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的眩惑〉
一片一片美麗地閃耀著
雪 從天空沉落下來
電線桿影子的靛藍
耀眼的山丘的反射
那旅人的雨衣衣角
被不知哪兒來的風猛烈地吹翻起來
宛若一千八百一十年代的
佐野喜的木版畫
原野的盡頭是西伯利亞的天際
土耳其玉製玲瓏的接合處也閃亮
（太陽
在天空的遠方
不斷焚燒白色的火）
篁竹的雪
燃落，燃落
（頁47-48）
〈盜賊〉
藍白色骸骨星座的拂曉時分
穿越凍僵的泥土之不規則反射
偷走 被放在店頭
那一只青磁瓶的人
忽然停住那又長又黑的腳
以兩手覆兩耳
聆聽電線的音樂盒
（頁51）
〈戀愛與病熱〉
今天我的額頭也黯然
甚至連烏鴉都無法正視
妹妹此時
在冰冷而晦暗的青銅色病房裡
被透明薔薇之火燃燒
真的，但是妹妹呵
因為今天我的心情也太過沉重而惡劣
所以柳花也就不摘過去了
（頁52）
〈春天與修羅〉
（mental sketch modified）
從心象的灰色鋼鐵投射出
五葉木通的藤蔓纏繞著雲
野玫瑰叢 腐植的濕地
一整面一整面的諂曲模樣
（比正午的管樂還頻繁地
降下琥珀碎片之時）
憤怒的苦與藍
來回於四月天大氣層的光之底
吐唾沫 咬牙切齒
我是一個修羅
（風景在淚水中晃動）
碎破的雲遮蔽了我的視野
在玲瓏的天之海
聖玻璃之風來回吹著
ZYPRESSEN 春天的一列
黑黑暗暗地吸收乙太
從那陰暗的樹幹
雖然連天山的雪之稜都閃閃發亮
（蜃景霧氣之波與白色偏振光）
但是真如的語言卻消失了
雲片片散開來 在天空飄飛
啊 咬牙切齒且燃燒著的
在閃耀的四月之底層來來回回的
我是一個修羅
（玉髓之雲流盪
那春之鳥在何處鳴叫）
太陽若泛藍變暗下來
修羅就在樹林交響
從凹陷而陰暗的天之碗
黑色的樹群展延
那樹枝悲傷地茂盛成長
所有雙重的風景
從失魂喪魂的森林樹梢
閃現然後飛離的烏鴉
（就在大氣層越來越澄澈
而檜木也寂靜地聳立在天空之時）
穿過草地的金黃而來的
無疑是個人的模樣
披著蓑衣看著我的那個農夫
真的看得見我嗎
在炫目的大氣圈海底
（哀愁既藍且深）
ZYPRESSEN靜靜晃動
鳥再度劃破藍空
（這裡沒有真如的語言
修羅的淚水滴落地面）
如果重新對著天空大口吐氣
肺就微白收縮
（這個身體化散為天空的微塵）
銀杏的樹梢再度閃亮
ZYPRESSEN越來越黑
雲的火花傾瀉而下
（頁53-56）
〈旅人〉
行於雨中稻田的人
往海龜森林方向趕路的人
往雲與山的陰氣裡走的人
雨衣再穿緊些吧
（頁109）
〈永訣之朝〉
今天
就要去遠方的 我的妹妹呵
屋外正下著雨雪 異常明亮
（請取雨雪來）
從淡紅色的 更加陰慘的雲
雨雪滴滴答答飄落下來
（請取雨雪來）
為了在有著藍色蓴菜花樣的
這兩個破陶碗裡
裝取你將食用的雨雪
我就像射出之後扭曲行進的子彈
飛奔到這陰暗的雨雪裡
（請取雨雪來）
從泛紅深銀色的陰暗的雲
雨雪滴答滴答飄落下來
啊 敏子
值此臨終之際
為了使我一生光明
妳向我要求
如此冰滑的一碗雪
謝謝妳 我勇敢的妹妹呵
我也會勇往直前的
（請取雨雪來）
在高燒與急劇的喘息之中
妳向我要求
從被稱為銀河或太陽、大氣圈等等的世界的
天空所降下的最後一碗雪……
……兩片花崗岩石材上
雨雪正寂靜地堆積著
我顫顫巍巍站立其上
松枝上滿是 保有雪與水這兩種純白固體與液體的
晶瑩剔透的冰涼雪水滴
就從這閃亮的松枝
取走我那溫柔妹妹的
最後的食物吧
在我們一起成長的時光中
已經看慣了的這碗的藍色花樣
今天妳也要與它永別
（Ora Orade
Shitori egumo）
今天 妳真的就要永別
啊 在那禁閉的病房的
黑暗屏風和蚊帳裡
溫柔而蒼白地燃燒著的
我勇敢的妹妹呵
這雪無論選擇何處
都極為純白
這美麗的雪
從那樣可怖而混亂的天空而來
（重生為人時
不再如此
只為自己的事痛苦）
對著你將食用的這兩碗雪
我現在由衷祈禱
願這雪變為兜率天的食物
不久之後 為妳和大家
帶來神聖的資糧
以我所有的幸福祈願
（頁124-127）
〈無聲慟哭〉
如此這般被大家守護著，
妳還得在這受苦嗎
啊 更加遠離巨大的信仰力量
又失去純粹以及小德性的數量
當我走在藍黑色的修羅道上時
你要獨自一人寂寞地走上
自己所被決定的道路嗎
當與妳擁有相同信仰的唯一旅伴的我
由於在光明而冰冷的精進道上悲傷而疲累
而飄盪於毒草與螢光菌的黑暗原野之時
妳獨自一人要去哪裡
（我的模樣很難看吧）
妳以一副無以言喻的絕望且悲痛的笑容
邊緊盯著
我所有細微表情
邊勇敢地如此問母親
（不，非常好，今天看起來真的非常好）
真的是那樣
即使頭髮也更加烏黑
而臉頰簡直像是小孩的蘋果臉
請保持這美麗臉頰
到天上重生吧
〔但，身上還是有異味吧〕`
〔不，一點也沒有〕
真的沒那回事
因為這裡反而充滿了
夏天原野的小白花香味
只是我現在無法說
（因為我正走在修羅道上）
我的眼神之所以看來悲戚
是因為正凝視著自己的兩顆心
啊 不可那樣
悲哀地移開目光
（頁130-132）
〈從未來圈來的影子〉
風雪很大
而且今天又有嚴重的坍方
……為什麼那樣沒完沒了
要按響結凍了的汽車鳴……
從影子和可怕的煙霧之中
臉色蒼白的人踉踉蹌蹌出現
那是從冰的未來圈被拋擲而來的
不由得戰慄的 我的影子
（頁202）
〈告別〉
你的低音提琴三連音
你大概不知道
它發出怎樣的聲音
那充滿了純樸與希望的快樂
幾乎使我像草葉般顫動
如果你能夠清楚知道且自由地隨時使用
那些音的特性
以及那了不起的無數的序列的話
那你就會連既辛苦又榮耀的天上的工作都會做吧
就像西洋著名的音樂家們
在幼齡時期就已經拿著弦樂器或鍵盤樂器
自成一家一樣
你在那時候
也已經拿著這個國家的皮革鼓樂器和
以竹做成的管
現在在與你年齡相近的人當中
擁有你的素質和能力的人
若是在城鎮加上村莊的一萬人之中
大概會有五個人吧
但是那五個人在五年之中
全都會喪失那素質和能力
為了生活而被損耗磨損
是自己把它丟卻的
所有的才華能力資質
並不是會一直停留在人的身上的東西
甚至人也不會永遠停留在人的身邊
我還沒有說
四月的時候將離開學校
恐怕要走上又暗又險峻的路吧
如果在那之後 你現在的能力鈍掉
失去漂亮的音的正確調子與其明亮度
而無法再度恢復的話
我就不再看你
為什麼呢 因為我最討厭
只要會那麼一點兒工作
就安逸下來的
那種多數人
如果你
好好給我聽著
思慕一位溫柔的姑娘 到那時候
你身上就會出現無數影與光的形象
你得把它化為樂音
當大家在城鎮生活
一整天都在玩樂的時候
你得一個人割那石原的草
得用那寂寞創作樂音
要咀嚼那許多的侮辱和窮苦
然後歌唱
如果沒有樂器
聽著 因為你是我的弟子
就使盡全力彈奏
充滿天空的
以光做成的管風琴
（頁206-209）
〈原野的師父〉
在倒下的稻子與芒草穗之間
渡過閃耀著白色光芒的水
在這雷與雲之中
師父啊 如果來拜訪您
您總是端正地坐在邊廊
聆聽著天空與原野的動靜
在每天的日出與日沒
割除像座小山那樣數量的草
冬天也穿著手工編織的麻
經過七十年
您的背比松還圓
您的手指凍僵
您的額頭刻上了雨水和太陽
以及所有辛苦的圖式
您的眼瞳比洞穴還空虛
這個原野和天空所有的相
您都了然於心
那些變化的方向
以及對那些作物的影響
譬如像風的語言一般
在您的喉嚨被輕聲呢喃
而且您的神情
今天是多麼明朗啊
由於我祈願豐收
所以完成了兩千份施肥設計
那些稻子現在全都抽穗
只是在花也開了的最近這幾天
因為連下了四天豪雨
以及今晨開始的這雷雨的關係
稻子東倒西歪
但只要明天或後天
見得到陽光就全都挺起來
大概也能得到期待的結果
若非那樣 每個村莊
今年還得再迎接暗冬
由於在這雷聲雨聲之中
說話並沒有意義
所以我只是默默地站著
松和白楊的樹林
冉冉飄曳著幾縷雲的尾端
幾層堤岸的水
呈現灰色滿溢著
而且在您的神情中
那沒有任何不安的明朗
也沒有您前年夏天
抬頭仰望乾旱的天空時的神情
我現在充滿自信
要再去巡視村莊
當我要離去
您的額頭上
一瞬間浮現了不確定之雲
然後再次明朗放晴
要推測您那不確定之雲是為何物
恐怕數以百計其原因
絞盡腦汁終究仍不可得知
師父啊 如果那不確定之雲
與 僅僅修習口耳之學
像鳥一般輕佻的我
有關係的話
師父啊 那就請使盡您的眼力
以您所有的聽力
正視我的眼睛
傾聽我的呼吸
即使仍穿著舊舊的白麻洋服
帶著破破的絲綢洋傘
我仍然是
藉由諸佛菩薩的護念
願以我的生命護持
您每天早晨所持誦的
法華經壽量品的人
那麼 師父啊
何等的天鼓轟鳴響呀
何等的光之淨化呀
我默默地
向您行道別之禮
（頁231-235）
〈和風吹遍河谷〉
稻子終於挺起來了
完全就是生物
完全就是精巧的機械
稻子全部一齊挺起來了
下雨時等待著的稻穗尖
現在開出小白花
紅蜻蜓也翩翩飛舞在
靜謐的琥珀色向陽處
啊
從南方 從西南
和風吹遍河谷
如果濡溼汗水的襯衫也乾了的話
熱烘烘的額頭也和眼睛也會冷卻
藉著所有辛苦的結果
七月的時候 稻子分蘗分得很好
預示了豐收的秋
但在這個八月的中旬
共計有十二天的紅色朝霞
還有六天濕度九十度
導致莖稈萎弱且只是徒長
雖然冒出穗也長出花
但終究接二連三倒在
昨天的豪雨之中
在倒下的稻子上方
像是在弔慰似的冰冷的霧
在雨滴之中包覆著倒下的稻子
啊 大自然太令人意外了
而且太直率了
原本認為機率微乎其微
但那樣可怕的開花期的雨
真的就從正面迎來
盡了力栽種的稻
很快全部倒下
但是另一方面
原本也認為幾乎不會挺起來的稻子
卻也由於一點點苗的作法的差異
以及施予磷酸的方法
今天竟然全部一齊挺起來了
從埋在森林的地平線
從藍藍閃耀的死火山列
風 掠過一整面稻田
還使得栗子樹的葉片閃閃發亮
現在 清爽的蒸散以及
透明樹液的移轉
啊 我們在曠野裡
在看起來像是蘆葦般剛勁地沙沙作響的稻田裡
即使像素樸的古代諸神那般
手舞足蹈 手舞足蹈 也不足以表達喜悅
（頁236-239）
〈會下的雨就是會下〉
會下的雨就是會下
會倒的稻就是會倒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現在出現在眼前
不管變成什麼結果
我哪裡都不能遁逃
……春天時不但看起來像是希望的行列
甚至認為是戀愛本身的
鼠灰色的雲群……
丟掉鐵耙
在這開花期
持續下的一百毫升的雨
是如何讓哪個設計倒下的
張大眼睛去看 走吧
面對許多繃緊的臉
以及責難的激動眼神
回答他們就算取得保險也會賠償 走吧
（頁244-245）
〈「不輸給雨」〉
不輸給雨
不輸給風
也不輸給雪和夏天的酷熱
擁有強健的身體
沒有慾望
絕不發怒
總是靜靜微笑著
一天吃四杯糙米
味噌和少許蔬菜
所有事情都不考慮自己
好好看仔細聽並且去了解
然後不忘記
住在原野的松樹林蔭下的
小茅草屋
若東邊有生病的小孩
就去照護他
若西邊有疲累的母親
就去替她扛稻束
若南邊有瀕死之人
就去告訴他不必害怕
若北邊有人吵架或訴訟
就告訴他們沒意義 算了吧
乾早時節流淚
冷夏時慌亂地奔走
被大家稱作木偶
不被稱讚
也不讓人感到苦惱
我就是想成為
那樣的人
（頁271-272）
〈巡星之歌〉
紅眼珠的天蠍
鷲的展翼
藍眼珠的小犬
光之蛇的曲捲
獵戶座高歌
詠落露與霜
仙水座大星雲的雲
宛如魚嘴形
大熊的腳往北
延伸五倍之處
小熊的額頭上方
就是星空巡迴的中心指標
（頁276）
以上詩作摘錄自〔日〕宮澤賢治著，顧錦芬編譯：《不要輸給風和雨：宮澤賢治詩集》，臺北：商周出版，2015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