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舊體詩選鈔〉

＊題記：

三月二十五日，獨坐蘭臺一隅，無心為文，閱汪曾祺《五味集》。集為丁帆所編，雜取行旅、談食之文而成。一夕閱竟，遂歸還。汪氏行文溫和醇厚，筆端如沐春雨，酥潤有水意盪漾其中，然又見人間煙火氣，庶幾乎雅俗兼之。〈我的家鄉〉、〈故鄉的食物〉、〈韭菜花〉等篇皆好。其舊體諸作亦佳，清新平淡，質而不俚，間雜文中，似珠璣在清河碧水中矣。予獨好七言律絕，聊錄數首，以見其概：

羈旅天南久未還，故鄉無此好湖山。
長堤柳色濃如許，覓我旅蹤五十年。

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

潑水歸來日未醺，散拋錐栗入深林。
鋩鑼象鼓聲猶在，緬桂梢頭晾筒裙。

紅桃曾照秦時月，黃菊重開陶令花。
大亂十年成一夢，與君安坐吃擂茶。

近事模糊遠事真，雙眼猶幸未全昏。
衰年變法談何易，唱罷蓮花又一春。

後於架上檢出《汪曾祺全集》（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第八卷，另抄詩四十餘首，別為一篇，姑題曰〈汪曾祺舊體詩選鈔〉。今公佈於斯，傳諸同好，亦以為近事之一瞥。涉川記，嶺大辛樓二零六室燈下，三月二十八日夜。


水鄉
少年櫜筆走天涯，贏得人稱小說家。
怪底篇篇都是水，只因家住在高沙。

鎮國塔偈
海水照壁傾不圮，高郵城西鎮國寺。
至今留得方磚塔，塔影河心流不去。

宋城殘跡
城頭吹角一天秋，聲落長河送客舟。
留得宋城牆一段，教人想見舊高郵。

文游台
年年都上文游台，憶昔春游心尚孩。
台下柳煙經甲子，此翁精力未全衰。

孟城驛
孟城驛建在何年？廨宇遺規尚宛然。
遙想幡旗飄日夜，南船北馬何喧喧。

高郵王氏紀念館
皓首窮經眼欲枯，自甘寂寞探龍珠。
清芬誰繼王家學，此福高郵世所無。

王家亭
王家亭外晚荷香，猶記明窗映夕陽。
觴詠城東佳勝處，只今飛蝶草荒荒。

佛寺
吳生親筆久朦朧，古剎聲消夜半鐘。
欲問高郵餘幾寺，不妨留照夕陽紅。

憶荷花亭吃茶
驕陽不到柳絲長，鴨唼浮萍水氣香。
旅摘蓮蓬花下藕，浮生消得一天涼。

秦少游讀書台
柳花帆影草如茵，遺踪蒼茫尚可尋。
遙想憑欄把卷處，吟詩猶是舊鄉音。

為《珠湖春訊》報告文學集題詞
珠湖春訊近如何，縮項鯿魚價幾多。
唯願吾民堪鼓腹，百舟載貨出漕河。

回鄉書贈母校諸同學
鄉音已改鬢如蓬，夢裡頻年記故踪。
疏鐘隱隱承天寺，楊柳依依贊化宮。

半世未忘來舊雨，一堂今日坐春風。
高郵湖水深如許，待看長天萬里鵬。

江湖滿地一純儒
綠紗窗外樹扶疏，長夏蟬鳴課楷書。
指點桐城申義法，江湖滿地一純儒。

小學畢業之暑假，我曾在三姑父孫石君家從韋鶴琴先生學。先生日授桐城派古文一篇，習臨「多寶塔」一紙。我至今作文寫字，實得力於先生之指授。憶我從學之時，彈指六十年矣，先生之聲音態度，閑閑雅雅，猶在耳目。

癸酉之春 受業 汪曾祺謹記

同學
同學少年髮已蒼，四方猶記共明窗。
紅欄紫竹小亭子，綠柳黃牛隔岸莊。

村梢煙懸東門塔，野花雪放玫瑰香。
散學課餘何處好，跳河比賽爬城牆。

詠文兩首
通俗難能在脫俗，佳奇第一是文章。
十年辛苦風吹雨，聽取漁樵話短長。

文章或有山林意，餘事焉能作畫師。
宿墨殘筆遺興耳，更無閑空買胭脂。

應小爺命書
汪家宗族未凋零，奕奕猶存舊巷名。
獨羨小爺真淡泊，臨河閑讀南華經。

送傳捷外甥參軍
東海日升紅杲杲，水兵搏浪起身早。
昂首浩歌飄然去，茫茫大陸一小島。
（一九八一年十月）

憶舊
君山山上望江樓，鵝鼻嘴前黃葉稠。
最是繖墩逢急雨，梅花入夢水悠悠。

河魨
鮰魚脆鱔味無倫，酒重百花清且醇。
六十年來餘一恨，不曾拚命吃河魨。

紹興沈園
拂袖依依新植柳，當年誰識紅酥手。
臨流照見鳳頭釵，此恨綿綿真不朽。

贈楊鼎川
高坡深井楊家巷，是處君家有老家。
雨洗門前石鼓子，風吹後院木香花。

閑游可到上河埫，廚饌新烹出水蝦。
倘有機緣回故里，與君台上吃杯茶。

讀史雜詠
鼙鼓聲聲動漢園，書生擲筆赴烽煙。
何期何遜竟垂老，留得人間畫夢篇。

孤旅斜陽西直門，禪心寂寂似童心。
人間消失莫須有，誰識清詩滿竹林。

窗子外邊窗子外，蘭花煙花亦關情。
沙龍病臥猶高泳，鼓瑟湘靈曲未終。

豈慣京華十丈塵，寒星不察楚人心。
一刀切斷長河水，却向殘紅認綉針。

蛺蝶何能揀樹栖，千秋誰恕錢謙益。
趙州和尚一杯茶，不是人人都吃得。
（載一九九二年第二期《文學自由談》）

元宵
一事勝人堪自笑，年年生日上元燈。
春回地暖融新雪，老去文思憶舊情。
欲動人心無小補，不圖海外博虛名。
清時獨坐饒滋味，幽草河邊漸漸生。

廣西雜詩

桂林（一）
山皆奇特如盆景，水盡溫柔似女郎。
山水真堪天下甲，桂林小住不思鄉。

桂林（二）
誰人疊出桂林山，和尚石濤酒後禪。
大綠濃青都潑盡，更餘淡墨作雲煙。

桂林（三）
漓江水似碧琉璃，兩岸連山處處奇。
如此風光誰道得，桂林雖好不吟詩。

桂林（四）
不到廣西畫石濤，東塗西抹總皮毛。
並非和尚畫山水，乃是雲山畫石濤。

桂林（五）
描摹清景入新詞，煙雨漓江欲霽時。
待寄所思無一字，桂林宜畫不宜詩。

南寧（一）
遍地花開香豆蔻，沿街種樹蜜菠蘿。
邕州人物何清雅，日啖荔枝三百顆。

南寧（二）
芭蕉葉大荔枝紅，香惹晨嵐向晚風。
綠樹窗前多不識，去來只惜太匆匆。

新都桂湖楊升庵祠
楊慎升庵，新都人，狀元及第，以議大禮流雲南，死，以赭衣葬。桂湖其少年讀書處也，今建升庵祠。

老樹婆娑弄舊枝，桂湖何代建新祠？
一種風流人尚說，狀元詞曲罪臣詩。

眉山三蘇祠
三蘇祠本蘇氏宅，以宅為祠，東坡文云，「家有五畝之園」，今略廣，佔地約八畝。祠中有井，云是蘇氏舊物，今猶清涼可汲。東坡離家時，鄉民植荔枝一株，欲待其歸來共食。東坡遠謫，日啖嶺南荔枝三百枚，竟未及與鄉人一嘗其鄉中佳果也。舊植丹荔已死，今所見者係明代補栽，亦枯萎，正在搶救。

當日家園有五畝，至今文字重三蘇。
紅欄舊井猶堪汲，丹荔重載第幾株？

北溫泉夜步
又傍春江作夜行，征塵洗盡一身輕。
葉密樹高好月色，竹閑風靜讓泉聲。
一處杜鵑啼不歇，何來桔梗散濃馨。
明朝又下渝州去，此是川遊第幾程？
（一九八二年五月五日重慶抄出）

初入峨眉道中所見
亂石叢中泉擇路，懸崖腳底豆開花。
紅衣孺子牽黃犢，白髮翁婆賣春茶。

賀政道校友六十壽辰兼宇稱不守恆定律發現三十年
三十年前三十歲，回頭定不負滇池。
學成牛愛陳新意，夢繞巴黔憶故枝。
先墓猶存香雪海，兒孫解讀宋唐詩。
即今宇內承平日，正待先生借箸時。
（西南聯大校友會賀／汪曾祺綴句並書／一九八六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