不能開花結實?」(頁153)

「你可記得,當我和你在外國的時候,我是自命不凡的,虛假的……是的,那時我還沒有清楚地覺察到我究竟需要甚麼;我陶醉在空談中,相信著空中樓閣;可是現在,我可以向你起誓,我是能夠向任何人高聲說出我所需要的一切來的。我絕對沒有甚麼可以隱瞞;我完完全全地,徹頭徹尾地,是一個安善良民了。我貶低我自己,願意適應任何環境;我的要求極其微小;我只求達到最近的目標,做一點哪怕是極不足道的於人有益的事。」(頁153)

「漂亮話,真的,它毀了我,它吞了我,我這一輩子也離不了它。」(頁155)

「你對我總是很嚴峻的,也總是公平的;但是現在卻不是嚴峻的時候了,因為一切都已經完了,燈油已乾,燈身已破,燈芯也快滅了……當死亡來時,兄弟,一切終會和解的……」(頁155)

「我生來就是無根的浮萍,」羅亭說著,憂鬱地苦笑了。「自己也站不住腳根。」
「這是真的;但是你站不住腳根,不是因為你心幢裡有條甚麼蟲,像你開頭對我所說的那樣……這不是甚麼蟲,不是一種無聊的不安靜的靈魂——這是愛真理的烈火在你的心裡燃燒。」(頁155-156)

「我們的路分開了,也許正是因為,多謝我的景況,我的冷血,和種種幸運的環境,沒有甚麼來妨礙我安坐在家裡,做一個袖手旁觀的人;而你卻須要跑到大地上去,捲起袖子,要勞苦,要工作。我們的路分開了……但是,請看,咱們彼此又是多麼接近。你瞧,我跟你說的幾乎是同樣的語言,只要半句暗示,彼此就心領神會,我們是在同一種感情中長大起來的。我們的人留下的已經不多了,兄弟,我跟你就是摩希干人的最後孑遺了。在往時,在我們的面前生活的道路還正廣闊的時候,我們盡可以各行其是,甚至互相爭吵;但是現在,我們圈子裡的人漸漸稀少了,新的一代正在越過我們,趨向著和我們不同的目標,我們就應當緊緊地彼此靠攏。」(頁156-157)

「每個人都只能盡到自己的本分,怎麼能格外要求呢!你曾自稱是一個『漂泊的猶太人』……可你怎麼知道,也許,你命該終身漂泊,也許,你正因此而在完成著你自己還不知道的崇高的使命;人民的智慧宜說:咱們全是掌握在上帝手裡的,這話很有意思……」(頁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