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國近年之學術,如考古歷史文藝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盪及外緣薰習之故,咸有顯著之變遷。將來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斷論。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學術之復興,或新宋學之建立是已。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後漸衰微,終必復振。譬諸冬季之樹木,雖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陽春氣暖,萌芽日長,及至盛夏,枝葉扶疏,亭亭如車蓋,又可庇蔭百十人矣。由是言之,宋代之史事,乃今日所亟應致力者。此為世人所共知,然亦談何容易耶?蓋天水一朝之史料,曾匯集於元修之宋史。自來所謂正史者,皆不能無所闕誤,而宋史尤甚。若欲補其闕遺,正其譌誤,必先精研本書,然後始有增訂工事之可言。宋史一書,於諸正史中,卷帙最為繁多。數百年來,真能熟讀之者,實無幾人。更何論探索其根據,比較其同異,藉為改創之資乎?鄧恭三先生廣銘,夙治宋史,欲著宋史校正一書,先以宋史職官志考證一篇,刊佈於世。其用力之勤,持論之慎,並世治宋史者,未能或之先也。寅恪前居舊京時,獲讀先生考辨辛稼軒事蹟之文,深服其精博,願得一見為幸。及南來後,同寓昆明青園學舍,而寅恪病榻呻吟,救死不暇,固難與之論學論史,但當時亦見先生甚為塵俗瑣雜所困,疑其必尠餘力,可以從事著述。殊不意其撥冗偷閒,竟成此篇。是其神思之縝密,志願之果毅,踰越等倫。他日新宋學之建立,先生當為最有功之一人,可以無疑也。噫!先生與稼軒生同鄉土,遭際國難,間關南渡,尤復似之。然稼軒本功名之士,仕宦頗顯達矣,仍鬱鬱不得志,遂有斜陽煙柳之句。先生則始終殫力竭智,以建立新宋學為務,不屑同於假手功名之士,而能自致於不朽之域。其鄉土蹤跡,雖不異前賢,獨傭書養親,自甘寂寞,乃迥不相同。故身歷目覩,有所不樂者,輒以達觀遣之。然則今日即有稼軒所感之事,豈必遽興稼軒當日之歎哉?寅恪承先生之命,為是篇弁言,懼其覉(羈)泊西南,胸次或如稼軒之鬱鬱,因並論古今世變及功名學術之同異,以慰釋之。庶幾益得專一於校史之工事,而全書遂可早日寫定歟?一九四三年歲次壬午一月二十七日陳寅恪書於桂林雁山別墅。
(原載一九四三年三月讀書通訊陸貳期)
摘錄自陳寅恪著:《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三聯書店,二零零九年,頁二七七至二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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