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處】張棗著:《春秋來信》,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
【甲】張棗詩作
〈鏡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頁1)
〈早晨的風暴〉
昨夜裡我見過一顆星星
又孤單又晴朗,後半夜
這星星顯得異常明亮
像一個變化多端的病者
又像一個白天飲酒的老人
我心裡感到擔憂和詫驚
早晨醒來果然聽到了風聲
所有的空門嘭然一片
此起彼伏,半天不見安靜
這四月的風暴又纖美又清潔
轉瞬即逝,只留下一些氣味
一些氣味帶來另一些氣味
不住著圍繞我,讓我思緒萬千
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個老人
像我曾經見過的某一個
叮嚀自己不去幹一些事情
忽而覺得自己渺小得可憐
跟另一個渺小的人促膝交談
最後分開,又一直心心相印
或者這些,或者那些
在這個清潔無比的上午
風暴剛剛過去,鳥兒又出來
它們有著這麼多的地方和姿態
一些東西丟失了,又會從
另一些東西裡面出現
一些事情做完了;又會使
其它的事情顯得欠缺
我想起我遙遠的中學時代
老師放低的溫柔的聲音
在一個大陰天,回家以前
上午的書頁散發往年的清香
我發現自己變成許多的人
漫游在眾多而美妙的路上
最後大家都變成一個人,一個老人
像我某一天見過的那個
不識字,卻文質彬彬
我又乾渴又思睡,瞥見
中午,美麗如一個智慧
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場風暴
更遠一些,是昨夜的那顆星星
(頁5-6)
〈獻給C.R.的一片鑰匙〉(選錄)
火苗一跳:呵,信,無止境地長大,
它叮嚀我們住進裡面。
你大醉而哇吐,我琢磨著寫回信,
我的投影拎著兩片紙,彷彿
我在伸展我感激又畸形的翅翼。
(頁8)
〈天鵝〉
尚未抵達形式之前
你是怎樣厭倦自己
逆著暗流,頂著冷雨
懲罰自己,一遍又一遍
你是怎樣
飄零在你自身之外
甚麼都可以傷害你
甚至最溫柔的情侶
怎樣的悽然,大自然
要攆走你,或者
用看不見的繩索,繫住
你這還不真實的紙鳶
宇宙充滿了嘩嘩的水響
和尚未泄漏的種族的形態
而,天鵝,天鵝,那是你嗎?
而明天,只是被稱呼為明天的今天
這個命定的黃昏
你嘹亮地向我顯現
我將我的心敞開,在過渡時
我也讓我被你看見
(頁10)
〈梁山伯與祝英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們每天
讀書猜謎,形影不離親同手足,
他沒料到她的裡面美如花燭,
也未想過撫摸那太細膩的臉。
那對蝴蝶早存在了,並看他們
衣裳清潔,過一座小橋去郊遊。
她喏在後面逗他,揮了揮衣袖,
她感到他像圖畫,鑲在來世中。
她想告訴他一個寂寞的比喻,
卻感到自己被某種輕盈替換,
陌生的呢喃應合著千思萬緒。
這是蝴蝶騰空了自己的存在,
以便容納他倆最芬芳的夜晚:
他們深入彼此,震悚花的血脈。
(頁12)
〈麗達與天鵝〉
你把我留下像留下一個空址,
那些燦爛的動作還住在裡面。
我若伸進我體內零星的世界,
將如何收拾你隳突過的形跡?
唉,那個令我心驚肉跳的符號,
浩渺之中我將如何把你摩挲?
你用虛空叩問我無邊的閒暇,
為回答你,我搜遍凸凹的孤島。
是你教會我跟自己腮鬢相磨,
教我用全身的嫵媚將你描繪,
看,皓月怎樣攝取汪洋的魂魄。
我一遍又一遍揮霍你的形象,
只企盼有一天把你用完耗毀——
可那與我相似的,皆與你相反。
(頁14)
〈早春二月〉(選錄)
哎,我感到我今天還活著
活在一個紙做的假地方;春天
咕咕叫,太陽像庸醫到處摸摸
摸摸這個提前或是推遲了的
時代,摸摸這個世界的烏托邦
(頁17)
〈那使人憂傷的是甚麼?〉
那使人憂傷的是甚麼?
是因為無端失落了一本書?
你記得——
曾經為那些新頁的氣味激動不已
它曾帶著許多聲音和眼睛進入你
它有被忽略的角落
而你曾在那兒躲藏
讓別人的呼吸匆匆掠過
你不冷,臘月也有陽光
現在連那些插圖也不見了
你想像上面的葡萄藤和少女
你想起一個孤獨的英雄在流血
你花一整天時間尋找它
你讓架上的書重新排列組合
你感到世界很大
你懷疑它是否存在過
那令人憂傷的是甚麼?
(頁18)
〈望遠鏡〉
我們的望遠鏡像五月的一支歌謠
鮮花般的謳歌你走來時的靜寂
它看見世界把自己縮小又縮小,並將
距離化成一片晚風,夜鶯的一點淚滴
它看見生命多麼浩大,呵,不,它是聞到了
這一切;迷途的玫瑰正找回來
像你一樣奔赴幽會;歲月正脫離
一部痛苦的書,並把自己交給瀏亮的雨後的
長笛;呵,快一點,再快一點,越阡度陌
不在被別的什麼耽延;讓它更緊張地
聞著,囈語著你浴後的耳環髮鬢
請讓水抵達天堂,飛鳴的箭不再自已
啊,無窮的山水,你腕上羞怯的脈搏
神的望遠鏡像五月的一支歌謠
看見我們更清晰,更集中,永遠是孩子
神的望遠鏡還聽見我們海誓山盟
(頁22)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麼人?在外面的聲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測
青苔的井邊有棵鐵樹,進了門
為何你不來找我,只是溜向
懸滿乾魚的木樑下,我們曾經
一同結網,你鍾愛過跟水波說話的我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麼?
為何對我如此暴虐
我們有時也背靠著背,韶華流水
我撫平你額上的皺紋,手掌因編織
而溫暖;你和我本來是一件東西
享受另一件東西;紙窗、星宿和鍋
誰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轉成兩片雪花
鮮魚開了膛,血腥淋漓;你進門
為何不來問寒問暖
冷冰冰地溜動,門外的山丘緘默
這是我鍾情的第十個月
我的光陰嫁給了一個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來的鮮桃,讓你
清潔的牙齒也嚐一口;甜潤的
讓你也全身膨脹如感激
為何只有你說話的聲音
不見你遺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著灰垢
不見你的臉,香煙裊裊上升
你沒有臉對人,對我?
究竟那是什麼人?一切變遷
皆從手指開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勢,一個風暴便灌滿了樓閣
疾風緊張而突兀
不在北邊也不在南邊
我們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緩緩向前行進
馬匹悠懶,六根轡繩積滿陰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進
馬匹婉轉,長鞭飛揚
二月開白花,你逃也逃不脫,你在哪兒
休息
哪兒就被我守望著。你若告訴我
你的雙臂怎樣垂落,我就會告訴你
你將怎樣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訴我
你看見什麼東西正在消逝
我就會告訴你,你是哪一個
(頁35-36)
〈桃花園〉
哪兒我能再找到你,唯獨
不疼的園地;我年年衰老的心
曾被那裡面形形色色的孩子
問候過,被一些問話羞過。
唉,那些最簡單又最複雜的問題。
良田,美池,通向歡慶的阡陌。
他們仍在往返,伴隨鳥語花香,
他們不在眼前,卻在某個左邊或右邊,
像另一個我的雙手,總是左右著
這徒勞又徒勞,辛酸的一雙手。
日出而作,卻從來未曾有過收穫。
從那些黃金豐澄的穀粒,我看出了
另一種空的東西:那更大的饑餓。
哦,那日日威脅我們的無敵的饑餓,
布穀鳥一樣不住地啼喚著。
每天來一些譏諷的光,點綴道路。
怪獸般的稱上,地主騎驢,拎八哥,
我看見他們被花蚊叮住,咬破了耳朵,
遍地吐一些捕風捉影的唾沫;
我知道不是他們造了饑餓,他們太渺小,
他們同我們一樣饑餓,自身難保。
他們的翠酒同樣醉不倒
那唯一不知足的,那唯一的一個。
那麼他是誰?他是不是那另一個
若即若離,比我更好的我?他當然知道
餓就是疼,疼又有種種。
疼呵,疼得石頭長出災難的星象:
叩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
是的,他心中有數:那些從不疼的
魚和水,笑吟吟透明的蝦子,
比喻般的閑坐,象徵性的耕耘。
那麼他一定知道,不疼的沒有性別的家庭,
永恆的野花的女性,神秘的雨水的老人,
假裝咬人的虎和竹葉青。
從不點燈的社會,啊,另一個太陽!
那麼他一定知道,像我一樣知道:
我倆靈犀一通,心中一亮,好比悠然見南山。
這只是從另一個角度知道罷了。
莫名的角度:哦,羞也,人啊!
君不見,空氣中有任何一個角度?
夏日炎炎,熱汗直冒的隱士解小便;
我也再找不到,那不疼的園地。
解渴的水裡是藏不下你的。
或許對岸吃桃花的伶鬼知道,
或許倒影的另一種心思的老虎知道,
或許獨闢蹊徑的蝴蝶知道,
而我曾經知道,正如那另一個我
仍然知道。瞧,起風了,來了些許小雨:
我可以說我知道,
但我年年在衰老。
(頁37-39)
〈第六種辦法〉
如果用盡了全部的五種
還是置身在蒼茫之外
摸不到,合也合不上
像一片推敲宿疾的藥片
灰心,只好彗星一樣游開
那麼迎面的纖塵會驚醒我
我看清一絲移弋的醉態
和融冰的異地長風
把光明吹得忽間忽暗
讓我冷暖不定,朝向你
透過一樣錯誤的山水
清翠的石頭,另一邊的依偎
皓月朝夕照亮天
還有流水,天天不已的流水
把上下的陳設變了又變
(頁41)
〈秋天的戲劇〉
1
去秋我把他們寫得芬芳清晰
守在某棵月桂下,各司其職
他們沒有哪點冷落過我,也依稀
聽聞過我的名姓,我依戀過
其中的某些面孔,對於別些個
他們的怯懦和不幸,我也多少抱有憐憫
今年這時節落葉紛紛,回頭四顧
泥濘的道上又新添了幾場霏雨
2
我潛心做著語言的試驗
一遍又一遍地,我默念著誓言
我讓衝突發生在體內的節奏中
睫毛與嘴角最小的蠕動,可以代替
從前的利劍和一種鍾情,主角在一個地方
可能一步不挪,或者偶爾出沒
我便賦予其真實的聲響和空氣的震動
變涼的物體間,讓他們加厚衣襟,痛定思痛
3
他們改不了這樣或那樣的習慣
而我甚是苛求,其實我也知道孰能無過
念錯一句熱愛的話語又算是甚麼?
只是習慣太深,他們甚至不會打量別人
秋聲簌簌,更不會為別人的幸福而打動
為別人的淚花而奔赴約會。我不能
怎麼也不能改變他們;明鏡的孤獨中
他們的固執成了我深深的夢寐
4
那一個,那幼稚母親的掌上明珠,她的光彩
竟使我的敵人傾倒,致使他變本加厲
日復一日把我逼進令她心碎的角隅
我們都心碎了,啊,霧中的孩子
你怎麼一點也沒有想過悲慘的結局呢?
我不能給你留下甚麼;你會成為厚厚的書籍
你會叫我避諱某些詞彙,呵,你,我霧中的親人
死守在白玉中要看我怎樣偃旗息鼓
5
還有你,純潔的朗讀,我病中的水果
我自己也是水果依偎你秋天的氣味
醉心於影子和明淨空氣中的衣裳
你會念念不忘我這雙手指,而他們
卻釀成了新的脅迫,命運弦上最敏感的音節
瞧瞧我們怎樣更換著:你與我,我與陌生的心
唉,一地之子另一地是多麼虛幻
6
你又帶了甚麼消息,我和諧的情侶
急躁的性格,像今天傍晚的西風
一路風塵仆仆,只為一句忘卻的話
貧困而又生動,是夜半星星的密談者
是的,東西比我們富於耐心
而我們比別人更富於果敢
在這個堅韌的世界上來來往往
你,連同你的書,都會磨成芬芳的塵埃
7
你是我最近的朋友(也許最後一個)
與我的父母踏著同一步伐成長
而你的臉,卻反映出異樣的風貌
我喜歡你等待我的樣子,這天涼的季節
我們緊握的手也一天天變涼
你把我介紹成一扇溫和的門,而進去後
卻是你自己飾滿陌生禮品的房間
我們同看一朵花瓣的時候,不知你怎麼想
8
這夜晚風聲加緊,你們來到我的心中
代替了我設想的動作,也代替了書桌前的我
讓我變成了一個欲言不能的影子
日子會一天天變美,潔白無暇,正像
我們心目中的任何一件小東西
活著?活著就是改掉缺點
就是走向英勇的高處,在落葉紛紛中
依然保持我們軀體的崇高與健全
(頁45-47)
〈麓山的回憶〉
你在山的下面起舞
不再跟其它的手臂牽連
天欲落葉,樹欲啼鳥
陽光普照你的胸前
空氣新鮮,你不怕
你的另一半會交付誰
誰是黑暗,水果的裡面
誰是燈,開啟之前
誰去山頂的上面
書未讀完,自己入眠?
(頁48)
〈十月之水〉(選錄)
十年前你追逐他們,十年後你被追逐
你翻掌丟失一個國家,落花拂也拂不去
黃狗往縫隙裡張望,我早已不在裡面
我如此旅程不敢落宿別人的旅店
板橋霜跡,我禮貌如一塊玉墜
如此我承擔從前某個人的嘆息
如此我又倒映我的後代在你裡面
(頁49-51)
〈惜別莫卡尼〉
莫尼卡,我有一道不解的謎
是不是每個人都牽著
一個一樣一樣的人,好比我和你
住在這個燕子往來的世界裡
你看看春天的窗扉和宮殿
都會通向它們的另一面
還有裡面的每件小東西
也正正反反地毗連
莫尼卡,讓我們還才一個比喻
好比今天不安的你
定會有另一個,也用嘴唇吻著
只是不來告別而已
莫尼卡,我不要你流淚和賭氣
你看我已經看見了另一個你
正避開石頭和烈焰
鱒魚一樣游在涼爽的水裡
莫尼卡,你不會飛上天
你永遠不會回到意大利
(頁53)
〈斷章〉(選錄)
9
女性總能再現事物
的下落。你隨手一拿
「喏,這兒,那被遺忘的」——
一切全都被你容納
它們都該去問問你:
一片瓦、一口針或花
為何道路變短,為何
似曾相識,海角天涯?
16
虛無看上去像一隻
長頸鹿,或者像由你
所體現的那個少女
像雲像橋像刀像笛
世界之書總是試圖
以否定的方式呼風
喚雨。於是:山石、松風
空白將午睡者驚起
(頁89、91)
〈穿上最美麗的衣裳〉
讓我以沉默的嘴唇向你致敬
我終日行走著的愛人
紅紅的火焰
每件事物的崇高的光輪
讓我看那個最古老的部落
渡過河流和陰雲
我知道你就是其中的一員
沉思在細雨喃喃的黃昏
和心事重重的人群之中
歌唱吧,我的愛人
請帶領其它鍾情的婦女
歌唱,並穿上最美麗的衣裳
(頁94)
〈卡夫卡致菲麗絲〉(選錄)
菲麗絲,今天又沒有你的來信。
孤獨中我沉吟著奇妙的自己。
(頁101)
世界顯現於一棵菩提樹,
而只有樹本身知道自己
來得太遠、太深、太特殊;
(頁105)
〈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選錄)
等紅綠燈變成一個綠色幽人,
你繼續向左,我呢,蹀躞向右。
不是我,卻突然向我,某人
頭髮飛逝向你跑來,舉著手,
某種東西,不是花,卻花一樣
遞到你悄聲細語的劇院包廂。
(頁106)
7
你回到莫斯科,碰了個冷釘子,
而生活的踉蹌正是詩歌的踉蹌。
(頁112)
9
人周圍的事物,人並不能解釋;
為何可見的刀片會奪走魂靈?
兩者有何關係?繩索,鵝卵石,
自己,每件小東西,皆能索命,
人造的世界,是個純粹的敵人,
空缺的花影憤怒地喝采四壁,
使你害怕,我常常想,不是人
更不是你本身,勾銷了你的形體;
而是這些彈簧般的物品,竄出,
整個封殺了眼睛的居所,逼迫
你喊:外面啊外面,總在別處!
甚至死也只是銜接了這場漂泊。
(頁114)
10
飲酒者過橋,他愕然回望自己
仍滯留對岸,滿口吟哦。
(頁115)
【乙】張棗譯詩
〈不死〉(選錄)〔馬克.斯特蘭德〕
歲月甚麼也未改變。
在無風的夏夜
我感到那些吻
從遠處她的黑嘴唇
滑來
到冬天它們就浮游在
冰結的松柏林上
並躲在雪中降臨。
(頁150)
〈挖〉(選錄)〔西默思.希尼〕
我的祖父每天打那麼多草皮
冬勒沼的人誰都趕不上他。
有一次我裝了一瓶牛奶給他送去
瓶蓋用的是臟兮兮的紙卷。他直起身
一口飲盡,回頭便
又刻又砍,舉起頭塊
扛到肩上,一路走過去
找好的草皮。挖。
馬鈴薯樣品冰涼的氣味,被拍打得
吱咯直響的泥煤,刀鋒急促的飛舞
通過活著的草根在我腦中醒過來。
但我沒有鐵鍬來追隨他們那類人。
(頁156-157)
〈來自寫作的邊境〉(選錄)〔西默思.希尼〕
朝向你的窗口;你看見更多人
在小山丘那邊,支撐著槍
目不轉睛地注視,暗中使你不敢動彈
添了幾分空虛,風分疲憊
似乎總是因為那來自體內的顫慄
被迫屈服,是呀,被迫俯首聽命
(頁160)
〈淚水沉沉〉(選錄)〔勒內.夏爾〕
我們的身影為何不能隱匿呢?我們終生都在忍受著那種在誘惑的搖籃和可疑的大地之間的生存狀況。對未來事件我們只能研討,而無從推測其時日。我們不能預卜它們,只會在未到之前事先體驗它們。
多麼奇妙的時刻啊,當人為著把火呼喚出來,既無需擊火石,也不要麥杆火把,僅僅依靠他行進的步伐就侃侃生火,因而也把人自身變成了永久的光亮,追問的火炬。
(頁171)
我的身體與精神出於自衛而佝鞠著,像有人在一扇高窗的邊角旁停留那樣,無力脫身,聽著別人交談:此種痛苦持續了我一生。
我們在千萬種動機中無從合而為一。
明天對我們不夠,
明天應該夠了。
明天會使人發疼,
一如昨天。
(頁172)
藝術是從壓迫和悲哀中產生的,時不時有一股歡樂的噴泉涌出,淹沒一切,又消逝而去。
(頁173)
我在樹下安詳入睡;醒來之際,發現自己被敵人包圍,一件武器逼著我的頭,另一件指吾心:我的心是否事先有所知?
讓人失望就意味著給他醫治他莫須有的病痛,給他自由:「你將赤裸地跪在你的懷疑之牆上」。
我真受不了,如果我快窒息的時候,你還在安睡。結穗了。
體面的大地,別信會再有。需知:悲哀幾乎恆在,一旦那桅杆般破裂的歡宴被拆卸下來。
(頁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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