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三月二十五日，獨坐蘭臺一隅，無心為文，閱汪曾祺《五味集》。集為丁帆所編，雜取行旅、談食之文而成。一夕閱竟，遂歸還。汪氏行文溫和醇厚，筆端如沐春雨，酥潤有水意盪漾其中，然又見人間煙火氣，庶幾乎雅俗兼之。〈我的家鄉〉、〈故鄉的食物〉、〈韭菜花〉等篇皆好。其舊體諸作亦佳，清新平淡，質而不俚，間雜文中，似珠璣在清河碧水中矣。予獨好七言律絕，聊錄數首，以見其概：
羈旅天南久未還，故鄉無此好湖山。
長堤柳色濃如許，覓我旅蹤五十年。
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
潑水歸來日未醺，散拋錐栗入深林。
鋩鑼象鼓聲猶在，緬桂梢頭晾筒裙。
紅桃曾照秦時月，黃菊重開陶令花。
大亂十年成一夢，與君安坐吃擂茶。
近事模糊遠事真，雙眼猶幸未全昏。
衰年變法談何易，唱罷蓮花又一春。
後於架上檢出《汪曾祺全集》（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第八卷，另抄詩四十餘首，別為一篇，姑題曰〈汪曾祺舊體詩選鈔〉。今公佈於斯，傳諸同好，亦以為近事之一瞥。涉川記，嶺大辛樓二零六室燈下，三月二十八日夜。
水鄉
少年櫜筆走天涯，贏得人稱小說家。
怪底篇篇都是水，只因家住在高沙。
鎮國塔偈
海水照壁傾不圮，高郵城西鎮國寺。
至今留得方磚塔，塔影河心流不去。
宋城殘跡
城頭吹角一天秋，聲落長河送客舟。
留得宋城牆一段，教人想見舊高郵。
文游台
年年都上文游台，憶昔春游心尚孩。
台下柳煙經甲子，此翁精力未全衰。
孟城驛
孟城驛建在何年？廨宇遺規尚宛然。
遙想幡旗飄日夜，南船北馬何喧喧。
高郵王氏紀念館
皓首窮經眼欲枯，自甘寂寞探龍珠。
清芬誰繼王家學，此福高郵世所無。
王家亭
王家亭外晚荷香，猶記明窗映夕陽。
觴詠城東佳勝處，只今飛蝶草荒荒。
佛寺
吳生親筆久朦朧，古剎聲消夜半鐘。
欲問高郵餘幾寺，不妨留照夕陽紅。
憶荷花亭吃茶
驕陽不到柳絲長，鴨唼浮萍水氣香。
旅摘蓮蓬花下藕，浮生消得一天涼。
秦少游讀書台
柳花帆影草如茵，遺踪蒼茫尚可尋。
遙想憑欄把卷處，吟詩猶是舊鄉音。
為《珠湖春訊》報告文學集題詞
珠湖春訊近如何，縮項鯿魚價幾多。
唯願吾民堪鼓腹，百舟載貨出漕河。
回鄉書贈母校諸同學
鄉音已改鬢如蓬，夢裡頻年記故踪。
疏鐘隱隱承天寺，楊柳依依贊化宮。
半世未忘來舊雨，一堂今日坐春風。
高郵湖水深如許，待看長天萬里鵬。
江湖滿地一純儒
綠紗窗外樹扶疏，長夏蟬鳴課楷書。
指點桐城申義法，江湖滿地一純儒。
小學畢業之暑假，我曾在三姑父孫石君家從韋鶴琴先生學。先生日授桐城派古文一篇，習臨「多寶塔」一紙。我至今作文寫字，實得力於先生之指授。憶我從學之時，彈指六十年矣，先生之聲音態度，閑閑雅雅，猶在耳目。
癸酉之春 受業 汪曾祺謹記
同學
同學少年髮已蒼，四方猶記共明窗。
紅欄紫竹小亭子，綠柳黃牛隔岸莊。
村梢煙懸東門塔，野花雪放玫瑰香。
散學課餘何處好，跳河比賽爬城牆。
詠文兩首
通俗難能在脫俗，佳奇第一是文章。
十年辛苦風吹雨，聽取漁樵話短長。
文章或有山林意，餘事焉能作畫師。
宿墨殘筆遺興耳，更無閑空買胭脂。
應小爺命書
汪家宗族未凋零，奕奕猶存舊巷名。
獨羨小爺真淡泊，臨河閑讀南華經。
送傳捷外甥參軍
東海日升紅杲杲，水兵搏浪起身早。
昂首浩歌飄然去，茫茫大陸一小島。
（一九八一年十月）
憶舊
君山山上望江樓，鵝鼻嘴前黃葉稠。
最是繖墩逢急雨，梅花入夢水悠悠。
河魨
鮰魚脆鱔味無倫，酒重百花清且醇。
六十年來餘一恨，不曾拚命吃河魨。
紹興沈園
拂袖依依新植柳，當年誰識紅酥手。
臨流照見鳳頭釵，此恨綿綿真不朽。
贈楊鼎川
高坡深井楊家巷，是處君家有老家。
雨洗門前石鼓子，風吹後院木香花。
閑游可到上河埫，廚饌新烹出水蝦。
倘有機緣回故里，與君台上吃杯茶。
讀史雜詠
鼙鼓聲聲動漢園，書生擲筆赴烽煙。
何期何遜竟垂老，留得人間畫夢篇。
孤旅斜陽西直門，禪心寂寂似童心。
人間消失莫須有，誰識清詩滿竹林。
窗子外邊窗子外，蘭花煙花亦關情。
沙龍病臥猶高泳，鼓瑟湘靈曲未終。
豈慣京華十丈塵，寒星不察楚人心。
一刀切斷長河水，却向殘紅認綉針。
蛺蝶何能揀樹栖，千秋誰恕錢謙益。
趙州和尚一杯茶，不是人人都吃得。
（載一九九二年第二期《文學自由談》）
元宵
一事勝人堪自笑，年年生日上元燈。
春回地暖融新雪，老去文思憶舊情。
欲動人心無小補，不圖海外博虛名。
清時獨坐饒滋味，幽草河邊漸漸生。
廣西雜詩
桂林（一）
山皆奇特如盆景，水盡溫柔似女郎。
山水真堪天下甲，桂林小住不思鄉。
桂林（二）
誰人疊出桂林山，和尚石濤酒後禪。
大綠濃青都潑盡，更餘淡墨作雲煙。
桂林（三）
漓江水似碧琉璃，兩岸連山處處奇。
如此風光誰道得，桂林雖好不吟詩。
桂林（四）
不到廣西畫石濤，東塗西抹總皮毛。
並非和尚畫山水，乃是雲山畫石濤。
桂林（五）
描摹清景入新詞，煙雨漓江欲霽時。
待寄所思無一字，桂林宜畫不宜詩。
南寧（一）
遍地花開香豆蔻，沿街種樹蜜菠蘿。
邕州人物何清雅，日啖荔枝三百顆。
南寧（二）
芭蕉葉大荔枝紅，香惹晨嵐向晚風。
綠樹窗前多不識，去來只惜太匆匆。
新都桂湖楊升庵祠
楊慎升庵，新都人，狀元及第，以議大禮流雲南，死，以赭衣葬。桂湖其少年讀書處也，今建升庵祠。
老樹婆娑弄舊枝，桂湖何代建新祠？
一種風流人尚說，狀元詞曲罪臣詩。
眉山三蘇祠
三蘇祠本蘇氏宅，以宅為祠，東坡文云，「家有五畝之園」，今略廣，佔地約八畝。祠中有井，云是蘇氏舊物，今猶清涼可汲。東坡離家時，鄉民植荔枝一株，欲待其歸來共食。東坡遠謫，日啖嶺南荔枝三百枚，竟未及與鄉人一嘗其鄉中佳果也。舊植丹荔已死，今所見者係明代補栽，亦枯萎，正在搶救。
當日家園有五畝，至今文字重三蘇。
紅欄舊井猶堪汲，丹荔重載第幾株？
北溫泉夜步
又傍春江作夜行，征塵洗盡一身輕。
葉密樹高好月色，竹閑風靜讓泉聲。
一處杜鵑啼不歇，何來桔梗散濃馨。
明朝又下渝州去，此是川遊第幾程？
（一九八二年五月五日重慶抄出）
初入峨眉道中所見
亂石叢中泉擇路，懸崖腳底豆開花。
紅衣孺子牽黃犢，白髮翁婆賣春茶。
賀政道校友六十壽辰兼宇稱不守恆定律發現三十年
三十年前三十歲，回頭定不負滇池。
學成牛愛陳新意，夢繞巴黔憶故枝。
先墓猶存香雪海，兒孫解讀宋唐詩。
即今宇內承平日，正待先生借箸時。
（西南聯大校友會賀／汪曾祺綴句並書／一九八六年十月）
2018年3月26日 星期一
2018年3月24日 星期六
〈郁達夫詩詞抄〉（草稿）
＊本篇所錄郁達夫詩詞，出自王自立、陳子善編：《郁達夫文集．第十卷．詩詞》，香港：三聯書店，一九八四年十二月。補遺部分綜取近人今人輯佚成果，以案語注明出處。
＊三月十四日始閱抄郁達夫詩詞，二十五日抄畢。斷句、對聯從略。我依據《郁達夫文集．第十卷．詩詞》抄成本篇，並取部分今人的輯佚成果，然未暇檢核其他刊本，做成一個最完整的本子。郁達夫的舊體詩多公開發表於報章、校刊上，然因其行跡遍佈各地，故也未必完全收齊。日人較齊全地輯錄了郁氏留日時發表的詩作，蔣寅先生嘗求教於稻葉昭二，搜得若干，撰成〈郁達夫逸詩二十一首〉一文。這些成果皆已被《郁達夫文集》吸收了，故不重複徵引。郁氏部分詩作並不曾公開發表，只抄錄在私人書信裡，寄示友人。未收入《郁達夫全集》的佚簡間有發見，多以單篇的考證文章發表，相信將來新出的佚簡中也有發現佚詩的可能。另外，近人、今人箋注郁達夫詩詞，大多只注出其用典，對郁詩創作的背景，多乏詳實的考證。我認為將來如有人能大幅運用郁達夫的日記、作品等材料，混融新舊，別作注本，對理解郁詩所蘊含的深意，當更有裨益。箋注民國以降新文學陣營人物的舊體詩，理皆當如是。涉川記於辛樓二零六室，三月二十五日午窗。
【詩抄】
〔一九一一年〕
詠史（三首）
楚雖三戶竟亡秦，萬世雄圖一夕湮。
聚富咸陽終下策，八千子弟半清貧。
大度高皇自有真，入關婦女幾曾親？
虞歌聲裡天亡楚，畢竟傾城是美人。
馬上琵琶出塞吟，和戎端的愛君深。
當年若賂毛延壽，那得詩人說到今。
〔一九一三年〕
癸丑夏夜登東鸛山
夜發遊山興，扶笻涉翠微。
蟲聲搖絕壁，花影護禪扉。
遠岸漁燈聚，危窠宿鳥稀。
更殘萬籟寂，踏月一僧歸。
（一九一三年夏，富陽）
東渡留別同人，春江第一樓席上作
驪唱幾聲殘，揚鞭淚暗彈。
非關行役苦，總覺別君難。
雲樹他年夢，悲歡此夕餐。
且將杯酒盡，明日路漫漫。
（一九一三年秋，富陽）
鄉思
聞道江南未息兵，家山西望最關情。
幾回歸夢遙難到，才渡重洋已五更。
（一九一三年秋，日本）
客感
徼外凉秋鼓角悲，寸心牢落鬢絲知。
滿天風雨懷人淚，八月蒓鱸系我思。
客夢頻年䭾馬背，交遊幾輩躍龍池。
一帆便欲西歸去，爭奈青衫似舊時。
（一九一三年秋，日本）
日本大森海濱望鄉
海天浩蕩望神州，苦憶江村舊酒樓。
猶記離鄉前夜夢，夕陽西下水東流。
〔一九一五年〕
過小金井川看櫻，值微雨，醉後作
尋春携酒過城西，二月垂楊葉未齊。
細雨成塵催小草，落花如雪鎖長堤。
社前新釀家家熟，陌上重樓處處迷。
我亦隨人難獨醒，且旁錦瑟醉如泥。
（一九一五年春，日本）
重訪荒川堤，八重櫻方開，盤桓半日並攝影妣誌遊，賦此題寫真後，次前韻
行盡青溪更向西，新蒲細柳綠初齊。
風狂麥湧千層浪，路窄人爭十里堤。
花到三分裝半醉，津經重問看全迷。
春遊欲作流傳計，寫得真容證雪泥。
（一九一五年春，日本）
日暮歸舟中口占再疊前韻
歸舟遙指石橋西，漁火空江一字齊。
蘋末風寒多刺骨，林梢煙淡半籠堤。
玉樓歌舞人初醉，曲岸牛羊路欲迷。
向晚獨尋孤店宿，青衫燈下滌春泥。
（一九一五年春，日本）
花落後，過上野，遊人絕迹，感而有作
東風池上好花枝，無復濃香撲酒卮。
九陌塵空春寂寂，潯陽商婦獨愁時。
（一九一五年春，日本）
有寄
隻身去國三千里，一日思鄉十二回。
寄語界宵休早睡，五更魂夢欲歸來。
〔丹案：頗類杜牧算博士之法，「三千里」、「一日」、「十二回」、「五更」，四句見四數字。〕
寄王子明業師居富陽
海外難通尺素書，病慵容易故人疏。
況當少小離鄉日，更苦娵隅學語初。
客裡浮生同野馬，浙西佳味憶鰣魚。
何能花月春江夜，重過黃公舊酒壚。
〔丹案：頸聯妙。〕
吊朱舜水先生——舜水紀念會席上作
採薇東駕海門濤，節視夷齊氣更豪。
赤手縱難撐日月，黃冠猶自擁旌旄。
白詩價入雞林重，綠耳名隨馬骨高。
泉下知君長暝目，勝朝墟裡半蓬嵩。
寄錢潮——時正新婚，賦此嘲之
海天雲樹久離居，青鳥西來絕簡書。
舊雨無踪今兩杳，新人如玉故人疏。
懷歸半為西湖景，惜別非關北里閭。
何日吳山重立馬，看開並蒂玉芙蕖。
秋宿品川驛
溪聲摧夢中宵雨，燈影搖波隔岸樓。
蟲語淒清砧杵急，最難安置是鄉愁。
日暮過九段偶占
偶來閑處得閑行，紫陌涼風解宿酲。
樹底金鈴秋放鴿，城闉笳鼓夜巡營。
遙街燈火黃昏市，深巷簾攏玉女笙。
穩步不妨歸去晚，銀河清淺月初明。
初秋客舍（二首）
殘荷水國舊條甚，旅雁衡陽幾往回。
風裡蟬聲隨暑盡，簟邊涼意報秋來。
望空鄴上迎征詔，憶殺春江舊釣臺。
記得昨宵尋菊去，青鞋淺印上蒼苔。
不羨神仙況一官，觚棱那復夢長安。
脫樊野鶴沖天易，鎩羽山雞對鏡難。
黃業欲凋聞敕勒，蒼生回顧足悲酸。
秋來百事仍依舊，只覺羅衫日漸單。
八月初三夜發東京，車窗口占別張、楊二子
蛾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
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
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只舊書。
夜後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一九一五年九月十一日，日本）
中秋夜中村公園賞月兼吊豐臣氏
社鼓村謠處處同，旗亭歌板舞衣風。
薄寒天氣秋剛半，病酒情懷月正中。
廢圃而今鳴蟋蟀，虛堂自昔產英雄。
由來吊古多餘慨，賦到滄桑句自工。
（一九一五年九月二十三日，日本）
不忍池邊晚步，過韻松亭小酌
小西湖畔小徘徊，湖上叢臺次第摧。
燈火橋頭成夜市，車聲堤外轉輕雷。
寺樓鐘鼓催寒近，廢圃浮屠入望來。
獨上旗亭謀一醉，笑呼野叟共傳杯。
寄家兄曼陀、次兄養吾同客都門
十載風塵一腐儒，暮雲千里望皇都。
紫荊庭外飛花未，鱸鱖江南入夢無？
衙前想曾參廟市，燈前應解讀陰符。
却緣家有元方在，贏得人間說小蘇。
〔丹案：據校記，「燈前應解」一作「時平也合」，較佳，蓋「前」字重出，當避。且《陰符經》乃陰謀之書，時平讀之，涵意更深沉。〕
夢逢舊識（兩首）
相逢仍在水邊樓，不訴歡娛却訴愁。
三月煙花千里夢，十年舊事一回頭。
竹馬當年憶舊遊，秋風吹夢到江樓。
牧之去國雙文嫁，一樣傷心兩樣愁。
〔丹案：據校記，本詩一題作「夢春江第一樓逢舊識」，「水邊樓」即指春江第一樓，在富春江畔。又見算博士之法。〕
重陽日鶴午公園看木犀花
滿城風雨正重陽，水閣朝來一味涼。
華髮不妨繒帽側，殘秋難得桂枝香。
茱萸莫問明年事，醽醁權傾此日觴。
扶醉旗亭題壁後，被他歌女說王昌。
（一九一五年十月十七日，日本）
金陵懷古
登盡江南寺寺樓，平橋煙柳晚籠愁。
可憐燈火秦淮市，曾照降旛出石頭。
過易水
行人猶見白衣冠，依舊秋風易水寒。
太子秦皇俱寂寞，舊舊江樹晚來丹。
村居雜詩（五首）
為愛繁華誤學仙，春明夢醒有誰憐。
不合羣玉山頭伴，幾到華鬘第一天。
事到無成願轉平，從今夢自冷春明。
若能陽羨終耕讀，何必崎嶇上玉京。
殘秋天氣最淒清，緩步池塘夕照明。
看到白雲歸岫後，衡陽過雁兩三聲。
勞勞塵事幾時休，溝水悠悠日夜流。
壠上秋風香稻熟，前人田地後人收。
我今雖晚猶今日，此後滄桑變正多。
千載蓋棺良史筆，老夫功罪果如何。
寄永坂石埭武藏
不見詩壇盟主久，紅塵三斗若為除。
何當風雨重陽夕，同醉黃公舊酒壚。
寄小館海月羽後
聞說詩名高北海，欲將幽意寄西風。
定知吟興秋梢好，雁正來時葉正紅。
看紅葉雁寒韻
醉後楓人葉漸丹，停車不厭晚憑欄。
六宮盡得君王幸，難與良媒一例看。
芙蓉凋盡海棠殘，留得朱顏犯嫩寒。
最是三更風月裡，珊瑚斜插水晶盤。
暮歸御器所寓
日落篝火數點明，幾家弦管慶秋成。
匆匆障扇田塍過，恐被村人說好名。
《金絲雀》詩五首
盈盈一水阻離居，豈不懷歸畏簡書。
能向阿香通刺否？風雲千里傳雷車。
白日相思覺夢長，夢中情事太荒唐。
早知骨裡藏紅豆，悔駕天風出帝鄉。
客館蕭條興正孤，八行書抵萬明珠。
知君昨夜應逢夢，問我前宵入夢無。
浮槎客路三千遠，回首家山一發青。
猶憶前年寒食夜，與君聯步上西泠。
河橋燈火夜將闌，知汝深閨夢已殘。
心事莫從明月寄，中天恐被萬人看。
日本謠（十二首並序）
明治初，黃公度有《日本雜事詩》之作，數千年歷史風教網括無遺義，至博也。然近年世變重繁，民風移易，迥非昔比古有其傳，今無其繼，非法也，於是乎《日本謠》作矣。
燈影星光綠上樓，如龍車馬狹斜遊。
兩行紅燭參差過，哄得珠簾盡上鉤。
（原注：提燈行列。）
百首清詞句欲仙，小倉妙選世爭傳。
憐他如玉麻姑爪，才罷調箏便數錢。
（原注：百人一首（小倉歌留多）。）
紈扇輕搖困倚牀，歪鬟新競趙家粧。
紅綃汗透香微膩，試罷菖蒲闢疫湯。
（原注：菖蒲湯（端午）。）
碧玉華年足怨思，珠喉解唱淨琉璃。
瓣香我為臨川爇，掩面傾聽幼婦詞。
（原注：《淨琉璃》，歌劇也，頗類我國之《牡丹亭》、《西廂記》等。）
名隸昭陽供奉班，宮詞巧制念家山。
劫來源氏人爭說，曾使君王一破顏。
（原注：《源氏物語》。）
蜃樓縹緲假疑真，四壁銅屏鏡裡春。
為語漢王休悵望，碧紗籠得李夫人。
（原注：活動寫真。）
紈扇秋來惹恨多，薰籠斜倚奈愁何。
商音譜出西方曲，腸斷新翻復活歌。
（原注：《復活》，乃俄文豪杜斯泰所著小說，也有譜成歌者，里巷爭唱之。）
掃眉才子眾三千，萬里橋邊起講筵。
羨煞傳經諸伏女，一時分得水衡錢。
（原注：女子高師。）
杏紅衫子白羅巾，高髻長眉解笑顰。
公子纏頭隨手擲，買花原為賣花人。
（原注：黃花日為十一月十日，良家女子皆出賣紙花曰：「為了苦事業也。」一紙花價三錢，所我不下數十萬。）
聞說仙槎徼外回，十輝妙占出新裁。
秦宮照膽懸靈鏡，此後難歌赤鳳來。
（原注：愛克斯光綫。）
黃昏好放看花船，櫻滿長堤月滿川。
遠岸微風歌宛轉，誰家篷底弄三弦。
（原注：荒川夜櫻。）
眉藏愁意額塗黃，廣袖纖腰燕尾粧。
十五雲英初見世，猶羞向客喚檀郎。
（原注：吉原初見世。）
〔一九一六年〕
自題《乙卯集》（兩首）
枉拋心力著書成，贏得輕狂小杜名。
斷案我從蘇玉局，先生才地太聰明。
著書原計萬年期，死後方幹倘見知。
我亦好名同老子，函關東去更題詩。
晴雪園卜居
元龍好據胡牀臥，徐福真成物外遊。
望去山河能小魯，夜來風雨似行舟。
月明梅影人同瘦，日夕潮聲海倒流。
猛憶故園寥落甚，煙花撩亂怯登樓。
永坂石埭以留別鷗社同人詩見示，即步原韻賦長句以贈
傾蓋江湖再結緣，羨君豐義過前賢。
但令歸卧終今日，何必還鄉在昔年。
千首清詞追李杜，四方生祀勝金錢。
我生雖晚交韓早，海外揚眉豈偶然。
丙辰元日感賦
逆旅逢新歲，飄蓬笑故吾。
百年原是客，半世悔為儒。
細雨家山隱，長天雁影孤。
鄉思無著處，掩醉倒屠蘇。
（一九一六年二月三日，日本）
正月六日作
回首家山路八千，烽煙橫海浪連天。
草堂明日是人日，客況今年遜去年。
泗上文章初識命，淮陰風骨亦求憐。
飄零湖海元龍老，只合青門學種田。
（一九一六年二月八日，日本）
寄浪華，以詩代簡（四首）
遠方昨夜到雙魚，向我殷殷索著書。
不是江郎才調盡，只因司馬慣慵疏。
正傷帝意忌雄文，客路飄蓬又遇君。
猶喜空中樓閣在，詩鄉田地得平分。
世路難同蜀道行，望君仔細數前程。
人情不及春冰厚，莫向狐狸揭至誠。
奉答長嫂兼呈曼兄（四首）
定知燈下君思我，只為風前我憶君。
積淚應添西逝水，關心長望北來雲。
昔年作客原非客，骨肉天涯尚賸三。
今日孤燈茶榻畔，共誰相對話江南？
垂教殷殷意味長，從今泥絮不多狂。
春風廿四橋邊路，悔作煙花夢一場。
何須指日比長安，春水靈槎會豈難。
刪去相思千萬語，當頭還是勸加餐。
（一九一六年二月十八日，日本）
無題三首
草堂春夢絕孤淒，悔放遊槎到海西。
正是牽衣傷去國，疏簾風過舞雞啼。
綠波容與漾雙鷗，觸我離懷萬里愁。
春水長天回首望，白雲堆滿海西頭。
書生風骨太寒酸，只稱漁樵不稱官。
我欲乘風歸去也，嚴灘重理釣魚竿。
病後寄漢文先生松本君
大羅天上詠霓裳，亦是當年弟子行。
今日窮途餘一哭，由他才盡說江郎。
日本竹枝詞一首
不負榮名擁繡衫，仙郎才調本超凡。
辛勤十載寒窗課，換得肩書博士銜。
三月十八夜寄木津老師
日抱蟲魚伏茂陵，傍人爭笑客無能。
吟詩未就先研墨，看月初升故滅燈。
野澤夜深聞鶴唳，高樓春暖解壺冰。
明朝欲待遊山去，自草蕉書約老僧。
〔丹案：「傍」通「旁」。〕
木曾川看花
原野青青春事繁，鳴禽誘我出衡門。
輕帆細雨剛三月，寵柳嬌花又一村。
翠絡金鞍公子馬，綠羅芳草女兒裙。
阻風中酒年年事，襟上脂痕涴淚痕。
犬山堤小步見櫻花未開口占兩絕
尋春我愛著先鞭，梢上紅苞吐未全。
一種銷魂誰解得，雲英三五破瓜前。
歸帆淼淼擁雲煙，江上朝來霽色鮮。
東望浣溪南白帝，此身疑已到西川。
（一九一六年四月，日本）
由柳橋發車巡遊一宮犬山道上作（三首）
田塍來往七香車，宛曲西行路幾叉。
今日始知春氣味，一宮四月祭桃花。
麥苗蒼翠柳條黃，倒掛柔枝陌上桑。
天意不教民逸樂，田家此後正多忙。
春遊無處不魂銷，鈔過蘇川第二橋。
白帝城頭西北望，青山隱隱雪初消。
（一九一六年四月，日本）
大桃園看花
夭桃如霧女如雲，人影花香兩馥芬。
詩酒縱難追白也，風流還許到紅裙。
由來春興誇三月，酣盡韶光却二分。
只恐鍾山無妙唱，尊前愁殺沈休文。
野客吃梅賦此却之
疏影橫斜雪裡看，空山唯此表慰安。
漫言見慣渾閑事，便飯家常斷也難。
題《山陽外史》
雖然體例從司馬，到底微辭震古今。
大義陽秋窮後筆，憐君耿耿老來心。
出晴雪園賦寄石埭（四首）
自是尋春獨佔先，看花未及二分妍。
情鍾我輩原應爾，聽到鵑啼便可憐。
雅約看花枉訂期，花開正是我歸時。
先生若到休問駕，尋我花間怨別詩。
風前憐我復憐花，仙配鳳才璧意瑕。
我怕見花花怕我，低擎紈扇上爭車。
怨花心是戀花心，情到真時恨亦深。
欲學征鴻留爪印，行裝成後更長吟。
梅雨連朝不霽，昨過溪南，見秧已長矣（二首）
草滿池塘水滿汀，江村五月雨冥冥。
昨宵沽酒溪南去，遠見秧田一片青。
分秧時節黃梅雨，飛燕梳粧赤羽衣。
不信春歸花事盡，野籬到處落薔薇。
感懷
良相良醫願續非，邯鄲客夢料應稀。
危巢日覆家何在，愁煞江南舊布衣。
訪擔風先生道上偶成
行盡西郊更向東，雲山遙望合還通。
過橋知入詞人里，到處村童說擔風。
（一九一六年五月，日本）
不知（兩首）
王粲登樓傷此日，盧生逐夢悔當年。
不知群玉山頭伴，幾到須彌第一天？
紅豆秋風萬里思，天涯芳草日斜時。
不知彭澤門前菊，開到黃花第幾枝？
懊惱（兩首）
生太飄零死亦難，寒灰蠟淚未應乾。
當年薄幸方成恨，莫與多情一例看。
百丈情絲萬丈風，紅兒身是可憐蟲。
荼蘼零落春庭暮，九子鈴高倩影空。
有懷碧岑長嫂却寄
悵望中原日暮雲，一聲征雁感離羣。
行經故館空嘶馬，病入新秋最憶君。
知否夢回能化蝶，記曾春盡看湔裙。
何當剪燭江南墅，重試清談到夜分。
寄曼陀長兄
悔將詞賦學陳琳，銷盡中原萬里心。
書劍飄零傷白也，英雄潦倒感黃金。
三年鉛槧貂裘蔽，一服參苓痼疾深。
聞說求田君意定，富春江上欲相尋。
〔丹案：「蔽」當作「敝」。〕
寄養吾二兄
與君念載鴒原上，舊事依稀記尚新。
苜蓿未歸蜒驛馬，煙花難忘故鄉春。
悔聽鄒子談天大，賸學王郎斫地頻。
來歲秋風思返棹，對床應得話沉淪。
夜歸寓舍，值微雨，口占一絕
濕雲遮路夜鳥飛，瘦馬嘶風旅客歸。
細雨小橋人獨立，三更燈影透林微。
（一九一六年九月三日，日本）
佩蘭雅集，予不果往，媟如君意，予赴會也，寄詩至，和
旗亭鬪酒我無緣，十幅新詞世未傳。
莫怪比來慵執筆，畏君才調嬋娟¨。
蘭亭盛會等閑過，谷底悲風泣女蘿。
何日江城吹玉笛，共君聽唱莫愁歌。
四山風雨惹新愁，無分同登古石樓。
杜牧年來塵累重，煙花夢不到揚州。
丙辰中秋，桑名阿誰，兒樓雅集，分韻得寒
依檣日暮斗牛寒，千里江山望眼寬。
未與嫦娥通醉語，敢呼屈宇作衙官。
斬雲苦乏青龍劍，鬪韻甘降白社壇。
剪燭且排長夜燭，商量痛飲到更殘。
（一九一六年九月十二日，日本）
初興（四首並序）
臥病經年，廢詩日久。秋來氣爽，吟興重萌，前後共得若干首，命名曰《秋興》，詠不一題，成亦非一日也。
桐飛一葉海天秋，戎馬江關客自愁。
五載干戈初定局，幾人旗鼓又爭侯。
須知國破家何在，豈有舟沉櫓獨浮。
舊事厓山殷鑑在，諸公努力救神州。
要離伏劍人爭說，韓信稱王事豈真。
幾見全身能報國，本來為富不成仁。
關東明月旌旗動，塞上秋風涕淚新。
寄語將軍休逸樂，龍堆千里尚胡塵。
不知銀漢渡嫦娥，團扇翻疑子夜歌。
小閣風清簾動影，方塘水皺鏡生波。
初思達曉殷勤望，終覺傷時感慨多。
雲外重聞飛雁過，離情更欲泣青莎。
月明孤館夜迢迢，蟲語笳音兩寂寥。
人似黃花重九後，生逢天寶亂離期。
兵連蜀道謀難定，秋冷吳江水不潮。
回首中原空太息，搏風南去有飛鶚。
日暮湖上
碧水沈沈水一灣，晚來風景頗清嫻。
只愁落日紅如火，燒盡湖西尺五山。
夢醒枕上作
牀前涼月夜三更，簾外新霜雁一聲。
夢到闌珊才惜別，秋於我輩獨無情。
私家禮樂麟毛少，亂世文章馬骨輕。
惆悵此生閑裡過，洛橋愁聽杜鵑鳴。
王師罷北征
一自王師罷北征，單于來主受降城。
可憐百二秦關地，無復三千漢將營。
南渡中流思祖逖，西風落日吊田橫。
何堪重說長安事，兄弟操戈議未平。
論詩絕句寄浪華（五首）
驛樓樽酒論文日，意氣飛揚各有偏。
記得小橋明月否，落花閑煞李龜年。
遺山本不嫌山谷，無奈西崑學者狂。
欲矯當時奇癖疾，共君併力斥蘇黃。
少陵白也久齊名，詩聖詩仙一樣評。
讀到離騷傷怨句，始知空闊謝宣城。
慘綠啼紅憶六朝，韓文杜句想風標。
銷魂一卷樊川集，明月揚州廿四橋。
少年懷抱各清真，我愛妍華爾愛新。
翻得當時公案否？論詩海內第三人。
席間口占
醉拍闌桿酒意寒，江湖牢落又冬殘。
劇冷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官。
一飯千金圖報易，五噫幾輩出關難。
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一九一六年冬，日本）
〔丹案：「劇冷」之「冷」疑作「憐」。〕
夢登春江第一樓嚴子陵先生釣臺，題詩石上
帽影鞭絲去，紅塵白霧來。
自慚投筆吏，難上使君臺。
客計隨年改，蒲帆向日開。
明朝黃浦渡，一步近蓬萊。
〔一九一七年〕
元日題詩寄故里
又從賓館度新年，回首中原路幾千。
甲子排來驚久客，鷫鸘典後戀春眠。
也知白髮高堂意，奈少青山小隱錢。
欲報親恩無別物，商量還是寄紅箋。
（一九一七年一月二十三日，日本）
春夜初雨
小樓今夜應無睡，二月江南遍杏花。
笑我浮生真若夢，年年春到苦思家。
（一九一七年二月十六日，日本）
【補遺】〈寄浪華南通〉
重聞消息反潸然，別後飄零又幾年。
世上人誰知子直，井中蛙但識天圓。
訂交猶記紅蘭譜，說怨曾通白雪弦。
我亦江湖行役倦，商量回馬夢遊仙。
〔丹案：據欽鴻〈新發現的郁達夫佚詩〈寄浪華南通〉〉（《上海師範大學學報》，1990年第3期，頁158）一文補錄。欽文指出，本詩刊於1917年5月8日江蘇南通《通海新報》副刊版《報餘雜俎》上，今繫於斯。〕
記夢二首
夜泊西興
羅剎江邊水拍天，山陰道上樹煙。
西興兩岸沙如雪，明月依依夜泊船。
（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五日，日本）
登春江第一樓
風月三年別富春，東南車馬苦沙塵。
江山如此無心賞，如此江山忍付人。
（一九一七年六月三日，日本）
相思樹三首
吐霧含煙作意嬌，好將疏影拂春潮。
為誰栽此相思樹，遠似愁眉近似腰。
江水悠悠日夜流，江干明月照人愁。
臨行栽取三株樹，春色明年綠上樓。
我去蓬萊覓棗瓜，君留古渡散天花。
他年倘向瑤池見，記取楊枝舞影斜。
（一九一七年五月三十一日，日本）
贈隆兒（兩首並附記）
幾年淪落滯西京，千古文章未得名。
人事蕭條春夢後，梅花五月又逢卿。
我意憐君君不識，滿襟紅淚奈卿何！
煙花本是無情物，莫倚箜篌夜半歌。
（一九一七年六月十一日，日本）
右二絕為隆兒作也。隆兒小家女，相逢道左，一往情深，動于中不覺發乎外，謂之君子之思服可；謂之曠夫之狂言亦可，要之，出乎情性，止乎禮義，如天外揚花，一番風過便清清潔潔，化作浮萍，無根無蒂，不即不離，所謂兜率宮中文蕭夢影者，非耶？達夫附記。
西歸雜詠（十首）
未行前一日，校中掌書者某君以詩求教。余告以將行，匆匆別去，竟忘其名
道我新詩錦不如，臨歧叩馬請回車。
憐君亦為儒冠誤，流落人間但掌書。
（一九一七年六月二十五日，日本）
別隆兒
猶有三分癖未忘，二分輕薄一分狂。
祇愁難解名花怨，替寫新詩到海棠。
（一九一七年六月二十五日，日本）
發名古屋，車上口占
綠樹青山數十程，思親無計且西征。
明朝應逐沙鷗去，獨上樓船泣雨聲。
車窗聞燕語
綠樹蔭中燕子飛，黃梅雨裡遠人歸。
青衫零落烏衣改，各向車窗嘆式微。
過西京。西京，日本舊都也，人號小洛陽，東山三十六峯，風景頗幽
寺樓鐘鼓洛陽城，人指前朝幕府旌。
不向東山謀一醉，獨遮紈扇過西京。
過和歌山下聞客鼓琴
熟梅天氣海潮深，有客船樓夜鼓琴。
十里和歌山下路，雨絲如劍割歸心。
舟中讀德詩人海涅集
嬉歌怒駡生花筆，淚灑青衫亦可哀。
蘇小委塵紅拂死，誰家兒女解憐才。
過龍華，聞北京政變
干戈滿地客還家，望裡河山鏡裡花。
殘月曉風南浦路，一車搖夢過龍華。
（一九一七年七月初）
過嘉興，昔年余曾居此。吳梅村、朱竹垞各有鴛湖櫂歌。朱，秀水人也
昔年曾向鴛湖住，今日重來感慨多。
最憶白頭朱太史，滿園紅袖譜新歌。
（一九一七年七月初）
出鄉時本擬業畢始還，今日之歸實非本意也
去國今年剛四歲，離家當日是初秋。
項王心事何人會，泣上天涯萬里舟。
〔丹案：其中〈題春江第一樓壁〉一首先已列入《記夢兩首》，更題為〈登春江第一樓〉。此處不重出。〕
謁岳墳
拂柳穿堤到岳墳，墳前猶繞陣頭雲。
半庭人靜鶯初懶，一雨蔭成草正薰。
我亦違時成逐客，今來下馬拜將軍。
與君此恨俱千古，擬賦長沙吊屈文。
（一九一七年七月，杭州）
西湖雜詠（三首）
歌舞西湖舊有名，南朝天子最多情。
召集劫後河山改，來聽何戡唱渭城。
（原注：西湖面目近來大有移變，西子凌波，亦作時世變矣。）
細草紅泥路狹斜，碧梧疏柳影交叉。
荷風昨夜涼初透，引得麻姑出蔡家。
（原注：湖上仕女，乘晚涼出遊者頗眾。）
綠波容與漾雙鷗，蓮葉蓮花對客愁。
明月小橋人獨立，商量今夜夢揚州。
（一九一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杭州。）
春江感舊四首——用吳梅村《琴河感舊》韻
故人門巷隻棲鴉，楊柳扶疏影尚斜。
蓬島歸來天外使，河陽凋盡鏡中花。
杜鵑此日空啼恨，煙月春宵憶駐車。
泥落可憐雙燕子，低飛猶傍莫愁家。
仙山春夢記前遊，不把忘情怨莫愁。
小婢曾通花裡約，老奴難耐鏡邊羞。
絕無消息傳青鳥，認得啼痕在玉鈎。
聞說侯門深似海，綠珠今夜可登樓？
天上瓊樓十二城，人間凝望最關情。
花開梓澤多風雨，客去臨邛絕送迎。
一夢揚州憐杜牧，廿年辛苦憶蘇卿。
亦知金屋謀非易，擬向漁樵托此生。
一夜天風到蕙蘭，花香人夢兩闌干。
折來紅豆悲難定，濕盡青衫淚不乾。
佳婦而今歸帝子，腐儒自古苦酸寒。
綿綿此恨何時了，野雉朝飛不忍看。
（一九一七年八月四日——八日，富陽）
立秋後一夜富春江畔與浩兄聯句
秋月橫江白（浩），漁歌逼岸清。
眾星搖不定（浩），一雁去無聲。
山遠煙波淡（浩），潮來島嶼平。
三更羣動息（浩），好夢滿重城。
（一九一七年八月九日，富陽）
（原注：結句乃曼兄七、八年前留別作中語也。）
遊莫干山口占
田莊來作客，本意為逃名。
山靜溪聲急，風斜鳥步輕。
路從巖背轉，人在樹梢行。
坐臥幽篁裡，恬然動遠情。
（一九一七年八月十四日）
龍門山題壁
天外銀河一道斜，四山飛瀑盡鳴蛙。
明朝我欲扶桑去，可許磯邊泛釣槎？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三，富陽）
舒姑屏題壁
桐柏峯頭別起廬，飛升人共說麻姑。
不知池上西王母，亦憶東方大隱無？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六日，富陽）
七月十二夜見某，十六日上船，十七日有此作即寄（五首）
許儂赤手拜雲英，未嫁羅敷別有情，
解識將離無限恨，陽關只唱第三聲。
夢隔蓬山路已通，不須惆悵怨東風。
他年來領湖州牧，會向君王說小紅。
（原注：小紅出姜白石詩。）
楊柳梢頭月正圓，搖鞭重寫定情篇。
此身未許緣親老，請守清閨再五年。
（原注：母老矣，不能為弟養妻子也。媒妁承女家意再四來言，固却之。又有原注：豫計返國，當在五年後。）
立馬江潯淚不乾，長亭判訣本來難。
憐君亦是多情種，瘦似南朝李易安。
（原注：簾掩西風，人比黃花瘦。）
一紙家書抵萬金，少陵此語感人深。
天邊鴻雁池中鯉，切莫臨風惜爾音。
（一九一七年九月三日，杭州）
重過杭州登樓望月悵然有懷（原注：十七夜）
走馬重來浙水濱，征衫未滌去年塵。
可憐一片西江月，照煞金閨夢裡人。（原注：煞，一作我。）
過臨平
清溪波動菱花亂，黃葉林疏鳥夢輕。
又是一年秋風味，稻香風裡過臨平。
（一九一七年九月二十三日）
舊曆八月十六夜觀月
月圓似笑人離別，睡好無妨夜冷涼。
窗外素娥窗內客，分明各自夢巫陽。
（一九一七年十月一日，日本）
為某改字曰蘭坡名曰荃
題君封號報君知，兩字蘭荃出楚辭。
別有傷心深意在，離人芳草最相思。
（一九一七年十月十六日，日本）
題《陰符夜讀圖》後奉寄荃君（三首）
十年風雪阻關河，未辦晨妝半斛螺。
今日愛才非昔日，欲歸無計奈卿何！
（原注：第三句系溫飛卿詩。）
故里逢君月正彎，別來夜夜夢青山。
相思倘化夫妻石，汝在江南我玉關。
屠狗椎牛計總愚，青春潦倒在江湖。
欲教人識儒冠害，寫出陰符夜讀圖。
（一九一七年十月十八日，日本）
讀《宋史》
貧賤論交古不多，弟兄同室尚操戈。
來生緣分如能結，燭影刀聲又若何？
（一九一七年十月二十八日，日本）
晨發名古屋兩首
茅店荒雞野寺鐘，朔風嚴冷逼窮冬。
騎驢獨上長街去，踏破晨霜一寸濃。
朔風吹雁雪初晴，又向江湖浪裡行。
一曲陽關人隔世，銜杯無語看山明。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十七日，日本）
乘車赴東京過天龍川橋
一種秋容不可描，夕陽江岸草蕭蕭。
十年湖海題詩客，依舊青衫過此橋。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十七日，日本）
遊愚園賞秋海棠
黃茅亭子小樓臺，料理溪山煞費才。
一種風懷忘不得，夕陽簾幙海棠開。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十七日，日本）
十二月二十七日宿熱海溫泉
溫泉水竹兩清華，水勢悠悠竹勢斜。
一夜離人眠不得，月明如夢照蘆花。
除夜有懷
又是一年將盡時，不知青鬢幾痕絲。
人來海外名初賤，夢返江南歲已遲。
多病所須唯藥物，此生難了是相思。
明朝欲向空山遁，為恐東皇笑我癡。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日本）
〔一九一八年〕
寄富長媟如
羞向傍人談出處，玉皇前殿掌書仙。
功名未就期將滿，竊含東風廿二番。
（一九八一年一月，日本）
寄和荃君原韻四首
諳盡天涯飄泊趣，寒燈永夜獨相親。
看來要在他鄉老，落落中原幾故人。
未有文章驚海內，更無奇策顯雙親。
論才不讓相如步，恨煞黃金解弄人。
十年海外苦羈留，不為無家更淚流。
鬼蜮乘軒公碌碌，杜陵詩句只牢愁。
何堪歲晏更羈留，塞上河冰水不流。
一曲陽關多少恨，梅花館閣動清愁。
（一九一八年二月一日，日本）
登大悲閣聞友人情話有作
不怨開遲怨落遲，看花人正病相思。
可憐逼近中年作，都是傷心小杜詩。
煙景又當三月暮，多情虛負五年知。
嵐山倘有閑田地，願向叢林借一枝。
（一九一八年四月三日，日本）
養老山中作
又是三春行樂日，西園飛蓋夜遨遊。
携將存子承歡酒，來上詞人醉月樓。
高嶺有峯皆北向，清溪無水不南流。
題詩大得山靈助，吟到更深興未收。
（一九一八年四月，日本）
重訪藍亭有贈
一向山陰訪戴來，詞人居裡花正開。
去年今日題詩處，記得清遊第二回。
（一九一八年四月六日，日本）
辭祭花庵蒙藍亭遠送至旗亭上車後作此謝之
半尋知己半尋春，五里東風十里塵。
楊柳旗亭勞蠟屐，青山紅豆羨閑身。
閉門覓句難除癖，屈節論交別有真。
說項深思何日報，仲宣猶是未歸人。
（一九一八年四月，日本）
宿湯山溫泉
峯巒都似綠雲鬟，一道清溪曲又彎。
日暮欲尋孤店宿，斜風細雨入湯山。
（一九一八年三月九日，日本）
夜聞猛雨風勢撼樓（兩首）
百道飛泉石共流，千章花木惹清愁。
離人一夜何曾睡，山雨山風橫入樓。
花落千年魂不返，東風挾雨杜鵑鳴？
明朝尚有南征路，乞借天公兩日晴。
（一九一八年三月十日，日本）
過漕浦天忽放晴
昨夜松仙庵裡宿，今朝漕浦岸邊行。
彼蒼似亦憐吟客，開放南天半角晴。
（一九一八年三月十日，日本）
登日和山口占一絕
伊勢灣頭水拍天，日和山下女如泉。
嬉春我學揚州杜，題盡西川十萬箋。
（一九一八年三月十日，日本）
自述詩（十八首）有序
春風秋雨，感逝水於流年；檀板金尊，憶繁華於昨夢。自來海外，屢見霜飛；檢點平生，不無淚落。況托生箕口，飄零有王右掾之悲；作客江亭，流落感韋中郎之遇。遼東隻鶴，棲近鷦鷯；光範三書，曲終流水。嗟乎，人非木石，誰獨無情？我縱猖狂，天何太忍！蓋聞日斜庚子，賈生陳傷鵬之辭；陬正攝提，屈子有懷沙之賦。題詩答問，青蓮已創作新聲；自述成章，小子唯追隨後武已耳。
江湖流落廿三年，紅淚頻揩述此篇。
刪盡定公哀豔句，儂詩粉本出青蓮。
（原注：仁和龔瑟人有《己亥雜詩》三百十五首，予頗喜誦之。）
前身縱不是如來，謫下紅塵也可哀。
風雪四山花落夜，竇家叢桂一枝開。
（原注：予以十一月三日生。先父常曰：「予育汝輩，猶王公之植三槐也。」
王筠昆仲皆良璞，久矣名揚浙水濱。
生到蘇家難為弟，排來行次第三人。
（原注：兄弟三人予居季。）
家在嚴陵灘上住，秦時風物晉山川。
碧桃三月花如錦，來往春江有釣船。
（原注：家住富春江上，西去桐廬則嚴先生垂釣處也。）
人言先父喪亡日，小子膏肓疾正深。
猶憶青燈秋雨夜，虛堂含淚看兄吟。
（原注：三歲父歿時予正病。青燈雨夜，二兄坐靈幃前吟哦光景，猶歷歷在予目也。）
九歲題壁四座驚，阿連少小便聰明。
誰知早慧終非福，碌碌瑚璉器不成。
（原注：九歲作韻語，阿母撫予肩曰：「此兒早慧，恐非大器。」
十三問字子雲居，初讀琅嬛異域書。
功業他年差可想，荒村終老注蟲魚。
（原注：十三歲始學西歐文字。）
左家嬌女字蓮僲，累我閒情賦百篇。
三月富春城下路，楊花如雪雪如煙。
（原注：十三歲秋遇某某。有詩，不存集中。）
一失足成千古恨，昔人詩句意何深！
廣平自賦梅花後，碧海青天夜夜心。
（原注：羅敷陌上，相見已遲。與某某遇後，不交一言。）
二女明粧不可求，紅兒體態也風流。
杏花又逐東風嫁，添我情懷萬斛愁。
（原注：是歲秋又遇某氏姊妹及某氏，英皇嫁後，樊素亦與春歸矣！）
幾度滄江逐逝波，風雲奇氣半銷磨。
揚州夢醒無聊甚，拼向湖亭學醉歌。
（原注：是歲冬題詩春江第一樓壁，詩不存集中，有「惜花心事終何用，一寸柔情一寸灰」句。）
吾生十五無他嗜，只愛蘭臺令史書。
忽遇江南吳祭酒，梅花雪里學詩初。
（原注：十五歲冬去小學，獎得吳梅村詩集讀之，是予平生專心研求韻律之始，前此唯愛讀《兩漢書》耳。）
兒時曾作杭州夢，初到杭州似夢中。
笑把金樽邀落日，綠楊城郭正春風。
（原注：十六歲春欲入杭州中學，赴杭州。初到之日，即醉倒於江干酒肆，同人傳為笑柄。）
欲把杭州作汴京，湖山清處徧題名。
誰知西子樓臺窄，三宿匆匆出鳳城。
（原注：因杭州中學無宿舍，遂去之嘉興。）
鴛湖舊憶梅村曲，鶯粟人傳太史歌。
日暮落帆亭下立，吳王城郭趙家河。
（原注：落帆亭在嘉興府治北。朱竹垞《鴛湖櫂歌》有云：「怕解羅衣種鶯粟，月明如水浸中庭。」艷麗極矣！）
離家少小誰曾慣，一髮青山喚不應。
昨夜夢中逢母別，可憐枕上有紅冰。
（原注：初到嘉興，思家頗苦，三月病作，六月還家。遂改入杭州府中學。）
鼙鼓荊襄動地來，橫流到處劫飛灰。
秣陵圍解君臣散，予亦蒼茫過馬嵬。
（原注：八月武漢革命軍起，杭州亦亂。學校散後，予奉祖母、母親避難家居。）
蒼茫又過七年期，客舍棲棲五處移。
來歲桑乾仍欲渡，別離應更有新詩。
（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二月，日本）
（原注：十七歲春仍欲入杭州中學，赴杭州寄寓保安橋者數月。九月入之江大學豫科，住江干者半載。十八歲春去之江大學，入蕙蘭學校學英文，住石牌樓者三月。秋八月家兄奉命來日本，予亦隨之東來，住東京小石川者一年。十九歲夏入第一高等學校豫科。二十歲夏轉至名古屋第八高等學校。二十一歲秋由醫科改入法科。二十二歲夏還鄉，秋病作，入病院二月。二十三歲冬，疾始瘳。／二十三歲夏五月初作，十二月二十五日脫稿，前後共十八首。十七歲以後詩無暇詳作，當待之他日耳。文
識）
客感寄某兩首
五月梅黃雨不晴，江南詩賦老蘭成。
陶潛痛哭談燕俠，庄舄哀歌邀楚聲。
半席而今無我分，百年何日果河清。
問他擊鼓鳴鐘者，可有丹心翼太平？
一夜秋風蘭蕙折，殘星孤館夢無成。
敢隨杜甫憎時命，欲向田橫放厥聲。
亦有宏才難致用，可憐濁水不曾清。
明朝倘赴江頭死，此意煩君告屈平。
（一九一八年六月六日，日本）
曉發東京
茅店雞聲夢不安，輕車又犯曉風寒。
一肩行李塵中老，半世琵琶馬上彈。
白雪幾能驚俗耳，青衫自古累儒冠。
昇沉莫問君平卜，襟上浪浪淚未乾。
（一九一八年六月二十二日，日本）
山村首夏
四山漲翠晝初長，五月田家麥飯香。
一事詩人描不得，綠蓑煙雨摘新秧。
（一九一八年六月二十三日，日本）
盛夏閑居，讀唐宋以來各家詩，仿漁洋例成詩八首錄七
李義山
義山詩句最風流，五十華年錦瑟愁。
解識漢家天子意，六軍駐馬笑牽牛。
溫飛卿
詞人自古苦銷沉，中晚唯君近正音。
今日愛才非昔日，獨揮清淚吊陳琳。
杜樊川
吊綠啼紅近六朝，韓文杜句想豐標。
銷魂一卷樊川集，明月揚州廿四橋。
陸劍南
慷慨淋漓老學庵，請纓無路只清談。
石帆村裡春秋祭，忍說厓山浪滿潭。
元遺山
遺老功名賸稗官，河東史筆未摧殘。
傷心怕讀中州集，野史亭西夕照寒。
吳梅村
斑管題詩淚帶痕，阿蒙吳下數梅村。
冬郎忍創香奩格，紅粉青衫總斷魂。
錢牧齋
虞山才力軼前賢，可惜風流品未全。
行太卑微詩太俊，獄中清句動人憐。
〔丹案：第四首〈杜樊川〉，已前列入《論詩絕句寄浪華》，重錄於斯，以見其全。〕
題寫真答荃君三首
文章如此難醫國，嘔盡丹心又若何？
我意已隨韓岳冷，渡江不詠六哀歌。
（原注：答問咯血者也。）
亂世何人識典謨，遺民終老作奚奴。
荒墳不用冬青志，此是紅羊劫歲圖。
（原注：答問傭工者也。）
儒生無分上凌煙，出水清姿頗自憐。
他日倘求遺逸像，江南莫忘李龜年。
（一九一八年八月十日，日本）
題仕女圖（四首）
織女春思
朝織巫陽山，暮織瀟湘渚。
暮暮復朝朝，郎今到何處？
（一九一八年八月十四日，日本）
楊妃醉臥
酒暈醉東風，肌透秦川錦。
海上有仙山，夢壓鴛鴦枕。
（一九一八年八月十四日，日本）
紅閨夜月
樓上月徘徊，淚落芭蕉影。
蕩子不歸來，憶殺當時景。
（一九一八年八月十四日，日本）
文姬歸漢
朔風度雁門，雪沒明駝足。
妾自戀胡兒，何煩千金贖？
（一九一八年九月二日，日本）
贈吉田某從征兩首
也識燕然山銘壯，其如民意厭談兵。
勸君一戰功成後，早向胡天罷遠征。
刁斗聲中塞月涼，黃沙千里斷人腸。
君行倘向遼陽過，為我陳詩吊戰場。
（一九一八年八月二十七日，日本）
贈別吉田某
馬上過橋月上門，秋風楊柳最銷魂。
傷離我亦天涯客，一樣青衫有淚痕。
（一九一八年八月二十九日，日本）
感時
和戰何年議始成，荊襄封戍尚連營。
謀傾孤注終無補，亂到蕭牆豈易平。
南渡君臣爭與敵，中原父老厭談兵。
題詩大有牢騷意，泣上新亭望帝城。
（一九一八年九月五日，日本）
寄荃君
芳草何時恨却休，王孫乞食尚飄流。
去年今日曾想見，紅粉青衫兩欲愁。
我久計窮朱亥市，君應望斷綠珠樓。
生前料已無歡會，早作芻梁地下謀。
（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五日，日本）
張碧雲
幾年蕭寺夢雙文，今日江南吊碧雲。
人面桃花春欲暮，情中我正似劉蕡。
（一九一八年十月八日，日本）
曼兄書來，以勿作苦語為戒，作此答之
非將苦語訴同羣，為恨幽蘭未吐芬。
不遇成者嚴僕射，誰憐湖郡杜司勛？
富春人物無多子，東海魚鹽惜此文，
號召中原今已矣，秋風愁絕宛丘君。
（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九日，日本）
遇釋無鄰，知舊友某尚客金陵，作此寄之
昨遇南朝舊院僧，知君還自客金陵。
板橋夜夢釵多少，淮水秋潮浪幾層？
食子只今迷日月，銅人應更泣觚棱。
橫流將到桃根渡，一葉輕航買未曾？
（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日，日本）
口占贈某
露滴紅薔十字嬌，為儂甘渡可憐宵。
不留後約非無意，只恐相思瘦損腰。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一日，日本）
病後訪擔風先生有贈
冉冉浮雲日影黃，人從病後氣蒼涼。
烽煙故國家何在？知己窮途誼敢忘。
薄有狂方追杜牧，絕無功業比馮唐。
最憐季世河東叟，客路星星鬢欲霜。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九日，日本）
〔丹案：「狂方」一作「狂才」，「狂方」不可解，「狂才」較碻。〕
奉寄曼兄
誰從亂世識機雲，兄弟飄零幾處分。
天下英雄君與操，富春人物我思君？
如今公論尊經濟，敢把文章托盛勛。
記取當時燈下約，阿連有力淨訶紛。
（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日本）
（原注：「如今」一作「只知」。又：同住東京時曾有他年偕隱之約。（第五句或作「只知國是歸經濟」。））
〔一九一九年〕
己未元日
淡雪寒梅歲又新，不知春究屬何人？
客窗一夜還鄉夢，晨起開門認未真。
（一九一九年一月一日，日本）
訪擔風於藍亭，蒙留飲，席上分題得「雪中梅」，限「微」韻
林氏山中香襲襲，謝家庭院絮霏霏。
殘冬詩思知何處？白雪寒梅月下扉。
（一九一九年一月四日，日本）
新正初四藍亭小集賦呈擔風先生
門巷初三月，詞壇第一人。
藍亭來立雪，滄海又逢春。
小子文章賤，先生意氣真。
明年知誰健，勿却酒千巡。
（一九一九年一月四日，日本）
寄和荃君
客裡逢春懶上樓，無端含淚去神州。
阿儂亦是多情者，碧海青天為爾愁。
（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七日，日本）
〔丹案：《編注》錄孫荃〈有感〉原詩：「笑不成歡獨倚樓，懷人望斷海南州。他年縱得封侯日，難抵春閨一夜愁。」〕
無題
雲破月來張子野，枝頭春鬧宋尚書。
前賢不解藏人善，門戶推排孰起初？
（一九一九年一月二十一日，日本）
雪
獨釣漁人冷不知，終南陰嶺露奇姿。
朔風有意榮枯草，柳絮無心落鳳池。
黨氏帳中仍寂寞，文君爐下可相思？
癡兒莫向街頭舞，鏡裡曇花只幾時！
（一九一九年一月二十一日，日本）
宿安倍川
避寒尋夢宿清溪，雲雨荒唐一夜迷。
送我臘梅花下去，半庭殘雪曉鳥啼。
（一九一九年二月三日，日本）
窮鄉獨立，日暮蒼茫，顧影自傷，漫然得句
日暮霜風落野塘，荒郊獨立感蒼茫。
九原隨會空真士，一笑淮陰是假王。
我縱有才仍未遇，達如無命亦何傷？
只愁物換星移後，反被傍人喚漫郎。
（一九一九年二月十日，日本）
雪
一夜朔風吹布被，天花散處不生根。
埋來地角衣無縫，襯出春心草有痕。
浙水潮頭豪士馬，羅浮枝上美人魂。
緣何得向山中臥，嚴冷須知造化恩。
（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二日，日本）
贈梅兒
淡雲微月惱方回，花霧層層障不開。
好是春風沉醉夜，半樓簾影鎖寒梅。
（一九一九年二月十八日，日本）
留別隆兒
平生竊羨蘭橋夢，略識揚州子夜春。
莫向杏壇題品第，本來小杜是詩人。
（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九日，日本）
留別媟如
與君四載同門學，文字空聯一段緣。
此去流人歸有信，蓬萊謫住只三年。
（一九一九年二月二十日，日本）
將去名古屋，別擔風先生
到處逢人說項斯，馬卿才調感君知。
瓣香倘學涪翁拜，不惜千金買繡絲。
（一九一九年二月二十日，日本）
留別佩蘭吟社同人
高樓風雨憶平津，香草筵前酒幾巡。
何事離人腸欲斷，旗亭月色夜來新。
（一九一九年二月二十日，日本）
留別梅兒
淡雲微月舊時盟，猶憶南樓昨夜箏。
儂未成名君未嫁，傷心苦語感羅生。
（一九一九年二月二十日，日本）
留別同學
韓昶何能識退之？文人自古薄同時。
魯君不解封東岳，莫立豐碑作去思。
（一九一九年二月二十一日，日本）
送擔風
春風南浦黯銷魂，話別來敲夜半門。
贈我梅花清幾許，此生難報丈人恩。
（一九一九年二月二十五日，日本）
重遊犬山城
白帝城頭落照鮮，清遊難忘四年前。
昔來曾拜桃花祭，今去將排苜蓿筵。
一樣春風仍浩蕩，兩般情思總纏綿。
此行應為山靈笑，不向溪邊夜泊船。
（一九一九年三月一日，日本）
遊八事山中，徘徊於觀音像下者久之
三月東風作嫩寒，小春花事已摧殘。
地來上谷逃禪易，人近中年棄世難。
大士慈悲空說法，子張辛苦尚求官。
神仙莫問蓬萊使，且待承明看露盤。
（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一日，日本）
即景
長堤嫩柳綫初繅，夜雨平添水半篙。
三月東風吹欲盡，落花江上熟櫻桃。
（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八日，日本）
留別梅濃
莫對菱花怨老奴，老奴情豈負羅敷。
一春燕燕花間泣，幾夜真真夢裡呼。
蘇武此身原屬漢，阿蠻無計更離胡。
金釵合有重逢日，留取冰心鎮玉壺。
（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日本）
別戴某
與子交遊剛五載，議論常欲傾江海。
有時擊築歌嗚嗚，同過坊間訪朱亥。
作伴青春得幾時，灞陵橋外柳如絲。
伯勞飛燕東西別，忍向江城一笛吹。
一笛江城從此去，悠悠後會知何處。
但願他年再見時，我非故我汝非汝。
故國衰亡事縱休，子房終欲報韓仇。
莫忘祖逖中流楫，獨上王生半夜樓。
（一九一九年六月二十五日，日本）
送媟如歸，有懷擔風先生
風雨夜蕭蕭，臨歧折柳條。
相逢才幾日，小別又今宵。
君去歸盤谷，儂留隱市朝。
若趨夫子府，為道客無聊。
（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八日，日本）
夢過通天臺
枕邊風雨夢蕭蕭，零落鄉關感未消。
泣向通天臺下過，半窗燈影可憐宵。
（一九一九年八月五日，日本）
（原注：蘭坡、達夫合作。）
〔丹案：《編注》云此詩前兩句為孫荃（蘭坡）所作。〕
新秋偶成
客裡蒼茫又值秋，高歌彈鋏我無憂。
百年事業歸經濟，一夜西風夢石頭。
諸葛居長懷管樂，謝安才豈亞伊周？
不鳴大鳥知何待，待溯天河萬里舟。
（一九一九年八月十六日，日本）
過長崎
長崎山市勢橫斜，一帶民風似漢家。
西望昆侖東望海，行人飛驛到京華。
（一九一九年九月八日，日本）
西泠話舊
碧紗紅袖兩無情，壁上凋殘字幾行。
日暮樓空人獨立，滿江秋意哭鶯鶯。
（一九一九年九月十三日，杭州）
題春江第一樓壁
匆匆臨別更登樓，打疊行裝打疊愁。
江上青峯江下水，不應齊向夜郎流。
（一九一九年九月十九日，富陽）
留別沈濤青
笑我棲棲客，還鄉夢未圓。
相逢空一笑，此別又經年。
世亂功難定，懷開意欲顛。
醉來情易動，泣上孝廉船。
（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日，富陽）
宿錢塘江上有贈
綠酒紅燈江上樓，幾回欲去更遲留。
危檣獨夜憐桃葉，細雨重簾病莫愁。
客子光陰空似夢，美人情性淡宜秋。
相逢漫問家何在，一夕橫塘是舊遊。
（一九一九年九月）
過徐州
紅羊劫後幾經秋，沙草牛羊各帶愁。
獨依車窗看古壘，夕陽影裡過徐州。
（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二日）
己未秋，應外交官試被斥，倉卒東行，返國不知當在何日
江上芙蓉慘遇霜，有人蘭佩祝東皇。
獄中鈍劍光千丈，垓下雄歌泣數行。
燕雀豈知鴻鵠志，鳳凰終惜羽毛傷！
明朝掛席扶桑去，回首中原事渺茫。
（一九一九年十月九日，北京）
晨進東華門口占
疏星淡月夜初殘，鐘鼓嚴城欲渡難。
耐得早朝辛苦否？東華門內曉風寒。
（一九一九年十月十九日，北京）
靜思身世，懊惱有加，成詩一首，以別養吾
匆匆半月春明住，心事蒼茫不可云。
父老今應羞項羽，諸生難肯薦劉蕡。
秋風江上芙蓉落，舊壘巢邊燕子分。
失意到頭還自悔，逢人怕問北山雲。
（一九一九年十月二十七日，北京）
留別家兄養吾
跡似飛蓬人似雁，東門祖道又離群。
秋風江上芙蓉落，舊壘巢邊燕子分。
薄有狂才追杜枚，應無好夢到劉蕡。
明朝去賦扶桑日，心事蒼茫不可云。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九日，北京）
（原注：家兄養吾作送行詩：「一片蘆溝月，憐君萬里行。清談當此夜，難盡別離情。」）
題陶然亭壁
泥落危巢燕子哀，荒亭欲去更徘徊。
明年月白風清夜，應有蹁躚道士來。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十日，北京）
〔丹案：「蹁躚」粵音「駢仙」（pin4
sin1）。〕
己未都門雜事詩兩首
手中芍藥眼中波，十二金釵值幾何？
舊是笠翁歌舞地，韓家潭上美人多。
慣閑宰相盡風流，百順胭脂院院遊。
一夜羅衾嫌夢薄，曉窗紅日看梳頭。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十日，北京）
己未出都口占
蘆溝立馬怕搖鞭，默看城南尺五天。
此去願戕千里足，再來不值半分錢。
塞翁得失原難定，貧士生涯總可憐。
寄語諸公深致意，涼風近在殿西邊。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偶感
風急星繁夜，離愁比夢強。
昨宵逢汝別，竟夕覺秋涼。
豈是音書懶，都緣客思長。
縱裁千尺素，難盡九回腸。
小草根先折，大鵬翼未張。
謝娘偏有意，憐及白衣郎。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日本）
歲暮感憤
歲暮天涯景寂寥，月明風緊夜蕭蕭。
美人應夢河邊骨，逐客還吹市上簫。
窮塞寒浸蘇武節，朝廷宴賜侍中貂。
士生季世多流竄，湘水何當賦大招。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日本）
〔一九二〇年〕
和某君
廿載江河未立名，學書學劍事難成。
天津橋上鵑啼日，痛哭長沙陋賈生。
（一九二〇年一月三日，日本）
讀唐詩偶成
生年十八九，亦作時世裝。
而今英氣盡，謙抑讓人強。
但覺幽居樂，千里來窮鄉。
讀書適我性，野逕自迴翔。
日與山水親，漸與世相忘。
古人如可及，巢許共行藏。
（一九二零年二月二十四日，日本）
寂感兩首
朔風凜冽夜沉沉，獸炭書燈識此心。
君去吳頭儂楚尾，知音千里抱孤琴。
深閨靜坐覺魂銷，梅影橫窗氣寂寥。
無奈夜長孤夢冷，書燈空照可憐宵。
（一九二零年二月二十四日，日本）
〔丹案：《編注》云此題兩詩原為孫荃所作，由郁達夫改定。〕
南船北馬，落落無成，自房州赴東京車上有感
年少秦嘉計總差，無端綺習染繁華。
詞人清怨知何限，夢裡功名鏡裡花。
（一九二零年三月，日本）
西京客舍贈玉兒
玉兒春病胭脂淡，瘦損東風一夜花。
鐘定月沉人不語，兩行清淚落琵琶。
（一九二零年四月，日本）
夢醒枕上作，翌日寄荃君五首
與君十載湖亭約，驪唱聲中兩度逢。
昨夜標梅天外落，離人無寐泣晨鐘。
昨夜星辰昨夜風，一番花信一番空。
相思清淚知多少，染得羅衾爾許紅。
莫對空床怨腐儒，腐儒情豈負羅敷？
問誰甘作瞿塘賈，為少藏嬌一畝廬。
別鳳離鸞古有之，蘇家文錦謝家詞。
要知天上雙棲樂，不及黃姑渺隔時。
萬一青春不可留，自甘潦倒作情囚。
兒郎亦是多情種，頗羨尚書燕子樓。
（一九二零年五月四日，日本）
客舍偶成
老夫亦是奇男子，潦倒如今百事空。
只見人騎肥馬去，更無心唱大江東。
談天却少如鄒舌，射日分明有羿風。
泣向要離墳畔過，墓田漠漠霧濛濛。
（一九二零年六月三日，日本）
與文伯夜談，覺中原事已不可為矣。翌日文伯西歸，謂將去法國云
相逢客館只悲歌，太息神州事奈何！
夜靜星光搖北斗，樓空人語逼天河。
問誰堪作中流柱，痛爾難清濁海波。
此去若從燕趙過，為儂千萬覓荊軻。
留別三首——和媟如韻
來日茫茫難正多，英雄時鈍奈虞何！
烏江風緊雲飛夜，咽淚揮鞭發浩歌。
（原注：大江南北又將有大戰，故云。）
十載關山一故吾，今年窮極并錐無。
鴟夷應笑先生拙，難買輕舟泛五湖。
幾日紅樓望驛塵，泥他辛苦祝江神。
此行不為鱸魚膾，為憶橋頭問卜人。
（一九二零年六月二十一日，日本）
（原注：附原作〈送郁達夫兄歸鄉〉：「柳絲不綰別情多，君棹長江興奈何。省却游資買藤紙，西風當寄采蓮歌。」「青春虛擬執金吾，取得麗華餘事無？兒女英雄千載迹，羨君書劍入西湖。」「吾尚白衣嗟客塵，紅箋臨別費吟神。征途若向〔鍾〕陵過，為示青樓未嫁人。」）〔丹案：「鍾陵」原作「鐘陵」，非也。〕
無題效李商隱體（兩首）
夢來啼笑醒來羞，紅似相思綠似愁。
中酒情懷春作惡，落花庭院月如鉤。
妙年碧玉瓜初破，子夜銅屏影欲流。
懶捲珠簾聽燕語，泥他風度太溫柔。
豆蔻花開碧樹枝，可憐春淺費相思。
柳梢月暗猜來約，籠裡雞鳴是去時。
錦樣文章懷宋玉，夢中鸞鳳惱西施。
明知此樂人人有，總覺兒家事最奇。
（一九二零年七月，富陽）
讀史梧岡《西青散記》
逸老梧岡大有情，一枝斑管淚縱橫。
西青散記閑來讀，獨替雙卿抱不平。
（一九二零年九月，日本）
過蘇州
兒時夢想寒山寺，月落烏啼夜半鐘。
今日姑蘇城外過，遠鳴刁斗近傳烽。
（一九二零年十月十八日，日本）
渡黃河
離亭風笛晚來酣，欲渡黃河怕解驂。
他日京華流落後，不堪江北望江南。
（一九二零年十月十八日，日本）
秋夜懷人（七首）
海雁西來插翅斜，秋風吹冷野蘆花。
青山隱隱江南暮，小杜當年亦憶家。
落落中原幾霸才，機雲各自困風埃。
年荒世業空如洗，無奈江南庾子哀。
（原注：懷曼兄。）
巋然東海魯靈光，三絕才華各擅場。
為祝年年詩祭健，綠章連夜奏空王。
（原注：永坂石埭。）
憶煞藍亭舊酒壚，當年曾醉病相如。
君詩酷似香蘇館，可有筠姬伴索居？
（原注：尾張擔風居士。）
愛惜狂才到馬周，馬周從未識荊州。
西京耆舊今無幾，澹宕風懷竹下遊。
（原注：西京竹隱居士。）
晚年愛靜南鄉住，仙壽溶溶樂隱淪。
猶憶阿兄詩句俊，白頭團扇畫中人。
（原注：土居香國伊現住神戶近傍鹽屋山中。）
別是尋常會却奇，桃花淚比北山移。
縱橫寫盡三千牘，總覺無言及李宜。
（原注：李宜，黃州女妓名。）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一日，日本）
七夕行裝已具，邀同學數人小飲于室，王一之有詩餞行，依韻和之
漫問王淪意淺深，一杯難得與同斟。
況當煙月揚州夜，來話秋風異域心。
欲把長戈揮落日，敢違遠志戀清砧。
男兒要勒燕然石，忍使臨歧淚滿襟。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二日，日本）
〔丹案：《編注》云「王淪」又作「汪倫」。〕
新婚未幾，病瘧勢危。斗室呻吟，百憂俱集。悲佳人之薄命，嗟貧士之無能，飲泣吞聲，於焉有作
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
劇憐病骨如秋鶴，猶吐青絲學晚蠶。
一樣傷心悲薄命，幾人憤世作清談。
何當放棹江湖去，蘆荻花間結淨庵。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二日，日本）
寄內五首
青衫紅粉兩蹉跎，偕隱名山計若何。
泣向通天臺下過，斜陽風緊亂雲多。
昔日曾談別後心，談時涕泣已難禁。
當時只道難離別，別後誰知恨更深。
一霎青春不可留，為誰飄泊為誰愁？
前生若道無緣分，不合今生配作儔。
貧士生涯原似夢，異鄉埋骨亦甘心。
不該累及侯門女，敲破清閨夜夜砧。
死後神魂如有驗，何妨同死化鴛鴦。
百年人世多風雨，不及泉臺歲月長。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日本）
題畫（四首）
藜杖意行聞午雞，人家住在翠微西。
溪頭路盡青山轉，江闊一帆林外低。
江頭楊柳已飛綿，三月才過四月天。
領略清陰半篙水，扁舟獨與白鷗眠。
雲中雞犬認仙家，霜後秋林石徑斜。
爛爛猶餘丹竈氣，晚風吹作滿林霞。
貪坐溪亭晚未歸，四山空翠欲霑衣。
秋風吹絕溪聲急，樹樹夕陽黃葉飛。
〔一九二一年〕
贈姑蘇女子
語音清脆認蘇州，作意歡娛作意愁。
故國烽煙傷滿子，仙鄉消息憶秦樓。
一春綺夢花相似，二月濃情水樣流。
莫使楚天行雨去，王孫潦倒在滄洲。
（一九二一年二月三日，日本）
雜感八首
俊逸靈奇宰相才，卞和抱璞古今哀。
士生亂世空彈鋏，客到新亭漫舉杯。
一死拼題鸚鵡賦，百年幾上鳳凰臺。
問他白玉樓成未，欲向天公泣訴來。
亦曾匹馬渡黃河，齊魯幽燕月下過。
光範三書空伏闕，長沙一慟竟沉疴。
方知豎子成名易，聞說英雄蹈海多。
劫到紅羊天命改，我將披髮向陽阿。
將軍原是山中盜，只解營私不解兵。
舉國內訌爭利潤，何人專戰請長纓。
誅求又掠旄倪去，風鶴重添婦女驚。
願祝蠻夷來作主，民生凋敝苦逢迎。
忍說神州似漏舟，達官各為己身謀。
郝隆幕府誇蠻語，王浚樓船下益州。
策到和戎原辱國，功成不義反封侯！
中朝衮衮諸公貴，亦識人間羞恥否？
亦有陳東泣上書，陳東心似武陵漁。
緣溪行為求魚計，冒死諫成得意初。
荒謬幾人稱陸賈，忠誠何處覓包胥？
茫茫大陸沉將了，寄語諸公早絕裾。
蟹行奇字法歐洲，五典三墳一例收。
略解娵隅稱博雅，人言叔寶最風流。
紛紜鬼怪談新學，顛倒衣冠拜沐猴。
終是馬牛亡國隸，爾曹釜內且優游。
換酒閑坊質敝袍，年來下酒愛離騷。
江南易洒蘭成淚，蜀道曾傳杜老豪。
又見軍書征粟帛，可憐民命竭脂膏！
國亡何處堪埋骨，痛哭西臺吊謝翱。
陳情一表為劉書，恨我謀生計太疏。
欲死恐違終養志，入山未辦草玄廬。
十年潦倒空湖海，半世浮沉伴蠹魚。
天帝若成純孝願，祖孫同日化清虛。
（一九二一年二月，日本）
鹽原日記詩抄（十首）
叢竹幽蘭葉盡焦，秋來轉覺暑難消。
賣冰簾下紅裙影，映得斜陽似火燒。
綠樹參差墜影長，野田初放稻花香。
何人解得山居樂，六月清齋午夢涼。
鸚鵡當窗不敢呼，玉鈎響處捲簾無。
風前冉冉輕雲影，一幅雲妃出浴圖。
細喘嬌吁出浴初，雲鬟依舊似新梳。
香融粉汗羅巾拭，越顯肌膚雪不如。
去年閨裡拜黃姑，今夕山中伴野鼯。
牛女有情應憶我，秋來瘦盡沈郎軀。
碧落蒼茫望若何，漫將恩怨訴星河。
與君緣是前生定，惜別情應此夜多。
且對紅塵思浩劫，須知滄海足微波。
高樓莫憶年時夢，好事如花總有磨。
豆架瓜棚許子村，溪聲山色謝公墩。
客中無限瀟湘意，半化煙痕半水痕。
（原注：第三句欲改作「客中無限思歸意」。）
秋夜河燈淨業菴，蘭盆佳話古今談。
誰知域外蓬壺島，亦有流風似漢南。
桑間陌上月無痕，人影衣香舞斷魂。
絕似江南風景地，黃昏細雨賽蘭盆。
贈句投瑤事若何，悠悠清唱徹天河。
離人又動飄零感，泣下蕭娘一曲歌。
（一九二一年八月四日——十八日，日本）
將之日本別海棠（三首）
昔者楓林霜信，吳祭酒成感舊之詞；客舍平居，潘騎省作悲秋之賦。僕丁年去國，閏歲還鄉，五角六張，泣窮途於荒谷，十年一夢，懷往事於揚州。自分人間短翼，甘件彭咸，孰知江上青峯，偶逢姹女，嗟乎！時乖命蹇，楚歌非悅耳之音，日暮途遙，魯酒無忘憂之用，人皆欲殺白也，無能為矣。泣數行下虞矣，將奈卿何，爰賦短章，用言永別，萬一藕絲未斷，黃泉相見有期，如其鳷鵲能逢，白璧還君作嫁。
綠章連夜奏通明，欲向東皇硬乞情。
海國秋寒卿憶我，棠陰春淺我憐卿。
最難客座吳偉業，重遇南朝卞玉京。
後會茫茫何日再？中原擾亂未休兵！
檢點青衫舊酒痕，歌場到處有名存。
十年久斷吳山夢，明日應敲白下門。
半偈偶題蘇玉局，尺書煩寄謝公墩。
商量東閣官梅發，江上重招倩女魂。
替寫新詩到海棠，揚州舊夢未全忘。
無端綺語成詩讖，又向桃源駐野航。
碧玉生涯原是夢，牧之任俠却非狂。
知儂棹向吳江過，托買宜春半幅裳。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安慶）
〔一九二六年〕
汕頭口占贈許美勛
五十餘人皆愛我，三千里外獨離群。
誰知嶺外烽煙裡，驛路匆匆又遇君。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九日，汕頭）
和馮白樺〈重至五羊城〉原韻
侏儒處處乘肥馬，博士年年伴瘦羊。
薄有文章驚海內，竟無饘粥潤詩腸。
敢誇鄰女三秋望，忝受涪翁一瓣香。
升斗微名成底事，詞人身世太淒涼。
（一九二六年暮春，廣州）
〔丹案：《編注》錄馮白樺〈廣州南園酒家夜宴，即席贈郁達夫〉原詩：「天風海水三千里，殘醉重扶入五羊。蜃市萬燈籠夜霧，高樓逐客斷愁腸。胸中塊壘填新恨，衣上征塵雜酒香。遼鶴歸來城郭改，詞人淪散最淒涼。」〕
〔一九二七年〕
寄映霞兩首
朝來風色暗高樓，偕隱名山誓白頭。
好事只愁天妒我，為君先買五湖舟。
籠鵝家世舊門庭，鴉鳳追隨自慚形。
欲撰西泠才女傳，苦無椽筆寫蘭亭。
（一九二七年三月六日，上海）
〔一九二八年〕
遊揚州——用姜白石「小紅低唱我吹簫」韻
亂擲黃金買阿嬌，窮來吳市再吹簫。
簫聲遠渡江淮去，吹到揚州廿四橋。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揚州）
〔丹案：《編注》錄姜白石原詩：「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此詩題作〈過垂虹〉。〕
史公祠有感
三百年來土一丘，史公遺愛滿揚州。
二分明月千行淚，並作梅花嶺下秋。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揚州）
〔一九二九年〕
擬唐人作
碧水流丹映晚霞，寒梅落盡又春華。
深閨少婦樓頭望，怕見風欺楊柳斜。
（一九二九年春，杭州）
遊普陀作
山谷幽深杖策尋，歸來日色已西沉。
雪濤怒擊玲瓏石，洗盡人間絲竹音。
（一九二九年七月）
晚興
斜陽已下小山坡，早月迎涼映女蘿。
幽室人疑孤島住，危欄客陣數鴻過。
煙絲裊裊抽愁出，花氣愔愔釀夢多。
惻楚輕寒縈晚興，只應茗碗與銷磨。
（一九二九年秋，杭州）
寄夏萊蒂
大海浮萍聚一年，秋風吹散野飛煙。
別來頗憶離時景，揚子江頭月滿船。
（一九二九年十月一日，安慶）
〔一九三零年〕
覺園獨居寄孫伯剛
逋竄禪房晝閉關，夜窗燈火照孤山。
此間事不為人道，君但能來相往還。
（一九三零年秋，杭州）
舊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間偶談時事，嗒然若失，為之銜杯不飲者久之。或問昔年走馬章臺，痛飲狂歌意氣今安在耶，因而有作
不是樽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三日，上海）
讀大杰詞
未免三分名士氣，半生清苦理應該。
岳陽人物無多子，亂世文章出異才。
立志勉追劉禹錫，填詞漫學賀方回。
長君一日為師友，歲暮題詩代折梅。
（一九三一年二月十二日，上海）
北征雜感（兩首）
過南京
傷心忍見秣陵秋，梁燕爭棋局未收。
一著何人輸始了，平西耿尚不同仇。
過徐州、濟南吊十四人
秋雨秋風遍地愁，戒嚴聲裡過徐州。
黃河偷渡天將曉，又見清流下濁流。
（一九三一年深秋）
道經天津贈董秋芳
津門斜日淡無光，草木風聲不可當。
亦有魯戈揮未得，降書前月出柴桑。
（一九三一年深秋）
〔一九三二年〕
題劍詩
秋風一夜起榆關，寂寞江城萬仞山。
九月霜鼙摧木葉，十年書屋誤刀環。
夢從長劍驅流豹，醉向遙天食海蠻。
襟袖幾時寒露重，天涯歌哭一身閑。
（一九三二年九月，上海）
登杭州南高峯
病肺年來慣出家，老龍井上煮桑芽。
五更衾薄寒難耐，九月秋遲桂始花。
香暗時挑閨裡夢，眼明不吃雨前茶。
題詩報與霞君道，玉局參禪興正賒。
（一九三二年十月八日，杭州）
過岳墳有感時事
北地小兒耽逸樂，南朝天子愛風流。
權臣自欲成和議，金虜何嘗要汴州？
屠狗猶拚弦上命，將軍偏惜鏡中頭！
饒他關外童男女，立馬吳山志竟酬。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六日，杭州）
訪風木庵、伴鳳居等別業，偶感寄映霞
一帶溪山曲又彎，秦亭迴望更清閑，
沿途都是靈官殿，合共君來隱此間。
過西溪法華山覓厲徵君墓不見
曾從詩記見雄文，直到西溪始識君。
十里法華山下路，亂堆無處覓遺墳。
（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杭州）
〔丹案：厲鶚。〕
王薇子為陳紫荷畫《秋風馬背圖》索題
一幅青春失意圖，殘山剩水認模糊。
秋風馬背仙霞嶺，載得船娘九姓無？
（一九三二年冬，上海）
〔一九三三年〕
贈女學生李輝群
春申江上賦停雲，黃鶴樓頭始識君。
十載神交如水淡，多情難似李輝群！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六日，上海）
贈魯迅先生
醉眼矇矓上酒樓，徬徨呐喊兩悠悠。
群盲竭盡蚍蜉力，不廢江河萬古流。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九日，上海）
立春日
陋巷原無客到門，草堂爐火愛微溫。
閑來剪個宜春字，貼上蘭花小瓦盆。
（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六日，上海）
改昔人詠長城詩
秦築長城比鐵牢，當時城此豈知勞！
可憐一月初三夜，白送他人作戰壕。
（一九三三年二月，上海）
遷杭有感
冷雨埋春四月初，歸來飽食故鄉魚。
范雎書術成奇辱，王霸妻兒愛索居。
傷亂久嫌文字獄，偷安新學武陵漁。
商量柴米分排定，緩向湖塍試鹿車。
（一九三三年四月下旬，杭州）
【補遺】癸酉夏居杭十日，梅雨連朝
十日錢江水急流，滿天梅雨壓杭州。
怪來絲米盤盤賤，我替耕夫織女愁。
（癸酉夏居杭十日，梅雨連朝）
〔丹案：據陳松溪考證（見前揭文，頁202），本詩當作於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五日郁達夫、王映霞攜子自上海移家杭州大學路場官弄寓所後作。郁達夫在五月四日發表〈移家瑣記〉以紀其事，文中對雨季天氣的描寫云云，正與詩題「梅雨連朝」相合，故陳松溪推定本詩當作於一九三三年夏。其說甚碻，今從之。〕
聞楊杏佛被害感書——和鍾敬文原韻
風雨江城夏似春，閉門天許作閒人。
恩牛怨李成何事，生死無由問伯仁。
（一九三三年夏，杭州）
無題
自來故里，因夏日之可畏，所以不敢出頭而露面。海上蚊章（小報之西譯名），誤傳此意，謂某某之逃歸，全系懾於丁死楊亡之結果。對鏡撫背，我真有曳尾泥中之感矣！綴成四十字，聊代萬言書。
背脊駝如此，牢騷發漸幽。
避嫌逃故里，裝病過新秋。
未老權當老，言愁始欲愁。
看他經國者，叱吒幾時休？
（一九三三年秋，杭州）
再游高莊偶感續成
十五年前記舊游，當年遊侶半荒丘。
從知人世原無定，始信春華例有秋。
隴上輟耕緣底事，塗中曳尾復奚求。
只愁母老群兒幼，菽水蒲編供不周。
（一九三三年八月十八日，杭州）
酒後揮毫贈大慈
十月秋陰浪拍天，湖山雖好未容顛。
但憑極賤杭州酒，爛醉西泠岳墓前。
（一九三三年十月，杭州）
〔丹案：《編注》云詩題一作「醉宿杏花村」，後又作「丙子暮春，客遊八閩，清明前後，頗憶杭州，書此以贈友人」。〕
題西施廟
五泄歸來又看溪，浣紗遺跡我重題。
陳郎多事搜文獻，施女何妨便姓西？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一日，諸暨）
過義烏
駱丞草檄氣堂堂，殺敵宗爺更激昂。
別有風懷忘不得，夕陽紅樹照烏傷。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蘭溪棲真寺題壁
紅葉清溪水急流，蘭江風物最宜秋。
月明洲畔琵琶響，絕似潯陽夜泊舟。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三日）
過蘭江
阿奴生小愛梳妝，屋住蘭舟夢亦香。
望煞江郎三片石，九姑東去不還鄉。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三日）
風凰山懷湯顯祖
濲水磯頭半日遊，亂山高下望衢州。
西江兩岸沙如雪，詞客東來此繫舟。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五日，龍游）
秋日偕曾蔭千游金華，黃志雄導遊北山諸勝，並示新輯《雙龍記勝》，讀後題贈（兩首）
金華山下雙龍窟，湮跡人間二百年。
好是黃郎身手健，鑱開洞府拜真仙。
北山回首暮煙橫，落日寒郊草木驚。
遊罷洞天三十六，歸來辛苦記初平。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
〔一九三四年〕
步何君〈半山娘娘廟題壁〉續成
春愁如水刀難斷，村釀偏醇醉易狂。
笑指朱顏稱白也，亂勢青眼到紅妝。
上方鍾定夫人廟，東閣詩成水部郎。
看遍野梅三百樹，皋亭山色暮蒼蒼。
（一九三四年三月，杭州）
臨安道上野景
泥壁茅蓬四五家，山茶初茁兩三芽。
天晴男女忙農去，閑殺門前一樹花。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九日）
玲瓏山寺琴操墓前翻閱新舊《臨安縣志》，都不見琴操事蹟，但云墓在寺東
山既玲瓏水亦清，東坡曾此訪雲英。
如何八卷臨安志，不記琴操一段情？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九日）
〔丹案：第二句後原注云：「見碑文。」〕
西天目妙高峯積雪未消，因兩宿禪源寺內
二月春寒雪滿山，高峯遙望皖東關。
西來兩宿禪源寺，為戀林間水一彎。
（一九三四年三月三十一日）
東天目昭明太子分經臺
武帝情深太子賢，分經臺上望諸天。
自從兵馬迎歸後，寂寞人間幾百年。
（一九三四年三月三十一日）
偕籛甫、成章、寶荃三人登東天目絕頂大仙峯望錢塘江
仙峯絕頂望錢塘，鳳舞龍飛兩乳長。
好是夕陽金粉裡，眾山濃紫大江黃。
（一九三四年三月三十一日）
出昱嶺關，過三陽坑後，車道曲折，風景絕佳
盤旋曲徑幾多彎，歷盡千山與萬山。
此去更無三宿戀，西來又過一重關。
地傳洙泗溪爭出，俗近江淮語略蠻。
只恨征車留不得，讓他桃李領春閑。
（一九三四年四月一日）
屯溪夜泊
新安江水碧悠悠，兩岸人家散若舟。
幾夜屯溪橋下夢，斷腸春色似揚州。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日）
登白嶽齊雲仙境，徘徊半日，感慨繫之，因不上黃山，到此乃西遊終點也（四首）
白嶽雄峯朵朵奇，方巖無此巨靈姿。
道家七二神仙府，第一清虛境在斯。
萬曆崇禎跡尚新，斷碑無數紀明臣。
珍珠簾外桃花落，日暮空山獨愴神。
回首齊雲日半暝，黃昏燈火出休寧。
明朝又入紅塵去，人海中間一點萍。
養生無物只煙霞，遊記居然號作家。
一事堪同坡老比，我行稍過浙西涯。
（一九三四年四月三日）
三月初九過岳王墓下改舊作
憑眺湖山日又曛，回車來拜大王墳。
蟲沙早已喪三鎮，猿鶴何堪張一軍。
河朔奇勛歸魏絳，江南朝議薄劉蕡。
可憐五百男兒血，空化田橫島上雲。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杭州）
題寧海干人俊《天台遊草》
欠缺胡麻飯一杯，每因流水想天台。
何當手把搜神卷，玉闕瓊樓遍歷來。
（一九三四年春，杭州）
送友人之廣東
別酒淋漓醉不辭，春風楊柳雨絲絲。
海天若有行人便，庾嶺梅花寄一枝。
（一九三四年五月，杭州）
題六和塔
世事如棋不忍看，雄心散漫白雲間。
六和塔畔皆青土，臥聽潮聲坐對山。
（一九三四年初夏，杭州）
青島雜事詩（十首）
萬斛濤頭一島青，正因死士義田橫。
而今劉豫稱齊帝，唱破家山飾太平。
（原注：青島名不見於經傳，俗有附以田橫事迹者，姑妄從之。）
果樹槐秧次第成，嶗山一帶色菁菁。
民風東魯仍儇薄，到處瓜田有夜棚。
（原注：去嶗山路上，瓜田中多設棚臺以守夜，有婦女輩在臺上裁衣綴履者。）
柳臺石屋接澄潭，雲霧深藏蔚竹庵。
十里清溪千尺瀑，果然風景似江南。
（原注：自柳樹臺入嶗山，去靛缸灣、蔚竹庵等處。）
堂堂國士盈朝野，不及欒家一女郎。
舞到劍飛人隱處，月明滿地滾清霜。
（原注：欒女士秀雲為舞劍。）
京塵回首十年餘，尺五城南隔巷居。
記否皖公山下別，故人張祿入關初。
（原注：遇鄧君仲純，十年前北京鄰舍也。安慶之難，蒙君事前告知，得脫。）
鄧家姐妹似神仙，一愛樓居一愛顛。
握手淒然傷老大，垂髫我尚記當年。
（原注：仲純二女繹生、苑生，性格相反，十年不見，居然長大成人矣！）
王後盧前意最親，當年同醉大江濱。
武昌明月嶗山海，各記東坡賦裡人。
（原注：興金甫楊振聲氏別亦七年。）〔丹案：疑「興」為「與」之誤。〕
共君日夜話錢塘，不覺他鄉異故鄉。
頗感唐人詩意切，并州風物似咸陽。
（原注：居停主人駱氏六橋，錢塘人，日日話杭州，幾忘身在東海濱也。）
湛山一角夏似秋，汪酒盧茶各贈投。
他日倘修流寓志，應書某為二公留。
（原注：汪靜之、盧叔桓兩氏招我來青島，授餐設館，款待殷勤，愧無以報耳。）
一將功成萬馬瘖，是誰縱敵教南侵？
諸君珍重春秋筆，好記遺民井底心。
（原注：贈《正報》、《光華日報》龍井、蜂巢諸同人及前《民國日報》蕭覺先氏。）
（一九三四年七月）
讀《武訓公乞食與興學傳》
千里書來乞表揚，地靈人傑武家莊。
百年庠序功臣訓，一代文章作者梁。
豈以卑微輕半縷，終教弦誦遍三鄉。
從知托鉢吹簫侶，都是忠肝義俠腸。
（一九三四年夏，杭州）
〔丹案：第四句有原注云：「《飲冰室集》有武公記傳。」〕
歲暮窮極，有某府憐其貧，屬為撰文，因步〈釣臺題壁〉原韻以作答
萬劫艱難病廢身，姓名雖在已非真。
多慚鮑叔能憐我，只怕灌夫要罵人。
泥馬縱驕終少骨，坑灰未死待揚塵。
國門呂覽應傳世，何必臣雄再劇秦。
〔丹案：第二、八句各有原注云：「通緝令未解除也。」「情願餓死，不食周粟，亦差堪自慰。」又，〈釣臺題壁〉即前「舊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間偶談時事，嗒然若失，為之銜杯不飲者久之。或問昔年走馬章臺，痛飲狂歌意氣今安在耶，因而有作」一首。〕
【補遺】漁婦淚
前此旅行於安徽黃山，一日偕友人散步小陽江頭，見江柳下有漁婦哭之甚哀，詢某故，據云，有子死於去年兵燹中，為況甚慘，並娓娓為泣訴身經喪亂之事，余憐而慰之，歸而試寫是詩以經其實，蓋藉以揭戰爭之罪惡也。
江花何艷艷，江草何青青。
白日如流水，綠柳已成蔭。
去年柳蔭下，兒貌何崢嶸。
折柳插道旁，擷花佩吾襟。
今年柳依綠，今年花復明，
不見吾愛兒，前來娛吾心。
吾心一何苦，慘惻難為情，
昨夜夢見之，兒猶牽吾衿。
殘月催長更，曉雞喚吾醒，
回憶夢中兒，不禁淚涔涔。
秋風捲落葉，落葉如飄萍；
秋霜摧殘枝，殘枝益凋零。
去年秋八月，觸處飛煙塵。
殺聲震四野，兵馬躥江濱。
一卒縛吾夫，一卒繫吾身。
吾兒失所依，驚惶墜江心。
白波翻上下，兒命鴻毛輕，
從此永離別，終古不相親。
〔丹案：本詩當是一九三四年郁達夫應「東南五省周覽會」之邀，擬遊黃山途中所作。同行者有林語堂、全增嘏、潘光旦，葉秋原等人。然黃山寒雪未化，原定計劃終未實現。本詩並未公開發表，僅抄入私人書信裡，寄示友人而已。本詩原載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一日新加坡《星州日報．繁星》上曉兮所撰〈郁達夫之〈漁婦淚〉與〈弄潮兒歌〉〉一文，陳松溪〈郁達夫四首佚詩的發現〉一文（《新文學史料》，2006年第4期，頁201）據以轉錄，考證詳見其文。〕
【補遺】弄潮兒歌
朝來弄江潮，暮去弄江潮。
江潮有起落，小舟自沉浮。
人生江上舟，轉徙無停留。
世事江中水，東流去悠悠。
〔丹案：本詩亦見於曉兮所撰〈郁達夫之〈漁婦淚〉與〈弄潮兒歌〉〉一文，陳松溪〈郁達夫四首佚詩的發現〉一文據以轉錄。曉兮提到：「又郁達夫近作錢塘江〈弄潮兒歌〉詞短意長，清新可誦，蓋亦佳作也。」（頁201-202）既云「近作」，又云「錢塘江」，可知本詩當寫於一九三四年，時郁達夫身在杭州。〕
〔一九三五年〕
乙亥元日讀《龍川文集》暮登吳山
大地春風十萬家，偏安原不損繁華。
輸降表已傳關外，冊帝文應出海涯。
北闕三書終失策，暮年一第亦微瑕。
千秋論定陳同甫，氣壯詞雄節較差。
（一九五三年二月四日，杭州）
萬安橋頭閑步憶舊遊
半堤桃柳半堤煙，急景清明穀雨前。
相約皋亭山下去，沿河好看進香船。
（一九三五年三月下旬，杭州）
龍門坑紀遊
小和山下蛟龍廟，聚族安居兩百家。
好是陽春三月暮，沿途開遍紫藤花。
（一九三五年四月上旬，杭州）
贈宋某
萬卷圖書百畝山，廣平老去劇清閑。
驅車鶯鶴亭前過，為乞新茶一叩關。
（一九三五年暮春，杭州）
誌亡兒耀春之殤（六首）
嬴博之間土已陳，千秋亭畔草如茵。
虛堂月落星繁夜，泚筆為文記耀春。
命似潘兒過七旬，佯啼假笑也天真。
兩年掌上晨昏舞，慰我黔婁一段貧。
跬步還須阿母扶，褰裳言語尚模糊。
免教物在人亡後，燒出紅綾半幅襦。
明眸細齒耳垂長，玉色雙拳帶乳香。
收取生前兒戲具，筠籠從此不開箱。
魂魄何由入夢來？東西歧路費疑猜。
九泉怕有人欺侮，埋近先塋為樹槐。
生小排行列第三，阿戎原是出青藍。
憐他阮籍倡狂甚，來對荒墳作醉談。
（一九三五年五月下旬，杭州）
滬杭車窗即景
男種秧田女摘茶，鄉村五月苦生涯。
先從水旱愁天意，更怕秋來賦再加。
（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二日）
〔丹案：郁達夫嘗書本詩贈梁介白，梁時任杭州弘道女中教導主任，參見寅志益、俞景明、陳新宇〈新昌發現郁達夫馬叙倫佚詩〉一文（《浙江學刊》，1987年第6期，頁97）。〕
為劉開渠題畫
扁舟來往煙波裡，家住桐洲九里深。
曾與嚴光留密約，魚多應共醉花陰。
（一九三五年七月四日，杭州）
乙亥夏日樓外樓坐雨
樓外樓頭雨似酥，淡妝西子比西湖。
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蘇。
（一九三五年七月，杭州）
〔丹案：《編注》云本詩一題作「詠西子湖」。〕
聽丹書畫伯述小紅事有贈
難得多情范致能，愛才賢譽滿吳興。
秋來十里松陵路，紅葉丹楓路幾層。
（一九三五年七月十六日，杭州）
〔丹案：《編注》云本詩一題為「為姜丹書題《丹楓紅葉圖》」。〕
中年次陸竹天氏二疊韻
叔世天難問，危邦德竟孤。
臨風思猛士，借酒作清娛。
白眼樽前露，青春夢裡呼。
中年聊落意，累贅此微軀。
（一九三五年七月十七日，杭州）
接語堂自天目禪源寺來書，戲成一絕，欲寄而未果
遠得林公一紙書，為言清絕愛山居。
禪房亦有周何累，絡習從知不易除。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七日，杭州）
海上候曼兄不至，回杭後得牯嶺逭暑來詩，步原韻奉答，並約於重九日同去富陽
語不驚人死不休，杜陵詩只解悲秋。
朅來夔府三年住，未及彭城百日留。
為戀湖山傷小別，正愁風雨暗高樓。
重陽好作茱萸會，花萼江邊一夜遊。
（一九三五年八月，杭州）
〔丹案：詩題後原注云：「曼兄原作〈乙亥中伏逭暑牯嶺〉：『人世炎威苦未休，此間蕭爽已如秋。時賢幾輩同憂樂，小住隨緣任去留。白日寒生陰壑雨，青林雲斷隔山樓。勒移那計嘲塵俗，且作偷閑十日遊。』」又，第四句後原注云：「見《欒城集》子由別東坡小詩序。」《編注》云詩題一作「送暑迎秋之記」。〕
中秋無月，風緊天寒，訪詩僧元禮，與共飲於江干，醉後成詩，仍步曼兄〈逭暑牯嶺〉韻
兩度乘閑訪貫休，前逢春盡後中秋。
偶來邃閣如泥飲，便解貂裘作質留。
吳地寒風嘶朔馬，庾家明月淡南樓。
東坡水調從頭唱，醉筆題詩記此遊。
（第五句下原注云：僧關外人也。）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二日，杭州）
自萬松嶺步行至鳳山門懷古之作
五百年來帝業微，錢塘潮不上漁磯。
興亡自古緣人事，莫信天山乳鳳飛。
（一九三五年九月，杭州）
〔丹案：《編注》云詩題一作「自萬松嶺至鳳門山懷古有作」。〕
過富春江
三分天下二分亡，四海何人吊國殤！
偶向西臺臺畔過，苔痕猶似淚琳浪。
（一九三五年十月七日，杭州）
〔丹案：詩題一作「偶過西臺有感」。〕
和劉大杰《秋興》
舊夢豪華已化煙，漸趨枯淡入中年。
愁無饘粥堪娛老，那有情懷再放顛。
乞酒豈能千日醉，看囊終要半文錢。
滿城風雨重陽近，欲替潘詩作鄭箋。
（一九三五年十月，杭州）
〔丹案：《編注》錄劉大杰〈秋興寄懷達夫先生〉原詩：「春雲秋夢已如煙，醉酒談詩十二年。當日誰能悲賈誼，而今我自愛張顛。休言湖海難逃網，只恨文章不值錢。窗外瀟瀟秋意冷，斷腸風味寫吳箋。」〕
陸丹林出示所藏諸真長《病起樓圖》率賦四章
展卷同看病起樓，恍然舊地作重遊。
分明畫裡呼難出，只覺真長在上頭。
痛絕人琴又一春，市樓清夢久成塵。
披圖彷彿談詩夜，不見當年病起人。
病起樓從畫裡尋，畫師筆墨似雲林。
不須畫出鄰人笛，滿目山陽已不禁。
（第二句原注云：「圖為昔年同硯鄭午昌所作。」）
朱陸刊詩溯昔遊，昔遊人去畫存留。
而今畫裡重看畫，記得相逢在市樓。
（第一句原注云：「朱（炎午）陸（丹林）。」第四句原注云：「余識諸真長（宗元）於柳亞子招宴新雅酒家，同席者有劉三、陸丹林、朱炎午、馬君武、陳陶遺、經亨頤、黃賓虹、胡樸安、林庚白。」）
（一九三五年秋，上海）
趙龍文錄于右任並己作詩題扇貽余，姑就原詩和之，亦可作余之四十言志詩兩首
卜築東門事偶然，種瓜敢詠應龍篇？
但求飯飽牛衣暖，苟活人間再十年。
昨日東周今日秦，池魚那復辨庚辛？
門前幾點冬青樹，便算桃源洞裡春。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杭州）
〔丹案：《編注》云詩題一作「卜築和龍文」，並錄趙龍文題扇面贈郁達夫詩：「風虎雲龍也偶然，欺人青史話連篇。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數十年。」（于右任作）「佳釀名姝不帝秦，信陵心事總酸辛。閑情萬種安排盡，不上蓬萊上富春。」（趙龍文作）〕
讀靖陶兄寄舊都新艷秋詩為題看雲樓覓句圖
看雲覓句貌如癡，飯顆山頭□健兒。
天下英雄唯孟德，亳州詩霸有陳思。
怪來綠鬢髫年女，競唱黃河遠上辭。
忽憶舊京秋色艷，憑君傳語慰師師。
（原注：北方將淪為汴京，新艷秋亦無恙耶？）
〔丹案：《編注》云第二句殘缺一字。〕
〔一九三六年〕
讀壁山閣存稿寄二明先生（四首）
棲霞嶺下閉門居，讀盡文瀾四庫書。
一點鄉情忘未得，為搜遺集到唐初。
游仙詩競說曹唐，潛子文章日月光。
畢竟桂林山水秀，中原旗鼓孰相當。
大有為人不著書，象州豪語太粗疏。
康成老後風情減，此論千秋實起予。
嶠西風雅溯流長，墨學清詞兩擅場。
讀到壁山書牘稿，始知叔度自汪洋。
頗聞有公祭東坡者，故作俚語以薄之
笑罵文章讀漸多，近來詩怕說東坡。
時宜不合應緘口，天意難回忍放歌。
即使一朝終大拜，豈能四海起沉疴。
金蓮燭送尋常事，值得人前痛哭麼。
夜偕陳世鴻氏、松永氏宿鼓山
我住大橋頭，窗對湧泉寺。
日夕望遙峯，苦乏雙飛翅。
夜興發遊山，乃遂清棲志。
暗雨濕衣襟，攀登足奇致。
白雲拂面寒，海風松下恣。
燈火記來程，回頭看再四。
久矣厭塵囂，良宵欣靜閟。
借宿贊公房，一洗勞生悴。
（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四日，福州）
〔丹案：《編注》云詩題一作「昨晚乘山輿上鼓山，回視城中燈火歷歷，頗作遙思，因成俚語數句以記此遊」。〕
下鼓山回望
夜宿湧泉雲霧窟，朝登朱子讀書臺。
怪他活潑源頭水，一喝千年竟不回。
（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五日，福州）
〔丹案：《編注》云詩題一作「宿鼓山寺」。〕
偕孫問西、陳覺民至義心樓食梅魚即興
今年又作八閩游，馬足車輪舴艋舟。
猶有梅魚供一醉，不須著句賦鄉愁。
（一九三六年二月，福州）
贈《閩報》同人
大醉三千日，微吟又十年。
只愁亡國後，營墓更無田。
（原注：公珪先生為述友人詩句「速死還猶事未終」，因演成二十字以贈。）
（一九三六年三月一日，福州）
贈《華報》同人
閩中風雅賴扶持，氣節應為弱者師。
萬一國亡家破後，對花洒淚豈成詩。
（一九三六年三月一日，福州）
〔丹案：以上兩首，詩題或合稱「贈福州報界同人兩首」。〕
題閩縣陳貽衍《西湖記遊》畫集四首
南渡江山氣不雄，錢塘蘇小可憐蟲。
料應懷古添惆悵，畫得西湖爾許工。
南北高峯六小橋，英雄悲憤女兒嬌。
縱君畫盡生花樣，難挽湖山氣寂寥。
武夷三十六雄峯，九曲清溪境不重。
山水若從奇處看，西湖終是小家容。
我自浙東來閩海，君從燕北上蘇堤。
他年歸隱西湖去，應對春風憶建溪。
（一九三六年三月，福州）
于山戚公祠題壁
舉世盡聞不抵抗，輸他少保姓名揚。
四百來年陵谷變，而今麥餅尚稱光。
（一九三六年春，福州）
遊白雲洞
清明日偕劉愛其父子、劉運使、黃匡生、何熙曾上鼓嶺，息白雲洞，何氏有詩紀事，依韻奉和
朅來閩海半年留，歷歷新知與舊游。
欲借清明修禊事，却嫌芳草亂汀洲。
振衣好上蟠龍徑，喚雨教添浴風流。
自是巖居春寂寞，洞中人似白雲愁。
（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七日，福州）
【補遺】寄題龍文兄幼兒墓碣
我輩情鍾懷抱物，世間誰諒季英心？
千秋亭畔離離草，落日荒原泣夜禽。
〔丹案：本詩原載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九日福州《華報》副刊《小華園》上，考證詳見陳松溪〈郁達夫四首佚詩的發現〉（頁203-204）。再案：本詩或是郁達同年四月在福州時所作，但六月始公開刊載。今姑繫於斯。〕
醋魚
宋嫂魚名震十洲，却教閨婦暗添愁。
舊詞新解從何起，恨煞舊山半上流。
（一九三六年五月，杭州）
題豐子愷《建設的起源》
兄妹兩無猜，庭前作遊戲。
打迭苦經營，創建從茲始。
丙子冬日車過有明灣頭之作
却望雲仙似蔣山，澄波如夢有明灣。
逢人怕問前程驛，一水東航是馬關。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五日，日本）
贈金子光晴
二十年前此讀書，蓬門耆日競停車。
渭城誰繼何戡唱，雲霧深封帝子居。
（一九三六年冬，日本）
〔一九三七年〕
〔一九三七年〕
寄贈弘一法師
丁丑春日，偕廣洽法師等訪高僧弘一於日光岩下，蒙贈以《佛法導論》諸書，歸福州後，續成長句却寄
不似西泠遇駱丞，南來有意訪詩僧。
遠公說法無多語，六祖傳真只一燈。
學士清平彈別調，道宗宏議薄飛昇。
中年亦具逃禪意，兩事何周割未能。
（第五句原注云：「弘一法師著有《清冷歌集》。」又第八句原注云：「弘一法師亦著有《臨終講義》等諸書。」）
（一九三七年一月上旬，福州）
題龔芝麓《三十二芙蓉齋詩集》後
尚書白髮老江湖，卅二芙蓉句不磨。
未必臨危難授命，都因無奈顧橫波。
〔丹案：《編注》云詩題一作「丙子秋錄題三十二芙蓉齋集舊作贈春雪先生」。〕
【補遺】題山居集
東閣官梅西崦日，永嘉山水厦門濤。
春來多少田園景，合讓何郎再和陶。
〔丹案：據朱洪濤〈郁達夫佚詩〈題山居集〉〉（《現代中文學刊》，2015年第6期，頁39-40）一文考證，本詩刊於《厦大校刊》，第1卷第13期，1937年4月15日。本詩是郁達夫為何勵生舊體詩集《山居集》而作，同期《校刊》一併刊載了何氏的〈山居集自序〉，文末落款題「歲在強圉赤奮若孟陬月」，即丁丑年春月，即一九三七年春。據此推論，本詩的寫作最遲在本年夏天前，故繫於斯。〕
觀鄭奕奏演《秦香蓮》（二首）
不待題詩費評章，藝人才學自芬芳。
鄭生應解香蓮苦，連日因她嘔斷腸。
薄情夫婿輕拋棄，累爾開封萬里行。
苦借琵琶訴身世，滿腔愁恨釀悲聲。
（一九三七年夏，福州）
偕董秋芳、郁九齡等遊西禪寺品荔，應某方丈作
鵷雛腐鼠漫相猜，世事困人百念灰。
陳紫方紅供大嚼，此行真為荔枝來。
（一九三七年夏，福州）
游于山戚公祠
于山嶺上戚公祠，浩氣仍然溢兩儀。
但使南疆猛將在，不教倭寇渡江涯。
西湖聞暢卿訃
九日黃花已後期，北來猶及蟹肥時。
西湖月照高樓夜，雨漲巴山未可知。
贈一萍
秣陵虎踞龍蟠地，倒持金湯失太阿。
正要美人鳴戰鼓，隔江無數好山河。
題《白雲軒詩詞集》（二首）
唱罷鯤鵬唱雪花，關西鐵板轉紅牙。
芬芳藻雅真名士，逸興豪情兩不差。
形象思維匯九流，寄情花鳥樂優遊。
葩經比興騷人賦，薈萃成章罕匹儔。
（一九三七年冬，福州）
偕吳秋山遊鼓山
休沐同登屴崱峯，扶搖直上趁摶風。
憑高極目窮千里，一派閩江氣象雄。
（一九三七年冬，福州）
〔丹案：「憑高極目窮千里，一派閩江氣象雄」一作「八閩形勝觀榕嶠，鼓起東南士氣雄」。〕
〔一九三八年〕
廿七年黃花崗烈士紀念節
年年風雨黃花節，熱血齊傾烈士墳。
今日不彈閑涕淚，揮戈先草冊倭文。
聞魯南捷報，晉邊浙北疊有收穫而南京傀儡登場
大戰臨城捷訊馳，倭寇一蹶勢難支。
拼成焦土非無策，痛飲黃龍自有期。
晉陝河山連朔漠，東南旗鼓壯偏師。
憐他傀儡登場日，正是斜陽欲墜時。
感時
文藝界抗敵協會同人宴聚武昌，僕因事缺席，因用老舍韻賦呈在座諸公
明月清風庾亮樓，山河舉目涕新流。
一成有待收斯地，三戶無妨復楚仇。
報國文章尊李杜，攘夷大義著春秋。
相期各奮如椽筆，草檄教低魏武頭。
〔丹案：《編注》錄老舍〈賀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立〉原詩：「三月鶯花黃鶴樓，騷人無復舊風流。忍聽楊柳大堤曲，誓雪江山半壁仇。李杜光芒齊萬丈，乾坤血淚共千秋。凱歌明月春潮急，洗筆携來東海頭。」
戊寅夏日偕眷屬自漢壽來辰陽避難同君左作
國破家亡此一時，側身天地我何之？
同林自願雙棲老，大難寧教半鏡差。
豈為行吟來楚澤，終期給綬到南枝。
月明三徑垂楊下，元白傳杯各記詩。
〔丹案：《編注》云詩題亦作「自漢皋至辰陽流亡途中口占」及「答君左」。〕
偕君左、學藝及易、黃諸女伴泛舟南湖，展墓採菱，晚至西竺山，翌日聯句
戎馬餘閒暫息機，（郁）南湖清露濕荷衣。（易）
采菱兒女歌清越， 展墓漁樵話式微。（郁）
十裡波光流暑去， 兩船鬢影載香歸。（易）
魯陽戈在能揮日， 為吊張顛款寺扉。（郁）
（一九三八年七月三十一日，漢壽）
劉院長招飲西竺山，沿花姑堤一帶，風景絕佳，與君左口唱，仍用「微」韻
西竺山前白鷺飛，（郁）花姑堤下藕田肥。
柳蔭閑繫瓜皮艇， 茅舍新開杉木扉。（易）
藤蔓欲攀張網架， 牛羊也戀釣魚磯。
桃源此去無多路，（郁）天譴詩人看落暉。（易）
〔丹案：以上兩詩或合稱「西竺山聯句」。〕
讀郭沫若氏談話紀事後作（二首）
募寒衣
洞庭木落雁南飛，血戰初酣馬正肥。
江上征人三百萬，秋來誰與寄寒衣？
前線不見文人
文人幾個是男兒？古訓寧忘革裹屍。
誰繼南塘征戰跡？二重橋上看降旗。
〔丹案：《編注》云詩題一作「郭沫若氏自長江戰線歸來，談及寒衣與文人少在前線等事」。〕
毀家詩紀（詩十九首，詞一闋）
一、
離家三日是元宵，燈火高樓夜寂寥。
轉眼榕城春欲暮，杜鵑聲裡過花朝。
（原注：和映霞結褵了十餘年，兩人日日廝混在一道，三千六百日中，從沒有兩個月以上的離別。自己亦以為是可以終老的夫婦，在旁人眼裡，覺得更是美滿的良緣。生兒育女，除夭殤者不算外，已有三個結晶品了，大的今年長到了十一歲。一九三六年春天，杭州的「風雨茅廬」造成之後，應福建公洽主席之招，隻身南下，意欲漫遊武夷太姥，飽採南天景物，重做些記遊述志的長文，實就是我毀家之始。風雨南天，我一個人羈留閩地，而私心惻惻，常在想念杭州。在杭州，當然友人也很多，而平時來往，亦不避男女，友人教育廳長許紹棣君，就係平時交往中的良友之一。）
二、
擾攘中原苦未休，安危運繫小瀛洲。
諸娘不改唐裝束，父老猶思漢冕旒。
忽報秦關懸赤幟，獨愁大劫到清流。
景升兒子終豚犬，帝豫當年亦姓劉。
（原注：這一年冬天，因受日本各社團及學校之聘，去東京演講。一月後，繞道至台灣，忽傳西安事變起，匆匆返國，已交歲暮。到福建後，去電促映霞來閩同居。宅係光祿坊劉氏舊築，實即黃莘田十硯齋東鄰。／映霞來閩後，亦別無異狀，住至一九三七年五月，以不慣，仍返杭州。在這中間，亦時聞伊有行跡不檢之謠，然我終不信。／入秋後，因友人郭沫若君返國，我去上海相見，順道返杭州；映霞始告以許紹棣夫人因久病難愈，許君為愛護情深，曾乞醫生為之打針，使得無疾而終，早離苦海。）
三、
中元後夜醉江城，行過嚴關未解酲。
寂寞渡頭人獨立，滿天明月看潮生。
（原注：八．一三戰事，繼七．七而起，我因阻於海道，便自陸路入閩，於中元後一夜到嚴州。一路曉風殘月，行旅之苦，為從來所未歷。到閩後，欲令映霞避居富陽，於富春江南岸親戚賃得一屋。然住不滿兩月，映霞即告以生活太苦，便隨許君紹棣上金華、麗水去同居了。其間曲折，我實不知。只時聞自浙江來人言，謂許廳長新借得一夫人，倒很快樂，我亦只以一笑付之。蓋我亦深知許廳長為我的好友，又為浙省教育界領袖，料他乘人之危，佔人之妻等事，決不會做。況且，日寇在各地之姦淫擄掠，日日見諸報上，斷定在我們自己的抗敵陣營裡，當然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但是人之情感，終非理智所能制服，利令智昏，欲自然亦能掩智。所以，我於接到映霞和許君同居信後，雖屢次電促伊來閩，伊終不應。）
四、
寒風陣陣雨瀟瀟，千里行人去路遙。
不是有家歸未得，鳴鳩已占鳳凰巢。
（原注：這是我在福州王天君殿裡求得的一張籤詩。正當年終接政治部電促，將動身返浙去武漢之前夜。詩句奇突，我一路上的心境，當然可以不言而喻。一九三八年一月初，果然大雨連朝；我自福州而延平，而龍泉、麗水。到了寓居的頭一夜，映霞就拒絕我同房，因許君這幾日不去辦公，仍在麗水留宿的緣故。第二天，許君去金華開會，我亦去方岩，會見了許多友人。入晚回來，映霞仍拒絕和我同宿，謂月事方來，分宿為佳，我亦含糊應之。但到了第三天，許君自金華回來，將於下午六時去碧湖，映霞突附車同去，與許君在碧湖過了一晚，次日午後，始返麗水。我這才想起了人言之嘖嘖，想到了我自己的糊塗，於是就請她自決，或隨我去武漢，或跟許君永遠同居下去。在這中間，映霞亦似曾與許君交涉了很久，許君似不肯正式行結婚手續，所以過了兩天，映霞終於揮淚別了許君，和我一同上了武漢。）
五、
千里勞軍此一行，計程戒驛慎宵征。
春風漸綠中原土，大纛初明細柳營。
磧裡碉壕連作寨，江東子弟妙知兵。
驅車直指彭城道，佇看雄師復兩京。
六、
水井溝頭血戰酣，台兒莊外夕陽曇。
平原立馬凝眸處，忽報奇師捷邳郯。
（原注：四月中，去徐州勞軍，並視察河防，在山東、江蘇、河南一帶，冒烽火炮彈，巡視至一月之久。這中間，映霞日日有郵電去麗水，促許君來武漢，我亦不知其中經過。但後從許君一封來信中推測，則因許君又新戀一未婚之女士，與映霞似漸漸有了疏遠之意。）
七、
清溪曾載紫雲回，照影驚鴻水一隈。
州似琵琶人別抱，地猶稽郡我重來。
傷心王謝堂前燕，低首新亭泣後杯。
省識三郎腸斷意，馬嵬風雨葬花魁。
（原注：六月底邊，又奉命去第三戰區視察，曾宿金華雙溪橋畔，舊地重來，大有沈園再到之感。許君稱病未見。但與季寬主席等一談浙東防務、碧湖軍訓等事。）
八、
鳳去臺空夜漸長，挑燈時展嫁衣裳。
愁教曉日穿金縷，故繡重幃護玉堂。
碧落有星爛昴宿，殘宵無夢到橫塘。
武昌舊是傷心地，望阻侯門更斷腸。
（原注：七月初，自東戰場回武漢，映霞時時求去。至四日晨，竟席捲所有，匿居不見。我於登報找尋之後，始在屋角撿得遺落之情書（許君寄來的）三封，及洗染未乾之紗衫一襲。長夜不眠，為題「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遺留品」數字於紗衫，聊以泄憤而已。）
九、
敢將眷屬比神仙，大難來時倍可憐。
楚澤盡多蘭與芷，湖鄉初度日如年。
綠章疊奏通明殿，朱字勻抄烈女篇。
亦欲憑舂資德曜，扊扅初譜上鯤弦。
（原注：映霞出走後，似欲重奔浙江，然經友人勸阻，始重歸武昌寓居。而當時敵機轟炸日烈，當局下令疏散人口，我就和她及小孩、伊母等同去漢壽澤國暫避。閑居無事，做了好幾首詩。因易君左兄亦返漢壽，贈我一詩，中有「富春江畔神仙侶」句，所以覺得慚愧之至。）
十、
猶記當年禮聘勤，十千沽酒聖湖濆。
頻燒絳蠟遲宵柝，細煮龍涎涴宿熏。
佳話頗傳王逸少，豪情不減李香君。
而今勞燕臨歧路，腸斷江東日暮雲。
（原注：與映霞結合事，曾記在日記中。前塵如夢，回想起來，還同昨天的事情一樣。）
十一、
戎馬間關為國謀，南登太姥北徐州。
荔枝初熟梅妃里，春水方生燕子樓。
絕少閑情憐姹女，滿懷遺憾看吳鈎。
閨中日課陰符讀，要使紅顏識楚仇。
（原注：映霞平日不關心時事，此次日寇來侵，猶以為係一時內亂；行則須汽車，住則非洋樓不適意。伊言對我變心，實在為了我太不事生產之故。）
十二、
貧賤原知是禍胎，蘇秦初不慕顏回。
九州鑄鐵終成錯，一飯論交竟自媒。
水覆金盆收半勺，香殘心篆看全灰。
明年陌上花開日，愁聽人歌緩緩來。
（原注：映霞失身之夜，事在飯後，許君來信中（即三封情書中之一），敘述當夜事很詳細。當時且有港幣三十七萬餘元之存摺一具交映霞，後因換購美金取去。）
十三、
并馬汜州看木奴，黏天青草覆重湖。
向來豪氣吞雲夢，惜別清啼陋鷓鴣。
自願馳驅隨李廣，何勞叮囑戒羅敷。
男兒只合沙場死，豈為凌煙閣上圖。
（原注：九月中，公洽主席復來電促我去閩從戎，我也決定為國家犧牲一切了，就隻身就道，奔赴閩中。）
十四、
汨羅東望路迢迢，鬱怒熊熊火未消。
欲駕飛濤馳白馬，瀟湘浙水可通潮？
（原注：風雨下沅湘，東望汨羅，頗深故國之思，真有伍子胥怒潮衝杭州的氣概。）
十五、
急管繁弦唱渭城，愁如大海酒邊生。
歌翻桃葉臨官渡，曲比紅兒憶小名。
君去我來他日訟，天荒地老此時情。
禪心已似冬枯木，忍再拖泥帶水行。
（原注：重入浙境，心火未平。晚上在江山酒樓聽江西流娼唱京曲《烏龍院》，終於醉不成歡；又恐他年流為話柄，作離婚的訟詞，所以更覺冷然。）
十六、
此身已分炎荒老，遠道多愁驛遞遲。
萬死干君唯一語，為儂清白撫諸兒。
（原注：建陽道中，寫此二十八字寄映霞，實亦已決心去國，上南洋去作海外宣傳。若能終老炎荒，更係本願。）
十七、
去年曾宿此江濱，歸夢依依繞富春。
今日梁空泥落盡，夢中難覓去年人。
（原注：宿延平館舍，係去年舊曾宿處，時僅隔一年，而國事家事竟一變至此！）
十八、
千里行程暫息機，江山依舊境全非。
身同華表歸來鶴，門掩桃花謝後扉。
老病樂天腰漸減，高秋樊素貌應肥。
多情不解朱翁子，驕俗何勞五牡騑。
（原注：船到洪山橋下，係與映霞同遊之地，如義心樓之貼沙，為映霞愛吃的鮮魚。年餘不到，風景依然，而身世却大變了。映霞最佩服居官的人，她的傾倒於許君，也因為他是現任浙江最高教育長官之故。朱翁子皓首窮經，終為會稽郡守，古人量亦太窄，然亦有至理。）
十九、
一紙書來感不禁，扶頭長夜帶愁吟。
誰知元鳥分飛日，猶賸冤禽未死心。
秋意著人原瑟瑟，侯門似海故沉沉。
沈園舊恨從頭數，淚透蕭郎蜀錦衾。
（原注：到閩後即接映霞來書，謂終不能忘情獨處，勢將於我不在中，去浙一行。我也已經決定了隻身去國之計，她的一切，只能由她自決，顧不得許多了。但在臨行之前，她又從浙江趕到了福州，說將痛改前非，隨我南渡，我當然是不念舊惡的人，所以也只高唱一曲《賀新郎》詞，投荒到這炎海中來了。）
賀新郎
憂患餘生矣。縱齊傾錢塘湖水，奇羞難洗。欲返江東無面目，曳尾塗中當死。耻說與，衡門牆茨。親見桑中遺芍藥，學青盲，假作癡聾耳。姑忍辱，毋多事。
匈奴未滅家何恃？且由他，鶯鶯燕燕，私歡彌子。留取吳鈎拚大敵，寶劍豈能輕試？殲小醜，自然容易。別有戴天仇恨在，國倘亡，妻妾寧非妓？先逐寇，再驅雉。
（原注：許君畢竟是我朋友，他姦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敵寇來姦淫要強得多。並且大難當前，這些個人小事，亦只能暫時擱起，要緊的，還是在為我們的民族復仇！）
寄若瓢和尚二首
離愁蹙蹙走天涯，聞道南臺又駐車。
亂後倘逢應失笑，一盤清帳亂如麻。
莫懺泥塗曳尾行，萬千恩怨此時情。
念家山破從何說，地老天荒曳尾生。
（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二日，福州）
遠適星洲，道出香港，友人囑題《紅樹室書畫集》，因題一絕
不將風雅薄時賢，紅樹室中別有天。
為問倉皇南渡日，過江載得幾殘篇？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
〔丹案：《編注》云詩題一作「日寇陷滬，陸丹林逃難香港，郵示諸家題咏《紅樹室書畫集》感賦却寄」。〕
星洲旅次有夢而作
錢塘江上聽鳴榔，夜夢依稀返故鄉。
醒後忽忘身是客，蠻歌似哭斷人腸。
（一九三八年末，新加坡）
無題
指點雲間雁，應從海外歸。
彎弓思射取，只恐拆雙飛。
〔一九三九年〕
廿八年元旦因公赴檳榔嶼，聞有汪電主和之謠，車中賦示關楚璞兄
飛車高臥過垂虹，草驛燈昏似夢中。
許國敢辭千里役，忍寒還耐五更風。
神州舊恨遺徐福，南粵新謠怨蒯通。
捲土重來應有日，俊豪子弟滿江東。
（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
檳城雜感（四首）
抵檳城後，見有飯店名「杭州」者，鄉思縈懷，夜不成寐，窗外舞樂不絕。用謝枋得〈武夷山中〉詩韻，吟成一絕
故園歸去已無家，傳舍名留炎海涯。
一夜鄉愁消未得，隔窗聽唱後庭花。
（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檳榔嶼）
前意未盡，重作三章
歸去西湖夢裡家，衣冠憔悴滯天涯。
沈園可有春消息，憶煞橋邊野草花。
縱移團扇面難遮，曳尾塗中計尚賒。
新得天隨消遣法，青泥梳剔灌蓮花。
投荒大似屈原遊，不是逍遙范蠡舟。
忍淚報君君莫笑，新營生壙在星洲。
（一九三九年二月七日，新加坡）
〔丹案：《編注》云此三詩詩題一作「前在檳城，偶吟俚句，南洋詩友和者如雲。近有所感，再疊前韻，重作三章，郵寄丹林，當知余之邇來心境」。〕
雲霧登升旗山，菊花方開
好山多半被雲遮，北望中原路正賒。
高處旗升風日淡，南天冬盡見秋花。
（一九三九年一月二日，檳榔嶼）
〔丹案：《編注》云此詩另有序云：「己卯春日，因事去檳城，登升旗山頂，遇霧，亦見盆菊，大似中原景色也。」〕
關君謂升旗山大似匡廬，因演其意
匡廬曾記昔年游，掛席名山孟氏舟。
誰分倉皇南渡日，一瓢猶得住瀛洲。
（一九三九年一月二日，檳榔嶼）
贈朱植先生因題畫像冊後
耆年碩德眾共推，金箭東南一代才。
手闢朱堤山萬仞，防邊端賴君輸財。
題淡然紀念冊
風雨雞鳴夜五更，浮雲聚散總關情。
況當烽火連天際，愁絕臨崖是此行。
（一九三九年春，新加坡）
〔丹案：《編注》云詩題一作「題贈莫京歸國之行」。〕
贈萬印樓主張斯仁
亂世難期獨善身，技能精一始全真。
陽冰妙篆山農印，同是千秋處士珍。
小草
生同小草思酬國，志切狂夫敢憶家。
張祿有心逃魏辱，文姬無奈咽胡笳。
寧辜宋里東鄰意，忍棄吳王舊苑花。
不欲金盆收覆水，為誰憔悴客天涯。
（一九三八年末，新加坡）
〔丹案：《編注》云本詩係答李西浪〈柬達夫伉儷〉詩，並錄李西派原詩：「富春江上神仙侶，雲彩光中處士家。十載心香曾結篆，少陵詩筆動悲笳。鸞箋應畫雙飛燕，血淚偏澆並蒂花。留得千秋佳話在，一杯同祝愛無涯。」
感懷
六陵遙拜冬青樹，笑擲乾坤再出家。
鋏有寒光消郁怒，集無名句比秋笳。
朝雲末劫終塵土，楊愛前身是柳花。
參透色空真境界，一瓶一鉢走天涯。
（一九三八年末，新加坡）
〔丹案：《編注》云本詩係再答李西浪〈柬達夫伉儷〉詩。〕
〔一九四零年〕
星洲草木
星洲草木最繁華，年去年來綠滿涯。
月裡風車槨子樹，林中火燄鳳凰花。
雞頭新剝嘗山竹，粉頰頻回剖木瓜。
難禁榴槤香氣味，有人私典錦籠紗。
（一九四零年初，新加坡）
王聲世先生古稀雙壽，又慶金婚，躬逢盛典，因綴長句以致賀
七秩耆英張寶藏，華筵慶集午橋莊。
名齊北斗星辰列，酒晉東皇太乙觴。
玉樹象賢勤典謁，金婚嘉耦伴滄浪。
杖朝約取還鄉日，再賦新詩祝壽康。
（第一句原注：「唐貞觀中，張寶藏善醫，年七十，受知於太宗，官登三品。」第三句原注：「『名高北斗星辰上』為王廷珪贈胡忠簡銓詩句。」第八句原注：「豫期八旬大慶之日，我建國已成，好還鄉去再祝也。」
為君濂題海粟畫梅
孤山歸夢未全荒，苦寒梅花立草堂。
展畫時聞香暗散，隴頭春滿感劉郎。
代洪開榜先生祝梁母鄧太夫人八秩大慶之作
柏舟高節冠南荒，教子成名有義方。
美意延年山比壽，輸財濟國世流芳。
不妨太素同朋少，到底桓君後代昌。
好待期頤觴咏日，重摩銅狄話滄桑。
庚辰元日聞南寧捷報，醉胡社長宅，和益吾老〈歲晚感懷〉原韻
烽火南寧郡，頻傳捷報來。
中原欣北望，大地慶春回。
羽檄連翩至，愁懷次第開。
敢辭旨酒賜，痛飲盡餘杯。
（一九四零年二月八日，新加坡）
〔丹案：《編注》錄益吾〈乙卯歲晚感懷〉原詩：「漢臘仍無改，華風到處來。高歌增趣，遠望獨徘徊。老漸芳情減，春催淑氣開。沉思鄉國難，不敢飲杯。」益吾不知何許人。「高歌增趣」、「不敢飲杯」二句當各缺一字。〕
三月一日對酒興歌
愁懷端賴麴生開，厚地高天酒一杯。
未必有情難遣此，本來無物却沾埃。
楊枝上馬馳成騁，桃葉橫江去不回。
醉死何勞人荷插，笑他劉阮是庸才。
（一九四零年三月一日，新加坡）
在黃曼士家見徐悲鴻為王瑩繪《放下你的鞭子》一劇中的香姐扮相有感而作（二首）
畫裡分明戲一場，萬頭攢動看香娘。
八年自掏傷時淚，祖國能無殺賊狂。
儆世還應憑妙曲，沿街原不為饑腸。
輕盈體態婆娑舞，忍聽聲聲說瀋陽。
優孟衣冠湖海身，畫中瞻拜有心人。
頻年浪跡蒿雙眼，一片婆心託絳唇。
鞭打可由參至理，流離誰解托前因。
徐郎妙繪傳佳話，未復山河總愴神。
得渝友詩柬，謂余尚不孤。實則垂老投荒，正為儇子輩詬誶。因用原韻，魚虞通洽奉答，亦兼告以此間人心之險惡耳
萬里倦行役，時窮德竟孤。
關門無令尹，誰問老聃書。
（第一首原注：「南宋宮人成句。」）
〔丹案：《編注》錄重慶友人原詩：「莫道流離苦（老舍），天涯一客飛（沫若）。舉杯祝遠道（昆侖），萬里四行書（施誼）。」
和廣勛先生賜贈之作（四首）
十載春申憶舊游，江關詞賦動離愁。
五噫誰會梁鴻意？對鏡摩挲惜此頭。
尺枉何由再直尋，蘭成哀思及時深。
美人香草閒情賦，豈是離騷屈宋心？
萬水千山老貫休，滿堂花醉我何求？
烽煙曠劫三吳遍，滄海乘桴咏四愁。
野老江頭酒任賒，醉來試卜學張華。
終期埋近要離塚，那有狂夫不憶家？
〔丹案：廣勳，曾姓，後更名鐵忱。許定銘先生〈曾鐵忱的搜奇錄〉略有介紹，摘錄於斯：「祖籍湖南的曾鐵忱（一九○三至一九六七）原名曾廣勳，戰前曾出任中國駐新加坡總領事館副領事。一九四九年開始擔任《南洋商報》編輯、《南方晚報》總編輯，同時主編文藝副刊《綠洲》和《週末青年》。他不單從事小說創作，還是新加坡史專家，出過《新加坡史話》（新加坡南洋商報，一九六二）。《馬來亞搜奇錄》原有兩集，我現存第二集，一百五十頁共分《從「沙門」談到「峇旺」》、《「馬來紀年」中的降頭故事》、《馬來巫醫的醫藥論據》、《馬來巫師的降頭符錄》、《馬來降頭師的騙術》、《馬來巫師的護身降頭》、《馬來巫師的愛情降頭》……等十一個專題作出剖析、研究。曾鐵忱寫的雖然是『搜奇』，但因他是位史家學人，所論所述均著重資料及古籍的記載，決非道聽途說，可信性甚高。尤其《馬來人的火砲》、《馬來亞的老虎》及《百五十年前的檳榔嶼》三篇，引古證今，是深入淺出的學術性論文。」《編注》錄曾廣勳〈贈呈達夫先生〉原詩並序：「達夫先生為不佞十數年前舊交，偶一相見，幾不復識，日昨晤於林領事客座，把酒健談，不亞當年，爰口號四絕以贈。」詩云：「今日何期載酒遊，淺斟低酌惹人愁。英雄名士如花女，不許人間見白頭。」「拔劍橫戈何處尋，英雄豪氣此時深。口誅筆伐無情火，猶有人間創造心。」「休道中年萬事休，此生天復有何求。可憐一樣傷心日，多少英雄動客愁。」「椰雨蕉風興不賒，一年如夏感春華。多情最是圖南客，如此風光不想家。」
贈曾夢筆
不合攜家事遠征，漫天風雨聽雞鳴。
南行幾斷杯中物，此夕何妨盡醉傾。
錄舊作小遊仙詩贈柯進來先生
瑤草雲衢露似珠，微寒初透紫羅襦。
偎依不為嬌無力，鶴背天風損玉膚。
祝中興俱樂部兩週年紀念
國祚阽危極此時，中興大業賴扶持。
兩年辛苦功初見，一體忠誠眾自知。
楚必亡秦原鐵讖，哀能勝敵是奇師。
黃龍痛飲須臾事，佇待南頒報捷辭。
月夜懷劉大傑
青山難望海雲堆，戎馬倉皇事更哀。
托翅南荒人萬里，傷心故國夢千回。
書來細誦詩三首，醉後猶斟酒一杯。
今夜月明清似水，悄無人處上高臺。
珍珠巴刹小食攤上口占和胡邁詩原韻
月缺花殘太不情，富春江上晚愁生。
如非燕壘來蛇鼠，忍作投荒萬里行。
〔丹案：《編注》錄胡邁原詩：「花落重開更蘊情，珍珠巴剎晚涼生。茶娘一語愁能解，不負投荒萬里行。」〕
書示江郎
胡姬侍酒憶芳容，夢斷巫山第幾峯。
酒入愁腸都乏味，花雕未及故鄉濃。
與江郎對飯座上口占
東海歸來賸二仙，杖頭花盡買山錢。
南樓簫管沉沉夜，絕似秦淮五月天。
五月廿三別王氏於星洲，夜飲南天酒樓，是初來時投宿處
自剔銀燈照酒卮，旗亭風月惹相思。
忍拋白首名山約，來譜黃衫小玉詞。
南國固多紅豆子，沈園差似習家池。
山公大醉高陽夜，可是傷春為柳枝。
（一九四零年五月二十三日，新加坡）
與王氏別後，托友人去祖國接二幼子來旦，王氏育三子，長名陽春，粗知人事，已入小學，幼名殿春、建春，年纔五六
大堤楊柳記依依，此去離多會自稀。
秋雨茂陵人獨宿，凱風棘野雉雙飛。
縱無七子齊哀社，終覺三春各戀暉。
愁聽燈前談笑語，阿娘真個幾時歸。
槐准先生於暇日邀孟圭先生及報社同人遊愚趣園，時紅毛丹正熟，主人屬書楹帖，先得首聯，歸後綴成全篇
賣藥廬中始識韓，轉從市隱憶長安。
不辭客路三千里，來啖紅毛五月丹。
身似蘇髯羈嶺表，心隨謝翱哭嚴灘。
新亭大有河山感，莫作尋常讌會看。
孟圭黃先生曾長閩省教育廳，足跡幾遍全球，近息影星洲，設帳授徒，學濂溪之課士，因用先生《課徒感作》原韻賦贈長句
博學能文似茂先，八閩詩壘此中堅。
人傳江夏黃童德，我頌潁川太守賢。
老去河汾終日講，南來風雅一身肩。
三臺合有飛升兆，鸛雀銜鱣影正翩。
《溫陵探古錄》題詞
野分牛女領泉州，紫帽藍溪境最幽。
南渡衣冠留晉俗，四門詞賦壯唐猷。
里中志記曾明仲，橋上人歌蔡狀頭。
讀到溫陵稽古史，滿懷羈思涕橫流。
送杜廸希先生行
烽煙迷宇宙，此去復何之？
客里難為別，相期會有時。
（一九四零年八月七日，新加坡）
庚辰冬錄舊作小遊仙詩贈浪漫兄
笑指腮邊半月痕，輕紅可似落花魂？
只因曾與麻姑博，爭摘黃精一寸根。
（一九四零年冬，新加坡）
李偉南陳振賢兩先生招飲醉花林，叨陪末座，感慚交並，陳先生並賜以佳章，依韻奉和，流竄經年，不自知辭之淒惻也
百歲常懷千載憂，干戈擾攘我西遊。
叨陪賓主東南美，却愛園林草木秋。
去國羈臣傷獨樂，梳翎病鶴望全瘳。
窮來欲問朝中貴，亦識流亡疾苦否？
辛巳元日，重遇紫羅蘭女士於星洲，烽火連天，青衣憔悴，大有江洲司馬之感，贈以長句，聊志雪鴻
正似及時春帖子，羌無故實紫羅蘭。
途栽春種逢歌德，簾卷西風陋易安。
滄海曾經人未老，青衫初浣淚偷彈。
不堪聽唱江南好，幽咽泉流水下灘。
（第二句原注：「此花為西域名種，然在中國古詩詞中，則絕少吟詠。」第三句原注：「德大詩人歌德，曾有春日郊遊，遍播紫羅蘭種子之韻事，『陬隅躍清池』，蠻語似亦可入詩。」第四句原注：「易安居士人比黃花之句，詞非不雅，然究不及紫羅蘭之豐腴多香。」）
（一九四一年一月一日，新加坡）
〔丹案：《編注》云詩題一作「贈紫羅蘭」，並錄其序：「歌女紫羅蘭，余於一九二六年屢聽其歌於廣州，鼓吹革命。一九四零年復遇之於星洲，酒筵間感觸前事，詩以贈之。」〕
辛巳春遊金馬崙見盧花之作
三年放棹西溪夢，忽見蘆花似夢中。
寫取秋山圖一幅，細題年月紀征東。
（一九四一年一月下旬）
為胡仁東先生題海粟大師畫蘆雁
故國音書到漸稀，料因烽火暗邊圻。
畫中大有滄桑感，南雁西風獲正肥。
〔丹案：《郁達夫文集》疑缺漏一首：「蘆花瑟瑟雁來時，秋盡天涯鬢有絲。萬里烽煙歸夢斷，披圖撩亂是鄉思。」〕
為林建兄題陳月秀女史畫《匡廬圖》
彭郎依舊小孤單，幾葉輕舟懶下灘。
為戀匡廬山色好，秋來楓樹半林丹。
為林建兄題月秀女史畫《深山讀易圖》
讀易思行健，聽泉感歲秋。
山中閑日月，應為故人留。
為浪漫兄題劉大師畫吉了、君濂畫石，大師曾題「却似八大山人」六字
頑石從嚴堅砥礪，漢禽自古薄夷酋。
中原尚有能言獸，朱耷當年涕未收。
黃花節日與星洲同仁集郭嘉東椰園遙祭，繼以觴詠攝影，同仁囑題照後藉贈園主
椰林風月比平泉，遙祭黃花海角天。
難得主人能好客，諸孫清慧令公賢。
（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九日，新加坡）
題照片贈郭開菊、開蘭姊妹
椰園人似月中仙，秋菊春蘭各自妍。
南國重賡邦媛志，林宗林下記雙賢。
（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九日，新加坡）
題劉大師畫祝融峯水墨中堂
七十二峯最上層，望衡九面競崚嶒。
年來宗炳垂垂老，臥看風雷筆底凝。
題劉大師及徐君濂、劉抗、葆芳合作《歲寒三友圖》，圖中有大石
松竹梅花各耐寒，心堅如石此盟磐。
首陽薇蕨鍾山寥，不信人間一飽難。
為槐准先生題悲鴻畫《喜馬拉雅山遠眺》
寰宇高寒此一峯，九州無奈陣雲封。
何當重踏崑崙頂，笑指蝸牛角上蹤。
為靄民先生題經公致淵畫松（兩首）
曾從非孝識經公，眾議紛紜撼學宮。
論定蓋棺離亂日，寒儒終不變初衷。
（原注：與經公相識，遠在五．四當時。時公長浙師，以《非孝》一文被議去職。）
六法通靈力有餘，暮年點筆勢凌虛。
一枝剪取長松幹，勁質貞心實啟予。
（原注：公學畫時，年已逾五十。獨喜畫松，常謂其勁質貞心，歲寒有守也。）
馮煥章先生今年六十，萬里來書，乞詩為壽，戲效先生詩體
馬二先生真好漢，能屈能伸能苦幹。
昔從西北練精兵，今到中央弄筆杆。
莫嗤丘八變詩人，杜甫傷時涕淚新。
萁豆相煎何太急，英雄雖老豈輪囷。
抗戰今年將勝利，加強團結全民意。
同室操戈大不該，先生呼喚聲聲淚。
六十年間教訓多，從頭收拾舊山河。
預期真搗黃龍日，再誦南山祝壽歌。
〔丹案：《編注》云詩題一作「祝煥章先生六旬大壽，戲效先生詩體」。〕
為曉音女士題海粟《蘆雁》
萬里南飛客感深，露香菰米費搜尋。
炎荒怕讀劉郎畫，一片蒹葭故國心。
晨雨天涼，吟贈大鷹畫室
一雨頓教大暑收，炎荒亦自可涼秋。
臨風寫幅丹青賣，不羨人間萬戶侯。
題悲鴻畫梅
花中巢許耐寒枝，香滿羅浮小雪時。
各記興亡家國恨，悲鴻作畫我題詩。
止園餞送徐教授悲鴻席上偶成
夜雨平添水閣寒，炎荒今始覺衣單。
叨陪孺子陳蕃席，此日清遊夢一般。
〔丹案：《編注》云詩題一作「止園祖餞悲鴻席上偶成」。〕
贈王沉
鳶肩火色長如此，我馬玄黃又日曛。
黯盡輪蹄霜盡鬢，滿山風雪最憐君。
星洲聞楊雲史先生之訃
庾信哀時賦未完，將星遽報隕詩壇。
江東渭北縈懷久，王後盧前位置難。
交誼死生尊季札，參軍鹽鐵識桓寬。
最憐家祭傳遺訓，猶盼王師滅賀蘭。
讀陳孝威先生《上羅斯福總統書》後
太學上書關國運，廣陵草檄懾權臣。
儒生未必全無用，紙上談兵筆有神。
為洪開榜先生祝胡文釗先生令堂謝太夫人九秩晉一大壽
咏絮才兼畫荻賢，頒來几杖敞瓊筵。
女貞黃鵠吟方好，王母蟠桃色正鮮。
南國景星輝寶婺，廬陵碩望屬胡銓。
期頤預約他年會，萱草萊衣舞列仙。
題少昂畫虎
怒目視中原，嗥聲震山谷。
風雲筆底生，譽虎致三祝。
槐准先生深居郊外，有裴真學風，悲鴻畫雞以申賀，屬達夫題之，時已卯秋也
朱冠白羽曳淄綸，五德彬彬備一身。
雲外有聲天欲曉，蒼筤深處臥斐真。
題張善子《黃山圖》，和西浪讓畫詩原韻（二首）
初從白嶽拜黃峯，再接硃砂雨後容。
劫後倘完三宿願，石牀應去伴虬龍。
（原注：余兩過黃山，未登絕頂。抗戰軍興後，巡視防務至屯溪，遇雨，曾在硃砂泉一浴。）
李膺能讓張顛畫，曠達情懷似古人。
留得藝林真逸史，大風堂下海揚塵。
中秋口號
三湘刁斗倍淒清，舉目中秋月正明。
索句深宵人寄感，傾杯對坐客多情。
每懷舊雨天涯隔，尚有疑雲海上生。
圓缺竟何關世事，江流不斷咽悲聲。
（一九四一年十月五日，新加坡）
自嘆
相看無復舊家庭，賸有殘書擁畫屏。
異國飄零妻又去，十年恨事數番經。
題梅魂手冊
流水急於歸遠海，落花紅欲上秋千。
山河那待重收拾，寇盜何妨任蔓延。
無恨豈宜歌慷慨？有生只合作神仙。
不須更上層樓望，寶髻雲鬟列眼前。
〔一九四二年〕
星洲既陷，厄蘇島困孤舟中，賦此見志
傷亂倦行役，西來又一關。
偶傳如夢令，低唱念家山。
海闊回潮緩，風微夕照殷。
願隨南雁侶，從此賦刀環。
（一九四二年二月，蘇門答臘）
題友人鄭泗水半閒居
小橋流水鄭玄居，洙泗遺風習未除。
難得半閑還治產，五湖大業比陶朱。
（一九四二年春，蘇門答臘）
離亂雜詩（十一首）
一、
又見名城作戰場，勢危累卵潰南疆。
空樑王謝迷飛燕，海市樓臺咒夕陽。
縱欲窮荒求玉杵，可能苦渴得瓊漿？
石壕村與長生殿，一例釵分惹恨長。
二、
望斷天南尺素書，巴城消息近何如？
亂離魚雁雙藏影，道阻河梁再卜居。
鎮日臨流懷祖逖，中宵舞劍學專諸。
終期舸載夷光去，鬢影煙波共一廬。
三、
夜雨江村草木欣，端居無事又思君。
似聞島上烽煙急，只恐城門玉石焚。
誓記釵環當日語，香餘綉被隔年薰。
蓬山咫尺南溟路，哀樂都因一水分。
四、
謠諑紛紜語疊新，南荒未劫事疑真。
從知邗上終兒戲，坐使咸陽失要津。
月正圓時傷破鏡，雨淋鈴夜憶歸秦。
兼旬別似三秋隔，頻擲金錢卜遠人。
〔丹案：「未劫」疑是「末劫」。〕
五、
久客愁看燕子飛，呢喃語軟泄春機。
明知世亂天難問，終覺離多會漸稀。
簡札浮沉殷羨使，淚痕斑駁謝莊衣。
解憂縱有蘭陵酒，淺醉何由夢洛妃？
六、
却喜長空播玉音，靈犀一點此傳心。
鳳凰浪跡成凡鳥，精衛臨淵是怨禽。
滿地月明思故國，窮途裘敝感黃金。
茫茫大難愁來日，賸把微情付苦吟。
七、
猶記高樓訣別詞，叮嚀別後少相思。
酒能損肺休多飲，事決臨機莫過遲。
漫學東方耽戲謔，好呼南八是男兒。
此情可待成追憶，愁絕蕭郎鬢漸絲。
八、
多謝陳蕃掃榻迎，欲留無計又西征。
偶攀紅豆來南國，為訪雲英上玉京。
細雨蒲帆遊子淚，春風楊柳故園情。
河山兩戒重光日，約取金門海上盟。
九、
飄零琴劍下巴東，未必蓬山有路通。
亂世桃源非樂土，炎荒草澤盡英雄。
牽情兒女風前燭，草檄書生夢裡功。
便欲揚帆從此去，長天渺渺一征鴻。
十、
千里馳驅自覺癡，苦無靈藥慰相思。
歸來海角求凰日，却似隆中抱膝時。
一死何難仇未復，百身可贖我奚辭。
會當立馬扶桑頂，掃穴犁庭再誓師。
十一、
草木風聲勢未安，孤舟惶恐再經灘。
地名末旦埋蹤易，楫指中流轉道難。
天意似將頒大任，微軀何厭忍饑寒。
長歌正氣重來讀，我比前賢路已寬。
（一九四二年春，蘇門答臘）
去卜干峇魯留贈陳金紹
十年久作賈胡遊，殘夜蠻荒迭夢秋。
若問樽前惆悵事，故鄉猿鶴動人愁。
（一九四二年四月）
〔一九四三年〕
無題四首──用詩紀中四律原韻
洞房紅燭禮張仙，碧玉風情勝小憐。
惜別文通猶有恨，哀時庾信豈忘年。
催妝何必題中饋，編集還應列外篇。
一自蘇卿羈海上，鸞膠原易續心弦。
玉鏡台邊笑老奴，何年歸去長西湖？
都因世亂飄鸞鳳，豈為行遲泥鷓鴣。
故國三千來滿子，瓜期二八聘羅敷。
從今好斂風雲筆，試寫滕王蛺蝶圖。
贅秦原不為身謀，攬轡猶思定十洲。
誰信風流張敞筆，曾鳴悲憤謝翱樓。
彎弓有待南山虎，拔劍寧慚帶上鈎。
何日西施隨范蠡，五湖煙水洗恩仇。
老去看花意尚勤，巴東景物似湖濆。
酒從雨月莊中貰，香愛觀音殿裡薰。
水調歌頭初按拍，摩訶池上却逢君。
年年記取清秋節，雙槳臨風接紫雲。
（一九四三年九月，蘇門答臘）
〔丹案：《詩紀》指《毀家詩紀》。〕
〔一九四四年〕
胡邁來詩，會有所感，步韻以答
故人橫海寄詩來，辭比江南賦更哀。
舊夢憶同蕉下鹿，此身真似劫餘灰。
歡聯白社居千日，淚灑新亭酒一杯。
衰朽自憐劉越石，只今起舞要雞催。
（原注：胡邁〈聞達夫在蘇島詩以寄之〉原詩：「鐵馬金戈動地來，倉皇烽火出亡哀。悠悠生死經年別，莽莽風塵萬念灰。天外故人差幸健，愁中濁酒且添杯。今宵願有梁州夢，吩咐晨雞莫亂催。」
（一九四四年，蘇門答臘）
題新雲山人畫梅
十年孤嶼羅浮夢，每到春來輒憶家。
難得張郎知我意，畫眉還為畫梅花。
（一九四五年春，蘇門答臘）
〔丹案：《編注》云詩後署「乙酉春日蘇門嘯隱題」。〕
【詞抄】
〔一九一七年〕
望仙門
昨夜相思夢未成，過三更。今朝兩眼不分明，漠難醒。莫問愁多少，量來疊疊層層。恨他樊素忒無情，與春行，剩我苦零丁。
（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三日，日本）
〔一九二二年〕
賣花聲．送外東行
夢裡哭君行，疑已天明。（孫荃）醒來却喜夜沉沉。（郁達夫）不是阿儂拋不了，郎太多情。（孫荃）
無語算郵程。暗自心驚。（郁達夫）途中千萬莫多停。到得胡天安住後，寄個回音。（孫荃）
（一九二二年二月，富陽）
〔一九二五年〕
蝶戀花．贈前年冬相識之女友
客裡相思渾似水，似水相思，也帶辛酸味。我本逢場聊作戲，可憐誤了多情你。
此去長安千萬里，地北天南，後會無期矣。忍淚勸君君切記，等閒莫負雛年紀。
（一九二五年冬，杭州）
金縷曲．寄北京丁巽甫、楊金甫，仿顧梁汾寄吳季子
兄等平安否？記離時，都門擊築（丁），漢皋賭酒（楊）。別後光陰駒過隙，又是一年將舊。怕說與「新來病瘦」！我自無能甘命薄，最傷心，母老妻兒幼。身後事，賴良友。
半生積貯風雙袖。悔當初，千金買笑，量珠論斗。往日牢騷今懶發，發了還愁丟醜。且莫問「文章可有」？即使續成秋柳稿，語荒唐，要被萬人咒。言不盡，弟頓首。
（原注：二君當時催我寄稿於《現代評論》。）
〔一九二六年〕
風流子．三十初度
小丑又登場。大家起，為我舉離觴。想此夕清樽，千金難買，他年回憶，未免神傷。最好是，題詩各一首，寫字兩三行。踏雪鴻踪，印成指爪，落花水面，留住文章。
明朝三十一，數從前事業，羞煞潘郎。只幾篇小說，兩鬢青霜。諒今後生涯，也長碌碌，老奴故態，不改佯狂。君等若來勸酒，醉死無妨。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七月，廣州）
〔一九二七年〕
揚州慢．寄映霞
客裡光陰，黃梅天氣，孤燈照斷深宵。記春遊當日，盡湖上逍遙。自車向離亭別後，冷吟閒醉，多少無聊！況此際，征帆待發，大海船招。
相思已苦，更愁予，身世蕭條。恨司馬家貧，江郎才盡，李廣難朝。却喜君心堅潔，情深處，夠我魂銷。叫真真畫裡，商量供幅生綃。
〔丹案：《編注》云「況此際，征帆待發，大海船招」數句曾有原注「將去北京」。〕
〔一九三三年〕
采桑子．和蘅子先生
當年同是天涯客，故里來逢，奇事成重，乍見真疑在夢中。
譜翻白石清新句，愛說飄蓬，意淡情濃，可惜今時沒小紅。
〔丹案：《編注》錄蘅子〈采桑子〉原詞並序，序云：「與郁達夫君一別十年，消息梗斷，近忽於無意中枉過，驚喜暢叙之餘，賦此為贈。」詞云：「十年離亂音塵斷，忽漫相逢，往事重重，猶在鮮明記憶中。／人生蹤跡知何在？似梗如蓬！酒冽煙濃，且染今宵醉頰紅。」
〔一九三五年〕
西江月．白話詞一首賀救濟院舉辦之集團結婚
昔日章臺弱柳，今日南國佳人。鴛鴦亂點譜翻新，太守名喬姓沈。
紅燭兩行幾對，春宵一刻千金。婚姻何必定條陳，縟禮繁文好省。
（一九三五年三月十二日，杭州）
〔一九三六年〕
滿江紅．福州于山戚武毅公祠新修落成，于社同人廣徵紀念文字，為填一闋，用岳武穆公原韻
三百年來，我華夏威風久歇。有幾個，如公成就，豐功偉烈。拔劍光寒倭寇膽，撥雲手指天心月。到於今，遺餅紀征東，民懷切。
會稽恥，終須雪。楚三戶，教秦滅。願英靈，永保金甌無缺。臺畔班師酣醉石，亭邊思子悲啼血。向長空，灑淚酹千杯，蓬萊闕。
（一九三六年，福州）
〔丹案：「遺餅紀征東」句有原注云：「民間流行之光餅，即戚繼光平倭寇時制以代糇粮者。」〕
郁達夫詩詞鈔本、注本一覽：
陸丹林編：《郁達夫詩詞鈔》，香港：上海書局，一九六二年。
周艾文、于聽編：《郁達夫詩詞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
浙江文藝出版社編：《郁達夫詩詞集》，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八年。
浙江文藝出版社編：《郁達夫詩全編》，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九年。
蔣祖勳、蔣祖怡著：《郁達夫舊體組詩箋注》，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
朱少璋注：《郁達夫詩注》，香港：獲益出版公司，一九九五年。
許淸友著：《郁達夫詩詞解析》，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一九九九年。
詹亞園著：《郁達夫詩詞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二零零六年。
＊跋記：
因自頹唐，抄詩度日，晴窗夜燈，十餘日而畢。學殖荒落，久乏文章，掩卷閉目，始覺韶光冉冉，未免川上之嘆。聊書數語，以紀近感云爾。涉川記於辛樓素樸齋，一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時午窗鳥鳴，晴照碧葉，春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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