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9日 星期四

王汎森:〈歷史教科書與歷史記憶〉



2004年,我應邀參加美國歷史學年會的一個小組「近代中國的歷史教科書與歷史記憶」(War and the Politics of Memory: History Education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並擔任主持人。這個討論小組的幾篇論文,加上其他幾篇,後來由韓子奇教授(Tze-ki Hon)及Robert Culp教授編輯成The Politics of Historical Production in Late Qing and Republican China一書,於2007年出版。當時承兩位編者的好意,要我為這本書寫一篇序,以下這篇文章,基本上是將英文的序擴大改寫而成。

近代中國史學史的範圍究竟有多廣?如果以傳統史學史的範圍而論(指的是「歷史著作的歷史」),可能有人會覺得有意思的題目已經快被做完了,但是如果是通俗歷史知識的世界及政治等意識的塑造,則可以探討的題目還很不少。

將近二十年前,在一次從台北車站回到南港的計程車上,司機問起我的職業,我回答歷史教授,於是我們討論起一些歷史事件來。在這次談論中,我注意到他的歷史知識與我相當不同。我的歷史知識大多來自專業,他的歷史知識最多來自戲台、講古、談天,甚至是從政見發表會中得來,兩者不一定完全不同,但出入之處非常之多。而他對這些知識相當堅持,完全不理會我這個史學專業工作者的意見。這樣的經驗此後我還不斷碰到過,它們提醒我,在專業史學之外,有一個常民的歷史世界,其知識的來源與傳播路徑、其內容的多元性,乃至歷史知識與社會階層或社會團體之間的複雜關係等許多問題,値得深入探究。

一、史學史的局限

因此,如果我們是想知道每一代的重要史家及其歷史著作,或重要的歷史思想、歷史方法之發展,則目前「史學史」方面的著作便足以承擔了。但是,如果我們想了解的是每一個時代大多數人歷史意識的形成,則目前史學史方面的著作顯然有很大的局限。常民有他們的歷史世界,一樣侃侃而談歷史,而其知識來源往往不是出自史學史中常見的歷史著作。當他們與歷史學家辯論時,也不輕易退讓,令人覺得歷史記憶的世界似乎並沒有最高仲裁者。

以近世中國爲例,一般人的歷史意識之形成,或歷史知識的生產機制,是一個尙未被充分探討的領域,已有的一些零星研究也還未被整合起來。大體而言,在近世中國,歷史著作、戲劇、小說、口傳、閒談、謠言、虛構,以及晚清以來各種傳播媒體,都是形塑一代歷史意識的重要媒介。史學史中所討論的重要歷史著作與常民的歷史意識並非全然無關,但是即使有影響,也是透過好幾層的改寫才發生的[1]

因爲我們考慮的不是歷史著作史,而是常民的歷史知識的歷史,則傳播管道便有強勢、弱勢之分。通常,強勢管道中所流通的並不是帶有原創性的歷史研究,而是通俗的歷史著作,晚清以後,則影響最大的是歷史教科書。至於嚴肅的歷史著作,反而只在特定階層中傳播。

二、多層次的歷史知識來源

如果我們限縮注意的範圍,觀察近世中國的識字階層在培育過程中接觸到的歷史著作,便可以發現大致有四個層次的歷史知識。明清兩代,歷史讀物可以分爲四種層次。影響常民最大的是第一層次,包括口傳、歌謠、戲曲、小說等;第二層次則是一大批蒙學讀物,如《三字經》、《幼學瓊林》、《韻史》等[2],或是一大批節本、選本、摘抄本、類編本、重撰本。根據近人的研究,著錄在《四庫全書》中的各種節本、選本、摘抄本等形式的歷史讀物,大多來自地方,足見其在民間散布之廣[3]

第三層次的歷史讀物中,明代影響力最大的是一批以綱目體寫成的通俗史書,如王鳳洲的《歷朝綱鑑彙纂》,袁了凡的《歷史綱鑑補》,顧錫疇的《綱鑒正史約》等,他們都不是嚴格的史學家,其中尤以袁了凡的書最爲流行。後人遂以袁書爲主,兼採王、顧等書之內容,合稱《王鳳洲袁了凡合編綱鑑》(《綱鑑合編》),是晚明以來最流行的一種史書。

清代吳乘權等人則纂有《綱鑑易知錄》(1711),是清代流傳最廣的一部通俗史書,一般士子多自此書得到基本的歷史知識。[4]清代官方則編了另一部流傳極廣的《御批通鑑輯覽》,它是以明代正德年間李東陽所主編之《通鑑纂要》爲基礎,在乾隆三十二年(1767)編成,科考中以其觀點與說法爲準據。此書在清代流行廣泛,與《綱鑑易知錄》並行[5]

第四個層次的歷史著作:以清代書院中所見之歷史讀物而言,由於書院有水準高低的層次之分,比較下層的書院以基礎教學爲主,比較高層的以高等教育爲主,二者規定閱讀的歷史讀物也有很大的差別。在比較高等的書院中,則有歷代正史、《國語》、《戰國策》、《資治通鑑》、《通鑑紀事本末》、《御批通鑑輯覽》、《通鑑綱目三編》、《續資治通鑑》、《明史紀事本末》、《三通》等書。

以上的分疏只是爲了討論方便,各層次的史籍之間往往流動、混合、且同時對一個人產生影響。我們可以粗略地說,在近代中國「教科書」尙未出現以前,上述幾個層次的東西都扮演了類似教科書的角色,不過這些書基本上是任人選擇,並無強制性及劃一性。

一位作者怎樣編寫他的歷史,或一個政權如何編纂官方歷史,都隱喻著理想上希望成爲什麼樣的社會與國家。以前面已經提到的《御批通鑑輯覽》一書爲例,如果我們廣泛查閱清代各種日記或傳記中的閱讀材料,就會發現這是清代中期以後影響士人世界最深的史書之一。這部大書的御批部份當然不是乾隆一人之力所能完成的,不過他自己親撰或臣下撰成經他同意錄入的部份也達十之七、八。我們可以設想它大體上反映了乾隆的想法,也反映了他希望這個國家應該如何運作、臣民應該如何作爲等等深刻複雜的問題。此處僅舉一例,即酒漫在書中的「皇帝作爲唯一自由意志」式的歷史觀。這種唯一自由意志式的史觀主張,皇帝的意志是唯一且高於一切一一包括國家、政府、道德、公共意志等,任何行動的最終正確與否,決定於它是否由皇帝發動,或是否符合皇帝的意思。即使是對的事情,也要在考慮它們與皇帝的關係之後,才能決定其對錯。以《御批》中所述陳玄禮等在馬嵐坡斬楊貴妃一事爲例,歷史上的讀者對這件事的感覺大多是正面的,甚至覺得大快人心。乾隆的《御批》中卻說,玄宗當時仍然是皇帝,陳玄禮等人所做的事即使是對的,但因爲是對皇帝個人的脅迫與羞辱,所以仍然應該被責。再以明英宗被瓦喇俘虜,大臣于謙等擁立景帝一事爲例,乾隆的《御批》也很値得玩味:因爲英宗仍然是皇帝,所以在他未死之前擅自擁立景帝,是絕大的錯誤。

《御批》中還有一個核心觀念:不容許獨立於朝廷之外的、任何形式的集合勢力,即使其宗旨是符合道德禮法正面價値的也一樣。譬如,《御批》對一般人所稱道的東林、復社,即持最嚴厲的批判態度。可見《御批》所反映的,乃是皇帝心目中理想的社會與政治秩序的樣態。透過這樣的歷史書寫,它提示了皇帝與臣民應有的行爲方式,並表達了它所希望塑造的帝國臣民性格及政治意識型態。

三、歷史教科書的出現

與前述各種層次的歷史著作相比,近代教科書的出現仍然是一件大事。19世紀末、20世紀初,清廷受西方的衝撃,開始模仿西方現代國家的種種舉措,其中設立全國性學校系統,課程一致化,及編訂教科書都是重要的環節。各級學校有一定的課程(課程標準,課程大綱)、上課時數、學期、年限,使得學習趨於一致化,而且上課採用同質化甚強的教科書。由於教科書是一種新東西,當新學制成立時,人們最關心的問題之一,便是沒有足夠可用的教科書,所以當時大量從日本翻譯各種教科書。晚清經學家皮錫瑞曾經大罵當時的教科書毒害青年人,由他的不滿可以看出,當時教科書影響之大,同時也可以看出,當時教科書品質之良莠不齊。

雖然一開始並沒有部編本的教科書,而是採用審定的一綱多本,但是因爲編輯、供應教科書之出版商有限,所以全國只流通少數幾種教科書,使得原先在科舉時代鬆散且帶有極大個人色彩的讀本,逐漸趨於同質化。以歷史教學而言,也使歷史知識同質化。另一方面,在轉向現代國家的過程中,國家的權力也透過一些機制進入教育的領域,始要規範(discipline)知識。「審定」教科書便是國家支配知識的一個介面,國家的意識型態與歷史知識的教授在此得以連接。

審定教科書的制度逐步形成於1900年代。在1900年之後,新學校系統建立了,但是同一學科的教科書五花八門,紊亂不堪。爲了整齊教科書水準,清廷於1903年頒布學制(癸卯學制),並在統一的學制下,設立編纂教科書的機構,以求教科書統一化、規範化。清廷原先希望採用部編教材與審定民間教材並行的方式,等時機成熟後,再以官版教科書全面取代民間教材。但是官方編書緩不濟急,1906年,學部首次發文各省,要求各省督撫曉論官商人等,「如有家藏或市肆售編教科等書,一倂郵寄本部,俟審定後,再頒發各省,以歸畫一」,違者查辦。而且將審定意見和評語公佈在《學部官報》上。這項審定工作相當有效率。1908年浙江出版何琪所編《初等女子小學國文》,因有「平等」字樣而遭查禁。同年,文明書局出版麥鼎華譯自日本的《中等倫理學》,因蔡元培的序文「尤多荒謬),也遭到查禁。1910年,直隸總督陳夔龍更下令審定教科書之標準是鞏固三綱五常,一旦發現「蔑視禮教,倡言平等,鼓吹自由結婚」,一律查禁[6]

我們並不是說在此之前國家不干涉知識,事實上大家都知道,乾隆朝大規模禁書的過程中,許多不合規定的書被查禁了。不過,那些書並不是教科書;同時,它們是在流通之後被發覺有問題才遭到查禁,與「審定」制度之先行查閱有所不同。當然我們也不能過度誇張「審定」的效力,事實上模糊地帶很多,教科書作者、出版商與審定機構捉迷藏的例子時有所見。

如果看商務印書館莊俞的〈談談我館編輯教科書的變遷〉一文,便知從20世紀一始,政府每次頒布新章程、新命令,教科書的出版商往往得迅速作出相應的改變,否則不容易在市場生存。從1905-1931年,短短26年之間,便有15次的改變。這些改變出現兩個趨勢,第一是由鬆散的、在地的,甚至個人化的歷史教材,轉向少數幾種教科書之壟斷。第二是隨著政府對意識型態的關注,教科書中所傳達的歷史意識越來越統一,與官方意識型態不合者每有遭到淘汰之危險。尤其是1928年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後,以三民主義爲教育基礎檢定教科書,是教科書內容一致化的第一次高峰。

此處我僅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審定」制度如何與政治現狀的改變密切呼應,並深刻影響歷史教科書的內容。我所要舉的例子是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後,教科書市場也跟著發生變化。隨著革命的成功,民主共和國正式成立,過去那些最佔勢力的教科書馬上不能使用:一種是清政府學部所頒行的教科書,另一種則是長期壟斷市場的商務印書館的教科書。

商務印書館的負責人張元濟在心態上傾向戊戌維新,不曾料到孫中山領導的革命可能成功,或這麼快成功,所以商務的教科書基本上一直維持原狀。但當時在商務工作的陸費逵則與張元濟不同。

陸費逵在清末積極參與革命活動,所以在他的認識中,革命很快會成功,一旦革命成功,以共和政體爲內容的教科書將炙手可熱。陸費逵從1908年起在商務工作,同時也與二、三個同志趁夜間工作,籌備另一套以民主共和爲宗旨的教科書。

民國成立之後,新的教育部頒佈「普通教育暫行辦法通令」。這份通令規定教育宗旨以養成共和國國民爲宗旨:「凡各種教科書,務合共和民國宗旨。清學部頒行之教科書,一律禁用」。「凡民國通行教科書,其中如有尊崇滿清朝廷及舊時官制軍制等課,並避諱抬頭字樣,應由各該書局自行修改,呈送樣本於本部及本省民政司、教育總會存查。如學校教員遇有教科書中不合共和宗旨者,可隨時刪改,亦可指出,呈請民政司或教育會通知該書局改正。」這道命令其實是教育總長蔡元培委請中華書局的陸費逵代擬的,它的內容正好與剛創立的〈中華書局宣言書〉(1912年二月)相符合。在宣言書中,陸費氏宣稱「教育不革命,國基無由鞏固;教科書不革命,教育目的終不能達也。往者,異族當國,政體專制,束縛抑壓,不遺餘力,教科圖書箱制彌甚。自由真理,共和大義莫由灌輸,即國家界說亦不得明,最近史事亦忌直書」,「非有適宜之教科書,則革命最後之勝利仍不可得」,並申稱其初等小學國文教科書之編輯大意,是「以養成中華共和國完全國民爲宗旨,以獨立、自尊、自由、平等爲經,以生活上必須之知識爲緯。」陸費逵球員兼裁判,訂定一個與自己偷偷編成的教科書相合的宗旨,借新成立的民國政府之手通令全國,爲自己出版的教科書取得合法性。

這批新教科書有幾個特點:第一、歷史故事則注重古今大事、文明進化,及君權民權之消長。第二、對歷史上的異族採取泛抑的態度。第三、舊版教科書以忠君尊孔爲主,新版則以民主、共和爲宗旨。譬如《中華高等小學國文教科書》中有如下字樣:「我國旗,分五色,紅黃藍白黑,我等愛中華。」「民國成立,選舉臨時大總統,孫文以大多數當選,元年元旦,即任於南京,組織臨時政府」,「孫氏天姿卓越,性情敦厚」,「爲共和奔走二十餘年」,「爲中國第一偉人」,而舊版是「我朝自國以來,列聖相承,謨烈昭垂。」

不過,檢定歷史教科書雖然是一種政策,但是否能落實,仍與國家能否統一有很大的關係(北洋軍閥時代,即不可能作到一致性)。1927年國民政府北伐成功之後,中國首次在名義上統一於南京的國民政府之下,意識型態介入教科書達到一個新高峰。1928年以後,我們看到了幾次檢定歷史教科書的事件。以顧剛於1920年代爲商務印書館編纂的《現代初中本國史教科書》爲例,該書非常暢銷,先後印行25萬冊。它於1929年春被檢舉,遭國民政府查禁,原因是內容反映了顧氏疑古的立場,不承認「三皇五帝」爲歷史事實,因而被彈劾爲「非聖無法」。國民黨的宣傳主將戴季陶說,疑古的論點,「學者的討論是可以的,但不能在教科書上這樣說,否則動搖了民族的自信力」,「中國之所以能結爲一體,全由於人民共信自己爲出於一個祖先」。對此,顧額剛反較說:「我們民族的自信力真是建築在三皇五帝上的嗎?」[7]這段爭議顯示國民政府自有其一套框架,以規範國民的歷史記憶。

四、幾點觀察

(一)我群、你群

在政治變革中,歷史教科書的編纂者通常作些什麼?最重要的,便是在敘述的過程中選定敘述主詞所代表的人群:「我們」所代表的是那些人?「你們」是指那些人?也就是「我群」與「你群」的劃分。這項劃分帶動歷史知識全體內容的改變與評價體系之變化。「我群」與「你群」之分,往往便是「烈士」與「叛賊」之分。譬如說,從清代到民國,各種忠臣祠祀的名單的變化,屬於「我群」的,入祀昭忠祠;屬於「你群」的,則成爲敵人。湘軍平定太平天國之後,各地的昭忠祠所祀皆爲湘軍人物;民國成立之初,即大規模撤換這些忠臣的名單,而改爲反清的志士。到了袁世凱當政時,又把革命烈士撤下,重新改祀。其變化之主軸即「我們」及「你們」的不同。17世紀明清政權交迭之歷史是另一例證。清代官方史書及大部份史書寫到這段歷史中清軍的攻城略地,通常使用「我兵」或「大兵」等語。從這一主詞出發,則敘事時所選取的史事、所側重的人物、對史事的描寫方式,以及進行的評價,便與明遺民敘述同一件事時完全不同。所以誰掌握歷史敘事的主權,成爲敘事中的「主詞」,誰便有權力以「我群」的角度敘述、評價歷史。

在一個敘事架構中,「主詞」往往是讀者不自覺的認同對象。讀者往往化身爲主詞的同路人,循著他的思路,同情他的遭遇,爲他的起落高興或悲傷,即使這個人物在比較大的歷史構圖中看來並不是一個如此正面的人物。例如,近年來非常流行的各種歷史劇,觀看者在觀看的過程中往往與劇中主角形成「同路人」的關係。許多人在看完「雍正王朝」之後,便不由自主地質疑史書中對雍正的負面評價。還有,像雍正朝的大官李衛,當觀眾看「李衛辭官」的歷史劇時,他的情緖起伏也總是跟著戲中的李衛走,同情、認可他的一切,而忽略了在歷史記載中李衛的複雜形象。

在清末種族革命的聲浪此起彼落之際,能符合學部宗旨的教科書,在處理「我群」與「你群」的歷史故事時,基本上一致,但暗地裡有些微妙的變化。此處我要舉1900年代的幾本歷史教科書爲例,說明這種變化。

在清代,對「我群」最標準的稱呼自己「本朝」、「國朝」、「聖清」、「我大清」,對清兵的稱呼是「我大兵」。在確定了「我群」作爲主詞之後,再進行歷史敘述的安排與細節的取捨。但在辛亥革命前,幾種對時勢比較敏感的歷史教科書,有些微妙的改變。有的比較鮮明地突出明清易代之際,清軍在各地屠戮之慘狀,譬如清末的一本《廣東鄉土歷史教科書》中寫「屠之,死七十萬人」,「屠戮頗慘」。有的則有意無意之間提出種族的問題,有一種歷史教科書的習題中出了一道題目,問「朱元璋何族人?」在史書中,我國與我朝兩種觀念通常混用。到了晚清,西方的國家觀念漸次輸入中國,「我國」一詞逐漸帶有一種含混的分歧性。如某歷史教科書中有一段講到蒙古入侵時說「我國」如何如何,讓人覺得似乎在清朝之外,中土還一直有一個長期存在的「我國」。不過,依我目前觀察,因爲教科書的性質特殊,在清亡之前,以清爲「我群」的敘述結構並無大規模的改變。民國建立之後,課本才開始出現「孫中山南方偉人」等內容;「民國」、「我國」則成爲稱呼「我群」的標準主詞。

對於一般沒有機會接觸更多歷史著述的人而言,教科書中所沒寫的歷史就差不多等於不存在。我自己即有這方面親身的經歷。在我的學生時代,政府對教科書進行深入而嚴格的選。爲了強調反共的一貫性,教科書敘及國民政府的聯俄容共時,對蔣介石在1924年前後一直到北伐清黨之間的言行,往往講得語焉不詳,讓人們直覺以爲蔣介石自始便是堅定的反共先鋒。但是,如果有人閱讀歷史教科書以外的被禁制的史料或歷史著作,譬如原先出自蔣介石授意編寫的《民國十五年以前之蔣介石先生》(毛思誠),便很快可以發現原來不是那麼一回事。在當時,蔣介石是滿口馬列主義的紅色將軍。另外,爲了強調國民黨始終是民國以來政局的主角,當時的歷史教科書也做了許多奧妙的處理。譬如,辛亥革命之後到1927年北伐以前,孫中山大部份的時間都是政治舞台的邊緣人物。在二次革命之後,孫中山已經解散了國民黨,他的政治勢力也僅限於廣東的一部份。但是,台灣的歷史課本卻影影綽綽地表示,孫中山及國民黨始終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維繫著民國的正統。台灣幾代人熟記歷史教科書以應付各級考試,在這方面所得到的歷史知識始終是扭曲的,然而,這些扭曲的歷史知識卻構成那個時代歷史知識的主體。1980年代風起雲湧的批判國民黨體制的運動中,少數的、歧異的歷史知識,才又透過各種傳播媒介活躍起來。這些歧異的歷史記憶資源的顛覆力量絕不能忽視。

過去台灣的歷史教科書中也很少提到台灣的歷史,所以幾代人對台灣歷史的了解是很有限的。1990年代中期,當台灣主體意識初步得到確立時,歷史教科書的內容成爲爭論的焦點。當時台灣的歷史教科書仍然是統一的部編本,由國立編譯館負責。我於1997年應聘擔任高中歷史教科書的編輯委員,我還記得,當時爲了是否應在高中歷史教科書中增加相當數量的17世紀以來的台灣歷史,委員們發生非常激烈的論爭,成爲新聞事件,最後因教育部長緊急喊停而作罷。但是,後來經過一波又一波的衝撞,今天台灣中小學歷史教科書出現了大量的台灣歷史。它的影響非常大,現今廿歲以下的年層的歷史知識與20歲以上的年齡層的歷史知識,形成了相當大的斷層。新一代人琅琅上口的台灣歷史,對長一輩的人而言是相當陌生的;一個小學生對他父母提出最基本的台灣歷史的問題時,再有學問的父母也往往難以回答,因爲當年的歷史教科書不寫這些。歷史教科書中所不寫的部份,對於過去受教育的人而言就等於不存在。因此,不同的歷史教科書把人們劃分成不同的歷史世界,而歷史知識之不同亦大幅影響了人們的政治認同與政治抉擇。

1950年後,中共的歷史教科書也刻意不提許多歷史事件。這裡只舉一個例子。關於1937年以後的對日抗戰,中共的歷史課本一槪說成是中國共產黨軍隊獨力抗戰。事實上,當時中共的實力還很小,與曰軍接戰只限在山西等幾個地方,這場戰爭的主體仍是蔣介石所領導的國民政府。但是在公式化的歷史教科書影響之下,幾代人的歷史知識中並不存在國民政府領導抗日這件事。以致於近年來,當有歷史書籍重述這段歷史時,竟然造成了極大的震撼。在台灣歷史教科書中屬於常識的部份,在中國大陸則是具高度批判性的異聞。

(二)歷史教科書與思想

我們在探討晚清以來的所謂啟蒙時,往往忽略了其中的一個重要來源:世界史教科書。事實上,在一個對世界了解的資源非常有限的時代,史書所提供的各種知識,爲人們啓了一扇天窗,是人們模仿、擷取、批評自己的歷史文化最重要的素材。日本人岡本監輔的《萬國史記》、李提摩太口譯的《泰西新史攬要》等書,披露了一些陌生卻先進的國家的歷史,給人們思索、批判現實時,提供了最具體的依據。1880年代以來,在中國出現的一批政治評論書籍,到處有世界史教科書的影子。譬如,宋恕的一系列在當時看來極爲犀利的論評,每每是從岡本監輔的《萬國史記》而得到的啓發。中國人對美國憲法的最早了解,是從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1861)於1838年在新加坡刊印的《美理哥合省國志略》(A Brief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得到的。同樣的,從晚清以來,歷史教材的編寫者也往往在歷史敘述中表達他們的政治或道德宗旨。歷史教科書往往表達了最有影響力的、形塑理想公民的思想。

(三)各種親爭的歷史記憶資源

歷史研究與歷史教材之間往往有一段距離。教科書與詞典一樣,詞典中的定義往往要晚於流行用法,它們通常是當某種用法穩定下來之後才被收入詞典裡。歷史教科書中的知識,也往往遲於當世的歷史研究。在專業史學研究圈子中已經非常流行的知識,往往還不被認爲穩定到能寫入歷史教材中。以前面提到的顧剛所編中等歷史教科書爲例,當它被查禁時,戴季陶說學者研究與教科書應有分別,學者可以自由討論三皇五帝是否存在,但在教科書中不宜寫入。以上種種,形成了史學研究與教科書競爭的情況。民國時期,各地軍閥勢力林立,各地的歷史教科書之間也形成了競爭關係。後來,在國共鬥爭及對日戰爭期間,各種不同的政治力量也深入影響教科書的編寫,形成不同的歷史記憶資源之競爭。

(四)本書論文所關心的一些主題

以上只是我對歷史教科書的幾點初步觀察,由於歷史教科書編纂者所留下的史料不多,現有的也不大反映具體情況[8],所以尙難進一步對這方面的問題深入討論。不過,前面提到過:歷史教科書是形塑一代人歷史記憶最重要的讀物,所以教科書中所承擔的歷史記憶非常値得深入分析。而且,自從教科書出現以來,讀者所讀到的不只是歷史。在歷史敘述中,同時也表現了豐富的政治觀念、公民槪念、道德觀念,與對未來的想法等。它們形塑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理念世界,而歷史教科書中所傳遞的各種理念,遠比其他教科書要來得有影響力,値得從各個角度加以分析。以下我試著由我的角度出發,勾勒本書文章所觸及的範圍。至於各篇文章的內容,請參看原書[9]

首先,教科書是根據課程標準而編的。在課程標準中,往往不只規定應該寫些什麼歷史,而且有其特定宗旨:在晚清是「忠君」、「尊孔」、「尙公」、「尙實」;民國初建時規定「凡各種教科書,務合共和民國宗旨」。當時,中華書局的編輯大意便標榜:「以養成中華共和國完全國民爲宗旨,以獨立、自尊、自由、平等爲經,以生活上必須之知識爲緯」。所以,在教科書的敘述與安排之中,如何體現上述宗旨是非常重要的;而一般學生也往往是從歷史教科書中習得政治、社會、倫理方面的觀念,這些觀念的內涵也成了塑造一代人普遍心態的資源。

從前面的背景說明可以看出來,教科書具有一些新的特質,其中比較突出的一點是:它的課程設計、課程標準及教材內容帶有一致性,不像皇朝時代具有各種彈性,帶有多元色彩。另一方面,因爲教科書檢定制度,所以政治勢力對教科書之影響較大。但是實際情況是否如此?是不是所有政治勢力皆有一定的意識型態?其中是不是有一個複雜的論辯或形成的過程?不同的政治勢力管轄的地區,如何爭奪對歷史記憶的控制權?尤其是當日本人入侵中國時,佔領區的歷史教材與國統區的歷史教材彼此爭持時,國統區如何重新形塑自我的過去?

清末以來,「世界歷史」才正式成爲歷史教科書的一部份,它馬上遇到幾個問題:如何在世界歷史中,爲中國安排一個恰當的角色?如何在中國歷史的格局中,安插世界史的知識?如何解決一個惱人的問題,即古代中國是如此輝煌,而近代中國是如此衰敗,一再地敗於西方帝國主義之手,但是又要在這樣困難的情形下,說明中國終將擁有光明的未來?

1900年代,鄕土意識的覺醒是一個重要的事件,出現了許多以「省」爲出發的「新祖國」言論。這些言論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是離心的力量,一方面是向心的力量。在晚清新政改革期間,清廷曾頒佈命令,要求各地編纂鄉土志、鄉土教科書,因此出現了一批鄉土教科書。這批教科書往往由地方上的文化菁英所編纂,它們如何體現中央的價値觀及當時流行的新槪念,同時也彰顯地方上的特色?其中有些是不是體現了一種中央與地方的張力?最後是有關「國史」與「朝代史」的問題。前面已經約略提到,在傳統史書中,「我國」一詞出現的頻率相當高,往往與「我朝」混用。但是,近代西方「國家思想」傳入之後,在滿清政權之下,「我國」究竟是不是與「我朝」相調和?也就是國史與朝代史之間,究竟是矛盾不相容,或是在許多時候,它們可以調和在一起,而在某些時候又逐漸歧出?

五、小結

中國歷史上重要的史家、重要的史學機構、以及重要的歷史著作,都被研究得相當徹底了,但是我們對常民的歷史世界了解還非常不夠。我們應該從包括歷史教科書在內的各式各樣文類、從民間文書或是從日常書寫的字裡行間中爬梳其歷史觀、了解史學知識的現實功能、從對於「過去」的敘述中發掘出它所潛藏的「現在」及「未來」。


王汎森,中央研究院院士,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員。研究領域為明清至民國時期的思想、文化、學術史。著作包括《章太炎的思想》(1985)、《古史辨運動的興起》(1987)、Fu Ssu-nien: A Life in Chinese History and Politics2000《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2001)、〈明末清初的人譜與省過會〉、〈心即理的動搖與明末清初學風之轉變〉等書及論文。


*本文摘錄自《思想》第9期,20085月,頁123-139




[1] 一層又一層的改寫痕跡是非常清楚的,譬如《資治通鑑》《通鑑綱目》→《綱鑑易知錄》、《史鑑便讀》→或一大堆號稱是綱目的節縮、通俗本,甚至連演義小說也往往在書前說明是仿傚《通鑑綱目》而作成的。
[2] 韓錫鐸主編,《中華蒙學集成》(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3)之後附有一份〈知見存本蒙學書目〉,可以參考。
[3] 瞿林東,《中國史學散論》(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頁253-258
[4] 王樹民,〈從《綱鑑易知錄》說起〉,在《曙廣文史雜著》(北京:中華書局,1997),頁349-354
[5] 王樹民,《中國史學史綱要》,頁146-151
[6] 關曉紅,《晚清學部研究》(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0),頁376-385
[7] 顧潮編著,《顧頡剛年譜》(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頁 172
[8] 頡剛1920年代的日記中雖有不少編寫歷史教科書的條目,但卻非常簡略。
[9] 文章内容皆收錄於Politics of Historical Production in Late Qing and Republican China (Leiden, The Netherlands: Koninklijke Brill NV, 2007),請參考。

2016年12月21日 星期三

張隆溪:〈文學經典與世界文學〉


        討論「文學經典」與「世界文學」,首先需要把這兩個概念稍作界定。「世界文學」看似一個簡單明瞭的概念,好像世界上任何語言產生的文學,都是世界文學,但是這樣理解起來,「世界文學」就幾乎是個毫無意義的概念。以世界之大,各種語言的文學作品數量之多,而我們的年壽又有限,一個人無論怎樣努力,都只能讀到世界上極少量的作品,所以不加限定的「世界文學」是一個沒有邊際、無法操作的概念,在批評和理論上都沒有實際意義。美國學者丹姆洛什(David Damrosch)在《甚麼是世界文學?》(What Is World Literature?)這部影響極大的書裏,就試圖提出一個比較能夠把握的定義,他説:「世界文學包括或以原文,或通過翻譯超出其本來文化範疇流通的全部文學作品。」1這一定義把在世界範圍內流通作為界定「世界文學」的一個標準,這樣就排除了沒有廣泛流通、讀者群局限在某一國或某一地區之內的作品。所以他又進一步説:「世界文學不是無限的、無法把握的文學經典,而是一種流通和閲讀的模式,既適用於個別作品,也適用於各類型的材料整體,既可以用來閲讀既定的經典,也同樣可以用來閲讀新發現的作品。」2不過,我認為這樣界定「世界文學」雖然在概念的範圍上有所限定,但把流通作為標準,似乎還是過於寬泛。我並不認為流通的作品就一定有價值,值得我們閲讀。譬如許多在國際圖書市場上廣泛流通的流行文學暢銷書,我認為就並不等同於世界文學。當然,暢銷書不一定沒有文學價值,也不一定不會成為文學經典,但暢銷或流通本身並不足以使一部文學作品歷久常新,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許多暢銷書風行一時,但沒多久就逐漸銷聲匿跡,被時間淘汰了。那麼甚麼是有價值、值得我們去反覆閲讀的作品呢?這就涉及我們要討論的第二個概念,即「文學經典」。

        在西方語言裏,「經典」(canon)這個字來自希臘文的“kanon”,本義是「一條直棍」、「一把尺子」,引申為衡量同類事物的「標準」之義。西元前三世紀至二世紀時,著名的亞歷山大裡亞圖書館(Alexandrian Library)裏一些學者最先在這個意義上使用這個字,用來指一系列具有典範意義的古希臘羅馬名著,為來學習的讀者提供指導。西元一世紀時,羅馬修辭學家昆提利安(Marcus F. Quintilian)在《演説術通論》(Institutio oratoria)裏,也用這個字來「給學生準備一個書目,加深他們對文體風格的感覺,樹立模仿的典範,提供知識,成為他們可以引用的學術資源」3。據研究希臘羅馬古典的美國學者甘迺迪(George A. Kennedy)所説,猶太聖經的希臘文譯本,即所謂「七十人譯本」(Septuagint),「也是亞歷山大裡亞圖書館的產物」,所以「聖經這個概念也許是先有了文學經典的概念,才在其影響之下形成的」4。既然西方「經典」概念和圖書館和書目有這樣密切的關聯,我們就可以推想「經典」這個字從一開始就和教育緊密相關,是為年輕學子提供指導,指最能作為典範、最具代表性,可以代表某一文學和文化傳統中最高價值的「標準」著作。

        在中國和整個東亞,也有為教育年輕學子、最具典範意義的「經典」概念。中國傳統上把書籍分為經、史、子、集四類,最重要的書籍稱為經。《莊子.天運》裏,孔子對老子説:「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這是古代典籍裏最早提到六經的説法,而甚麼是經,歷來就有各種各樣的解釋。有人説經是古代官書,又有人説經是聖人所作,為萬世不易之常道。鄭玄注《孝經》就説:「經者,不易之稱。」劉勰《文心雕龍.宗經》説:「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這類説法大多把經説成是聖人所作,垂教萬世,然而顯然是先有了尊經的觀念,再反過來解釋經的含義。蔣伯潛在《十三經概論》裏,就認為這兩類説法「均不可通」。他覺得章太炎從語源學角度提出的解釋更有説服力:「近人章炳麟嘗曰:『經者,編絲連綴之稱,猶印度梵語之稱「修多羅」也。』按古以竹簡絲編成冊,故稱曰『經』。印度之『修多羅』亦以絲編貝葉為書,義與此同,而譯義則亦曰『經』。此説最為明通。據此,則所謂『經』者,本書籍之通稱;後世尊經,乃特成一專門部類之名稱也。」5所以佛教經典譯成中文,就稱佛經,後來也用「經」字來翻譯西方的經典。有論者指出,基督教的《聖經》稱“Bible”,來自希臘文“biblia”,原意是「書籍」,應該是在「基督教紀元早期開始使用」6。由此可見,「經」、「修多羅」、“canon”,“Bible”這幾個字雖然最初的本意不同,但其核心的含義都可以相通,都指某一文學、文化或宗教傳統中最重要的典籍。這幾個字也因此含義相同或相當,互相可以轉譯。

        按照甘迺迪的説法,西方大概先有希臘羅馬文學的經典,才在其影響之下產生了宗教聖經的概念,但在中國,則是先有儒家經典,包括《詩經》,後來才有較寬泛意義上的文學經典。《文心雕龍》卷一包括〈原道〉、〈徵聖〉、〈宗經〉、〈正緯〉、〈辨騷〉五篇,就以聖人的經典為楷模。在結尾〈序志〉一篇更説:「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又説:「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聖,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但在中國古代,經並非只是儒家專用,《老子》稱《道德經》、《莊子》稱《南華經》,還有《墨經》,有醫家、兵家之書都可以稱經。文學也是如此。漢代王逸注屈原《楚辭》,就稱之為《離騷經》。在中國文學悠久的歷史上,許多重要作品逐漸成為經典,「經」的概念和經典作品的數量也不斷擴大。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辯》裏,就顯然有一個「文學經典」的概念,用來教導學詩者如何「從上做下」地做工夫,學習古人經典:「先須熟讀《楚辭》,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籍觀之,如今人之治經;然後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文學經典的內涵不斷擴大,到明清時候,在嚴羽列出的書目之外,當然有更多文學作品成為經典。所以在中國,就像在其他任何文學傳統中一樣,「文學經典」是一個開放式的概念,指文學傳統中最好、最有價值、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經典,尤其是文學經典,並非一旦形成就永久不變。隨著社會和文化環境發生變化,有些經典作品會失去原有的價值和地位,而其他一些作品又會顯示出過去未被認識或未受重視的意義。在我們這個時代,學者和讀者對女性或少數族裔作者的文學作品、對西方之外的作品,都比以往有更大的興趣,而文學經典的內涵也隨之擴大,包含許多歐洲傳統經典之外、過去被忽略的作品。然而擴大並不解決所有的問題,文學作品不能僅僅因為過去曾受到忽略,現在就一定成為經典。經典是百裏挑一形成的,而一經形成,就具有相當的穩定性。文學作品要成為經典,首先必須有學者和批評家作出努力,使人認識其文學價值和其他方面的意義。在有關世界文學的討論中,經典的形成是一個重要議題,文學作品成為經典,必定是文學研究的成果,必須有學者和批評家作出解釋,讓人們深信一部作品如何可以超出其民族文學原來的範疇,能夠對生活在很不相同的社會、政治、文化和歷史情境下的讀者群,都有價值和吸引力。

        世界文學的興起很自然地使我們想到,各國的文學研究者可以從他們各自的文學傳統中選出最優秀的作品,形成世界文學的一套經典。在我看來,這正是世界文學在我們這個時代的意義和價值,因為世界文學為世界各國不同文學傳統的研究者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尤其是非西方文學傳統和迄今未受到足夠重視的所謂「小」傳統的研究者,可以把他們傳統中最好的作品介紹給全球的讀者,使他們熟悉的文學經典超出民族文學有限的範圍,讓世界上不同地區的讀者得以閲讀和欣賞。這看來似乎有天時、地利、人和,完全符合事物發展的邏輯,因為世界文學當前在世界很多地區都引起文學研究者的興趣,是基於我們這個時代思想的主潮,那就是要超越歐洲中心主義,超越任何以自我為中心的思想局限,以真正全球的觀點來看世界。就世界文學而言,我們每個人都很無知,都有很多新東西值得去探索和發現,橫在我們面前的都像是有無盡寶藏的一片大海,而我們只是站在海岸邊上,手裏拿著的不過是幾塊石頭或幾片貝殼。就拿我自己為例,我就很想多瞭解一點古代波斯文學和阿拉伯文學,瞭解神秘主義的蘇菲派詩人,瞭解魯米(Rumi)、薩迪(Sa 'di)和哈菲茲(Hafiz)。我也很想多懂一點印度文學,瞭解梵語史詩《羅摩衍那》和《摩詞婆羅多》那些引人入勝的故事,瞭解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那些令人著迷的詩歌以及其他詩人的作品。我也很想聽到古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的聲音,聽到非洲和南美洲的聲音。還有歐洲主要文學傳統之外的文學,譬如北歐文學、捷克和波蘭文學、巴爾幹地區的文學,所謂「小」語種的文學。就算是歐洲文學中著名的重要作品,在世界文學全球性的新視野裏看來,不是也會呈現出一點新面貌嗎?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有太多優美的文學名著我們幾乎全然不知,這些經典著作本來完全可以使我們的生活在精神和心智方面都能更加豐富、更有價值,帶給我們更大的樂趣、更多的享受。

        在我看來,把自己最熟悉的經典作品介紹給自己語言文化傳統之外世界各地的讀者,讓他們也能閲讀和欣賞這些經典,這就是世界各國文學研究者的任務。我強調説「經典作品」,因為經典按其性質本身就是不同文學傳統中最優秀、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經過時間檢驗的作品,是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在不同時代不同的政治、社會和文化環境裏,都認為有價值的作品。西方有句拉丁諺語説:“Ars longa, vita brevis”,意謂人生苦短,而智術無涯。《莊子.養生主》也説:「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人的生命有時間的限制,不能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做不值得做的事,讀不值得讀的書,而要認識甚麼是最值得讀的文學經典,唯一的辦法就是靠世界不同文學傳統的學者來告訴我們,甚麼是他們各自的文學傳統中的經典,為甚麼我們該去讀那些經典。面臨汗牛充棟、根本無法讀完的文學書籍,以研究小説著名的義大利學者莫瑞蒂(Franco Moretti)提出「遠距離閲讀」(distant reading)的辦法,「集中注意比文本小得多或大得多的單位:即修辭手法、主題、比喻——或者體裁和系統」7。不過「遠距離閲讀」總還得需要文學作品的「精讀」和「細讀」來補充,於是在世界文學經典的形成當中,文學批評就變得十分重要。世界文學不是也不可能是恰好在國際書籍市場上到處流通的書,不是出版商或媒體為了商業利益或意識形態的原因極力鼓吹推銷、放在排行榜上的暢銷書;世界文學只能是世界各國不同文學傳統中經典著作的融合。

        然而在西方學界,尤其在美國的大學裏,「經典」已經成為一個大家避而不談、或者談起來就容易引發爭議的東西。上文引用甘迺迪的那篇文章,就發表在上世紀90年代初一部爭論美國大學人文教育的書裏,那時候正有「新保守派和後現代派之爭」,而在那場爭論當中,甘迺迪説「教希臘文和拉丁文的人處境頗為尷尬」。作為古典學者,他們教的都是死去的白人男性作者寫的所謂「偉大著作」,正受到女權主義者、後現代主義者和後殖民主義者的攻撃,同時也很自然地「受到傳統主義者的尊崇」8。在這場有關人文教育的爭論中,「新保守派」和「後現代派」的分野十分明顯,所謂「經典之戰」(canon war)的論辯語氣也十分激烈。文學作品,包括文學經典,本來就可能有各種不同解釋,但是1990年代在美國學界展開的「經典之戰」和隨後的「去經典化」,卻遠遠超出一般的見解不同或解釋差異。在一定程度上,文學批評的政治很可能反映了美國的政治現實,顯露出美國是一個碎裂化的多元文化社會,無法超越群體利益和身份政治的衝突,達到所有人都能普遍接受的共識。在一段時間裏,美國大學裏的文學批評變得愈來愈對峙,傳統經典被「去經典化」,「經典」這個概念也和「偉大著作」的概念一樣,讓人懷疑為思想保守的表現,代表了傳統和具有壓制性的意識形態。這種在大學裏靜悄悄發生的變化終於愈演愈烈,乃至著名的英國文學批評家凱慕德(Frank Kermode2001年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做坦納講座(Tanner Lectures)的系列演講時,就特意選擇了「經典」這個有爭議的題目,並且與他的幾位評論人直率地交換意見,尤其和美國著名的文化批評家基洛利(JohnGuillory)針鋒相對,表達了不同的看法。

        凱慕德首先承認,「經典」是一個開放變化的概念,常常引起爭論,但在以往的爭論中,「很少或從來就沒有人提議過,説全部經典,不管其中包括哪些作品,應該通通去經典化」。可是他發現1990年代的情形已經很不一樣,「經典」概念本身已被懷疑為是否「一個為了論證對少數人的壓迫合理而造出來的邪惡神話」,而文學價值的問題「則多半擱置一旁,被認為沒有意義,甚至被視為毫無內容的廢話而備受嘲諷」9。凱慕德不僅談經典,而且談審美快感,認為那是「經典之所以為經典一個必要的條件,雖然不是那麼明顯的條件」10。正是在西方,尤其是在美國文學和文化批評「去經典化」這樣一種背景下,凱慕德選擇「經典」為演講主題,討論審美快感,當然有他的針對性。他認為經典必須能給人快感,但這快感不是簡單的愉悅或滿足,而是與哀怨或痛苦並存。柏拉圖早説過,快感就是擺脫痛苦,或預期能擺脫痛苦。德也認為,快樂就是消除痛苦。凱慕德由此論證最能感動人的文學作品都含有痛苦或哀怨的成份。他説:「我們不斷在最好的詩裏,發現有歡樂與沮喪一種奇特的混合。」11這使我們想起錢鍾書題為〈詩可以怨〉那篇文章,闡述的也正是這個問題。錢鍾書引用了中西文學裏許多精彩的例證,説明東西方文藝傳統裏都普遍存在一個現象,即「苦痛比快樂更能產生詩歌,好詩主要是不愉快、煩惱或『窮愁』的表現和發拽。這個意見在中國古代不但是詩文理論裏的常談,而且成為寫作實踐裏的套版」12。凱慕德的看法正符合錢鍾書這個意見,即經典作品產生的審美快感不是單純的快樂,而往往是帶有哲理和悲劇意味的快感,是引導我們去深思和體驗的快感。

        然而凱慕德在做此演講的時候,在美國學界的文化氛圍裏,文化批評家最討厭的恰好就是經典和審美快感。基洛利是紐約大學教授,他有名的著作是在文化批評中頗有影響的一本書,題為《文化資本:論文學經典的建構》Cultural Capital: The Problem ofLiterary Canon Formation13,對文學經典、審美快感等問題,他和凱慕德的看法完全不同。他在評論凱慕德的演講時承認:「文學批評在今天是一個頗受困擾的學科」,而究其原因,則是大學裏的文學批評家對於自己學科的研究對象抱著一種矛盾的心理,「這一矛盾情感典型地表現為兩種形態:第一,不願意把文學作品視為文學批評必然或不可或缺的對象;第二,甚至更反感在談論文學時,把文學作品的快感當成文學存在的主要理由,也相應地把傳達那種快感給文學批評的讀者視為至少是批評的一個目的」14。一般説來,學者專注於某一學問,都出於對那門學問的興趣愛好,所以科學家一定愛科學,也喜愛自己研究的對象。可是人文學科的情形何以會如此不同呢?如果在美國,大學裏的文學批評家即文學教授和批評家,對自己的研究對象即文學抱著猶疑的態度,認為文學沒有意義和價值,甚至更糟糕,認為文學體現的都是過去時代具有壓抑性的意識形態的錯誤觀念,那麼文學研究甚至整個人文學科都被邊緣化,出現一種危機,那還有甚麼值得奇怪的呢?

        基洛利拒絕承認文學或藝術作品提供的審美快感可以高於日常生活中任何其他類型的快感。他認為,「把審美快感局限於正式的藝術品,是一個貽害無窮的哲學錯誤」。他又説,審美快感「對於人之為人説來,比起性交、進食、談話和許多其他快感,並沒有甚麼兩樣」15。拒絕價值判斷,拒絕任何高低之分,當然是典型後現代派的態度;拒絕更高的審美快感也就必然拒絕更高的、「紀念碑化」的經典作品。所以基洛利提議「不要再把快感的性質和經典性的判斷相聯繫,而且更進一步,不要再説審美快感在任何合理意義上是『更高的快感』」16。基洛利似乎把文學作品成為經典,即他所謂被「紀念碑化」,看成是一件很壞的事情,是使作品冒著「上升到經典地位的危險」17。文化批評家絕不給文學作品任何特殊地位,因為批評從來就是政治,而文化批評家要做的,就是用「進步的政治」來「中和文學作品的快感」。對於文化批評説來,文學作品並不比任何其他東西更有用,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電影、電視或其他任何媒體和大眾流行文化的作品,它們在文化批評中的用處,都只是「提供一次機會來肯定或者挑戰那作品裏所表現的信仰體系」18。當然,基洛利在爭辯中所説的這些話代表了一種相當激進的立場,不見得為大多數文學研究者和批評家所認同,但他和凱慕德的爭論,尤其是這場爭論中激烈的語氣,都顯然暴露出在1990年代和2000年代的美國,文學研究的確出現了許多問題。

        對於文學批評愈來愈脫離了文學本身,許多文學研究者都認識到是一個重大問題。差不多十年以前,在美國比較文學學會(America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ssociation)有關學科狀況的報告裏,主持撰寫報告的美國學者蘇源熙(Haun Saussy)就明確地説,現在有一些理論語言學家可以完全不懂外語,只從理論上就可以談論各種語言問題,而在近幾十年裏,也有一些文學研究者只空談理論,不談文學,「以研究文學為業而無需持續不斷地討論文學作品」19。這就指出了美國大學裏文學研究面臨的嚴重問題,而他提議重新思考「文學性」問題,以為補救20。在我看來,當前世界文學的興起就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使文學研究者可以重新回到文學,重振文學批評。不過就是在今日,仍然有許多學者不願意談論經典,生怕一談經典,就會被人視為保守甚至反動。就像美國學者凱比(John T. Kirby)所説,今天在美國,「提起『偉大著作』這個話題,仍然還能激發如此多的辯論、爭執,甚至衝突」21。他接下去還説:「在最近幾十年裏,任何製造經典的行為都受到各方面批評,甚至遭到強烈譴貴。」22

        以研究後殖民主義知名的學者揚(Robert J. C. Young)希望把後殖民主義和世界文學結合起來,但他恰恰是把世界文學理解為世界各國文學經典之集合,才把後殖民主義文學與之相區別,最終論證的不是二者的聯繫,而恰恰是兩者多麼不同。揚説,討論世界文學往往會追溯到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讚揚他的「世界主義」觀念和他對非西方文學的欣賞,包括「他對波斯詩人哈菲茲的熱烈讚賞」,但後殖民主義批評家的著眼點卻完全不同,他看到而且強調的卻是哈菲茲詩歌的譯者、以研究印度語言文化著名的瓊斯(William Jones)爵士,是「服務於東印度公司的一位法官;他翻譯東方語言的作品,至少部分是為了方便殖民者行使權力」23。如果説世界文學宣揚「普世性」價值,那麼後殖民主義文學則完全不同,是「對抗的文學」,毫不含糊是「局部的,始終關注的是某一特定權力的問題」24。後殖民主義作家「關心的不是審美的影響,而是批判式的預」,對後殖民主義文學説來,「審美標準只能是次要的考慮」25。這裏把普世和局部相對立、把審美和政治相對立,已經顯得過於簡單,缺乏堅實的理論基礎,更令人難以理解的則是後殖民主義文學自認為佔據了道德的制高點,和「倫理價值」有特殊的關係26。可是後殖民主義文學怎麼可能是世上唯一「對抗的文學」呢?怎麼可能獨霸為爭取公平正義而奮鬥的道德光環呢?難道在歐洲殖民主義發生之前和之外,世上就沒有痛苦,沒有受難,沒有違反公平正義這回事嗎?後殖民主義「對抗的文學」怎麼可能宣稱自己是唯一具有「倫理價值」的文學呢?世界上許許多多偉大的文學作品不都是描述人間的悲劇、呼喚正義和公理、倡導倫理價值麼?

        後殖民主義理論是產生在西方學院裏的理論話語,曾參與到許多問題的理論爭辯中去,但正如印度學者屈維蒂(Harish Trivedi)指出的,「第三世界後殖民主義知識份子自願遷徙到第一世界去,幾乎完全決定了這一爭辯如何進行,但卻很少注意到本土下層的工人、農民人數多得多、範圍也廣得多的向外遷徙」27。既然如此,為甚麼產生在西方學院裏的後現代、後殖民主義對文學和經典的看法,而且自覺意識到是「局部的,始終關注的是某一特定權力的問題」的看法,可以普遍應用到西方以外的文學上去呢?在中國,大概還不大可能想像有人會提出把李白、杜甫、蘇東坡、陶淵明、《牡丹亭》、《紅樓夢》以及其他許許多多偉大的文學作品「去經典化」。即使有人提出這樣的意見,大概也很難被人認真看待。

        不過話又説回來,即使在美國,「去經典化」也更多只是叫得響亮的口號,而不是社會生活的現實。在一陣喧囂過去,塵埃落定之時,大多數對傳統經典的爭論和批判最終顯露出來的要點,都不是要把全部經典推翻,而是要在經典中爭得一席之地。其目的與其説是要把舊的經典掃地出門,毋寧説是想把某些新的作者放進經典的殿堂裏去,是希望把199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黑人女作家莫里遜(Toni Morrison)、尼日利亞作家阿切比(Chinua Achebe)和美國華裔女作家譚恩美這類作者放進大學課堂的教材裏去,而取代阿諾德(Matthew Arnold)、艾略特(T. S. Eliot)或麥爾維爾(Herman Melville)這樣傳統的英美經典作家。其實經典都是經過時間檢驗,經歷過許多變化形成的,不可能一夜之間就推翻或者改變。實際上在課堂教學裏,像莎士比亞這樣許許多多傳統的經典作家仍然很有地位。文學經典的內涵在不斷擴大,也正應該如此擴大,隨著世界文學的興起,經典可以擴大到前所未有的領域。世界文學的經典,尚需世界各地文學研究者的共同努力來建立。

        在我看來,世界文學為我們提供了回歸文學的絕好機會,也就是説,回歸到世界各國不同文學傳統中經典作品的閲讀和賞,重新理直氣壯地去做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世界文學也使我們能夠以全球的眼光來看世界,清楚瞭解東西方之間的關係,看出西方的文學理論和批評概念往往在西方以外也產生極大影響,所以我們應該以自己的文化和文學傳統為基礎,依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對這些理論和批評概念提出自己的看法,而不能人云亦云,機械地搬用西方的理論概念。應該承認,西方理論和批評念在中國學界也有很大影響,後現代、後殖民主義理論不僅被介紹過來,而且也常常用來討論中國文學和文化。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在討論文學經典與世界文學時,有必要瞭解西方、尤其是美國學界在相關問題上的看法和意見,也瞭解其局限和問題,並相應提出我們自己的看法。

        經歷過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數十年巨大變化的中國人,對於經典的意義應該是深有體會的。在文革當中,我們曾以「封」、「資」、「修」否定了幾乎全人類的文化和經典,包括中國自己的傳統文化和經典。那時候不僅沒有經典,也沒有教育,關閉了所有的學校。那種激進遠非美國大學裏的後現代、後殖民主義理論話語可比。中國人在近代歷史上經歷過極具破壞性的動亂和激進的虛無主義,這也許可以説明為甚麼今天的中國人絕大多數都十分珍視自己的文化傳統。我們認識到,無論有多麼激烈的批評和批判,經典總是能繼續存在。看來時間——也只有時間,才有能力造就經典,或銷毀經典。然而批評經典,質疑前賢,都是古已有之,在歷史上都不是新東西。早在唐代,就有人菲薄初唐四傑,大詩人杜甫就站出來捍衞傳統和經典,斬釘截鐵地説:「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世界文學就正是如此,只有世界各國不同文學傳統中經得起時間檢驗,像江河一樣萬古長流的經典,彙集起來才成為真正意義上值得我們珍梘、值得我們去認真閲讀和賞、名副其實的世界文學。


註釋

1〕〔2David Damrosch, What Is World Literature?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 4; 5.

3〕〔4〕〔8George A. Kennedy, "Classics and Canons", in The Politics of Liberal Education, ed. Darry J. Gless and Barbara H. Smith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2), 225; 226; 223.

5〕蔣伯潛:《十三經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頁2-3

6John B. Gabel and Charles B. Wheeler, The Bible as Literature: An Introduction, 2d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73.

7Franco Moretti, "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 (2000) and More Conjectures (2003)", in World Literature in Theory, ed. David Damrosch (Chichester, West Sussex: Wiley Blackwell, 2014), 162.

9〕〔10〕〔11Frank Kermode, "Pleasure", in Frank Kermode et al., Pleasure and Change: The Aesthetics of Canon, ed. Robert Alter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15; 20; 28.

12〕錢鍾書:〈詩可以怨〉,載《七綴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頁102

13John Guillory, Cultural Capital: The Problem of Literary Canon Forma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

14〕〔15〕〔16〕〔17〕〔18John Guillory, "It Must be Abstract", in Pleasure and Change, 65; 75; 74; 75; 67.

19〕〔20Haun Saussy, "Exquisite Cadavers Stitched from Fresh Nightmares: Of Mimes, Hivers, and Selfish Gene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an Age of Globalization, ed. Haun Saussy (Baltimore, MD: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6), 12; 17.

21〕〔22John T. Kirby, "The Great Books:, in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World Literature, ed. Theo D'haen, David Damrosch, and Djelal Kadir (London: Routledge, 2012), 273; 277.

23〕〔24〕〔25〕〔26Robert J. C. Young, "World Literature and Post colonialism", in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World Literature, 213; 216; 217; 218.

27Harish Trivedi, "The Nation and the World: An Introduction", in The Nation across the World: Post colonial Literary Representations, ed. Harish Trivedi et al. (New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xxii-xxiii.



本文摘錄自《二十一世雙月刊》,201510月號,總第151期,頁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