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3日 星期日

〔德〕康德著,何兆武譯:〈答覆這個問題:「什麼是啟蒙運動?」〉


本篇摘錄自〔德〕康德著,何兆武譯:《歷史理性批判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頁22-31。[1]

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於自己的不成熟狀態,不成熟狀態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當其原因不在於缺乏理智,而在於不經別人的引導就缺乏勇氣與決心去加以運用時,那麼這種不成熟狀態就是自己所加之於自己的了。Sapere aude![2]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這就是啟蒙運動[3]的口號。

懶惰和怯懦乃是何以有如此大量的人,當大自然早已把他們從外界的引導之下釋放出來以後(naturaliter maiorennes[4])時,卻仍然願意終身處於不成熟狀態之中,以及別人何以那麼輕而易舉地就儼然以他們的保護人自居的原因所在。處於不成熟狀態是那麼安逸。如果我有一部書能替我有理解,有一位牧師能替我有良心,有一位醫生能替我規定食譜,等等;那麼我自己就用不著操心了。只要能對我合算,我就無需去思想:自有別人會替我去做這類傷腦筋的事。

絕大部分的人(其中包括全部的女性)都把步入成熟狀態認為除了是非常之艱辛而外並且還是非常之危險的;這一點老早就被每一個一片好心在從事監護他們的保護人關注到了。保護人首先是使他們的牲口愚蠢,並且小心提防著這些溫馴的畜牲不要竟敢冒險從鎖著他們的搖車裡面邁出一步;然後就向他們指出他們企圖單獨行走時會威脅他們的那種危險。可是這種危險實際上並不那麼大,因為他們跌過幾交之後就終於能學會走路的;然而只要有過一次這類事例,就會使人心驚膽戰並且往往嚇得完全不敢再去嘗試了。

任何一個個人要從幾乎已經成為自己天性的那種不成熟狀態之中奮鬥出來,都是很艱難的。他甚至於已經愛好它了,並且確實暫時還不能運用他自己的理智,因為人們從來都不允許他去做這種嘗試。條例和公式這類他那天分的合理運用、或者不如說誤用的機械產物,就是對終古長存的不成熟狀態的一副腳梏。誰要是拋開它,也就不過是在極狹窄的溝渠上做了一次不可靠的跳躍而已,因為他並不習慣於這類自由的運動。因此就只有很少數的人才能通過自己精神的奮鬥而擺脫不成熟的狀態,並且從而邁出切實的步伐來。

然而公眾要啟蒙自己,卻是很可能的;只要允許他們自由,這還確實幾乎是無可避免的。因為哪怕是在為廣大人群所設立的保護者們中間,也總會發見一些有獨立思想的人;他們自己在拋卻了不成熟狀態的羈絆之後,就會傳播合理地估計自己的價值以及每個人的本分就在於思想其自身的那種精神。這裡面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公眾本來是被他們套上了這種羈絆的,但當他們的保護者(其本身是不可能有任何啟蒙的)中竟有一些人鼓動他們的時候,此後卻強迫保護者們自身也處於其中了;種下偏見是那麼有害,因為他們終於報復了本來是他們的教唆者或者是他們教唆者的先行者的那些人。因而公眾只能是很緩慢地獲得啟蒙。通過一場革命或許很可以實現推翻個人專制以及貪婪心和權勢欲的壓迫,但卻絕不能實現思想方式的真正改革;而新的偏見也正如舊的一樣,將會成為駕馭缺少思想的廣大人群的圈套。

然而,這一啟蒙運動除了自由而外並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而且還確乎是一切可以稱之為自由的東西之中最無害的東西,那就是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5]可是我卻聽到從四面八方都發出這樣的叫喊:不許爭辯!軍官說:不許爭辯,只許操練!稅吏說:不許爭辯,只許納稅。神甫說:不許爭辯,只許信仰。(舉世只有一位君主[6]說:可以爭辯,隨便爭多少,隨便爭什麼,但是要聽話!)到處都有對自由的限制。

然則,哪些限制是有礙啟蒙的,哪些不是,反而是足以促進它的呢?——我回答說:必須永遠有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並且唯有它才能帶來人類的啟蒙。私下運用自己的理性往往會被限制得很狹隘,雖則不致因此而特別妨礙啟蒙運動的進步。而我所理解的對自己理性的公開運用,則是指任何人作為學者在全部聽眾面前所能做的那種運用。一個人在其所受任的一定公職崗位或者職務上所能運用的自己的理性,我就稱之為私下的運用。

就涉及共同體利益的許多事物而言,則我們必須有一定的機器,共同體的一些成員必須靠它來保持純粹的消極態度,以便他們由於一種人為的一致性而由政府引向公共的目的,或者至少也是防止破壞這一目的。在這上面確實是不容許有爭辯的;而是人們必須服從。但是就該機器的這一部分同時也作為整個共同體的,乃至於作為世界公民社會的成員而論,從而也就是以一個學者的資格通過寫作面向嚴格意義上的公眾時,則他是絕對可以爭辯的,而不致因此就有損於他作為一個消極的成員所從事的那種事業。因此,一個服役的軍官在接受他的上級交下某項命令肘,竟抗聲爭辯這項命令的合目的性或者有用性,那就會非常壞事;他必須服從。但是他作為學者而對軍事業務上的錯誤進行評論並把它提交給公眾來作判斷時,就不能公開地加以禁止了。公民不能拒絕繳納規定於他的稅額;對所加給他的這類賦稅惹事生非地擅行責難,甚至可以當作誹謗(這可能引起普遍的反抗)而加以懲處。然而這同一個人作為一個學者公開發表自己的見解,抗議這種課稅的不適宜與不正當不一樣,他的行動並沒有違背公民的義務。同樣地,一個牧師也有義務按照他所服務的那個教會的教義向他的教義問答班上的學生們和他的會眾們作報告,因為他是根據這一條件才被批准的。但是作為一個學者,他卻有充分自由、甚至於有責任,把他經過深思熟慮有關那種教義的缺點的全部善意的意見以及關於更好地組織宗教團體和教會團體的建議傳達給公眾。這裡面並沒有任何可以給他的良心增添負擔的東西。因為他把作為一個教會工作者由於自己職務的關係而講授的東西,當作是某種他自己並沒有自由的權力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進行講授的東西;他是受命根據別人的指示並以別人的名義選行講述的。他將要說:我們的教會教導這些或那些;這裡就是他們所引用的論據。於是,他就從他自己不會以完全的信服而贊同、雖則他很可以使自己負責進行宣講的那些條文中——因為並非是完全不可能其中也隱藏著真理,而且無論如何至少其中不會發見有任何與內心宗教相違背的東西,——為他的聽眾引繹出全部的實用價值來。因為如果他相信其中可以發見任何與內心宗教相違背的東西,那麼他就不能根據良心而盡自己的職務了,他就必須辭職。一個就任的宣教師之向他的會眾運用自己的理性,純粹是一種私下的運用;因為那往往只是一種家庭式的聚會,不管是多大的聚會;而在這方面他作為一個牧師是並不自由的,而且也不能是自由的,因為他是在傳達別人的委託。反之,作為一個學者通過自己的著作而向真正的公眾亦即向全世界講話時,則牧師在公開運用他的理性上便享有無限的自由可以使用他自己的理性,並以他自己本人的名義發言。因為人民(在精神事務上)的保護者而其本身居然也不成熟,那便可以歸結為一種荒謬性,一種永世長存的荒謬性了。

然則一種牧師團體、一種教會會議或者一種可敬的教門法院(就像他們在荷蘭人中間所自稱的那樣),是不是有權宣誓他們自己之間對某種不變的教義負有義務,以便對其每一個成員並且由此也就是對全體人民進行永不中輟的監護,甚至於使之永恆化呢?我要說:這是完全不可能的。這樣一項向人類永遠封鎖住了任何進一步啟蒙的契約乃是絕對無效的,哪怕它被最高權力、被國會和最莊嚴的和平條約所確認。一個時代決不能使自己負有義務並從而發誓,要把後來的時代置於一種決沒有可能擴大自己的(尤其是十分迫切的)認識、清除錯誤以及一般地在啟蒙中繼續進步的狀態之中。這會是一種違反人性的犯罪行為,人性本來的天職恰好就在於這種進步;因此後世就完全有權拒絕這種以毫無根據而且是犯罪的方式所採取的規定。

凡是一個民族可以總結為法律的任何東西,其試金石都在於這樣一個問題:一個民族是不是可以把這樣一種法律加之於其自身?它可能在一個有限的短時期之內就好像是在期待著另一種更好的似的,為的是好實行一種制度,使得每一個公民而尤其是牧師都能有自由以學者的身份公開地,也就是通過著作,對現行組織的缺點發表自己的言論。這種新實行的制度將要一直延續下去,直到對這類事情性質的洞見已經是那麼公開地到來並且得到了證實,以致於通過他們聯合(即使是並不一致)的呼聲而可以向王位提出建議,以便對這一依據他們更好的洞見的概念而結合成另一種已經改變了的宗教組織加以保護,而又不致於妨礙那些仍願保留在舊組織之中的人們。但是統一成一個固定不變的、沒有人能夠(哪怕在一個人的整個一生中)公開加以懷疑的宗教體制,從而也就猶如消滅了人類朝著改善前進的整整一個時代那樣,並由此給後代造成損害,使得他們毫無收穫,——這卻是絕對不能容許的。一個人確實可以為了他本人並且也只是在一段時間之內,推遲對自己有義務加以認識的事物的啟蒙;然而徑行放棄它,那就無論是對他本人,而更其是對於後代,都可以說是違反而且踐踏人類的神聖權利[7]了。

而人民對於他們本身都不能規定的事,一個君主就更加不可以對他的人民規定了;因為他的立法威望全靠他把全體人民的意志結合為他自己的意志。只要他注意使一切真正的或號稱的改善都與公民秩序結合在一起,那麼此外他就可以把他的臣民發覺對自己靈魂得教所必須做的事情留給他們自己去做;這與他無關,雖則他必須防範任何人以強力妨礙別人根據自己的全部才能去做出這種決定並促進這種得救。如果他干預這種事,要以政府的監督來評判他的臣民藉以亮明他們自己的見識的那些作品;以及如他憑自己的最高觀點來這樣做,而使自己受到"Caesar non estt supra grammaticos"[8]的這種責難;那就會有損於他的威嚴。如果他把自己的最高權力降低到竟至去支持自己國內的一些暴君對他其餘的臣民實行精神專制主義的時候,那就更加每況愈下了。

如果現在有人問:「我們目前是不是生活在一個啟蒙了的時代?」那麼回答就是:「並不是,但確實是在一個啟蒙運動的時代」。[9]目前的情形是,要說人類總的說來已經處於,或者是僅僅說已經被置於,一種不需別人引導就能夠在宗教的事情上確切地而又很好地使用自己的理智的狀態了,則那裡面還缺乏許多東西。可是現在領域已經對他們開放了,他們可以自由地在這上面工作了,而且對普遍啟蒙的、或者說對擺脫自己所加給自己的不成熟狀態的障礙也逐漸地減少了;關於這些我們都有著明確的信號。就這方面考慮,這個時代乃是啟蒙的時代,或者說乃是腓德烈[10]的世紀。

一個不以如下說法為與自己不相稱的國君:他認為自己的義務就是要在宗教事務方面決不對人們加以任何規定,而是讓他們有充分的自由,但他又甚至謝絕寬容這個高傲的名稱;這位國君本人就是啟蒙了的[11],並且配得上被天下後世滿懷感激之情尊之為率先使得人類,至少從政權方面而言,脫離了不成熟狀態,並使每個人在任何有關良心的事務上都能自由地運用自身所固有的理性。在他的治下,可敬的牧師們可以以學者的身份自由地並且公開地把自己在這裡或那裡偏離了既定教義的各種判斷和見解都提供給全世界來檢驗,而又無損於自己的職責:至於另外那些不受任何職責約束的人,那就更加是如此了。這種自由精神也要向外擴展,甚至於擴展到必然會和誤解了其自身的那種政權這一外部阻礙發生衝突的地步。因為它對這種政權樹立了一個範例,即自由並不是一點也不關懷公共的安寧和共同體的團結一致的。只有當人們不再有意地想方設法要把人類保持在野蠻狀態的時候,人類才會由於自己的努力而使自己從其中慢慢地走出來。

我把啟蒙運動的重點,亦即人類擺脫他們所加之於其自身的不成熟狀態,主要是放在宗教事務方面,因為我們的統治者在藝術和科學方面並沒有向他們的臣民盡監護之責的興趣;何況這一不成熟狀態既是一切之中最有害的而又是最可恥的一種。但是,一個庇護藝術與科學的國家首領,他的思想方式就要更進一步了,他洞察到:即使是在他的立法方面,容許他的臣民公開運用他們自身的理性,公開向世上提出他們對於更好地編篡法律、甚至於是直言無諱地批評現行法律的各種見解,那也不會有危險的。在這方面,我們有著一個光輝的典範,我們所尊敬的這位君主[12]就是沒有別的君主能夠超越的。

但是只有那位其本身是啟蒙了的、不怕幽靈的而同時手中又掌握著訓練精良的大量軍隊可以保障公共安寧的君主,才能夠說出一個自由國家所不敢說的這種話:可以爭辯,隨便爭多少,隨便爭什麼;但是必須聽話。這就標誌著人間事務的一種可驚異的、不能意料的進程;正猶如當我們對它從整體上加以觀察時,其中就幾乎一切都是悖論那樣。程度更大的公民自由仿佛是有利於人民精神的自由似的,然而它卻設下了不可逾越的限度;反之,程度較小的公民自由卻為每個人發揮自己的才能開闢了餘地。因為當大自然在這種堅硬的外殼之下打開了為她所極為精心照料著的幼芽時,也就是要求思想自由的傾向與任務時,它也就要逐步地反作用於人民的心靈面貌(從而他們慢慢地就能掌握自由);並且終於還會反作用於政權原則,使之發見按照人的尊嚴——人並不僅僅是機器而已[13]——去看待人,也是有利於政權本身的。[14]

1784年9月30日,於普魯士哥尼斯堡 。


*注釋:

[1] 本文寫於1784年(康德60歲),最初刊載於《柏林月刊》1784年,第4卷,第481-494頁。譯文據普魯士皇家科學院編《康德全集》(柏林,格.雷麥版,1912年),第8卷,第33-42頁譯出。——譯注

[2] 〔要敢於認識!〕語出羅馬詩人賀拉士(Horace,即Q. Horatius Flaccus,公元前65-8)《詩論》,I,2,40;德國啟蒙運動的重要組織之一「真理之友社」於1736年採用這句話作為該社的口號。。——譯注

[3] 按啟蒙運動(Aufklarung)亦稱「啟蒙時代」或「理性時代」;這篇為當時的啟蒙運動進行辯護的文章,發表在當時德國啟蒙運動的主要刊物《柏林月刊》上。——譯注

[4] 〔由於自然方式而成熟〕。——譯注

[5] 此處「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即指言論自由。康得在這個問題上曾和當時普魯士官方的檢查制度發生衝突。——譯注

[6] 指普魯士腓德烈大王(FrederickⅡ,der Grosse,1740-1786)。——譯注

[7] 按「權利」一詞原文為Recht;此詞相當於法文的droit,英文的right,中文的「權利」、「權」、「法律」、「法」或「正義」。一般或譯作「法」,下同。——譯注

[8] 〔凱撒並不高於文法學家〕按,此處這句話可能是針對傳說中普魯士的腓德烈大王回答伏爾泰(Voltaire, 1718-1778)的一句話:「凱撒高於文法學家。」又,傳說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西吉斯蒙(Sigismund,1411-1437)在 1414年的康斯坦司會議上說過:「我是羅馬皇帝並且高於文法學家。」——譯注

[9] 康得《純粹理性批判》第1版序言:「我們的時代特別是一個批判的時代,一切事物都必須接受批判。」——譯注

[10] 指普魯士腓德烈大王。——譯注

[11] 「啟蒙了的」即「開明的」。——譯注

[12] 指普魯士腓德烈大王。——譯注

[13] 「人並不僅僅是機器而已」這一命題為針對拉梅特利(Julien Offray de La Mettrie,1709-1751年)《人是機器》 (1748年)的反題。——譯注

[14] 今天我在9月13日的《布興每週通訊》(布興,Anton Friedrich Busching,1724-1793年,地理學家,格廷根大學教授,當時主編《地圖、地理、統計與歷史新書每週通訊》。——譯注)上讀到本月30日《柏林月刊》的預告,其中介紹了門德爾松先生(Moses Mendelsohn,1726-1786年,德國啟蒙運動哲學家,《論「什麼叫作啟蒙運動」這一問題》一文刊載於《柏林月刊》1784年第4卷第9期,康得本文刊載於該刊同年同卷第12期。康得撰寫本文時尚未讀到孟德爾松的文章,所以只在本文末尾附加了這條注釋。——譯注)對於本問題的答覆。我手頭尚未收到該刊,否則就會扣發本文了。現在本文就只在於檢驗一下偶然性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帶來兩個人的思想一致。

2017年7月16日 星期日

〈謝稚柳詩選〉

*以下詩詞摘錄自甘學軍編:《謝稚柳詩畫選集》,北京:文物出版社,二零零五年,頁一三至五三。


〈莫高窟題壁〉
色即是空空即因,東方過此幾微塵。
三千清淨諸天上,都是飄烟抱月身。

〈沙州冬果花〉
沙州三月風如虎,撲眼迷沙天不開。
何似牆陰冬果樹,風前沙裡雪成堆。

〈臨別莫高窟〉
來時香柳綠當風,去日梨花雪滿叢。
靜對莫高山下窟,虛憐畫筆泣神工。

〈將之榆林窟自安西晚發,時癸未四月〉
乍發斜陽下,黃塵上客裾。
大風西漢道,昏月六朝車。
拱柳頹雲重,叢山暝黛虛。
渡頭青未遍,寂寞尚春初。

〈榆林窟〉
清儉叢山一脈黃,天荒大漠約春光。
野桃寂寂花如豆,飛燕翾翾水作梁。
客裡展書楓葉老,燈邊埋夢柳絲長。
何緣淨土消塵垢,虛對青蓮散妙香。

〈自榆林窟往蘭州,曉過破城子〉
破城如斗障輕陰,倦客經過盡美襟。
芳陌曉蒸紅柳霧,暖沙風茁碧莎簪。
乞憐駝褐持寒體,惜別塵蹄托去心。
重上西南千里路,巴山霧雨日沈沈。

〈八月一日夜坐作,時在蘭州,行將還蜀〉
身是孤蓬心是箏,十年癡絕冷虛名。
巴山苦巒雲兼雨,何似人生霧裡行。

〈題畫梅,時客西安〉
自寫蒼苔綴玉枝,粉痕和墨迓鄉思。
即今漸老春風筆,何況江南久別時。

〈乙酉九月遊華山,將還重慶,過成都復作峨嵋之遊,夜宿眉州作〉
東坡久客江南老,已斷顧塘橋水流。
可怕黃昏燈火冷,無人與說過眉州。

〈峨嵋古楠花〉
秋風吹雪峨嵋頂,猶有高枝發素馨。
惆悵寒葩依舊謝,幾時重見蜀山青。

〈江干垂柳圖為潘鳧公作〉
江干垂柳織吳絲,青眼惟餘去後思。
彩筆工裁綺靡體,金荃難得澹淵辭。
遠公蓮社攢眉地,老子南樓咏夜時。
浮世風期宜少貶,未應落寞是矜持。

〈紅葉霜禽圖〉
門外青螺壓霧收,秋來芳色絕林丘。
野禽應識倡條葉,已有霜飈在上頭。

〈水仙〉
凌寒訝許梅兄瘦,礬弟臨風碧可憐。
蓬萊弱水三千里,未託微波亦是仙。

〈著色竹〉
著色湖洲迹已陳,墨奴惟可論元人。
分明照眼烟梢碧,苦嚮前賢拜後塵。

〈霜樹竹禽圖〉
竹裡霜催野果紅,山禽無語對秋風。
嫣香不道春間路,還與疏林爛漫通。

〈題畫山水圖〉
淡墨輕烟寫遠山,蒼茫咫尺與相看。
應憐老董風流盡,平澹天真下筆難。

〈張大千以重慶巖鯉與蘇州醉蟹作羹,其味奇絕,戲為之讚〉
嫩肥巖鯉誇巴峽,醪汁參羹醉蟹燖。
莫遣東西雙美併,春來梅子不勝簪。

〈寫竹二首〉
一春風雨挽深寒,籠霧拖烟壓萬竿。
擬倩瀟湘照清照,為君無盡寫晴瀾。

卸籜抽枝墮粉殘,凌雲見此碧琅玕。
莫教又入江湖手,枉遣禹梢作釣竿。

〈伊涼〉
伊涼曲謝催年燭,憶上春原見共驂。
燕子倩歸捲薇帳,楊花遲夢別江潭。
一生耽戀風兼雨,浮世牽留北是南。
擬減情懷向衰白,不知八繭有吳蠶。

〈題張大千為曹章甫寫海天樓圖卷〉
迴風吹雲墨如醉,帝遣天吳漂海水。
張髯下筆泣鬼神,紙上豪情塞天地。
主人樓前碧蒼穹,主人樓上吟秋風。
坐看世事皆如此,清水黃塵騁六龍。

〈蘭州初秋〉
對月客情耽夜坐,擁衾眠曉覺涼稠。
不逢候雁排雙翼,凝睇黃河貫百流。
江左十年歸夢邇,隴頭七月葛衣羞。
鄉居書至暑兼病,祇乞巴山見早秋。

〈八月二日夜坐〉
楊柳柔條莫漫敷,秋來何意綰歸途。
不知多少風兼雨,瞠目人間一事無。

〈嬌兒〉
指上泥塵日上襟,對鷄還作曉啼音。
燈邊瑣瑣蠶叢語,絮盡橙黃橘綠心。

〈寫蓮〉
飄烟六尺腰,日暮秋雲曉。
自譜採蓮歌,不逢張靜婉。

〈杏花春雨〉
餳簫疏雨江南路,深巷賣花蜀國春。
迴日應憐頭共白,去時已後逐芳塵。

〈梨花〉
捲起疏簾墜粉,孤啼幽烏驚藍。
歸夢不知春短,梨花風雨江南。

〈黃桷蘭〉
黃蝶愁胡粉,高柯惹碧雲。
紉蘭巴子國,誰佩滿襟芬。

〈閑佇圖戲效樂府體〉
十三鴉鬢瑤釵股,十四芙蓉結絲縷。
十五當簾樓上頭,櫻桃亂落如紅雨。
十六頻迴團扇風,下階背立垂楊下。

〈綠天清寂圖〉
蜀國蕉心不捲愁,輕漣無語碧如油。
平生清寂林泉好,投老天荒一葉舟。

〈碧梧歸羽〉
晚樹陰陰梧葉秋,綠深庭院養清眸。
啼晴捲羽歸飛緩,簾外青螺壓霧收。

〈題畫〉
清露落桐間,竹西新雨後。
林窈幾徑行,風懷如魯酒。

〈梅花山禽〉
鳴禽弄暖知春發,又遣江南舊句縈。
清影何如東注水,人間那有夢多情。

〈題畫三首〉
密竹深深碧,疏林冉冉紅。
西風今夕起,千里滿秋容。

霜乾蒼苔蝕,疏枝敗葉肥。
秋陽信堪曝,鴝鵒自緇衣。

龍鱗識松老,柳絮憶雲濛。
幽人成大坐,何必足音通。

〈白下雜詩五首〉
雲氣高城曉半遮,平林樹色漸舒芽。
斷腸處處春泥路,風暖香輕謝杏花。

柳眼乍青二月春,蘭槳門外水粼粼。
去來盡是黃塵客,那有柔條勝綰人。

杜若今來不可尋,鍾山草木接城陰。
輕風吹鬢遲迴意,染柳薰梅過故林。

霧裡此身夢裡思,虛教辛苦說襟期。
黃迴新柳匆匆綠,短鬢春來合有緣。

三月春風數亂鶯,江南此日厭言兵。
蜀中近說米鹽賤,回首年時繫客情。

〈題畫〉
何事人間有白頭,相看長此故林丘。
翻愁地老天荒日,減盡風懷是舊遊。

〈春日過白門與一涵先生同遊玄武湖奉和原韻〉
披拂東風惜鬢華,眼前烟水練湖賒。
巴山苦戀雲兼霧,隴上親吟雪裡花(一涵先生有隴梅詩)。
却憶南朝蓮葉好,共經曲岸柳絲斜。
清波容與清髯美,不得追陪聽鼓笳。

〈畫竹〉
調嘯風前翠幾行,兔園老去舊梁王。
春蘭秋菊都荒盡,惟合人間著苦葟。

〈題山水〉
少年語意吟衰白,持鏡分明鬢未斑。
原是平生幾兩屐,春秋何處手投閑。

〈山茶〉
嚴霜濃雪若為親,凍雨涼飈久結鄰。
還被東風求識面,何曾凝笑嚮三春。

〈梅竹〉
綠萼苔枝已絕塵,老梢還惹碧雲春。
看來都是舊時色,惟有年華共鬢新。

〈拗花仕女〉
拗花願乞留春住,三月光風費鳳鞋。
又是柳條眉樣碧,匆匆已換舊時懷。

〈夜飲水上酒家和釋老原韻〉
耽戀清宵抱日移,近時無復不堪(用嵇康語)悲。
觥船且倚江天楫,人海虛憐白髮詩。
窗隔燈昏波外迴,雲深雁絕月來遲。
傷離念遠尋常事,暫得相逢已足奇。

〈九日夜集和釋老〉
佳節聊為九日酬,尊邊共與送清秋。
菊英未綻香猶遠,酒力難勝氣已遒。
垂處本來多絕澗,人間何必有高丘。
塵埃歌吹歧王宅,頭白登臨燕子樓。
(酒罷釋老道其當年北京事)。

〈趙松雪竹〉
斷楮零縑幾足珍,鷗波亭子久灰塵。
晴梢晚惹雲生綠,退筆蒼茫得任真。

〈寫賀知章訪李太白圖〉
痛飲狂歌絕代雄,長安客舍接清風。
金龜事與千年冷,酹酒何曾異代空。

〈為俞嘯琴題顧鈍伯畫蘭卷,顧乾隆時亦虞山人,時嘯琴臥病海上〉
幾年不見俞夫子,高臥江濱此隱賢。
還似幽蘭深谷裡,光風清露得長年。

〈悼沈尹默先生〉
詩書老去頌生民,健筆縱橫意態斷。
放眼江山風物美,憶公何止念平生。

〈寫荷二首〉
秋露零芙蓉裳,玉露姿揚秋月。
皜皜乎不可尚,流清芬躅可躡。

微風江上夜如何,翠扇邀涼露幾多。
正是蓮房消酒醒,為賒月色迓凌波。

〈落墨〉
已褪懷中舊筆痕,自沈冥思返清真。
工無多讓江南格,雜彩繽紛落墨新。

〈題畫二首〉
放筆婆娑水漾波,冥濛破墨亂雲窩。
支離病體催衰白,剩有微茫屐印多。

不羨離披僧法常,不慕清森梁風子。
暝黛朝霞墨彩併,萬壑千岩春喚起。

〈春山圖〉
嫩綠發新松,飛泉雪霰融。
萬山貪沈睡,喚起是春風。

〈夏山圖〉
濃綠添新黛,乍涼滿樓風。
夏山冥濛裡,雨散復烟籠。

〈冬雪圖〉
群山相環抱,突兀潔白徹。
隨宜愛景光,況此射眸雪。

〈碧侵亭子圖卷〉
郁郁紛華雜彩,沈沈露濕松烟。
春嶂碧侵亭子,柳絲欲綰溪船。

〈草原塞馬圖卷〉
江南霜白菊黃天,試望平原綠幾千。
風茁草長肥塞馬,頹雲拱柳正吹綿。

〈徐熙雪竹圖〉
落墨為格雜彩副,除是江南誰有此。
辛苦蘇州吳倩庵,勤我莫題徐處士。

〈落墨牡丹〉
落墨為格雜彩副,野逸江南寫生主。
別裁新樣聘其奇,高韻自標不薄古。

〈題方介堪雁蕩山色圖〉
昔年曾與方介堪、張大千、黃君璧、于非闇同遊雁蕩山,晚在客舍作畫,介堪臨時冶一印為「東西南北之人」。時余年二十六,忽忽已四十年,非闇下世,大千、君璧遠離海外,余與介堪吳越間隔亦十年不相問聞,頃來海上,握手如夢寐,出示所寫雁蕩山色圖,峰巒競秀,如逢故人,率為題二十八字于其畫上。

曾攬濃光雁蕩春,萍桑暫聚舊交親。
畫圖猶認當年屐,已散東西南北人。

〈為廣州吳子玉弟畫雪圖卷〉
撤鹽空裡何堪擬,柳絮因風苦未稠。
已訝九皐丹頂鶴,更披千嶂白狐裘。

〈老去〉
東西隨處得相宜,闊略原來是本師。
老去漸於詩律細,人生何事不如斯。

〈為客寫梅竹二圖即題卷後〉
風梢落墨搖清影,難得畫梅出好枝。
夏綠春紅行飫眼,雙清又照滿頭絲。

〈健碧近好為仙人球寫生戲作〉
小白團紅雜紫妍,碧丸黃玉好晴天。
窗前已種花如錦,素壁更懸畫裡仙。

〈畫魚〉
瀲豔波澄碧,聯翩溟海思。
不因子非我,魚樂又安知。

〈碧枝山鵲圖〉
山禽隱靜幽,翠濕枝上露。
丹青老無靈,婆娑失故步。

〈叠嶂重樓圖〉
叠嶂與天齊,下窺浮雲低。
重樓臨絕頂,日月環東西。
銀河落幽澗,鵬背負雲霓。
謝公縱有屐,難得上天梯。

〈戊午十二月避寒廣州,與子玉弟不相見且十六年矣,書贈此詩〉
冬暖花深地,重逢喜展眉。
回憐紙蕉葉,長笑襪鵝溪。
筆墨成孤往,路途任兩歧。
逝將頭共白,此道素相期。

〈畫梅竹石〉
梅花壓雪倒枝瘦,翠葆凌雲徹骨清。
璀璨迴星下南溟,不期來會歲寒盟。

〈辛酉一月八日,再過日本京都,客舍外青山巍然,問之名東山。又兩過此地,主人宴客均有藝妓侑酒,因戲用東山絲竹故事〉
樓下鴨川鷗聚浴,窗前青嶺射濃光。
暮年再過東山樂,絲竹暫忘是異鄉。

〈桃花春鳩圖蓋四十年前所作,重見因題〉
喚雨鳴鳩釀曉陰,桃花凝笑怯春酲。
欲尋四十年前夢,畫臘迷茫又一程。

〈題吳湖帆為俞子才畫臺灣阿里山圖卷〉
高遠三千尺,雲深幾萬重。
弟兄滄海隔,圖畫見情通。

〈松竹梅世稱歲寒三友,偶寫松,戲為竹枝詞題之〉
孤山有梅信好逑,愛竹誰同王子猷。
一日無君如何可,老松冬嶺莫相儔。

〈題畫山水〉
京口元章誇多景,樊口東坡歡幽絕。
也擬身登雲外峰,我有王喬一雙舄。

〈荷塘水禽圖〉
詞客有佳句,冷香飛上頭。
鬧紅人未到,看竹客因留。
掠水鳥呼侶,凌波月與儔。
幾回沙際路,三十六陂秋。

〈癸亥四月聞大千病逝臺北感悼一詩〉
應悔平生汗漫遊,老親鄉土淚難收。
何時脈脈雙溪水,併嚮金牛壩上流。
(大千摩耶精舍在臺北外雙溪,故居在成都金牛壩。)

〈題大千在重慶時為予所寫朱荷〉
三十五年別夢賒,空留哀思髮增華。
何堪自剪西窗燭,獨對秋池出水花。

〈牡丹一種粉紅色名「當爐面」,偶寫此圖戲題〉
魏姓姚家舊擅名,嬌黃姹紫鬥輕盈。
眼前便有當爐面,却笑相如賦不成。

〈乙丑五月在美國,翁萬戈約過其萊溪居,信宿而行,臨行贈此一詩〉
別業營成鬢不斑,楓杉郁郁水潺潺。
輞川幽境龍眠勝,無分秋來看葉丹。

〈乙丑七月上海酷暑,友人約往山東石鳥避暑,先渡海赴青島,舟中夜醒得此一詩〉
枕上風聲雜水聲,眼前空闊失宵明。
海天日夜波濤湧,老去胸中似鏡平。
〔涉川案:「石鳥」之「鳥」當作「島」。〕

〈石島海濱晚步〉
石島臨清夏,涼風晚興賒。
雲蒸山幻影,海激石生花。
浩蕩天無極,汪洋目有涯。
夕陽金一色,冉冉共年華。

〈自崖頭至院夼村道中,榮城縣治在崖頭〉
長林豐草怯登攀,大道驅馳復水颻。
雲日半涵戀色淡,風濤相挾雪光寒。
老松低亞緣沙瘠,乳燕差池掠地單。
盡說客來觀海上,不知清峭有槎山。

〈海天圖〉
放筆奔騰溟漲,粉痕和墨飄颻。
坐我海天寥廓,蕩胸雪浪銀濤。

〈黃山圖〉
乙丑八月十九日遊黃山,自桃花峰仰望雲中巒色,蒼翠如黛,乃眉毛峰也,不覺作一詩。憶余登茲山時年二十六,鯽魚背尚無闌索,今七十有六矣,腰腳龍鍾,怯于登攀。歸來寫此圖因題其上。

腰腳龍鍾髮墮顛,眼中巒色霧中妍。
風鬟雲鬢皆依舊,一別蛾眉五十年。

〈魏紫〉
窈窕名葩第一家,紫光芳色駐年華。
洛川已惹陳王賦,衹得驚鴻瞥眼賒。

〈乙丑歲暮坐壯暮堂,時年七十有六〉
年華過羽掠霜長,水繞山迴路轉新。
短髮已如松積雪,雙眸渾似月藏雲。
何時方袖闌姍手,幾日能聞南北人。
自許心情猶壯暮,人間最重晚天晴。

〈丙寅三月在日本,自箱根至熱海,過櫻陂,此地以多櫻花而得名〉
雙子峰頭雲欲眠,駒躬山畔雪如顛。
春寒可惜櫻陂路,凝想輕紅映眼前。

〈世傳有四景山水圖,久已流入日本,三月二十六日在京都博物館觀元胡直夫夏景一圖,二十九日在東京博物館觀宋徽宗秋冬景二圖,其春景不可復見矣。觀此三圖實併出於一手,稽其風貌,實為南宋,故作此詩正之〉
浪說風流趙與胡,前賢放眼付虛無。
試稽格律丹青手,除有渡南風子圖。

〈涇渭〉
渭濁涇清混一之,看朱成碧費深思。
千流百泒匯為海,辛苦殷勤測海蠡。

〈七十七歲初度口占,依淵明四言詩衍其調為七言〉
百里經行半散雲,靜言孔念獨傷神。
徂年七七無增舊,策我良驥八十春。

〈南京東郊賓館小住〉
破鼻濃香吹老桂,射眸紅萼綴高枝。
卻來小住秋堪賞,九月鍾山萬木滋。

〈東郊賓館席上〉
鷄湯菜核如棉軟,入口清鬆獅子頭。
飲啜每嗟齒搖落,老夫於此復何求。

〈丙寅十一月二日遊鎮江,午後渡江登焦山,觀定慧寺瘞鶴銘,陸放翁書刻石〉
大字無過瘞鶴銘,柳顏乍見放翁親。
低徊千載摩崖跡,喚起臨風汲古情。

〈十一月九日遊棲霞山〉
石窟崢嶸歷劫灰,棲霞林密隱崔巍。
秋意漸深風片厲,看山端為冷紅來。

〈友人招飲清涼山,遂登掃葉樓龔半千遺址〉
年少當時龔與楊(龍友),自言曾共拜香光。
新痕破墨層層處,掃葉樓中別一方。

〈千瓣白茶花〉
高潔有如此,明艷世無兩。
除是姑射仙,人間復天上。

〈九龍夜景,丙寅十二月〉
華燈不夜彩雲天,車水人山亂眼前。
誰識老夫臨此境,無端也覺到青年。

〈杭州西泠橋遇雨,丁卯二月〉
乍暖還寒二月春,嫩黃漸見柳絲新。
西泠橋下風吹雨,不為重衣惜路人。

〈太原晉祠聖母殿,丁卯九月〉
婆娑周柏綠參雲,聖母殿高迥出塵。
兩列裙釵猶宋塑,儼然三晉眼前人。

〈自五臺至范山寺道中〉
車轍縈迴繞嶺行,恒山綿邈眼前明。
滹沱河下匆匆過,一綫潺湲斷水聲。

〈津門初雪,十月初八日〉
昨暖今寒類轉蓬,冰堅車滑雪霜濃。
乃知世故流離久,原是炎涼自上穹。

〈戊辰二月九日至十一日,文物局在天津召開全國文物會議,時津門晴雪〉
千里長空去復迴,津門三日會群才。
縱談好護滄桑跡,獨惜無錢似雪堆。

〈題舊作青綠山水扇子〉
彩毫細寫遠山青,江上烟波一棹行。
二十五年半沈夢,不堪老筆猶縱橫。

〈畫黃牡丹〉
凝想姚家舊粉顏,嫩黃和露玉嬋娟。
幽欄香噀如粼水,花氣薰人欲破禪。

〈晴江帆影圖〉
高高亭傍綠篁邊,裊裊流泉一綫懸。
漠漠晴江帆影去,深深柳密碧侵漣。

〈登泰山遇霧〉
久說岱宗勝,連綿齊魯青。
高從纜上去,深入霧中行。
隱晦千峰色,蕭騷萬木聲。
何由小天下,虛此一登臨。

〈遊澱山湖看梅,時適為己巳三月八日婦女節〉
年光冉冉熟華餘,紅萼千林白髮疏。
過客願為春少駐,麗人況是滿湖隅。

〈題畫山水二首〉
風鬟霧鬢暈眉青,雲樹迷離隔曉冥。
何處王喬求借舄,屐痕留印舊山靈。

〈觀梁穀音、紀振華演昆曲爛柯山〉
絕妙風華紀與梁,醉人歌舞斷人腸。
爛柯山下淒涼路,離合悲歡夢一場。
〔涉川案:「梁穀音」之「穀」當作「谷」;「紀振華」當作「計鎮華」。後者之名,如編者沒手民之誤,則當是謝稚柳憑音寫記,故音同字異。〕

〈四美圖卷〉
羅髺蓬鬆一段雲,回眸秋水照人清。
饒他咳唾成珠玉,況是黃鸝百囀聲。

〈己巳五月七日重過成都,憶余來此並遊峨嵋已是四十四年前事,不覺作此一詩〉
草堂重憶少陵詩,又入森森古柏祠。
自古七旬堪曰老,人生八十倘為稀。
峨嵋金頂浮光渺,玉疊青城舊跡非。
勝有薰風吹皓首,更無王舄許相期。

〈五月十四日重過灌口,青城山在雲霧中。曩余登茲山,年三十,時故人張大千住青城山上清宮,此來不克登攀,回憶當年曾共遊處,惘然久之〉
都江堰上觀水流,滅沒青城雲氣浮。
不見當年長腎翁,回首匆匆五十秋。

〈畫梅二首〉
春風省識畫圖開,老去尋詩意未灰。
休問寒梅著花未,已曾浮動暗香來。

月明三五夜窗圓,照眼花枝次第妍。
真到駒陰垂盡隙,却佔春色在毫顛。

〈己巳九月二十四日重過渝州〉
接天雲霧隱山樓,下瞰嘉陵江水流。
吳帶當年三百里,至今凝想到雙眸。

〈十月十一日自渝至江夏,舟過三峽〉
雄壯夔門當水立,嬌繞神女霧中浮。
即從巴峽穿巫峽,半日江天飫眼過。

〈十月十五日登黃鶴樓〉
飛盡滄桑歷劫灰,巍然非復舊樓臺。
登臨自攬江山勝,不為憑闌弔古來。

〈八十一歲感賦〉
風華過眼日朦朧,逝水年光不捨東。
世故流離狂狷外,交親散落夢魂中。
身同槁木渾無垢,目失靈光近不窮。
輸與放翁詩萬首,夢回彩筆已成空。

〈遊西湖遇霧,庚午九月三十日〉
舴艋輕舟窈窕行,淡妝西子霧中情。
身似浮鷗欲飛近,眉峰隱隱眼波盈。

〈題畫〉
攀紅繞紫更牽黃,誰遣東風駐景光。
霧眼迷離春去否,玉簪開過有餘芳。

〈昏眩〉
沈沈暮靄腦能閑,車走雷聲耳不頑。
此覺祗應仙客有,雲騰霧駕上登山。
〔涉川案:疑「祗」乃「祇」之誤。〕

〈七絕五首〉
辛未七月廿七日至八月十五日遊新疆,過庫車吐魯番觀唐代石窟及龜茲、高昌、交河古城。西域風光,連山廣漠,付諸詩,可以為歌行,為長律。屬在衰年,詩思日竭,不能成篇,僅得七絕五首,去所感懷遠矣。

一、〈維吾爾舞〉
淡淡紗衣裊裊手,凌波羅襪細腰支。
新翻古調維吾爾,賺得尊前醉眼癡。

二、〈庫車克孜爾、克孜爾尕哈、庫木吐拉千佛洞壁畫〉
穹廬佛廬半殘湮,故國衣冠尚畢真。
參得菩提清淨跡,魏隋遺格許相親。

三、〈吐魯蕃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在火焰山麓〉
貞觀開元見筆敷,莫高遺格共清腴。
任他烈燄成山積,尚有冰心照畫圖。

四、〈乘飛機過天山〉
凌霄黃礫不堪攀,白雪青茵駐素顏。
極目憑虛飛鳥絕,蕩胸萬嶽過天山。

五、〈龜茲、高昌、交河古城〉
無邊西域自堂堂,諸國交親歷漢唐。
千百年來白駒過,破城殘闕尚餘光。

〈壬申六月廿一日,在臺北吊故人張大千摩耶精舍梅丘〉
知己猶存海內親,雲天萬里隔蒼溟。
今來淚灑梅丘土,恨不重逢是此生。

〈自題畫山水圖〉
少時耽臥遊,登臨情亦熱。
蕩胸起山嶽,歷歷王喬舄。
雜彩媚巒容,落墨壯行色。
曾披青城雲,曾擁峨嵋雪。
秉此雲雪心,堂堂駒過隙。

〈寓洛杉磯十一月,甲戌四月始還海上巨鹿園〉
雲氣沈沈隱日光,小園蕉竹自生涼。
重歸車水馬龍地,正是江南梅子黃。

〈論畫二首〉
織細霜毫重寫真,黃家輕色得清新。
百年畫筆歸天水,已絕江南落墨人。

迂訥齋頭露葉稠,梅花庵裡老梢秋。
晴雲涼雨生清思,絕憶當年李薊丘。

〈閔行圖卷〉
曾幾何時憶舊踪,青青阡陌滿春風。
今來省識春風面,照眼瓊樓第幾重。

〈內蒙古紀行九首〉

一、〈呼倫貝爾牧區〉
天低四野碧虛澄,碱草平鋪翠似綾。
極目平原嚮空闊,如雲駿馬氣驍騰。

二、〈蒙古包午餐〉
秋風原上碧相侵,氈幕歌筵殫美襟。
醉客盈尊牛奶酒,撩人清思馬頭琴。

三、〈摩爾根河〉
珍重尊前萬里情,草原無際正新晴。
彎環摩爾根河水,自為牛羊渴飲清。

四、〈牙克石道中〉
蜂黃蝶粉裊枝斜,細綠團紅滿地遮。
休道餘霞散成綺,天孫為織草原花。

五、〈興安嶺〉
短鬣蛟龍瘦玉虬,濃光翠色障清秋。
千年天風海濤瀉,重嶺高低壓幾州。

六、〈扎蘭屯〉
已到江南秋滿時,却來塞北繞芳枝。
那知此是春歸處,八月楊花拍面吹。

七、〈哲里木盟莫力廟湖〉
水面浮渲唼喋魚,蓮裳荇帶午風徐。
沙邊軟步貪光景,為愛黃家輕色圖。

八、〈昭烏達盟當鋪當地人民公社〉
風翻沙浪沒欞扉,九室流離十室饑。
回首十年荒漠地,稻糧如海犢兒肥。

九、〈昭君墓〉
可有明妃怨曠歌,畫圖省識事如何。
不須辛苦辨疑塚,留與遊人漫記多。

〈李成茂林遠岫園〉
取次山涯水畔行,墨圍筆陣盡疑兵。
眼前一派燕家景,便是當年舊姓名。

〈竹禽圖〉
東原雨散長烟蕪,春水無漣靜北湖。
漠漠靜暉風竹定,穿林鳥語落珍珠。

〈郭熙谿山秋霽圖〉
蘇家驟雨曾三沐,寶繪堂中筆有鄰。
若問毫鋒穎脫勢,舊踪微覺晉卿親。

〈武宗元朝仙杖圖二首〉
吳裝驚采已烟空,凝想流波一綫通。
試覓鵝谿蒓菜跡,可無遺帶尚當風。

米顛大笑武生顛,苦戀吳生筆底妍。
魚目初成應自喜,春光無那漏真傳。

〈周昉簪花仕女圖〉
辛夷花爛春雲熟,鬢朵新裝露雪膚。
南唐風物憑君識,那得宣州長史圖。

〈唐人宮樂圖〉
豔筆濃肥別樣妍,流風於此已移遷。
何人真亂晚唐本,檢點元朝八十年。

〈王詵夢遊瀛山圖〉
畫圖重墮夢遊中,想見當年舊筆踪。
卻笑山居遺格在,似曾相識霅谿翁。

〈徐熙雪竹圖〉
凌亂寒光數竿竹,風流飄忽幾年華。
至今落墨無人賞,凍葉寒梢褪雪花。

〈韓幹牧馬、韓滉文苑二圖,併宋徽宗題識〉
文苑清圖自儼然,驍騰雙駿宛當年。
從來稱說三唐本,軍令狀前筆底傳。

〈文同偃竹圖〉
古時畫竹多鈎勒,粗筆三唐貌此君。
寫葉新從與可始,淺深背面墨痕分。

〈王冕梅竹松石圖〉
綠萼梢頭筆欲飛,毫鋒初自變清夷。
尋常過眼橫斜影,瘦竹團松是一奇。

〈張旭草書古詩四帖二首〉
墨痕盤鬱古藤縈,行跡迴翔大翼輕。
直立毫鋒傾逆勢,始知新格負奇名。

後時狂素盛書名,蕉葉揮殘得意新。
苦嚮人前求筆法,更無毫髮有遺情。

〈題米芾畫史〉
月旦深嚴可少舒,精微鑒別莫相如。
營丘老筆平生重,卻下河陽逐客書。

〈巨然山居圖〉
明潤礬頭簇落苔,水蒲風偃斷塵埃。
董源老去江南景,已是禪師獨自來。

〈李唐採薇圖卷〉
放筆縱橫意欲灰,猶將圖畫寄沈哀。
誰知投老流離客,風氣從教一代開。

〈楊鐵崖題倪雲林畫詩〉
懶瓚先生懶下樓,先生避俗避如仇。
自言寫此三株樹,清閟齋中筆已投。

〈戲和其詩〉
諛辭詩筆信堪投,高士何時懶下樓。
宴罷殷勤重餽米,當筵真見俗成仇。

〈讀倪瓚畫〉
小山竹樹費年華,飛白清高第一家。
卻笑延陵清閟閣,霜毫能事祇些些。

〈元人墨竹歌〉
鷗波寫生意深厚,筆參書勢十八九。
浪蕊浮花棄不收,真質未落此君後。
抽思凌雲李顧儔,對雨臨風如中酒。
青鸞起舞玉螭走,研匣淋漓墨流肘。
平俗梅花守白頭,紙上空揮強悍手。
胸無成竹柯丹丘,強迴筆端稱與可。
畫圖指數竹陽秋,墨戲家家誇不朽。
豈以名高掩拙優,品第由來諛滿口。

〈梁楷減筆〉
畫圖人物未應難,減筆新裁莫等閑。
百五十年數奇絕,已寧地北與天南。

〈牧谿松猿〉
水墨離披教寫真,花枝猿鳥一番新。
渡南半壁風靡體,不是山僧筆底情。

〈寫蓮〉
月色不可賒,香氣猶堪挹。
出水風露姿,窈窕寄清絕。
輕綃掩霧明,織羅障烟碧。
皭然泥不滓,霜雪門皎潔。

〈李范〉
華原耽暮夜,營丘沈夢霧。
水墨天下雄,文武分趨附。
一文收齊魯,關峽一武據。
尺縑人間珍,萬金良難遇。
縱橫數百年,不起舊沈痼。
何處無芳草,安事躡故步。
目染山川真,冥心物外語。

〈題吳子玉墨花〉
衝毫逸氣濕烟浮,橫掃還如丈八矛。
為酹天池一杯酒,百年旗鼓盍堪收。

〈自題畫三首〉
塘蒲身晚嚮秋慵,點鬢吳霜日已濃。
猶戀平生幾兩屐,闌姍退筆滿春容。

當年野逸動千門,飄忽流風斷筆痕。
又是江南寒食近,雜花落墨與招魂。

淡墨微茫到李成,清森飛白姓梁人。
不因腳著謝公屐,那得夢遊天姥吟。

〈桑榆〉
桑榆何物最關情,病腕難勝墨半罌。
不信霅谿顫掉手,都緣白墮未寒盟。

〈石泓〉
醉顛頭上翠烟稀,風子牆陰腕力微。
筆勢消磨落溟漲,石泓欲涸絕魚飛。

〈苦葟齋落墨〉
近稍弄墨,不覺有黃海松濤意,予登此山時年二十六,回首已近四十年矣。

天風吹袂鯽魚背,迎客蓬萊不遇仙。
千峰百嶂閱太古,觸霧凌雲已少年。

〈紅蕖〉
扶醉嬌紅浪莽開,烟圍霧合噀香來。
縱教夜月明輝滿,何似朝霞爛錦堆。

〈題畫山水圖〉
雜彩紛筆落落勻,迷迷烟雨墨痕新。
懷中夢後織毫失,病腕猶思斵鼻斤。

〈牡丹〉
富貴黃家未足珍,江南野逸願為鄰。
豈有夢中傳彩筆,自商落墨染朝雲。

〈題吳子玉山水冊〉
迷離烟霧墨華濃,窅靄澄空翠雨濛。
欲嚮千巖餐秀色,天南一管繞春風。

〈畫梅〉
何處月香水影,繁英爛漫晴天。
新握春風詞筆,不關覓句逋仙。

〈長岡林屋圖〉
澗水奔流橋底急,長風烟樹屋邊晴。
置物每愛危崖証,老去平夷筆下生。

〈客見示舊所寫山水,因作此詩〉
山川紛萬象,畫圖演百派。
我昔發幽情,弓月曉簾掛。
悠悠歷幾世,意氣乏俊邁。
往往失中道,所好或狂介。
百年臥沈疴,孰使之小瘥。
敝屣懷中筆,舊遊徑仄隘。
何須到夢中,悵惋歸宿藉。
不見北溟鯤,終作雲鵬化。
櫪下絕塵蹄,猶思騁一快。

〈題所寫山水〉
腰腳婆娑雪滿頭,桑榆行自遠林丘。
印痕欲褪平生屐,退筆無端做臥遊。

〈白蓮短卷〉
皎潔佩寒玉,清涼披綠雲。
荷風散襟抱,併此寫靈芬。

〈秋霜圖〉
嵐埡秋臨樹,流光散綠雲。
嚴霜渾可賞,紅染一林春。

〈題健碧畫水稻圖〉
捲起湘簾近午天,薰人花氣欲登仙(時仙人球正花)。
市齋渾有江鄉意,硯水瀾翻萬頃田。
〔涉川案:自注「時仙人球正花」一句,疑「花」字前或後缺一「開」字。〕

〈題健碧畫蘭〉
繽繽翠帶凌寒,艷艷濃心渥丹。
露噀風飄香遠,何如深谷幽蘭。

〈題鄭所南竹卷〉
所南寫竹為僅見,其風格如此。

一襟清思出逃禪,豪氣都從靜裡傳。
蒼涼放筆所南老,雨橫風狂舞翠烟。

〈傳世所南畫惟蘭與竹兩圖,今併在日本〉
錦綫集今秘難得,心史休將墨本尋。
賸有雙清流落去,幽蘭啼眼泣湘君。

〈前年兒子自貴州山區携歸蕨乾,烹之,其味大似雲南雞棕菌。自來薇蕨併稱,實相似,且為同科,連類及伯夷叔齊采薇之歌,因成此詩〉
西山饑客有吟謳,棄國潛身怨暴周。
率土從知殷粟盡,采薇寧復故林丘。

〈題來楚生竹枝青蛙小卷〉
揚州畫舫數前賢,南北吳齋五十年。
幾輩風流日遼邈,新聲留與世間傳。

〈碧嶂青谿圖〉
石徑緣崖窄,水蒲不偃風。
崔巍起山勢,蒼翠奪晴空。

〈舊作墨筆山水小卷〉
水墨稱雄十代傳,李文范武散陳妍。
儒家一派士夫畫,心力虛拋四十年。

〈悼念周總理二首〉
毅魄塞天地,英風壯九州。
千年飛骨處,鐵臂動山河。

花萼如山供,群情似海融。
英雄碑下路,清淚濕寒空。

〈梅花〉
朝暉裝點萬枝春,俏粉驕紅百態新。
花萼不知誰繡出,東風一夜似金針。

〈周總理逝世一週年哀感作歌〉
天沈沈,地冥冥,
愁雲迷白日,悲風倦捲塵。
大樹飄零巨星落,九州慟哭齊纏墨。
長懷遺愛在人民,盡瘁一生功蓋國。
却笑蚍蜉同朝菌,晦朔不知未為促。
繁花如雪氣如霜,惜別靈車淚萬行,哀思年年無時忘。
重門燈爛,瓊葩雲張。
今夕何夕,浩歌激揚。
巍巍業績日月光,無盡歌聲歌未央。
江河大地飛骨香,山高高兮水流長。

〈悼懷陳毅同志逝世五週年〉
將軍聲威動淮海,過江雲帆齊甲鐙。
百年苦難一朝蘇,壺漿夾道凋顏改。
骨氣夙有雪松格,於今青蠅絕無跡。
興來挾筆作詩人,填胸風雲箋一尺。
故國旌旗到江南,此頭須田國門懸。
功業千秋身沈泉,雄篇壯句萬口傳。

〈落墨松歌〉
結巢雲松顛,天風拂五弦。
山東李白好,放筆奪詩篇。
我不能摧頹臥聽老龍吟,又不能調微弄商一曲琴。
君不見北海奔騰南溟翻,蒼濤碧浪千叠山。

〈芝蘭〉
逸驥千里足,伏櫪志依舊。
烈士抱雄心,暮年甘不復。
無言自成蹊,桃李揚綺繡。
未若芝蘭馨,歷久不聞臭。

〈繪事十首〉
春紅夏綠遣情多,欲剪烟花奈若何。
忽漫賞心僻奇調,少時弄筆出章侯。

蜀山秦嶺為攀留,燕范遣踪尚可搜。
癡絕霧城年少客,尋常曉月誤簾鈎。

刻意邀尋董巨盟,江山目染得奇兵。
好收折屐堪重蠟,趕上江南及亂鶯。

梅竹聚禽河洛精,拒霜紅粉度南英。
細參絕艷銀鈎筆,不識元明莫論清。

不如尋夢隋唐跡,何況高希六代風。
久閟神皐千壁暗,流沙西度得靈通。

高墨猿禽下墨枝,梁生牧衲一時奇。
少耽格律波瀾細,老去粗豪是本師。

別開生面意如雲,落墨江南張一軍。
絕歎新裁好骨格,鮑詩無鬼唱秋墳。

落墨繽紛有信書,粲然遺說見清圖。
試迴謹密歸豪放,未委當時意得無。

渤海蒼濤塞北天,皖山雲路粵江船。
畫圖百派幾星火,撥盡爐灰為眼前。

深深柳密正鶯啼,艷艷花濃照眼迷。
信美人間春一片,櫪邊思躍絕塵蹄。

〈八大山人蓮塘翠羽圖〉
三月十九,個相如吃。
緇衣潛身,黃冠匿跡,天荒地老無人識。
草堂半池墨,無端寤歌且放筆。
溟蒙一片冥雲飛,自笑三文河水值。
蓮風起,江畔香,暮雲翠似蓋,曉露殊滿房。
皜皜乎不可尚,翠禽石上弄秋陽。

〈張大千寄贈牛耳毫筆〉
十年風腕霧雙眸,萬里思牽到雀頭。
豪氣何堪搖五嶽,墨痕無奈舞長矛。
蠻箋放浪霞成綺,故服飄颻海狎鷗。
休問巴山池上雨,白頭去日苦方道。

〈贈冒叔子〉
縱橫萬首詩無敵,意氣憑陵語不涵。
誰似如皐冒叔子,試從江北到江南。

〈研墨〉
臥腹渾如北苑山,障眸霧似鎖雄關。
日搖風腕婆娑筆,凹硯無時聚墨乾。

〈題陸儼少山水卷〉
鷗波而後開生面,簡遠癡翁黃鶴道。
六百年來旗鼓息,風流今見陸天遊。

〈王羲之上虞貼〉
上虞希世唐摹本,淳化傳鐫跡久迷。
重見江南舊長物,金簽墨紐盡堪稽。

〈潑墨山水〉
鵬翼怒飛風霍閃,渾茫尺五青漫染。
帶得南冥雲一痕,散作齊州烟九點。

〈夜讀莊子逍遙遊〉
大椿一春八千歲,冥靈五百歲為秋。
人生數十年間事,道得朝聞夕可休。

〈丁巳九之北京已相隔十四年矣,車中作此詩〉
秋陽明麗滿江天,樹影風馳逝眼前。
十四年如車過轍,重來京國換人間。

〈臨安紙〉
臨安新造女桑箋,涇縣應輸稻葉宣。
試與蕭齋閑放筆,濕雲濃抹雨餘天。

〈自題山水圖〉
久失林泉致,重尋舊屐痕。
頹毫餘磊落,雜彩尚繽紛。
流派同更異,江山故易新。
靈通出冥契,用志入凝神。

〈戊午十一月過杭州作此二詩〉
十年不到西湖路,霧散樓臺樹色清。
依舊湖山飫渴眼,強支腰腳為登臨。

迴黃轉綠意匆忙,飫眼嬌紅雨一場。
不為春歸悔輕別,秋叢倚杖賞嚴霜。

〈己末元宵二日遊西樵山,至白雲洞而止,夜宿守真閣,臨行得此三詩〉
仙境招邀動客情,巒光樹色鬢邊青。
雲峰自怯如天遠,坐聽泉聲耳已清。

靈巖春早雲生谷,來看銀河落九重。
滿目風光餘別意,負他七十二雲峰。

叢篁密樹碧相交,石徑參差度曲凹。
坦腹守真閣上臥,邯鄲無夢別西樵。

〈廣州東山〉
壯心七十未堪老,自笑還來避歲寒。
小住為佳花竹國,客齋容榜謝東山。

〈玉樓春四調〉
瀋陽客舍病暑作

北來千里如飛鳥,極目平原行未了。
北陵香噀茭荷風,翠壓東陵松夾道。
關河還覺涼飈好,紅日晴烘秋意少。
來朝東去逐寒濤,渤海灣頭看落照。

〈旅順〉
遼東先已新涼到,衣上秋陽風滿道。
碧槐葉老接堤陰,朱槿花嬌迎客笑。
滄濤無盡連天曉,曲折群山環半島。
平生惟欠酒腸寬,詩思已隨浮海棹。

〈大連老虎灘公園〉
西風臥虎橫青嶂,巖麓晴光開肅爽。
雨餘影散去來雲,日午潮生高下浪。
征途小駐清遊暢,試倚危欄秋可賞。
海天浩蕩恣君看,放眼何須牛背上。

〈壬寅中秋遊千山夜返瀋陽,車中得此閱〉
關河夜氣沈清水,玉兔團光同萬里。
何須把酒問青天,今是何年從古異。
車輪西轉如飛矢,回望千山餘別意。
金風桂露碧空寒,無數峰巒明月裡。

〈武陵春〉
曩予客重慶,每舟行江中,望兩岸山色如畫,作嘉陵江圖。因憶吳道子寫嘉陵江山水於大同殿壁事,戲賦此詞。

烟水雲山空彩壁,贏得盛名留。
惹夢丹青盡已休,猶說舊風流。
曾作嘉陵江上客,鼓櫂幾經游。
怪石奔灘認昔遊,三百里圖畫收。

〈少年遊.題張旭古詩四貼〉
驀然想見無腰支,箋上幾行詩。
鬱結盤藤,勒繮怒馬,奇崛醉風姿。
尋消問息狂僧素,恨不與同時。
退筆如山,殘蕉成帙,直是未曾知。

〈蝶戀花.觀張旭草書戲賦〉
意興偏隨沈醉好。墨未濃時,書被催成早。
舞袖臨風楊柳裊,鸞箋筆陣蛇矛掃。
搵髮飄烟成一笑。無盡流光,總是拋人老。
頭上霜絲梳更少,酒痕應褐狂顛草。

〈少年遊.王晉卿烟江叠嶂圖蘇東坡長歌卷〉
山藏野店,路縈橋木,浮翠擁江天。
回首沈吟,武昌樊口,幽絕寄華年。
迷茫跡。營丘淡墨,縹緲散輕烟。
蠟炬垂紅,酒香破鼻,醉墨滿題篇。

〈鷓鴣天〉
頃就醫,謂余鬚髮日皤,且及眉間。歸面持鏡,始自見之,不覺賦此詞。

過眼年光又一時,紫芝無力變霜絲。
春風有意回青柳,濃雪多情綻粉枝。
山萬仞,路雙歧,人生何似百篇詩。
鏡中已分蟠鬚髮,不覺秋來白到眉。

〈水調歌頭.丙辰十月十四日作〉
映日旌旗偃,滄海變狂瀾。
酸風射眼淒緊,秋色暗長安。
誰念清明寒食,萬萼千花無跡,化作血痕乾。
凝夜烏雲重,城上亂鴉喧。
英雄淚,且休搵,試憑闌。
八億神州兒女,未改寸心丹。
創業艱難未半,容得狗偷鼠竊,一片好江山。
攬月九天手,捉鱉五洋翻。

二零一七年七月十六日夜抄畢,未暇校閱一遍,俟他日為之。涉川識。

2017年7月5日 星期三

〔日〕小南一郎:〈《楚辭》的時間觀念〉

*本文載於《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頁71-79)的「域外新刊」欄目。文前有邵毅平的短篇導讀,頗簡明扼要,故一併摘錄。

【導讀】

本文原係日本京都大學名譽教授小南一郎先生2016613日在「章培恆講座」上的講演稿,作家後來又作了修訂。「章培恆講座」是由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組織策劃、章培恆先生學術基金資助的主要項目之一,專門聘請海內外在中國語言文學及相關研究領域卓有成就的學者開設前沿學術講座。

小南一郎先生在中國已出版有兩種學術著作的中譯本,即《中國的神話傳說與古小說》(孫昌武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唐代傳奇小說論》(童嶺譯,伊藤令子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所以迄今在中國學界一般的印象當中,他是研究中國古小說和神話傳說的專家。但除此以外,他其實也是一位《楚辭》研究專家。他的第一部著作,1973年出版的,是《楚辭》的日譯本,那時候他剛完成在京都大學的學業;三十年後,2003年,他即將從京都大學退休前不久,又出版了《〈楚辭〉及其注釋者們》,那原是他的博士學位論文,從詮釋學角度研究《楚辭》的。本文是他《楚辭》研究業績的一個具體展示,既細微地顯示了他個人的研究方法和個性,也顯示了作為「京都學派」第三代學者的學術風貌,有助於我們更全面地了解作者及「京都學派」。

作者在《中國的神話傳說與古小說》中譯本序中曾寫道:「敝大學(京都大學)所教授的中國學的基礎,是直接上承清代考據學的。把選擇最佳版本和一字一句的嚴密校訂當作做學問的根本。借用恩師吉川幸次郎教授的話說,在一個字的校訂之中,表明了一個學者的全部能力。」我以為,「京都學派」的學術特徵就體現在這句話裡了:「在一個字的校訂當中,表明了一個學者的全部能力。」——今天我們有些人不要說「一個字的校訂」,就是論文也是可以錯別字連篇的!本文具體演示給我們看,通過「古」、「終」、「終古」這幾個關鍵字詞的細緻分析,怎樣建構一個觀點,貫通一個脈絡,從這幾個關鍵字詞含義的變遷當中,推導出整個先秦時代,尤其是戰國時代,社會的變動怎麼反映在時間意識上,時間意識怎麼反映到文學作品裡。

還是在那篇中譯本序裡,作者談到一般學者有宏觀的研究,有微觀的研究,但他所主張的,則是介於宏觀與微觀之間的「中觀」的研究:「一部作品存在的意義,不能全部由時代環境直接說明(假如可以這樣說明的話,那麼處在同一時代、同樣性質的社會環境中的作者,即使有巧拙之差,也會創作出具有同等價值的作品),也不能全部由作者的個性和生活經歷來說明(被當做「個性」的東西實際大半是從時代環境中產生出來的)。這可以說是必須確定隱覆在這二者之間的「中觀」的根本理由。」因此,本文不是從《楚辭》作者個人的不遇來解釋《楚辭》富於悲哀色彩的原因,而是從循環的時間意識到直線的時間意識的歷史大變動的結果來解釋,認為時間意識的推移反映了整個時代對於一神教的、中央集權的一種意識和願望。通過這種「中觀」的研究方法,我們既理解了那個作者,也理解了那個環境,那個環境就是從比較小的王權向更大的中央集權轉移的環境,《楚辭》的作者就是非常敏感於這一轉移的一個詩人。同時,這種「中觀」的研究方法也可以讓我們避免掉入無謂的作者之爭的陷阱。

我們還注意到關於時間意識的研究。在「京都學派」裡似乎有一個文脈,作者的老師吉川幸次郎先生有一篇端文,叫《推移的悲哀》(收入《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六卷),研究了中國文學中的時間意識的變遷。本文也可以說是對那一研究的延續和深化。作者進一步追尋,隨著時間意識從循環的到直線的轉換,在《楚辭》中具體發生了哪些深刻的變化。


【摘要】

在《楚辭》諸作品中,《離騷》可以說是性質最尖銳的一篇,它的尖銳性質典型地表現在其時間觀念中。《離騷》篇的主人翁一直懷念古老的圓環性質的時間,從太古以來人們在迴圈的時間裡平安地生活過來,但是歷史的進展使其不得不接受直線性質的新時間觀念。直線性質的時間就是歷史性質時間,也就是政治性質時間。主人翁處於這種直線性質的時間裡萬事不如意,不能實現他的期望。因此,他決心離開現實世界,出發到天上遊行,在天上尋找圓環性質的時間,可是他發現天上也已經不是從前那樣的理想世界,結果他又向著天的最高處再一次出發。主人翁在天的最高處發現的不是直線性質的時間,也不是圓環的時間,而是絕對性質的新的時間。這種離騷主人翁尋找時間的彷徨,可以說是楚人們在戰國後半時期的社會變動裡掙扎,要認真尋找自己未來的精神的反映。

【關鍵字】

圓環性質的時間直線性質的時間天上遊行終古



分析文學作品時,需要特別關注各個作品中的時間觀念。這是由於作品中所描寫的時間相貌直接反映了作者(作者不一定是一個人,作者的涵義裡也包含團體作者)的喜悅和悲哀。大致來說,喜悅的表現常常與時間的緩慢流逝分不開;悲哀的表現常常跟時間的匆匆流逝成為一體。時間的流逝,可以說是引起人們情緒或喜悅或悲哀的根本原因。作者對待時間的態度,直接反映在作品背後並構成作品的基本價值觀。如這個觀點沒有很大錯誤的話,那麼在分析作品時,關注作品中的時間描寫,可能成為探求作品本質的一個有效手段。

一、迴圈式時間和直線式時間

根據民族學者們(文化人類學者們)的調查,在文明程度較低的民族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時間觀念。[1]農耕社會形成後,人們的基本時間觀念變成圓形而回環、永恆迴圈式的了。對於生活在以季節這種形式迴圈著的自然中的人們來說,最容易接受的時間觀念是以一年為一個環節,環節間互相鏈鎖,迴圈至永遠。他們的精神世界也建立在這種特殊的時間觀念上。這種時間觀念,通過宗教儀禮等形式,尤其通過時節慶典的方式具體化,賦予人們的生命和生活以這個時代特有的意義。

這種迴圈的時間觀念,從新石器時代的農耕社會開始,一直成為社會的基本觀念之一。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中逐漸滲透了其他新的時間觀念,即否定時間的迴圈和回歸,認為時間是單線消逝的新觀念。王朝成立初期,這種新的時間觀念初次紮根在社會,隨著王權的發展,新的時間觀念漸漸擴張它的勢力。自那以後,社會中並存新舊兩種時間觀念。這兩種時間觀念,從宗教觀點來說,圓形環流的是神聖的時間,直線性的是非神聖的(世俗的)時間。隨著王權統治逐漸擺脫宗教性質而趨於世俗化,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也進一步顯示了自己的重要性。

以村落社區為基礎的社會,使用迴圈性質的時間觀念,足夠維持它的秩序。今年只要舉行與去年一樣的慶典就可以了。但是出現中央集權的王權後,為了實現廣域的統治,一定需要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以最典型的例子來說,如果不區分去年的時間和今年的時間是兩個不同的時間意識,那麼就不能實現對不同地域、不同階級、各種老百姓的統治。這是因為王權是以財富的高度集中和儲存為基礎成立的。這種經濟活動,只有以直線性質時間作為框架,才能有效。同樣是收穫的秋天,如果不區別去年的與今年的,那麼貢納、徵稅等行政活動根本不可能展開。

所謂的歷史概念也是伴隨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產生的。類似於文字記錄的記錄制度也是通過記錄正流逝著的時間上所發生的事件,並明確把握這些事件的前後關係為目的的。王朝初期,文字記錄是順利進行統治不可缺少的技術。在這個時期,雖然儀禮活動還在迴圈性質的時間上實施,但是現實統治卻在直線性質的時間上實行。一連串的政治事件以歷史的名義記錄下來,這種記錄在行政場面上起了有效的作用。

生活在迴圈的時間裡,人們基本上感覺自足,沒有憂慮。與之相反,生活在逝而不返的直線性質的時間裡,人們總是感覺不足和不滿。這種感覺是源於直線性質的時間背後隱藏著悲劇性的本質。《論語》說: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

在這個句子裡,孔子借托聚焦水流凝視著的是激烈變化的世俗社會。然而世俗變化的背後隱藏著直線性質的時間,孔子深深地歎息著逝而不回的時間。

當然,直線性質時間觀念的產生,並不意味著之前圓環形狀的時間觀念是無用的廢棄。在古代社會裡,這兩種時間觀念並存,且各有其功能。兩者所占的比重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在原來圓環形狀時間觀念支配的社會裡,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滲透到它的基層,並逐步增進實力。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也還沒有完全擺脫迴圈性質的時間觀念。由於我們生活在直線性質時間觀念支配的社會裡,所以我們的價值觀念也修築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上。然而有時我們對迴圈的時間會表現出一種鄉愁似的感情。我們常常感覺到,在懷念迴圈的時間時,能夠超越野蠻的現實社會,得到精神上的安慰。

二、「古」和「終」的基本詞義

在王朝初期,並存著迴圈的時間觀念和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隨著社會的發展,兩者所占的比重逐漸發生變化。可以認為,人們通過漫長的時間,逐步地從以迴圈的時間觀念為基礎的社會,搬遷到以直線性質時間觀念為基礎的社會。從階層意識來說,擁有政治權力的人們,很早就已經習慣於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而一般的人民,在時代到來之前,一直都生活在循環的時間觀念裡。

在人們所使用的源於太古的詞彙裡,可能有不少詞彙是歷經由於不同時間觀念支配而擁有不同基本價值觀念的社會。尤其是自古以來與時間有密切關系的詞彙,在歷經這兩種時間觀念支配的性質不一樣的社會過程中,不得不改變它們的根本詞義。換言之,自古以來的時間詞,雖然在現在社會裡,以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為基礎獲得它們的主要詞義,但是在古老時期,以迴圈性質的時間為基礎,它們可能擁有跟現在完全不一樣的詞義而被使用。

接下來以「古」和「終」作為自古以來使用的時間詞彙的例子展開討論。我認為這兩個字的詞義變化與《楚辭》中各個作品的形成有著密切的聯繫。

古老的「古」,對我們來說,意味著過去,指示已經過去的時間。《呂氏春秋》:

今之於古也,猶古之於後世也;今之於後世,亦猶今之於古也。故審知今則可知古,知古則可知後……(《呂氏春秋仲冬紀長見》)

高誘對此稱「古昔也,後來也」。由此可知,這裡設想的時間模式是:古(昔)—今—後世(來)。在時間流裡「古」置於「現在」之前。這裡使用的「古」字的詞義,可以說是形成於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基礎上的。此外,在《呂氏春秋》的這段文字裡,作為對比的古、今、後這三個概念,在定位表現上有些混亂,沒有同我們認為的那樣完全直線化。或許在《呂氏春秋》使用的材料裡,還存留著直線性質時間以外的時間觀念。

上文討論的是,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作用下「古」字的詞義。但是我們還能發現,不能以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來說明「古」字詞義的例子。接下來,我想以「千古」和「萬古」作例子,討論「古」字的另一種詞義。千古和萬古中的「古」字,不但可以解釋成古老的時間,有時也可以解釋成未來的時間。在下文中主要以「萬古」這個詞彙作例子展開討論。

「萬古」當然可以解釋成很古老的過去時間。劉宋的顧愿《定命論》裡寫道:

夫生之資氣,清濁異原;命之稟數,盈虛乖致。是以心貌詭貿,性運舛殊,故有邪正昏明之差,修夭榮枯之序,皆理定於萬古之前,事徵於千代之外……(《宋書顧覬之傳》)

上文中「理定於萬古之前」的意思是,在很古老的過去早已決定了這些道理。再舉一個例子,出現在張充的《與王檢書》中的「萬古」,具體內容如下:

充幸以魚釣之閑,鐮采之暇,時復以卷軸自娛,逍遙前史,縱橫萬古……(《梁書》本傳)

上文的意思是,通過讀書使自己的心感到快樂。心情所縱橫馳騁的「萬古」,主要指的是過去的時間。另一方面,「萬古」解釋成未來時間的例子也不少。帶有延熹三年紀年的《楚相孫叔敖碑》裡載有如下內容:

感想孫君,乃發嘉訓,興祀立壇,勤勤敬愛,會意自然,刻石銘碑,千載表績,萬古標記。(隸釋3

上文中由於人們要做石碑表揚孫叔敖的政績,所以「標記到萬古」的「萬古」,一定是指遙遠未來這個時間。「萬古」一詞解釋成未來的用例也不少。庾信的《周上柱國齊王憲神道碑》裡寫道:

千齡萬古,英聲在斯。

意思是指他的美名流傳至遙遠的未來。此外,「萬古」這個詞還有另外一種用法。在這種用法裡,萬古超越所謂過去和未來的區別,解釋成超越時間的意思。梁簡文帝《南郊頌》裡寫道:

欽明美化,跨萬古於此日;廣運愉樂,表千載於當今。(《文苑英華》卷772

這裡的「萬古」可以說包含了此日、當今等限定性質時間以外的全部時間。

時代稍推遲至晚唐,杜牧在他的《池州送孟遲先輩》詩裡寫道:

人生直作百歲翁,亦是萬古一瞬中。

詩句的意思指一個人即使再長壽,那也只不過是時間流裡的一瞬。「萬古」在這裡也沒有區分過去和未來,而應理解為整個時間。

在探討「萬古」這個詞彙的用例時,我們注意到這個詞多出現在墓誌銘等獻給死者的文章裡。有時候甚至把死亡直接叫做「萬古」。例如,《梁書何點傳》收錄了天監三年梁武帝下給他的敕書,裡面寫道:

一旦萬古,良懷震悼。

這裡的「萬古」是針對何點的逝世而言的。又有《廣弘明集》卷七《敘列代王臣滯惑》篇,關於慮思道的部分裡寫道:

春秋方富,未許喪身,不盈一載,又從萬古。

這裡的「從萬古」,也有死去的意思。

我們平素生活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裡。但是在面臨死亡時,便有意識地把死去的人,從直線性質的時間裡遷移到迴圈的時間中去。這是為了避免忘卻,希望永遠紀念他。在我們的人生裡,可以說只有在面對人的死亡的時候,才會特別意識到迴圈時間的存在。

在思考「古」的本義時,《詩經》農耕詩裡使用的「古」字的例子很值得作參考。《詩經》農耕詩的基本形式是:首先記述春天的農耕準備;隨著季節的推移,記述各種農業勞動;最後以描寫莊稼收穫後熱鬧的祭禮而結束。例如《周頌》的《載殳》篇,最後寫道:

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茲。(毛傳:且,此也;振,自也。鄭箋:振亦古也。)

這裡描寫的是收穫祭禮時喜悅的空間(且)和時間(今),並且歌頌這種空間和時間是一直到振古都沒有變化的。這裡「古」字指的是,從太古的農業發祥時代開始直至現在的空間和時間,並且預祝這種「古」持續到未來永在。通過農耕儀禮,超越直線性質時間的方向性限制,從而獲得現在就是太古時代,同時也是久遠未來的叫做「古」的時空。這個「古」是每年豐收的保證。

通過上文的探討,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的結論:「古」這個詞彙,原本在迴圈的時間體系裡是永遠繼續的意思。後來被遷移到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裡時,它的主要詞義就更變成了古老的過去。但是,即便到了直線性質時間觀念支配的時代,「古」字的原本詞義還是沒有被完全忘卻。迴圈性質時代的「古」字的一部分本義就保存在「萬古」這個詞彙裡。尤其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裡,當人的終結與死相聯繫時,常常復活「古」字的古老含義。

跟「古」字同樣經歷了兩個不同時間觀念時期的代表性詞彙,還有「終」字。「終」字,我們一般理解為,某一事情持續一段時間後,走到盡頭的意思。古老書籍的注釋也常常解釋說:「終盡也」、「終競也」。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裡,事情一旦告終,剩下的就只有空虛。從一般的感覺來說,「告終」總是件不受歡迎的事情。可是,在探討有關「終」的詞彙時,也發現了「終」受歡迎的例子,其中典型的就是「有終」這個詞彙。古代的人們常常希望自己能獲得「有終」,例如《詩經大雅蕩》篇: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所有的事情都有它的開始,但是能夠實現「終」的卻不多。對於像我們這樣生活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裡的人來說,既然有開始,那麼就必定有終點。例如,桓譚在《新論辨惑第十三》裡寫道:

聖人何不學仙而令死邪?聖人皆形解仙去,言死者,示民有終也。

在這裡,「有終」就是指死亡。即:無論聖人還是一般人都必定死去。但是,《詩經.蕩》篇中「有終」的解釋卻大不相同。與《詩經大雅蕩》篇類似的解釋,我們在《左傳昭公二年》所載的子產的發言裡也能看到:

子產曰:人誰不死?凶人不終命。

子產說:人都是要死的,但是壞人不能終他的命。這裡的「命」,不一定是指生命,或許是指天命。值得注意的是,在子產的發言裡,死和終命被區別看待。《楚辭離騷》篇裡也有同樣的「終」字:

固亂流其鮮終兮……

指的是擾亂社會秩序的人,大多數不能得到「終」。通過這些例子,我們能夠知道,那個時代的人們希望獲得「終」,也畏懼由於做壞事而不能到達「終」。

另外,在西周時期的青銅器的銘文裡,也能夠發現相關的詞彙。例如,此鼎的銘文裡就有如下的句子(文物19765):

此其萬年無疆畯臣天子靈冬。

這裡使用的是,西周金文裡的慣用語。意思是,「此」啊,您一直是天子的優秀臣子,希望您獲得「靈冬」。這個「靈冬」就是古典文獻裡的「令終」。大家祝願「此」這個人能有完美的結局。

「終」字在甲骨文、金文裡寫成「冬」字。[2]由此我們能夠推測「終」的原意不是斷絕,而是從「終」直接連接到新的「始」。正如季節的迴圈並沒有到了冬就斷絕,而是由冬直接接連到了春。由此,我們能夠推測,在古老的迴圈時間觀念裡,「終」字指的是事態的成熟,而這個成熟接連著新的起點。

《呂氏春秋.仲夏紀.大樂》篇裡寫道:

天地車輪,終則復始,極則復反,莫不當。

天地做的是迴圈運動,它的終極接連著開始,因而天地無疆。存在於直線性質時間裡的事物,遲早會走到盡頭。然而古代人們認為,隱藏在這個世界背後的循環性質的時間,支持著世界的永存。

從終極接連到開始的運動,一般稱之為「復」。關於「復」字的詞義,古典文獻的注釋裡解釋為「復反也」。如果我們把「復反也」這個解釋理解為將時間追溯回原來的位置,那麼我們就被直線性質的時間所左右而忘卻了「復」字的原意。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們一般都很重視「復」,這是由於「復」與迴圈性質的時間觀念之間有著密切關係。《周易復卦篆傳》裡寫道:

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天行也。

與天體的運行一樣,這裡也重視在永恆迴圈運動中「復」的作用。也就是說,在以圓環形態環流的時間裡,由終末局面轉換到新的開始的過程中,「復」這個運動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

或許還有不少關於時間的詞彙,它們在兩個性質不一樣的時間裡(迴圈的時間和直線性質的時間)轉換了各自的詞義。本論之所以只以「古」和「終」兩個字為例子進行討論,是因為這兩個字與《楚辭》作品的理解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三、三種「終古」

《楚辭》中包含著很多形態的詩歌,它們詠唱的內容也是多樣的。有的作品歌頌喜悅,有的作品卻苦吐悲哀。然而《楚辭》文學的整體基調終究是表現內心的苦痛。為什麼在《楚辭》裡訴說困境的作品占大多數呢?從司馬遷的《史記》開始,就有很多試圖在《楚辭》作者的不遇生平裡尋找原因的主張。

許多知識份子都在抱怨自己懷才不遇,從古至今有不少文學作品都在表達他們這種不遇的感懷,但是《楚辭》作品較其他作品表現得更為深刻。這是由於《楚辭》作品中所表達的苦痛並不是源於個人的不遇,而是源於社會整體的動盪變化。宏觀地看,可以認為這種社會變化是新的秦漢帝國制度從古老的西周封建制度裡脫胎、誕生過程中發生的社會整體的改革。由於楚地域的社會較中原地區,保存著更多的古社會因素(文化、制度),因而可以推測社會的變動給楚地人們帶來的痛苦也更深刻。

我認為在《楚辭》作品創作的背後,存在這種激烈的社會變化。在這個社會變化過程中,古老的價值觀念喪失了原來的功能,楚地的人們也被強制地接受新的價值觀念。儘管他們依舊懷念古老的社會秩序,卻不得不接受新的社會秩序。大體上說,上文中討論的兩個不同的時間觀念,與這時期並存的古老的社會體制和新來的社會體制相對應。正因為如此,所以《楚辭》作品中有不少作品以時間為主題。例如《天問》篇中就討論了歷史性質的時間。作品之所以向歷史事實提出懷疑,可能是基於對直線性質時間的反感。[3]

根據上面的討論,我們可以知道「古」和「終」這兩字是經歷過由兩個不同的時間觀念支配的社會。這兩個字也是在這個過程中詞義發生巨大變化的典型例子。在《楚辭》作品裡有三處地方將這兩個字合並成「終古」使用,而且三處的意思均不同。首先關注這三個例子。第一個例子出現在《九歌》的最後,《禮魂》篇裡:

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禮魂》篇是《九歌》諸作品的祭祀儀禮中,最後的表演歌舞裡使用的歌詞,它的內容是祝賀祭祀順利完成。《禮魂》篇裡「終古」的意思是,通過祭祀活動獲得的喜悅永遠不會斷絕。即:人們祝賀通過祭祀活動所獲得的自太古以來的可喜時間,並且他們確信這個時間能夠繼續到未來。

「終古」的第二個例子出現在《離騷》篇的中間:

世溷濁而疾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焉能與此終古。

《離騷》篇的主人翁,由於在現實社會中不能實現他的願望,於是爬上天上世界去追求他的理想。但是天門不為他開。因此他在天上世界尋找哲王和美女,可是這種彷徨終究是徒勞無益。主人翁知道了,原來在天上世界也不能獲得自己所尋找的物件。他認為不能永遠如此徒勞,所以決定第二次出發。在這個沒有結果的彷徨的最後部分,主人翁說,不能在這種情況下「終古」下去。即:主人翁表示拒絕「終古」。

在《九章》的《哀郢》篇裡出現使用「終古」的第三個例子。這個作品所描寫的可能是楚國被敵國打敗後,人們失去了故鄉,於是坐船下長江的情景。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

人們在流離的旅途中懷念故鄉,他們不得已放棄的故鄉被表現為「終古之所居」。

如上文所述,《楚辭》的諸作品裡三次使用「終古」這個詞彙。值得注意的是,「終古」在各個具體使用的場面上,作者對它的感懷完全不一樣。

《九歌》中「終古」是被祝賀的,《離騷》中「終古」是被拒絕的,最容易理解的是《哀郢》篇裡的「終古」。「終古之所居」指的是他們從太古以來就集體生活著的地方。這裡的「終古」也許包含著大家曾相信他們的生活,會從太古一直到未來都不會有變化的意思。然而這種「終古」由於社會的變動,終歸化為烏有。在這裡由於「終古」主要表現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上,所以我們也容易理解它。

與《哀郢》篇相對照的是《九歌.禮魂》篇裡使用的「終古」。《禮魂》篇裡「終古」表示的是特殊的宗教性質的時間。通過宗教儀式,這個時間能夠持續再現。人們相信這個「終古」的再現能持續到未來永劫。人們在春天供奉蘭花、在秋天供奉菊花,隨著四季的迴圈,「終古」也將傳到永遠,不會斷絕。《禮魂》篇裡的「終古」可以說最典型地反映了圓環性質的時間觀念。與《詩經》農耕詩裡最後部分出現的「古」字一樣,它超越了直線性質的時間,成為永遠的現在。

這樣的狀況,在《禮魂》篇裡描寫為「容與」。「容與」這個詞彙,以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來說,形容的是時間緩慢地流逝。但這並不是它的本義。它的本義可能指的是跳出了直線性質的時間並轉移到迴圈的時間時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人們能夠跟神靈一塊兒享受喜悅的時間。在《楚辭》中,各個作品對「容與」這種狀態表現出不同的愛憎。

《禮魂》篇歌頌人們通過祭祀活動參與到圓環的時間裡,獲得永遠的現在。這裡的時間「容與」地循環,彌漫喜悅。可以推測《禮魂》篇是保存了《九歌》基礎祭祀儀式裡最古老性質的作品。但是,如果審視《九歌》裡所有的作品,那麼《禮魂》篇就會顯得例外。這是由於《九歌》裡的大多數作品都在哀歎永遠地失去了這種幸福的時間。

例如在《湘君》篇和《湘夫人》篇裡,哀歎招呼光臨祭祀現場的神靈們遲遲不來,好不容易來到的神靈也匆忙離去。正如上文中論述過的,直線性質的時間是世俗的時間,而圓環型的時間是宗教的時間。通過祭祀儀禮,人們能夠參與到迴圈性質的時間裡,與神靈們一塊兒享受迴圈性質的喜悅時間。表露在《湘君》篇與《湘夫人》篇裡的悲傷,如果用時間觀念來追究緣由的話,那就是起因於尋找迴圈性質時間的困難,以及好不容易找到的迴圈性質的時間卻很難挽留。《湘君》篇和《湘夫人》篇,都在它們的文末附上了歎息時間難以得到的句子:

《湘君》: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
《湘夫人》: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這裡所歎息的難以得到的「時」,不是指一般的時間,而是指只有跟神靈一起歡會時才能獲得的迴圈性質的時間。

《九歌》的《山鬼》篇也表露出不能得到時間時的悲哀:

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在《湘君》篇和《湘夫人》篇裡,雖然十分短暫,但終究還是實現了人和神的相聚並享受幸福的時間。然而在《山鬼》篇裡,女主人山鬼由於沒能正確把握時間,因而延誤了相會的時間,導致她不能享受與神靈們一起的迴圈時間。因此她只能如同「歲既晏兮孰華予」裡描述的那樣,在殘酷的直線性質的時間裡孤獨地苦惱。

像這樣,《九歌》的作品裡既包含堅信迴圈性質的時間能持續到未來永劫的作品,又有歎息這種時間不再實現的作品。總之,《九歌》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時間觀。從宏觀視點來看,《九歌》裡的作品之所以表現出喜悅,是由於獲得了圓環形態的時間;相反,《九歌》篇裡之所以表現出悲哀,是由於圓環形態時間的喪失,歎息人們不得不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裡勞碌生活。

《楚辭》作品裡既收錄了如《九歌》的《禮魂》篇那樣的以迴圈性質的時間為基礎而創造的作品,又收錄了如《哀郢》篇那樣的以直線性質的時間為基礎來描寫情況的作品。可以說,這兩種時間觀念都反映在了《楚辭》的作品裡。也就是說,我們能把《楚辭》收錄的所有作品都排列在以圓形和直線這兩個時間觀念為兩極的座標上。在這個座標上,《離騷》篇所占的位置特別值得注意。

眾所周知,《離騷》篇的基本結構是:作品裡的主人翁雖然具備能力和品行,但是在現實社會裡卻沒有得到合適的評價。於是他放棄現實世界,向天界出發。之後屢述天界遊行的始末。《離騷》篇主人翁的天界遊行,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主人翁告別現實世界,向天上世界出發。在天上世界遊行的期間,主人翁改變方向作了第二次出發。至今為止,對於天上世界的第二次出發的意義,好像還沒有受到充分的關注。

我認為以兩次的出發為關節點,能夠把《離騷》篇分為三個部分。這個觀點,可能對分析該作品的意義有用處。第一部分是:主人翁第一次出發以前的部分,記述主人翁在現實世界裡的不如意;第二部分是:第二次出發以前的部分,記述天界遊行的前半段;第三部分是:第二次出發以後的部分,記述新的天上遊行。

《離騷》的第一部分,就是主人翁向天界出發以前的部分。從時間觀念來說,這個部分是以直線性質的時間為基礎來描寫的。因為主人翁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裡萬事不如意,所以他放棄直線性質的時間,向天界作第一次的出發。其根本目的可以說是在天上世界尋找圓環性質的時間。如在第一部分裡寫道:

汨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這些句子都表示時間的短促,主人翁苦於直線性質時間。又有:

固時俗之工巧兮,愐規矩而改錯……忳郁邑餘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這裡的「時」就是主人翁所生活的直線時間裡的現在。

主人翁意識到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裡是不能實現他的理想的,於是決心向天上世界出發。

駟玉虯以乘鷖兮,溘埃風餘上征。

這是第一次出發,之後的部分就是《離騷》篇的第二段。第二部分記述的主要內容是主人翁的天界遊行和他跟女神們接觸的嘗試。從時間觀念來看,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主人翁試圖與神話裡的時間相交:

望瑤台之偃蹇兮,見有娀之逸女……鳳皇既受貽兮,恐高辛之先我。

這段文字是建立在商王朝始祖神話的基礎上的。主人翁企圖強行地擠入神靈們的時間裡。一般認為神話是發生在太古的事件。但是神話的特點在於,它能通過宗教儀式將神話性時間于現在再現。這是由於神話紮根於圓環性質的時間,因此神話事件可以隨時再現。《離騷》篇的第二部分描寫的是主人翁在圓形時間裡的彷徨。

但是第二部分主人翁的尋找也終究沒有結果。他不能進入天門,與女神們的交涉也以無效告終。即便在天上世界,主人翁的能力也沒有得到恰當的評價。他在這裡與地面世界一樣到處受到嫉妒和妨礙。繼續如此彷徨,終究不會有結果,於是主人翁決定停止這種尋找。文章在表明這個中斷的決心的地方,使用了「終古」這個詞彙:

懷朕情而不發兮,焉能與此終古。

主人翁宣告不能繼續無益的彷徨。這種陷入圓環性質時間圈套的彷徨,是永遠不能實現他的目標的,因而主人翁決定開始第二次出發。原本以為只要放棄直線性質時間而去尋求圓環性質時間,就有可能將問題解決,但是圓環性質的時間也早已被現實世界的矛盾所污染。主人翁痛苦地認識到了這一點,這促使他開始第二次的出發。

第二次的出發從空間觀念來說,是以邁向更寬廣的地域為目標進行的彷徨。從宗教觀念來說,尋找的物件已經不局限于楚文化的神靈們。

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

之前在天上的彷徨是主人翁以巫覡的身份為尋找女神而造成的。但是這次新的彷徨是以自己為唯一神(絕對神),率領神靈們進行的天上遊行。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軑而並馳,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

《離騷》篇的主人翁,以唯一神的身份爬至上天的高處。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了新的時間。這個時間超越直線性質的時間和迴圈的時間,是充滿喜悅的絕對性質的時間。但是這個絕對性質的時間只有在放棄從前的全部時間後才能獲得。這種對過去時間的放棄,就是對至今為止所建立起來的所有社會關係的放棄。

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愉樂。陟陞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蜷局顧而不行。

《離騷》篇的末了,主人翁在上天的高處發現了新的時間。這個時間過得緩慢並且充滿喜悅。「聊假日以愉樂」等句子表現了主人翁享受這個時間。但是這個絕對性質的時間,只有在放棄追求直線性質的時間和循環性質的時間之後,才能擁有。因此,主人翁在升上充滿光明的上天的途中目擊的「舊鄉」,也許是在圓環性質的時間裡人們自足生活的世界。就像「舊」字的訓詁為「舊久也」、「舊常也」等一樣,「舊」的含義原本就跟圓環性質的時間是有密切關係的,不只是意味著過去的時間。

對於迴圈性質的時間,主人翁雖然心懷不舍,但是他毅然拋卻這種感情,並向上天高處升上去。這也顯示主人翁的彷徨是由於時代的變動而強制發生的。

《離騷》篇沒有詳細地記述主人翁所發現的絕對性質的時間的內涵,因而我們很難把握它的具體特質。但我敢推測,在《離騷》篇的主人翁最後進行升高的背後,存在著對唯一絕對神(上帝)的尋找。孕育于各個文化地域的古代帝國,幾乎都在尋求絕對神。羅馬帝國的天主教就是典型的例子。可以猜想中國在秦漢帝國成立之前就有了尋找一神教的精神動向(宗教和社會),而這種動向也反映在了《楚辭》作品中。

《離騷》篇的主人翁到處碰到困難、卻沒有放棄尋找,這個主人翁可以說代表楚人們在時代的激流中苦惱、但未因受挫而放棄希望的精神。




[1] 真木悠介:《時間の比較社会学》,日本:岩波書店,1981 年。
[2] 在甲骨資料裡使用的冬(終字,如「冬日霧」、「冬夕雨」等意思是整個白天有霧,整個夜間下雨,就是說「冬」字表示一段時間的全部。還有「帝唯其冬茲邑」(《集錄》14210的意思可能是,天帝承認把這個新做的城邑永遠繼續下去。
[3] 《天問》篇是特別費解的作品。在拙文《〈天問〉之「天」何所指?》(《先秦兩漢學術》2006年第5裡寫了些自己的看法,承蒙指正,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