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家:
如果再不給你回信,那簡直是鐵石心腸了。但沒有回信,一半固然是懶,一半也還有些別的理由。你們做詩的人老是這樣窄狹,一口咬定世上除了詩什麼也不存在。有比歷史更偉大的詩篇嗎?我不能想像一個人不能在歷史(現代也在內,因為它是歷史的延長)裡看出詩來,而還能懂得詩。在你所常詛咒的那故紙堆內討生活的人原不止一種,正如故紙堆中可討的生活也不限於一種。你不知道我在故紙堆中所做的工作是什麼,它的目的何在,因為你跟我的時候,我的工作纔則開始。(這可說是你的不幸吧!)你知道我是不肯馬虎的人。從青島時代起,經過了十幾年,到現在,我的「文章」纔漸漸上題了,於是你聽見說我談田間,於是不久你在重慶還可以看見我的〈文學的歷史方向〉,在《當代評論》四卷一期裡,和其他將要陸續發表的文章在同類的刊物裡。近年來我在聯大的圈子裡聲音喊得很大,慢慢我要向圈子外喊去,因為經過十餘年故紙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們這民族,這文化的病症,我敢於開方了。單方的形式是什麼——一部文學史(詩的史),或一首詩(史的詩),我不知道,也許什麼也不是。最終的單方能否形成,還要靠環境允許否,(想像四千元一擔的米價和八口之家!)但我相信我的步驟沒有錯。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還恨那故紙堆,正因為恨它,更不能不弄個明白。你誣枉了我,當我是一個蠹魚,不曉得我是殺蠹的的芸香。雖然二者都藏在書裡,他們的作用並不一樣。這是我要抗辯的第一點。你還口口聲聲隨著別人人云亦云的說《死水》的作者只長於技巧。天呀,這冤從何處訴!我真看不出我的技巧在那裡。假如我真有,我一定和你們一樣,今天還在寫詩。我只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的火山,火燒得我痛,卻始終沒有能力(就是技巧)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放射出火和熱來。只有少數跟我很久的朋友(如夢家)纔知道我有火,並且就在《死水》裡感覺出我的火來。說郭沫若有火,而不說我有火,不說戴望舒,卞之琳是技巧專家而說我是,這樣的顛倒黑白,人們說,你也說,那就讓你們說去,我插什麼嘴呢?我是不急急求知於人的人,你也知道。你原來也是那些「人」中之一,所以我也不要求知於你,所以我就不回信了。今天總算你那隻「流淚的白蠟」感動了我,讓我嘮叨了這一頓,你究竟明白了沒有,我還不敢擔保。克家,不要浮囂,細細的想去罷!
新聞的報導似乎不大準確。不是《抗戰詩選》而是作為二(克家按:「二」下漏「千」字)五百年全部文學名著選中一部分的整個《新詩選》。也不僅是「選」而是選與譯——一部將在八個月後在英美同時出版的《中國新詩選譯》。(譯的部分同一個英國朋友合作。)我始終沒有忘記除了我們的今天外,還有二三千年前的昨天,除了我們這角落外還有整個世界。我的歷史課題甚至伸到歷史以前,所以我研究了神話,我的文化課題超出了文化圈外,所以我又在研究以原始社會為對象的文化人類學。(《人文科學學報》第二期有我一篇談圖騰的文章,若找得到,可以看看。)關於《新詩選》部分,希望你能幫我蒐集點材料,首先你自己自《烙印》以來的集子能寄一份給我?若有必要,我用完後,還可以寄還給你。其他求助於你的地方,將來再詳細的寫信來。本星期及下星期內共有三個講演,都是談詩的,我得準備一下,所以今天就此打住了。順祝
撰安。
一多
十一月廿五日燈下(三十二年——克家)
信裡所談到的請你不要發表,這些話只好對你個人談談而已。千萬千萬。
《學術季刊》第二期有我的《莊子內篇校釋》可作讀《莊子》之助。又及
《泥土的歌》已收到,隨後再談。
現在想想如果新聞界有朋友,譯詩的消息可以告訴他們,因為將來少不了要向當代作家們請求合作,例如寄贈詩集和供給傳略的材料等等。而這些作家我差不多一個也不認識。日本正在譯夜青,已成九首,此刻正在譯〈他死在第二次〉。也許在出書以前,先零星的寄到國外發表一部分。重慶的作家們也煩你替我先容(?)一下,將來我打算發出些表格請他們填煩關於我寫傳略時需要的材料。不用講今日的我是以文學史家自居的,我並不是代表某一派的詩人。唯其曾經一度寫過詩,所以現在有攬取這項工作的熱心,唯其現在不再寫詩了,所以有應付這份工作的冷靜的頭腦而不至於對某種詩有所偏愛或偏惡。我是在新詩之中,又在新詩之外,我想我是頗合乎選家的資格的。這裡的朋友們正是這樣的鼓勵著我,重慶的朋友想也有同感。
朱自清主編:《聞一多全集》第三冊(上海:開明書店,一九四八年),頁五十三至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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