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8日 星期四

儲安平〈中國的政局〉

【出處】摘錄自儲安平著,張新穎編:《儲安平文集》,上海:東方出版社,1998年,下冊,《觀察》文章,頁95-108。

一、

大局已到了窮則變的階段:雖未變出,確已窮極。

在最近幾個月中,南京的高級核心人物,在心理上已起了很大變化;這種變化是自國民黨執政以來所未有的。這個變化就是:他們已經深切感覺大勢之日非了。迫使他們心理上發生這種變化的原因是多種的:馬歇爾的離華,共產黨的不妥協,一般輿論對於政府的抨擊,民心的渙散,經濟的崩潰,軍事上的沒有把握。南京顯已淪入暗淡與苦痛之中。

在國民黨的心目中,今日他們最大的敵人是共產黨。然而他們很少反省:今日共產黨勢力之所以如此膨大,到底是誰培植出來的。我們可以一一分析。先說青年。青年本來純潔,對於政治初無成見。只要政治清明,社會安定,一切上軌道,國家有前途,他們自然擁戴政府。但是政府種種表現,無不使人失望;這已是了不得的大危機。而還要花樣百出,「帽子」亂飛,無異於火上加油,以致造成今日青年清一色的厭惡南京政權的局面。再說中年人。現政權的支持層原是城市市民、公教人員、知識份子、工商界人。現在這一批人,一股腦兒對南京政權沒有好感:國民黨的霸道作風使自由思想份子深痛惡絕;抗戰以來對公教人員的刻薄待遇,使公教人員對現政權赤忱全失;政府官員的貪污作弊,種種刁難,使工商界人物怨氣沖天;因財政金融失策以及內戰不停而造成的物價暴漲,使城市市民怨聲載道。今日全中國人民,對於現政權,可謂人人離心,個個厭惡。現政權中的人,恐怕也未嘗不頓足歎息:為什麼這些人都「左傾」了!假如不滿政府就是「左傾」,那麼老實說,在二十年來國民黨這統治作風下,假如還不「左傾」,那這個人即使不是奴才,也是個大大的糊塗蟲。就思想左傾而言,思想左傾和信奉共產主義本為兩事;思想左傾不一定就是附和共產黨。但在共產黨與國民黨政爭之中,一切不滿現政權的情緒,其無異間接增長共產黨的聲勢,確為事實。共產黨是有組織的,一般人是沒有組織的,沒有組織的人之漸漸被有組織的人吸去,已為事理之常,而當局還採行「逼上梁山」政策,遂使一部分人在感情上愈來愈和共產黨接近。不論這些不滿國民黨的份子和共產黨有無聯繫,或在感情上是否附和共產黨,總之在國共的鬥爭中,凡此皆對國民黨為大不利。然而是誰驅使大家不滿國民黨,反對國民黨,痛恨國民黨的?不是別人,就是國民黨自己。今日國民黨腦子裡所想的是如何消滅共產黨,然而他兩隻手所作的卻無一不是在培植共產黨,替共產黨製造有利於共產黨的形勢。可是在這樣一個極為明朗的大勢之下,現政權當讓不讓,可和不和,應改不改,要做不做,還是迷信武力,圖以武力解決一切。不幸得很,現在已經開始感覺武力解決不了一切!武力肅清不了病入膏肓的貪污風氣,武力振作不了推拖鬼混的行政效率,武力挽救不了已如堤決的經濟危機,武力收拾不回麻痹死去的人心,甚至武力也決定不了前線的戰局。美國軍火快用完了,日本軍火也維持不了好久,自己製造則遠水救不了近火。雖然大帥出巡。而未必有補於士氣,因為將軍們都吃的飽飽的,而士兵們已無意為少數人送命了。

二、

據我們觀察,現政權業已失去挽回這個頹局的力量,最近且已失去挽回這個頹局的自信心。就政治說,從抗戰末期起,政治上的主動攻勢,迄在反對派一面,特別是中共一面,國民黨始終處於招架的地位;直到國大開會前一兩個月,國民黨突然爭取主動,但國大一開,局勢大僵,最近渲染政府改組,鬧了幾個月也無甚成就。再說軍事,軍事之不可恃已如前述,而二月十七日蔣主席在中樞紀念周上論及臨沂之戰時說:「不管是共產黨自行撤退或國軍進攻,總之現已佔領」,在過去蔣主席的演說中亦從無如此的語氣。經濟更是束手無策,上海的金價跳到九百六十萬,南京還在指派人員,組會研究。出口補貼,令甫十日,即行取消。簡直不怕痛,自己打自己的巴掌。最近又想拋售救濟物資,現政權的窮形極相,實已暴露。在一個民主國家,一個由民選出來的政黨,為了顧全本黨的前途,搞不下時,早就漂漂亮亮的下臺了,但在一個以武力爭得政權的國家,一個執政黨,即使在最無辦法的時候,還是要掙扎維持其政權。掙扎是人情之常,就看如何掙扎。在正路上掙扎,成敗另為一事,要異不失為一種努力;若走錯了路,則所有的掙扎,都成為了一種浪費和罪行。據我們的觀察,現政權的掙扎,顯然並未針對病源。舉例言之,現政府目下努力的是改組政府。但我們不知照現政權最近兩三月來努力改組政府的做法,這種改組,在政治上有何意義?還是想以此使國內人民一新耳目呢?還是為了對友邦一種表示呢?在我們看來,目前這種改組,無甚意義。第一,要改組政府無非要刷新政治,振奮人心。那就得大公無私,唯賢是用。被延攬的人總要德才孚望,能勝重任。可是現在政府所拉攏的是些什麼人?這些人,有的是臭而不可聞也,有的根本在算盤子上沒有地位。拉這些人入府,不足為國民黨之肋,反足為國民黨之累;不足以見國民黨開放政權之誠,反足以見國民黨開放政權之偽。這是就改組論改組。第二,要是改組政府獲得成功,是有條件,即必須同時改革政治作風。而在我們看來,改革政治,遠較改組政府為重要。一般人民所期待的不是隨便換幾個部長,添幾個委員,而是改革政治的根本作風。老實說,單替國民黨設想,國民黨果有決心打開當前的局面,振奮人心,則改組政府,不必向黨外拉那些不相干湊湊數的人,國民黨裡面未嘗沒有優秀開明的自由進步份子。給他們權力,給他們機會,接受他們的觀點,接受他們的作風,全國耳目,也會一新。今日國人,深受「訓政」之賜,政治的經驗與政治的認識,確已不如中山先生制訂建國大綱時所認識的那樣的簡單幼稚了,他們所要求的不再是政府表面上的改變而是政治本質上的改變;何者為假改革,何者為真改革,他們洞若觀火,一目了然。但是事實上國民黨有無此種遠見,有無此種胸懷,有無此種決心,我們簡直懷疑。就說最近上海發生的勸工大樓血案,還不是一套老辦法?工商界人平時對於民主運動,本來不甚關心,處於旁觀地位,可是給這一打,又平空替政府增加了許多反對派,這是目光如豆,愚不可及。一方面通令保障人權,一方面在北平大舉逮捕。我們別的不說,就說蔣主席所提的四項諾言,若能兌現,人心亦可漸漸拉回來。誠則靈,只要國民黨有誠意,有決心,民心未嘗不可收拾。傳說當局對於目前形勢,非常明白,憂慮焦愁,倍於常人。二十年的時間不算短,病得太深,走得太遠,要拉回來,須費大氣力,我們懷疑現政權的人物有沒有這大氣力。

三、

共產黨是要獲取政權的。一個政黨當然要努力獲取政權;爭政權是一個政黨的常情,政黨不想爭取政權才是天下大荒唐。共產黨的堅主組織聯合政府,只是他們的一個步驟,並非遠遠滿足於這個聯合的方式。能用政治談判的方式,插入政權階層,企圖後舉,自然最好;否則只好硬硬頭皮用武力來奪取。我們在原則上十番隊一個政黨蓄養軍隊,以武力來奪取政權的;為中國的元氣設想,我們也不希望共產黨採取武力革命的方式。但這是就理論而言。就事論事,共產黨的不肯放下槍桿,也未嘗不能使人同情,因為在國民黨這種政治作風下,沒有槍,簡直沒有發言權,甚至沒有生存的保障。所以國民黨主張先軍隊國家化,然後政治民主化。共產黨則主張先政治民主化,然後軍隊國家化,個人的出發點都是由於雙方的猜疑,而雙方猜疑的根據則為過去種種事實。在政協階段,共產黨表示願意還軍與國,但須得到保障,這就是所以中共和民盟要聯合在國府回憶中取得否決權的背景。後來這個計畫並未實現,就是實現了,共產黨到底放不放心交出軍隊,還是一個大疑問。

計畫中的聯合政府,至今未能實現。實在說,即使聯合政府成立了,參加各方面如何合作,如何發揮有效能的政治力量,還是一個問題。不過我們相當贊成成立這樣以一個聯合政府。我們希望在這個聯合政府裡,發生一種政策上的制衡作用。在這個提議的聯合政府中,共產黨雖只是一個少數派,容能check,未必能balance。但因為共產黨是一個組織極強的黨,是一個有整套不同於其他政黨的政治計畫與政治作風的黨,所以在政治做法上,在這個聯合政府中,或能發生一種領導作用。現在人民是在太窮太苦,政府應當推行大規模的社會改革,藉以改善今日一般窮苦人民的生活情形,今日的國民黨成了維護既得利益階級的機構,要希望他能顧到一般底層人民的生活,不啻緣木求魚。我們希望共產黨參加聯合政府後,能在這方面有所作為。一切社會主義的政策,其目的都在為廣大的窮苦人民造福,國民黨為了要爭人心,雖非所願,亦難固拒。共產黨最可怕的一點就是統制思想。但共產黨既以爭「民主」為號召,加入聯合政府後,必不致傾向統制,國共雙方且均欲儘量提倡「民主」,以博民情。今日中國一般人所追求的就是社會主義和民主政治(包括意志自由),這兩樣東西在國共兩黨為主的聯合政府中或能勉可得之。我們期望這個聯合政府者正在此。

在過去的一年多的和談中,共產黨一直把持攻勢地位。他們一再要求和平。國共雙方對於「和平」究竟有無誠意?有人認為國民黨是有誠意的,有人認為共產黨是有誠意的。我們認為國共雙方根本就無所謂誠意不誠意。我認為只要「顧到自己,也顧到對方,更顧到國家」,這才是「誠意」,專門替自己打算,都是為私,絕不足以語「誠」。即以「和平」而論,以前共產黨的「無條件停戰」和最近國民黨的「就地停戰」有什麼不同?最妙的是雙方的主張停戰,據說都是為了人民。既然共產黨的「無條件停戰」和國民黨的「就地停戰」沒有什麼不同,則為什麼共產黨要求「無條件停戰」時,國民黨不接受,國民黨要求「就地停戰」時,共產黨不接受?原來停戰於張三有利時,張三即要求停戰;停戰於李四有利時,李四即要求停戰。一切都是為了自己,老百姓只是他們的幌子。現在我們看得很明白,共產黨對於「和平」是越來越不發生興趣了!要和平,從前是「無條件」的,現在是有條件的了;或者從前的條件低,現在的條件就高了;從前共產黨反對美國調解,主張美蘇英根據莫斯科三國宣言共同調解,可是現在,共產黨宣言反對任何外國的調解了。在過去和談一年中,在共產黨自身看來,他們也是失望又失望,苦痛又苦痛的。但周恩來返延安後提出的和談兩前提,他們又何嘗不知道共事之甚少可能。既無可能而仍提出,也是有意使馬歇爾和南京方面難過而已。共產黨是現實的,所提和談的前提,在我們看來,也只是一種幌子。即以國大及國大通過的憲法而論,周恩來既然同意由滬去京,至少表示共產黨有一種「有條件的」參加國大的可能。假如共產黨參加國大,通過的憲法其內容容有變更,但共產黨之不參加國大,並非為了憲章,而是為了憲章以外的其他條件沒有講好。要是講好了,還不是一樣可以參加國大?而且去冬國大之所以開得成,也是因為政協承認了那批舊代表的緣故。要知這批舊代表,本無承認之理,但絕無承認之理者,政協那些代表們也居然承認了——只要自己的黨得到利益,犧牲人民亦竟不顧!去冬國大之能開得成,至少與政協的承認這批舊代表有關;而關於這點,共產黨也是有同負其責的。老實說,憲法不憲法,共產黨並無太大的興趣,共產黨也真正的興趣,還是在軍隊和地盤兩者之上。就軍隊論,他們顯然不願再接受過去整軍協議中所規定的國共軍隊的比例了。就地盤論,他們有他們的價錢。他們在過去至少希望得到四個地方,這四個地方要具有三個條件:第一,要能自給自足。第二,要交通工具便利。第三,要四地能連為一氣。不具備這三個條件的地點,他們不要。那四個地方,他們不說,但是照上開三個條件,似乎是指由山東、河北、山西、陝西四省。然而要南京給他們這四個省,在南京看來,這不啻要南京的命了。

四、

共產黨是一個組織嚴密的黨。多年以來,我們一直住在國民黨統治區域內,對於共產黨的內情,我們自承所知不多,我們暫時只能根據常識來說。近幾年來,外間對於中共在延安邊區一代的作風,頗有好評。共產黨在這樣一種艱難的環境內,能站得住,亦自有他們所以站得住的道理。一個政黨當他在艱苦奮鬥的時候,總有一股生氣和生命的力量的。不過上年他們在蘇北一帶的作風,卻大失所望。蘇北的作風,究竟是中共的政策改變了呢?還是蘇北一帶的作風非出自延安的命令而是下級幹部幹出來的呢?我們不能瞭解。但是中共必須認識,中國共產黨是中共的共產黨。他的黨員是中國人,他所企圖起而統治的一個國家是中國。中國有中國的民性,中國有中國的傳統。完全不顧他們所屬於的這一個國家的民性傳統,必將減少他們成功的希望而拉長他們離開成功的距離。社會主義是一個極其廣泛籠統的名詞,就經濟生活方面言之,共產主義只是社會主義的一種,其間只是一個程度上的問題而已。就實行社會主義而言,今日中國一般人民,特別是知識份子,並不反對,毋寧說是很期望的。今日一般知識份子,在共產黨心目下,他們都是「小資產階級」,但是實際上,今日中國的知識階級,除了極少數一些人外,大都已淪為「無產階級」了。這是國民黨的恩賜!知識階級的領導重心仍然在一般教育界文化界中,然而今日中國的教育界文化界中人物,哪一個不是已經到了雖然尚未餓死而早已不能吃飽的局面!而且知識階級,大都有理想,有理性的。除了少數自私份子外,哪一個不承認貧富的懸殊是一種不合理的現象?所以共產黨在經濟生活方面的原則,並不可怕。一般人怕的是他在政治生活方面的做法。坦白言之,今日共產黨大唱其「民主」,無非要鼓勵大家起來反對國民黨的「黨主」,但就共產黨的真精神言,共產黨所主張的也是「黨主」而決非「民主」。要知提倡民主政治有一個根本的前提,而且這個前提一點折扣都打不得,就是必須承認人民的意志自由(即思想自由);唯有人人得到了意志上的自由,才能自由表達其意志,才能真正貫徹民主的精神。假如只有相信共產主義的人才有言論自由,那還談什麼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同時,要實行民主政治,必得有一種公道的精神。所謂公道的精神,一是好的說他好,不好的說他不好,而是我固然可以相信我所相信的,但我也尊重你可以相信你所相信的。就前一點論,譬如說我們這批自由份子,不諱言,都是受英美傳統的自由思想影響的,但我們一樣批評英美,抨擊英美。同時,蘇聯或延安有好的地方,我們一樣稱頌他們的好處。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聽見共產黨批評史達林或蘇聯?從來沒有看到左派的報紙批評毛澤東或延安?難道史達林和毛澤東都聖中之聖,竟無可以評論的地方?就後一點來說,我們雖非共產黨員,但一樣尊重共產黨的黨員,只要他確是信奉他所相信的主義,忠於他的黨,忠於他的理想,忠於他的工作,忠於他的事業,我們都在心底裡對他尊敬。但是共產黨的對人,只有「敵」「我」,跟他們跑的,他們可以承納,不跟他們跑的,他們一律敵視。一切都以實際利害為出發,不存在任何人情與友誼。要捧一個人,集體地捧他起來,要攻擊一個人,集體地把他打下去。公平的反面就是極端,共產黨的極端作風,實在大大的限制了他獲得同情的範圍,亦即減少他獲得成功的速度;梁漱溟先生的擺脫現實政治和張君勵先生的脫離民盟,也多少與共產黨這種極端作風有關。老實說,我們現在爭取自由,在國民黨統治下,這個「自由」還是一個「多」「少」的問題,假如共產黨執政了,這個「自由」就變成了一個「有」「無」的問題了。前年一個工黨一方面推行社會主義的政策,但同時承認人民的意志自由。假如共產黨能在政治生活方面,修正其政策,放寬其尺度,則將更能增加他們獲得成功的希望。我們對於共產黨,私人方面無恩無怨,我這一番意見,我並不認為僅僅是一種消極性的批評,毋寧說是一種積極性的建議。

五、

現在再來觀察國共以外的自由思想份子。「自由思想份子」這個名詞,本來是很籠統的。若從「思想」的角度來說,則中國絕大部分飛知識份子都可以說是自由思想份子。若以政黨為別,則不僅國民黨中很有一些開明進步的自由思想份子,就是在共產黨中,恐怕也有這種份子。馬歇爾的聲明中曾抨擊過共產黨裡的極端份子。按照邏輯來說,根據馬歇爾的聲明,則共產黨中也是有溫和的自由份子的。據我們所知,恐是有的,問題是數量的多少,以及在那種嚴密的當即下能否自由表示其意志而已。本文是一篇論述政治形勢的文字,所以我們再次討論「自由思想份子」,大體上是指國共兩黨以外的自由份子而言。在中國,散佈於國共以外的自由思想份子,為數極多,不過他們較為散漫,甚少嚴密的組織。期中組織較大的就是民盟。我們現在先就民盟作一個大概的論述。我們可以拿兩句話來批評民盟,即「先天不足,後天失調」。民盟是一個很勉強集合而成的政團,民盟裡的人物,各有各的教育背景,各有各的政治看法,各有各的歷史環境,他們只是在一個相同的情緒下集合起來的,就是「反對國民黨」,這是他們唯一聯繫的心理中心。民盟到底是一種政黨的做法,還是一種運動的做法呢?就過去情形觀之,似屬於後者而非屬於前者。民盟的歷史已有數年,而其出頭則為千年的政協時期。不過在過去,一般人似乎有一種印象,即政府來借重他們時,有了「民盟」,不來借重他們時,就沒有「民盟」了,所以有「和談」,民盟就大大熱鬧,沒有「和談」,民盟就冷冷清清的無事可做;這情形至少在過去式如此。照近來的趨勢看,他們似乎已企圖改向政黨的做法一途發展。中國社會上的封建味道本來還很重,民盟的領導人人物還大都是前一代的老。我們將民盟的領導人物分析一下,就可以知道這個政團是非常弱的。我們不能不承認:像張表方(張瀾)、沈衡山(鈞儒)等幾位老先生,實在都是過去的人物了。民盟領導人物中實際政治經驗最豐富飛當推黃任之(炎培)先生,但是我們不能不說,黃先生也是過去的人物了。張君勵先生(現已脫離民盟)在政治生活方面,他是一個憲政學者,一個最好的政論家,然而他只是一個論政的人物,而不是一個從政的人物,他之多隻宜於任國會議員,而不宜於掌行政責任。張東蓀先生也不適於從事實際的政治生活,他是一個哲學家,一個思想家,他在政治方面最能貢獻的還是思想及言論方面。若以現代的標準言之,嚴格說來,在今日民盟的領導人物中,適宜於實際政治生活者,恐怕只有羅努生(隆基)先生一人。羅氏中文英文都好,口才文筆都來,有煽動力,有活動力,而且對於政治生活真正有興趣。可惜羅氏的最大弱點是德不濟才。從各方面分析,民盟實是一個貌合神離的團體,而所以能勉強集合起來,完全是由於實際的政治環境逼成的。但單靠對國民黨的一種不滿情緒來維繫一個政團,這顯然是一種極其脆弱的結合。照我個人的觀察,民盟諸君子,可以共患難,不一定能共富貴。這句話或許說的太率直,我們將來再看吧。

至於現在一般人都說民盟太左,成為了共產黨的尾巴,關於這種批評,我認為無甚價值。凡是進步的政治集團,當然是比較左的;世界大勢如此。成為了共產黨的尾巴一點,純然是惡意的侮蔑。要知實際政治不能完全擺脫權術,從戰略上說,民盟和共產黨互為呼應,實為必然,兩者的目的都要削弱國民黨,在這個前提下,兩者當然要並行聯繫的。假如一定要說如此就是民盟被共產黨利用,則我們也未嘗不可說,民盟也利用了共產黨。故此事不足奇,亦不足為民盟之病。只要國民黨一日保持其政權上的優勢,民盟與中共可能繼續維持其聯繫的步調。但是一旦國民黨在政權上已不佔優勢時,在那個時候,中共與民盟恐將分途而未必能互相呼應了。

六、

在今日中共的自由份子一方面,除了民盟,民社黨這些組織外,就是散佈在各大學及文化界的自由思想份子了。這批自由思想份子,數量很大,質亦不弱,但是很散漫,從無足以重視的組織。這批人擁有的力量:只是一種道德權威的力量,而非政治權力的力量;只是一種限於思想影響和言論影響的力量,而非一種政治行動的力量。馬歇爾在中國時,曾竭力鼓勵這一批真正自由思想份子組織起來;無論馬歇爾如何瞭解中國的政治情形,馬歇爾到頭還是一個美國人,一個美國頭腦,所以他還是隔一層的。自由思想份子不易形成一個堅強的組織有各種原因:一、過去自由思想份子飛彼此相通是道義的而非利害的。自由思想份子的倉儲式背脊骨硬,交情可以拉得長,其短處為胸度狹窄,個人主義。中國有句話:「文人相輕,自古已然」;自由思想份子的重心人物大都是文人,即使今日這一批自由思想份子都受過現代文化的洗禮,但那個「相輕」的老根性,尚未完全洗脫。譬如這次民社黨和民盟的脫輻,政治上的看法固為主要的原因,人事上的摩擦恐怕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從事政治,必須有政治家的修養。第一要看得遠,認得清;大的要爭,小的就不該爭。第二要有氣量,唯氣量大,才能放棄自己的成見,抑平自己的感情,犧牲自己的利益,如此才能顧全大局,爭取目的,團結合作,開創前途。政治活動不能沒有領導人物,但是因為「相輕」及「自傲」在中作祟,所以在自由思想份子中很難產生領導人物;政治活動是必須有組織和紀律的,但是因為自由思想份子的相通大都是道義的,所以很不容易發揮組織的力量。這些事自由份子根本上的弱點。二、今日中國極其需要自由份子的抬頭,但事實上自由份子的抬頭非常困難,這與國民黨二十年來的統制有關。國民黨二十年的統制對於自由思想份子抬頭的限制,是三方面的。一、政治方面的限制。這點大概大家都明白,不必再解釋。人身自由是一切自由的基本保障,人身自由沒有保障,其他自由自然都談不到。二、經濟方面的限制。政治活動必須有充裕的時間和財力,八年抗戰,把教育界文化界人士弄得個個生活不安,精神和智慧完全消耗在柴米油鹽這些瑣事上,以致大大削弱他們在政治方面所能發揮的積極力量。三、在思想散佈方面的限制。二十年來黨化教育的結果,使青年都未能得到合理的教育。党化教育的目的原是要大家信奉三民主義,做國民黨的孝子順孫,不了國民黨不爭氣,越搞越不像樣,弄到青年大都厭惡國民黨。厭惡國民黨不要緊,黨化教育給青年的並不是一種理性教育,青年在理性方面未能得到應有的教化,於是感情的部分因不滿現實而日益氾濫。自由思想是重理性的;必須在理性上有修養,始能接受自由主義的薰陶。情感氾濫的結果是趨於極點,不是極點的右就是極點的左。但現實環境逼得青年左,於是青年越來越不易保持其冷靜的頭腦而對各事做沉著的思想。在國民黨,可謂自食其果,而在自由主義的傳播上,也同受一害。同時,黨化教育的做法是收羅奴才,放任浪才,殺害人才。我稱那些只知享樂百事不管的青年為浪才,浪才越多,對於自由主義的傳播也是一種限制。自由主義時將是非典,那些浪才什麼都不管,那還管什麼是非呢?

自由思想份子雖然受著上述種種限制,而客觀的說,這批力量目前正在日益滋長之中。但我們還不能將這種力量的滋長歸於他們的努力,而實際由於時代的使然。若從道德及思想的角度看,則今天能動搖國民黨政權的不是共產黨而是這一批自由思想份子,因為大家怕共產黨,怕他們那一套殺人放火的暴雪;無論這種畏懼是不是出於一種誤會,總之大家在畏懼共產黨。反過來說,今天能抗拒共產黨的,也不是國民黨,而是這批自由思想份子。國民黨的腐化已是眾目昭彰,有口皆碑,無論三民主義這塊招牌如何,總之人民對於國民黨已難維持希望的信心。在這種兩趨極端之下,只要自由份子出來領導,可以獲得一個中庸的穩定,獲得廣大人民的衷心附和。我們說過,今日中國這批自由份子是很散漫的,他們的力量都是源於道德的。凡是道德的力量,常常是無形的,看不見,抓不著,但其所發生的力量,即深入而能垂久。這股力量在社會上有根,在人心裡有根。不過若從目前中國的政治局面看,這種僅僅限於道德方面的力量顯然失之消極。今日絕大多數的人,既不希望國,也未必歡迎共。絕大多數的人都希望國共之外能產生一種新的力量,以穩定中國的政局。這個要求是時代逼出來的。我們認為中國在最近的幾年之內,一般情景還是很黯淡的;說的遠一點,大概我們這一代,打給也已註定了是一個「犧牲自己,為後代造福」的時代。然而我們可以犧牲自己,而不可以不為後代造福。今日中國這批自由思想份子,大都在苦悶地憂慮著國家的前途,淡雅沒實不該止於消極的焦愁憂慮。自由思想份子可以起來,應該起來;這不是他們高興不高興,願意不願意的問題,而是他們的一個歷史上的責任問題。

(原載《觀察》第2卷第2期,1947年3月8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