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7日 星期三

〈季羨林日記一葉〉


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今天是今年最後的一天了,其實今天同別的天並沒有甚麼區別,也沒有特別的顏色或形狀,但人們卻以今天為界,畫開兩個年,這只是人們的創造,只是人們在無限長的時間中放下的一個界石,但人們走到這個界石的時候,卻往往要向後看一看,或向前看一看,我也不能例外,看看究竟看到些甚麼。

向後看,當然很渺茫,自己走過的一條路也有點模糊了。但自己卻終於有點慶幸,自己終於走到現在這個點上了。以前談大人物的傳記,常常令我覺到驚奇:他們往往在很小的時候就有所謂「大志」,這使我一方面覺到羨慕,另一方面卻又給我一個認識,知道自己恐怕終於是一個很平凡的人物,因為我的「志」都是一步一步提高的,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所謂「大志」,小的時候更談不到。

在故鄉裡還沒到城裡去的時候,根本沒有所謂「志」,只是有一團模糊的希望,但也不具體。每天在割草拾糞之餘,總盼望過個年節,能得到兩塊肉吃,大概吃高粱作的紅色的餅子真有點吃膩了,所以每次母親作了白麵餅子的時候,(這也不多見,大概每年二三次),總希望母親能出去,自己好偷著多吃上一塊,倘被發現,則赤足跳入水坑裡,站在正中,聽母親在岸上罵一頓,黃昏的時候,再偷偷地摸進屋去睡覺。

以後到了城裡,進了小學校,因為每天吃的飯比以前不只(知)好到多少倍,所以不會再想到偷東西吃,雖然仍希望過年過節,多玩上兩天,但這時的環境又把我的希望提高了,不,簡直就是給了我新的希望,學校的同班有的在英文夜校裡學英文,常常把學的課本帶到班上給別的同學看,於是沒有學過英文的同學,就用充滿了驚羨的眼光注視著這洋裝的滿是洋字的書,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我卻總在心裡想,甚麼時候我也弄到這樣一本書,挾在手裡在大街上走兩趟呢?

這希望不久就實現了,因為我進了中學。但當時也覺不到甚麼味道,以後也就漸漸忘記了。這時才開始注意到榜上的名次,這是以前沒注意過的,但為甚麼現在才注意到呢?這其中也有一個小小的原因,因為學期末考試的時候,偶爾一次考到全班的前面,於是就希望在第二學期不要再摔下來,這希望當然很沒出息,但也就把我送出中學,一直送到故都入了大學。

在大學的前兩年,自己幾乎沒有所謂希望,也沒有想到,自己沒有希望,時間也就糊里糊塗地過去了。在快要離開大學的兩年,因為偶爾寫了幾篇文章,居然還有人捧場,於是自己就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一個有夠的所謂作家,但這樣的希望也沒能延長多久,因為自看到所謂作家也者實在都是些一無所知的流氓,自己也就再也不想當作家。

就這樣走出了大學,走進了社會,在濟南作起「人之患」來。截止到現在,自己還沒有了不起的「志」,了不起的希望。一作人之患結果更不高明了。每天吃粉末大聲疾呼之餘,只希望不讓學生趕掉。還有一個希望,就是希望每月能早一點發薪水,以避免因為手邊沒有一片銀錢而在螫居不出的窘態,但現在卻自己意識到這樣的生活之不高明了,有時彷彿一陣清醒了,於是自己問:「你就這樣混下去嗎?」但立刻自己答:「就這樣混下去也就不錯了。」一直到現在我一想到這句話,背上立刻透一流寒氣。

但憑空一個機會落在我的頭上,使我能到德國來,到現在已經過了兩個年了。最近時常感到到德國前與到德國後的分別,自己不但希望,而且有自信,在自己選擇的這條路上一定有成就,而且在史上無論中國的或是世界的,有地位。

我上面不是說,向後看非常渺茫嗎?但現在再向前看的時候,卻一點也不渺茫了,我清清楚楚看到一線白色的路,蜿蜒到Wissenschaft(學問)裡去,我要走的就是這條路。

去年的今天,我曾在日記裡寫過這樣一句話:「德國的年太不像年了。」但今年我卻不這樣想,今年的年太像年了,它讓我向前看又向後看,終於看到一顆自信的心,這顆心就馱了我的整個的命運。

以上算是雜感,以下再記一記這最末一天的經歷:早晨念Kielhorn(基爾霍恩)。十點多龍來,一直到十二點才走,所以也沒念多少。

十二點出去到山上去散步,雖然有太陽,但仍然有一片薄霧籠罩城上,把屋子樹林都籠成淡淡的影子。

心裡忽然想到何不向學校請求延長一年呢,於是回到家來,吃了兩片麵包,就開始寫信給梅貽琦。

四點訪龍,同去訪印度學生。他要請我們吃茶,把另一位印度學生同他的太太也約來了,談的是關於梵文和最近世界的局面。

六點回家,回到家就開始寫以上這一篇歲暮雜感。吃完晚飯仍然寫,一直寫完。隔壁大奏其鋼琴,窗外小孩放鞭炮,又撩起萬種無名的思緒,我彷彿看到年漸漸向我走來了。


摘錄自:季羨林著:《季羨林日記(1935.1.1——1936.12.31)》,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1月香港第1版,頁476-4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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