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緒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檢架上舊書,見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讀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羨其事。以為魏丘諸子值明清嬗蛻之際,猶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與從容講文論學於乾撼坤岌之際,不謂為天下之至樂大幸,不可也。當讀是集時,朝野尚稱苟安,寅恪獨懷辛有索靖之憂,果未及十稔,神州沸騰,寰宇紛擾。寅恪亦以求學之故,奔走東西洋數萬里,終無所成。凡歷數十年,遭逢世界大戰者二,內戰更不勝計。其後失明臏足,棲身嶺表,已奄奄垂死,將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蹤昔賢,幽居疏屬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遺範,託末契於後生者。則有如方丈蓬萊,渺不可即,徒寄之夢寐,存乎遐想而已。嗚呼!此豈寅恪少時所自待及異日他人所望於寅恪哉?雖然,歐陽永叔少學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兒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瓌寶。孰謂空文於治道學術無裨益耶?蔣子秉南遠來問疾,聊師古人朋友贈言之意,草此奉貽,庶可共相策勉云爾。甲辰夏五七十五叟陳寅恪書於廣州金明館。
摘錄自:陳寅恪著:《陳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9月第2版),頁182。
2015年2月12日 星期四
2015年2月11日 星期三
〔文章摘錄〕陳寅恪:〈朱延豐突厥通考序〉
朱君延豐前肄業清華大學研究院時,成一論文,題日突厥通考。寅恪語朱君曰,此文資料疑尚未備,論斷或猶可商,請俟十年增改之後,出以與世相見,則如率精銳之卒,摧陷敵陣,可無敵於中原矣。蓋當日欲痛矯時俗輕易刊書之弊,雖或過慎,亦有所不顧也。朱君不以鄙見為不然,遂藏之篋中,隨時修正。迄於今日,忽已十年。值南海戰起,寅恪歸自香港,寄居雁山,朱君從三台東北大學以書來告曰,前所為突厥通考已詳悉補正,將刊佈於世,願得一言以為序引。寅恪平生治學,不甘逐隊隨人,而為牛後。年來自審所知,實限於禹域以內,故僅守老氏損之又損之義,捐棄故技。凡塞表殊族之史事,不復敢上下議論於其間。轉思處身局外,如楚得臣所謂馮軾而觀士戲者。是今日之不欲更置詞於是書之篇首而侈言得失,亦已明矣。雖然,曩以家世因緣,獲聞光緒京朝勝流之緒論。其時學術風氣,治經頗尚公羊春秋,乙部之學,則喜談西北史地。後來今文公羊之學,遞演為改制疑古,流風所被,與近四十年間變幻之政治,浪漫之文學,殊有連繫。此稍習國聞之士所能知者也。西北史地以較為樸學之故,似不及今文經學流被之深廣。惟默察當今大勢,吾國將來必循漢唐之軌轍,傾其全力經營西北,則可以無疑。考自古世局之轉移,往往起於前人一時學術趨向之細微。迨至後來,遂若驚雷破柱,怒濤振海之不可禦遏。然則朱君是書乃此日世局潮流中應有之作。從事補正,既歷十年之久,宜其不可更遲刊行,以與世相見,而寅恪今雖如退院老僧,已不躬預擊鼓撞鐘,高唱伽陀之盛集,但以嘗與朱君初治西北民族史之時,一相關涉,終亦不得不勉徇其請,為置一詞,以述是書遲延刊佈之所由也。龔自珍詩云,但開風氣不為師。寅恪之於西北史地之學,適同璱人之所志,因舉其句,為朱君誦之。兼藉以告竝世友朋之欲知近日鄙狀者。
一九四二年歲次壬午三月一日陳寅恪書於桂林雁山別墅
(原載一九四三年一月讀書通訊第伍捌期)
摘錄自:陳寅恪著:《陳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9月第2版),頁162-163。
一九四二年歲次壬午三月一日陳寅恪書於桂林雁山別墅
(原載一九四三年一月讀書通訊第伍捌期)
摘錄自:陳寅恪著:《陳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9月第2版),頁162-163。
2015年2月9日 星期一
〔詩作謄錄〕沙爾.波特萊爾:〈告讀者〉
讀者們啊,謬誤,罪孽、吝嗇、愚昧,
佔據人的精神,折磨人的肉體,
就好像乞丐餵養他們的蝨子;
我們餵養著我們可愛的痛悔。
我們的罪頑固,我們的悔怯懦;
我們為坦白要求巨大的酬勞,
我們高興地走上泥濘的大道,
以為不值錢的淚能洗掉污濁。
在惡的枕上,三倍偉大的撒旦,
久久撫慰我們受蠱惑的精神,
我們的意志是塊純淨的黃金,
卻被這位大化學家化作輕煙。
是魔鬼牽著使我們活動的線!
腐敗惡臭,我們覺得魅力十足;
每天我們都向地獄邁進一步,
穿過惡濁的黑夜卻並無反感。
像一個貧窮的蕩子,親吻吮吸
一個老妓的備受摧殘的乳房,
我們把路上偷來的快樂隱藏,
緊緊抓住,像在擠一枝老橙子。
像萬千蠕蟲密匝匝擠到一處,
一群魔鬼在我們腦子裡狂飲,
我們張口呼吸,胸膛裡的死神,
就像看不見的河,呻吟著奔出。
如果說姦淫、毒藥、匕首和火焰
尚未把它們可笑滑稽的圖樣
繡在我們的可悲的命運之上,
唉!那是我們的靈魂不夠大膽。
我們罪孽的動物園污穢不堪,
有豺,豹子、母狗、猴子、蠍子、禿鷲,
還有毒蛇,這些怪物東奔西走,
咆哮,爬行,發出了低沉的叫喊,
咆哮,爬行,發出了低沉的叫喊,
有一個更醜陋、更兇惡、更卑鄙!
它不張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
卻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蕪不毛,
還打著哈欠將世界一口吞噬。
它叫“厭倦”!——眼中帶著無意的淚。
它吸著水煙筒,夢想著斷頭臺,
讀者,你認識這愛挑剔的妖怪,
——虛偽的讀者,——我的兄弟和同類!
郭宏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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