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榦先生所撰〈桃花源記偶記〉原分上、下兩篇,刊登於中華民國五十八年(1969)十一月十三及十四日《中央日報》的《中央副刊.第九版》上。陳禮智兄自浸會大學借出《中央日報》縮印本,檢閱此文,過錄一遍。偶見之,遂轉錄於斯。讀者可取本篇與陳寅恪先生〈桃花源旁證〉對讀,當有所得。涉川識,十一月二十九日夜於嶺大辛樓赤蒼齋。
上篇
看到中副九月底那篇「談報紙的學術批評風氣」,講到桃花源記問題,引到陳寅恪先生的「桃花源記旁證」,並談到金發根君「永嘉亂後北方的豪族」。陳先生是我的老師,在他寫那篇時候,我還特別到清華聽他的功課(那時我已在北大畢業,所以並無學分),他講的還有那篇文章以外的意見,而金君的那本書也是由我指導而作成的。我對於陳先生這篇早已讀過了許多篇。不錯,陳先生的「桃花源記旁證」是近三十年學術界一篇大文章,關於塢堡問題,真是發千載之覆,但也只有塢堡問題才是這篇文中精華所在,桃花源問題不過裝飾而已。因此,陳先生既已探驪得珠,我們就不必再刻舟求劍。
桃花源記的性質只有兩個可能,記實或小說(即non-fiction或fiction),如其是記實,就得承認「嬴氏亂天紀」的嬴秦時代,及捕魚為業的武陵人,都是實事,一點不可更改,如其可以更改,那就是小說而非記實。小說可以有真的背景,但小說的背景並非僅僅限於一個,決不能根據其中一個可能的背景而排斥其他的可能。
桃花源記在文學上是一個成功作品(胡適之先生認為是中國第一篇成功的短篇小說),陶淵明的手法非常高明,其中包括許多複雜的因素,使人看來什麼也是,什麼也不是。依照陳寅恪先生的看法,搜神後記是陶淵明所作,並非偽書,而桃花源記也收在裏面。就此一點來看,其中是否神仙故事,便有考慮的餘地,在桃花源中有「自云先世避秦時亂」一語,此篇簡明,無一字虛設,說「云先世避秦時亂」,語意已足,把「自云」二字加上,便是疑辭。蘇東坡雖然說殺鷄作食,豈有仙人而殺者乎?但既屬仙人,便擅幻術,鷄未必是真鷄,殺亦未必是真殺。誠然,一定說只是神仙故事,了解便涉淺薄,在陶氏原意之中,當然有其理致在內,有意的涉筆於神仙與非神仙之際,筆調自然顯出空靈,也就增加了內容的複雜性,使人一時難以揣度。也許陶氏在實事背景與神仙設想之外,別有一種哲學思想,但這是在表面上所看不到的。
這也許是我的偏見,我是不希望把桃花源放在豫西崤函之際的。這一帶在隴海鐵路尚未完工以前,我曾經坐騾車往返於西安和觀音堂之間,我的印象這一帶都是乾枯的黃土峽谷,除去靈寶縣還有些白楊和棗樹以外,沒看到桃花,尤其是一點竹子也沒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勝」,總覺得放在長江流域,心裏才比較合適。誠然在黃河流域,塢堡衆多,並不僅一個檀山塢,但就文中風景而言,我是喜歡把它向南搬一下,心裏才舒服些。這一點對於塢堡理論不是重要問題,我想可以不必斤斤計較的。真的,對於前輩的理論,也似乎不必像兩漢博士傳授那樣墨守,絲毫不許移動。就在東漢時期,鄭玄對於馬融,也間或偶出自己的意見,不曾有人批評過。何況到了今日,眼看別人日進千里之時,我們自己似乎更不必只許崇拜權威,不講是非,來阻塞學術進步之路。
至於桃花源記的根據出於多元一事,陳先生也曾把王隱晉書所舉的劉驎之入衡山採藥一個故事,認為是其中來源之一。劉驎之入衡山採藥,和劉晨入天台山採藥,依照比較民俗學的方法看來,當然是同類型的故事。所以我們也不必深固閉絕,陳先生亦不至如此固執,一定認為只有實事記載的一個可能,對於其他可能相涉的故事,不必再加理會的。
龔定庵己亥雜詩:「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這幾句可謂知言。
下篇
不過陶淵明的詩是有兩種不同的方向的,一種平淡,另一種激昂。在標準的後一種中,如同擬古的「辭家夙嚴駕,當住至無終,問君今何行,非商復非戎。聞有田子泰,節義為士雄,斯人久已死,鄉里習其風。」這裏却比較可以認為對於塢堡的懷念。塢堡的聚集,在漢末動亂時已經發展了一些規模,到永嘉之亂,全國民族不移轉,在中國北方更成了一種主要的團結力量,祖逖擊楫渡江,只得到晉元帝少數援助,後來成為中州重鎮,使石勒不能展尺寸之長,還不是靠着塢堡中的民眾?淵明以名臣之後,生不逢辰,當易代之時,雖然不能「軍次石頭」,又何嘗不可作「佛佾中牟」之想?及至時移世易,歸去田園,在人生經驗及道佛哲學之中,悟出全憑主觀信念,亦「饑食首陽薇」,可以自作夷齊。所以在五柳先生傳自稱為「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根本不承認那個非法政府的存在。這也就是他的另外一種體裁,特殊的風格,特殊的趨向,對於當時從曹子建、陸士龍以至於謝康樂學來的風格都是一種反叛。也無怪高手的批評家鍾嶸還不能欣賞。
拿這一點去了解桃花源記,雖然可能他在各處的不同來源得到靈感,但最重要的還是兩點:第一點是老子中「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個原則,並不需要任何的學理;第二點就是依照他自己所住的栗里,就地取材。他設想他自己就是桃花源中的人,「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並不要什麼「問津者」。
桃花源記中的名物,桑、竹、蠶、桃、雞、犬、阡陌,都一一可以在「歸田園居」詩中找到,而「漉我新熟酒,隻雞招迫局」,正是「設酒殺雞作食」的注解,「雖有荷鋤倦,濁酒聊烟火,稚子候簷隙」,也正指「黃髪垂髫,並怡然自樂」。所以「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正是要點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如其他「悉異外人」,不惟依照校勘學的原則,決不容許;而且如此一改,行文立刻顯着板滯,無異點金成鐵,就選文立場來說,也不能容此一改。
塢堡的形成,是由於流民的移蕩,而五胡暴政,石虎赫連勃勃更甚於苻生。劉子玄說:「秦人不死,知苻生之厚誣」,雖據傳聞,亦有多少事實。所以「嬴氏亂天紀」的「嬴氏」和謝康樂詩「秦帝魯連恥」的「秦」是同指劉裕的。只是康樂還做過「玉璽誡誠信,黃屋示崇高」的詩,而淵明就始終不合作。詠荊軻所言「飛蓋入秦庭」,也意中指的那個「秦」,(「詠三良」也指的那個「秦」,或是指王鎮惡、王修、沈田子的事。)朱晦庵稱淵明「自豪放得來」,確實不錯,並且還可以看出「豪放」和「平淡」方向不同,仍是從一個出發點引出的。
桃花源記的來源,可能出於淵明自紀,陳先生當時也有過這個想法,並推斷陶氏祖先可能為湘楚漁人。後來因為證據不够,未多為引申。並且為强調塢堡中的興趣事項,把桃花源記也用上去。但現在看來,淵明拿自己經驗,以及自己的感想,作為小說中的材料,也並非全然不可能的。
如其把以上的哲理因素和政治因素加上去,那就不難知道淵明為什麼那樣去做一個清苦的隠士,以及為什麼他的行為和他的詩體那樣別成一格。他是無意成名的,他也不曾想到他的文學史地位到了後世會變的那樣高。只要明白他的特殊性和一致性却是少有先例的,這樣對於他的作品就可以多一番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