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7日 星期四

〔文匯學人.訪談錄〕包弼德、伊佩霞、包偉民、鄧小南:〈師說,我與宋史〉

本文摘錄自《文匯學人》二零一七年四月二十四日。胡夢霞整理,孟繁之校讀。http://chuansong.me/n/1788027941722

二零一七日上午,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主辦的「北大文研論壇」第十八期「師說,我與宋史」在北大靜園二院208會議室舉行。此次活動由歷史學系趙冬梅教授主持,哈佛大學副教務長、文研院特邀訪問教授包弼德(Peter K. Bol),華盛頓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伊佩霞(Patricia Buckley Ebrey),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包偉民,北大文研院院長、歷史學系教授鄧小南結合自身研究經歷,就怎樣讀書、怎樣寫論文等問題為學生們答疑解惑。


我為什麼研究宋史

趙冬梅:各位老師最初為何選擇宋史作為研究領域,又為何留在這個領域?四位元老師都可以說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了宋史研究,宋史究竟有何魅力長久地吸引了各位?

伊佩霞:我一開始並不是做宋史的,我博士論文的題目是從漢到唐的中國貴族家庭,做的是博陵崔氏的個案研究。但是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的時候,我決定轉向宋史研究,因為我決定繼續研究中國歷史上的家族。宋史研究的資料比唐史研究豐富很多,宋朝出版物、筆記的數量能讓我繼續研究這個題目。而我留在宋史研究領域是因為我對宋朝的印象非常好。我喜歡宋代的藝術、喜歡士人作為社會主導階級的理念、喜歡宋朝的城市生活。當時謝和耐的《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有英文版,對宋朝的城市生活有濃墨重彩的描述。宋朝有一種文明的理念,用文明抵抗軍事。而我們那一代人都反戰。宋朝也是一個避免戰爭的時代。

包弼德:我本來也不是學習宋史的。我研究中國歷史是因為對當代中國有興趣。我生長在一個左派家庭,家人的政治觀比較接近社會主義。在家庭的影響下,我年少的時候覺得應該要多學習一點關於中國的知識,因為中國有社會主義。一九六六年,我入萊頓大學,正好是「文革」開始的時候。不到一年我就開始檢討,覺得當時中國的狀況更有需要反思的地方。可是我一直以來都對歷史感興趣,當時萊頓大學的一位教授開了一門研討課,那是我們專案模仿美國的模式第一次開研討課。研討課的主題是南宋的杭州,講到《夢粱錄》。當時我發現我其實根本就不瞭解中國的歷史,看《夢粱錄》發現書中展現的是已經非常具有現代性特徵的中國。後來,我就比較能接受中國的近代是從宋朝開始的看法了。唐宋變遷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根本性的變遷,對歷史學者來說是非常重要的課題,因此,我就開始學習宋朝歷史了。但是我的研究領域不僅限於宋史,而是從世紀到十六世紀初的中國社會文化史、思想史。

包偉民:研究宋史對我來說是「被選擇」的過程。我到現在為止一直都認為,假如有第二個選擇,我不會選擇歷史。我更感興趣的其實是工程學。我今天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說我自己的興趣。一九七七月恢復高考,那時我初中畢業五年,絕不可能在參加高考的時候考理科,因為我上中學的時候沒有化學和物理課,而且作為一個初中生在教室裡上課應該也不超過一年。當時我們參加學工、學農、挖防空洞、野營、拉練等各種各樣的活動,沒有正正經經上課。這是第一個「被選擇」的過程:我不能選理工科,只能選文科。當時文科只有三個專業可以選:政治、中文和歷史。我作為一個經歷過「文革」的人,不喜歡政治。我也不喜歡中文,因為我覺得中文系就是寫小說,我也不看小說。剩下只有歷史了。後來考研究生,杭州大學歷史系的外國史老師研究的是法國史。我不喜歡法國史,所以就選了中國史。我也不喜歡近代史。於是只剩下古代史可以選擇,而古代史唯一的老師是教宋史的,所以我選了宋史。

當然我後來留在宋史研究領域,還是有一點主觀能動性在裡面。其實還真有一段時間我想離開宋史。九十年代後期,我有段時間轉向了江南地區的地域研究,那個時候我一天到晚在小鎮走,江浙一帶農村的小鎮還沒有商業化,非常寧靜祥和,我覺得非常愉快。還有一個很大的推動力是:我們研究古代史的如果對一個話題感興趣,要看很多書,但真正落實到這個題目又會發現材料永遠不夠。相比較而言,我曾經從事過的民國歷史研究材料實在太多,需要判斷好幾十條材料裡面哪一條值得引用。我會覺得被埋在近現代的材料裡了,我不是太理得清哪些是核心的、重要的,就是鄧老師常說的「牽動性」的材料。而我對宋史相對熟悉一些,因而宋史對我而言更有吸引力,這樣我就回到宋史。

鄧小南:我跟包偉民老師有些地方是類似的,有被動的一面。很多人可能想,我學宋史是順理成章的,因為我父親做宋史,所以我自然做宋史。其實沒有那麼簡單。如果沒有「文革」,我自己當年作為一個初中生的理想是做一個文學家。我上初三時,北大附中語文組的沈禮棻老師指導我寫一篇文章,叫《中學生怎樣寫作文》,準備登在當年的《中學生》雜誌上。這對我是很大的鼓舞,讓我覺得將來可以嘗試寫文學作品,當作家。「文革」期間,上山下鄉,逐漸感覺自己的浪漫色彩不夠,所以放棄了這個目標。

我和包偉民老師一樣,考大學的時候選擇範圍很有限。我沒有參加七七年的高考,因為當時我父親說,如果初中生能考上大學,這還叫大學嗎?我覺得說得很對,所以七七年我就沒報。我在北大荒十年,其間當過小學老師,後來我發現,我在那個偏遠的農村小學教的學生,有的考上了重點大學。學生寫信來報喜,同時也問老師為什麼不考大學。在環境氛圍鼓舞下,七八年就參加了高考。當時就想找一個離政治遠一點的專業,所以就選擇了歷史。那時候北大文史學系招生分數最高,法律系、經濟系取分比較低。吳志攀校長曾經半開玩笑說,北大歷史系在他們天津只招一個學生,他當時也報歷史系,但被成績更高的榮新江老師擠下來了,就「只好去學法律」。

上了大學以後,我跟包偉民老師有一點不同,我從來沒上過宋史課程,因為當時沒有老師教宋史。我自己關於宋史的初步知識,是從張廣達老師的通史課《中國古代史》裡學到的。我們大二時,王永興老師和張廣達老師開了《敦煌學研究》,我們跟著這兩位先生真正進了歷史學的門。那時候星期六排半天的課,所有的星期六下午,王永興老師和張廣達老師會帶著選課的學生讀《舊唐書·職官志》和《新唐書·百官志》,我對職官制度多少有些瞭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當時選修課少,選擇餘地小,我們班四十一個人大概有十多位選這門課。到準備考研究生的時候,就碰到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大家都去考隋唐史,班裡的同學肯定會自己擠自己。於是我決定報考當時很少人報的宋史,然後就一直在宋史這個方向裡。

其實並不是事先認為宋史有多大一片天地,但是進來以後發現,宋史的好處是空間比較大。所謂「空間比較大」,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從近代以來,先秦秦漢史、魏晉南北朝史、隋唐史都有新材料出現,也都有非常扎實的研究;宋史研究跟這些朝代的研究相比,不很成體系,深度也不夠,所以研究的空間很大。現在說「宋代歷史的再認識」,其實就是說這個領域的研究有些方面沒有那麼成熟,一些成說定論也還值得斟酌,再認識的空間相對開闊。另一方面,也是指材料的開拓、利用這些方面空間比較大。如果跟先秦史、魏晉南北朝史或者隋唐史研究者的研究方式比一比,就能看出,我們對材料的敏感度、利用開掘程度都遠遠不如那些學者。這就留給後人比較大的馳騁涵泳的空間。這幾個方面是影響我、讓我在宋史這個圈子裡繼續走下去的重要原因。

學宋史,從哪本書開始讀

趙冬梅:剛才包老師、鄧老師都提到了材料的問題。第二個問題就是關於宋史研究的材料和材料解讀。我讀大學的時候,鄧老師在我那一屆第一次教宋史專題,那時候鄧老師跟我們說,宋史研究史料的量是最合適的,不多不少。理想的狀態是,如果你正常用功,一輩子足以窮盡。這是我們當年被誘導進入這一領域的重要原因。現在我也這樣勸誘我的學生。

隨著各種資料庫的建設,如今史料變得相對容易得到。歷史學中比拼的功夫有一個就是誰能夠獲得並使用更多的材料,用別人沒用過的材料。但時代的進步對史學研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站在現在這個時代,我想問,如果你打算將有限的生命投入無限的宋史研究中,以個體生命的長度來制定你的學習計畫,各位老師會給青年學生什麼樣的建議?從什麼書開始讀起,怎樣讀?

包弼德:我來講一個故事。十幾年前,我請王曾瑜先生來給我哈佛博士班的學生介紹一下中國大陸學術界的重要研究課題。他來了以後卻決定臨時把題目換成關於宋史研究的基本訓練。他建議學生先從《資治通鑒》讀起,然後過渡到《〈資治通鑒〉長編》《建炎以來年要錄》《舊唐書》《新唐書》《五代史》等等。我的學生聽了以後很納悶,如果研究歷史就是一本一本地讀史料的話,我們還何必寫歷史呢?覺得這不是一個研究歷史的方法。

我同意宋史研究材料「不多不少」這個看法,我研究生的時候就決定把所有宋朝的著作都看一遍,結果我是看過了,但沒讀過。比如宋朝的文集我都看過一遍,但那只是快看,不是真正的讀。外國學生讀中文書很慢,很難在一生裡把宋朝的東西都看完。但我想(要研究的話)還是有兩個步驟。第一步,你要考慮自己的領域是什麼。如果你研究社會史,那麼和研究思想史的人看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你要問自己,宋朝的資料中哪一個在當時最有影響力?為什麼?這可以說是一個初步的研究題目。第二步,看現代學者的著作,哪一部有影響力,為什麼它在現代的學術界裡會有影響力。如果你研究思想史,那麼《朱子語類》和《近思錄》一定要看,王安石、司馬光、蘇軾、程頤、程顥、陸九淵、楊萬里等等也一定要看。

伊佩霞:我同意包弼德教授的看法。美國的宋史研究訓練不要求研究生在展開工作前先通讀《長編》等基本典籍。我們認為,學生對材料的掌握就是在做研究時同步完成的。做完博士論文以後,學生們開始進入大量各式各樣的史料,然後開始慢慢有了研究的感覺。

要說今天學宋史的學生應該讀什麼,如果是以中文為母語,從《夷堅志》開始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當然非母語的學生也可以讀。

我認為所有研究宋史的人都應該讀《宋會要》,瞭解當時的典章制度。墓誌銘也應該是每個人都下功夫去讀的。然後讀地方誌。即便不研究思想史,《朱子語類》涉及許多論題,也值得一讀。最好至少通讀一部文集,理解其中涉及的各種不同話題。我建議研究生選擇一個感興趣的題目,在此前提下窮盡所有材料,仔細檢視每一條材料,比對一手材料和學者對此所作研究之間的聯繫。一手材料裡總是有更多蛛絲馬跡可尋。研究生做博士論文不能忘記自己研究這個題目的初衷,你做研究總是為了要發現一些東西。

包偉民:我們讀書的時候我的碩士老師包括博士老師要求我們讀《長編》,他不建議我們讀《會要》,一般南宋肯定是《要錄》。在老先生眼裡,如果這種書你們都不能讀,那還讀什麼研究生呢,捲舖蓋就是了。但是,老先生們讀書的起點和我們讀書的起點、和在座同學讀書的起點都不同。我在北大大考時,鄧廣銘先生跟我說,你別怕,我們就考一本書,《資治通鑒》。

我在浙大時,曾讓有個研究生先讀《宋史紀事本末》。這不是一本資料書,但我認為,當他對整個宋代沒有任何概念的時候,這本書是入門書,可能有幫助。我思考的第一個起點是,對不同年代的學生,解決的辦法可能不一樣。我希望我現在的研究生每一類的書,文集、方志或筆記,挑一種,卷帙不要太大,認真讀。我的出發點是,儘管宋代書那麼多,但各個不同類別的書各有特點,挑一種有代表性的認真讀,就瞭解了這一類書所記載文本的大致特點。這樣,當你在這個領域內需要大量引用那類書的時候,可能就有幫助;同時這也能幫助你建立對整個宋代文獻各個不同文本之間特點的比較。

我不希望現在的年輕學生們先去讀《長編》,因為對現在腦子裡只有手機、電腦,對歷史文本特別生疏的學生來說,像編年體這類沒有故事性、很片段的資料,他們建立不起前後聯繫。所以可能不是很好的入門書。

這個話題也牽涉到資料庫。我現在經常用資料庫,覺得非常好。首先,我知道哪個問題用哪個詞彙進行檢索,但是如果關鍵字沒辦法把那條材料抓出來,那麼資料庫對你也説明不大。其次,你將一段文本從整個文本體系中拉出,能夠感覺背後整個文本背景,當然這需要你用以往的積累去彌補。在檢索出每一條材料後,都找到原文通篇讀一下,會更好。另外檢索也有副作用。過去參加很多研究生答辯,我們大約能讀得出「檢索體」,就是這條資料肯定不是學生自己讀出來的,而是資料庫找出來的;覺得出來,這條材料與論文裡引用的其他文本間存在距離。因此,腦中對不同文本的特點要有概念,才能發揮資料庫的長處,避免其弱點。

關於從哪本書開始讀的問題。我還想提到的一點是,如今文本也是需要解構的物件。如果給你二零一六年的《北京日報》,讓你研究二零一六年的北京,你大概能做,因為你生活在北京,每條材料背後的把戲你大約能讀得出來。但是如果是西元一千年,給你一年宋代的邸報,讓你去解讀宋代,那就有很多隔閡了,因為你不生活在那個年代,讀出邸報背後的資訊很困難。

如何形成透過文字來閱讀的能力應該說是現在最大的挑戰。我最近利用地方誌比較多,會思考地方誌的很多記載。例如,大家都知道宋代的鄉里制度,到了宋代以後,唐代的制度已經給替換掉了,鄉和里已經不是同一個東西了;但一直到南宋,甚至到元代,地方誌上所記載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仍然是某某鄉、某某,當時的都、堡,大部分都沒有記載。以往的前輩回避了這個問題:為什麼到南宋都堡制、鄉都制是主流的時候,地方誌還是用鄉里制進行記載?這就要問當時地方誌的編纂者是怎麼想的,為什麼這樣記,而不是那樣記。如果學生對每一類文獻都挑選一部代表性的來精讀,而且能提出一兩點問題,那麼對這一類文獻的掌握就相對深入了。

鄧小南:國內的訓練背景與海外的訓練背景是很不一樣的,這一點大家要有非常清醒的認識。沒有一個唯一的「好」方式。只是在特定的環境下,針對特定的學生,可能某一種方式是比較合理的。所以大家要根據自己所處的不同環境、需要,做出不同的安排。

另外,我們在閱讀、訓練、選擇的過程裡,也有精讀和泛讀的區別。兩者在材料的集中程度和閱讀方式上有很大區別。我們研究中也有類似問題,即是「從點到面」還是「從面到點」,兩種方式各有優勢。泛讀先有面上的感覺和體悟,當你逼近到某一點時,會找得比較準確,不容易偏移。然而,像包偉民老師講的,如果這個學生沒有什麼接觸宋代材料的背景,他現在又希望比較快捷地進入研究領域,那也許從點上開始比較容易。這時候要特別小心,這個點必須是一個能擴張的「點」,而且是各種史料相對成「組」的點。也就是說,如果你研究《夷堅志》裡的某一條材料,你不能光看這一條材料,你要把它和它周邊的背景材料聯繫起來,變成一個材料組。一個組合籠罩在一個「點」上,這個點才會做得比較確切。所以,我們不管從哪一種方式入手,都要知道入手方式的利弊,要選擇相對合理的路徑。

我以前上《宋遼金史》的課,對本科生,我也是讓他們讀《宋史紀事本末》,讓研究生讀《長編》。我父親作導師,也是這麼教我們的。但是現在我也和包偉民老師有共同的反思,實際上研究生階段選擇學宋史的學生,不見得將來是要做宋史的,他可能是以宋史作為一個平臺或者作為選擇的一個出發點,來試一試他的各方面能力,培育他的多方面基本素質。如果我們看到這類求學目標,把培養方向放在這裡,確實不必上來就讀《長編》,也許接觸各種不同類型的材料,讓學生打下比較廣泛的基礎,是更合理的。

所以我想說,國內和國外培養學生的方式、閱讀的選擇很不一樣;就學生個人而言,準備一輩子做宋史,還是來摸摸學術路徑的可能性,或者來培養多方面的基本能力,選擇也是很不一樣的。老師們的培養方式也不一樣,像我父親他們會說要讀《長編》,但漆俠先生是領他的學生讀《文獻通考》,也有老師主張讀《宋史》,黃寬重老師從讀文集開始。所以我覺得沒有哪一個是唯一合理的選擇,但你不管選擇從哪裡入手,你應該知道,你這種入手方式特有的好處和不足在什麼地方。

另外,我還想說到的一點是,一九八七至八八年我在美國,每週去參加兩次郝若貝(Robert Hartwell)教授的讀書會,當時給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就是他非常注重社會科學的著作。在他的課堂上,會讀諾思(Douglass North)講制度經濟學的東西,會和研究法國中世紀的教授聯合開課,一個人講中國的中世紀,一個人講法國的中世紀,而且他那個時候已經開始做他的電子資料庫。他對我的提醒是,要注意社會科學對人文、歷史學科的刺激。不論你是學宋史還是其他學科,尤其在國內讀博士的同學,要特別有這樣的意識。在西方的大學裡,博士生可能要選擇兩個到四個方面作為重點學習的領域(fields),這是一種教育體制內的要求,但是國內大學沒有這樣的要求,所以更要靠大家有意識地往這些方面努力,爭取有所補充。

年輕學者如何選擇論文題目

趙冬梅:就博士論文的題目來說,每個人的選擇肯定有各種各樣的偶然性,但是這裡面應該也有共通的東西。那麼各位老師認為,怎樣的題目才是有價值的題目?

伊佩霞:我認為選題很難。至少在美國人們壓力很大,要儘早確定選題,寫一份出色的開題報告並進行答辯。要是貿然進入,很可能就會在這個題目上膠著十年。理想情況下,我認為可以通過比較閱讀獲取靈感。如果你研究宋史,可以多讀一些明清的材料,尤其是一些二手資料。很多情況下,在前朝或後朝的某些領域,已經有學者做了有意義且深入的研究,但是宋史領域還沒有做過。所以這可能是一個有趣的著手點。

我認為也要和中國以外的地區比較。我們會要求學生選擇一個中國以外的研究領域,學生們通常會選擇歐洲歷史。你也可以觀察歐洲史研究者的研究方法,或許可以將他們研究宗教和城市的方式運用於中國史的研究。藝術史領域最好等你閱讀了足夠的一手文獻,知道這到底是否可行以後才去做研究。我看到很多人開題報告寫得很好,但是沒辦法開展研究,因為材料太少了。在我工作的華盛頓大學,系主任想讓學生的博士論文快速過審,學院想讓候選人更快地過審,所以你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對抗這一系統,最終選一個好題目。

包弼德: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按照你自己的興趣去選題目。很多題目或領域不一定是按照朝代發展的。比如,所謂的宋明理學不是從宋朝初年開始的,而是在熙寧年間、元祐年間開始發展,到元朝、在蒙古人的領導之下才真正建立的。所以朝代固然有用,但是從社會、經濟、文化的立場上來講,我們也有別的視角。

如果你對某一個特定的領域感興趣,例如家族的發展,思想的轉換,或者價值觀的變遷,那麼你需要考慮,在這個領域之內,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中什麼問題是重要的。有的學生有很有意思的話題,可是和當時的歷史情景根本沒有關係。或者,有些話題在今天的學術界很重要,但在當時並沒有什麼材料支撐。一個真正重要的話題,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中就應當是重要的,材料也肯定足夠。

可是,上面我提到的所謂領域和話題還不能算是一個研究題目。研究題目是什麼呢?如果當時某個現象是重要的,那我們需要去解釋那個現象為什麼會變得重要。為什麼本來一個不太重要的趨勢會變成非常主流、非常重要的現象。然後你要瞭解這些現象在當代的學術界是如何被解釋的,如果現有的解釋已經充足、有說服力,那這個現象也許你就不必再研究,如果現有的解釋不能說服你,那你再動手研究。

我本來研究宋史是出於對制度史的興趣,我比較常用地方誌、《宋會要》這樣的材料。可是後來開始念四書五經,我的興趣就變成了思想史。在唐宋變遷之際,在思想史方面最重要的現象就是道學的興起,同時,在社會史方面也發生了從唐代的士家大族到宋代的士人社會的變遷。我認為這兩個現象應該有關聯:社會變遷就是精英的變遷,也有思想的變遷。怎麼去解釋宋明理學、道學變成了主流思想呢?我對當時已有的解釋並不滿意,所以就有了我的博士論文。

我博士論文的題目是關於蘇軾和蘇門四學士的。他們覺得他們所投入的文學是當時思想文化的主流,其實,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其實只是支流而已。我讀《宋元學案》,發現蘇軾和王安石是最後幾卷,這意味著他們根本不能說是中國思想發展的主流,可是當時他們認為自己是主流。他們為什麼會這樣認為?我當時覺得這是值得研究的。

伊佩霞:我想補充一點,中國和外國的研究者在選題上很不同,是因為(對我們來說)讓人對你的題目感興趣很重要。我認為,如果要一直保持你的研究興趣,就必須想像有一個和你趣味相投的讀者群。比如你可以想像一下有多少人對宋代的思想史感興趣,會讀你的作品。一般來說你研究的歷史時段越早,找到很多讀者的概率會越小。做清史肯定比做宋史得到的讀者多。到底是研究前人沒有開墾過的領域,還是做別人做過的題目從而可以與同行對話和交流,這兩者之間有一個平衡的。

包弼德:我也要補充一點。伊佩霞教授講得很對,我們知道她本來是做唐史的,後來變成宋史。我們的解釋是因為研究宋史的人比研究唐史的人聰明——至少是更多。(笑)但我不完全同意說選擇的題目必須一定得有人感興趣。我開始做博士論文的時候,想從思想史的角度研究蘇軾和他的弟子,我還記得我第一個老師非常反對,他說,文學和歷史沒什麼關係,他們並不重要。我說,可是當時的人都說文學很重要。我問老師,你怎麼知道他們不重要。他說,我是中國人,所以我知道。有時候你要反對你的老師。後來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接受我的看法,大概一直都沒接受吧。

包偉民:在中國現在的學術生態面前,即便讀了博士,還是有大量的博士去做了公務員,去做了其他工作。因為學術領域顯然不是一個輕鬆的就業市場。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考慮可能會更複雜一點。

所以我有時會特別功利主義,博士論文體量大,如果選錯了,回頭過來另選一個那就要命,恐怕沒有讓你推倒重來另選一個的餘地。現實地考慮,首先得有足夠東西寫,也就是史學敘述的量得占比較大,可能只有很小一部分體現你的思想。

要有敘述的內容,得有相應資料的支援。但更為難的是,究竟什麼是問題?鄧老師老說要有「問題意識」,也就是要找有牽動性、聯繫到的社會現象比較廣泛深刻的問題。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我們的看法是不一樣的。如果現在有人寫一篇宋代農民戰爭的博士論文,感興趣的人不會太多。所以我非常同意剛才兩位老師說的,你得想一想,你挑的這個問題有沒有人感興趣。

所以我不太贊成同學做沒人做過的題目,因為沒人做過其實也就說明沒人感興趣。現在不可能再有沒人做過的好題目留在那裡。今天大家感興趣、聽眾比較多的恐怕多半是老題目。我想我們的本事就應該在如何把舊題目做出新的味道。

我舉我自己的例子,我做城市史,當時非常猶豫,這是一個老題目,但我很有興趣。唐宋城市史的起點文獻是加藤繁《宋代都市的發展》這篇文章。我想我如果不能在這篇文獻中找出可以深入的餘地來,就放棄這個題目。於是我把加藤繁文章中的每一條材料都對著原書讀,對了以後我慢慢有了信心——像加藤繁這樣的大學者也不可能把一個題目做完,更何況那時候的研究條件不如我們。所以大家應該有信心。

鄧小南:論文選題確實比較困難。田余慶先生曾經說,一個做歷史的人如果找不到題目,那就是一個致命傷。到底該怎麼選題,我認為,首先從閱讀中來。包括閱讀加藤繁這樣的大師的一些著作;也包括閱讀史料。另外一個很重要的來源,是從比較裡來,很多想法是從比較中產生思考,進而「啟動」的。就是伊佩霞教授剛才說的,這個時代和其他的、前後時代相比較,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我們經常看到,某些時期會集中、大量地出現過去很少見到的話語表述,出現一些特別的處理問題方式,這些可能就是值得琢磨處,可能就是選題的方向。

我們說到選題,首先是一個方向,然後才是一個題目。方向的確定很重要。比方說,我們都學過隋唐史,通史課程都是從唐講到宋的,那麼宋到底跟唐有什麼繼承性,有什麼不一樣?像包弼德老師關注的是從思想上有什麼異同,伊佩霞老師關注社會生活方面有什麼異同,我關注從政治史方面有什麼異同。我們讀陳寅恪先生的著作都會注意到,他說唐代中後期河朔地區的胡化是個嚴重問題;那麼為什麼到宋代「胡化」就沒有了呢?河北、山西是五代、宋初政治活動的重要「基地」,胡化現象怎麼淡出甚至被消解了呢?從長時段來看,這顯然是個問題。但很多年裡沒有人討論這些,好像唐代的問題在唐代就結束了,宋代的問題都是另外發生的。實際上這些問題都很重要。

另外,我們的研究都有特定時段,需要選擇一個合適的時間單元。我們研究宋代,不是從西元九六零年開始,任何問題都有它的前因,可能也有其後來的影響,所以你不管研究什麼,都要找到合適的時間單元。比方有些問題,從晚唐、五代到宋初,儘管跨越三朝,但可能從屬於一個時間單元,當時碰到的挑戰差不多,解決應對的思路也是漸進的。類似地,如果研究思想史,可能有另外的時間單元;研究家族史,又有不同的時間單元。所以時間單元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剛才說到「牽動」,什麼是牽動?要靠問題去刺激問題、引領研究,這就是「牽動」。有一些問題,起初是別人提出的,有的他認為已經解決,有的還擱置在那裡。其中有些值得跟進思考。包偉民老師剛才說,大面上的問題我們確實都有所覆蓋,但是有些問題到現在還沒有人去動。之所以注意到這些問題,是由現在的一些研究議題帶動、「啟動」的。

我舉一個例子,我關注宋代的尚書內省其實是受羅禕楠啟發。羅禕楠當年跟葛兆光老師寫碩士論文,我讀他的碩士論文時,注意到他討論元豐期間官僚機制的層級化,官僚機構分別處理不同的事務。論文中有一段說,來自各方面的報告、請示、章奏都送到禁中,然後皇帝將這些事務分類後送到不同的部門處理。當時我問他,你以為皇帝是個收發室?皇帝若是負責分揀材料,每天就不用做別的事了。這一問題當時確實不好回答。可是這個問號一直壓在我的心裡:當時這些材料進入禁中後,誰來做分類、編目、篩查、分發這類事務?追蹤下去,後來就有了寫尚書內省這篇文章。

所以有些問題,需要有敏感,然後去跟蹤。有時候我們自己寫文章,覺得哪個地方可能有疏漏,一時處理不了,可以加一個注釋,容日後再討論;也有時候,我們沒加這個注釋,把一片空白暫時存下來了。但是這些壓著的東西,你心裡得要明白,要知道這就是將來追蹤的一個線頭。線索是靠線頭拉出來的,一些原有的東西會激發新的問題意識。

另外,我會跟學生說,本科論文我覺得選題範圍可以寬泛些,本科時期屬於思想方式和學術議題可以相對自由馳騁的階段,不妨多接觸各類內容。但是進入碩士研究生階段,應該找相對比較實在的題目,例如制度史、社會史、經濟史之類,這樣比較容易鑿實歷史學的基本訓練;換句話說,不宜把選題重點放在「書寫」上。歷史「書寫」確實是很重要的問題,但是你要分辨什麼東西是「書寫」的結果,剝開書寫對於史實的層累式包裹,需要有實在的基礎功力。所以最好首先走穩「實」的這一步,在此基礎上,對話語之類「虛」的東西才能把握得當。

不同時代的不同學術圈,確實有不同的研究興趣。對這些興趣的感悟,需要有所平衡。一方面,我們不能不顧及學術圈當下的學術興趣;另一方面,我覺得某些興趣是靠前沿的研究引領出來的。比如文書的研究,十年以前沒法說誰對它有什麼興趣,但是這些年就很不一樣了。當然這與徐謂禮文書的發現有關係,但在這之前,也已經有了一定的基礎。現在社科院歷史所黃正建老師還就此申請了國家重大研究課題。所以我覺得真正扎實而有意義的研究成果,應該會有引領的力量。

還有一點是,我們現在寫論文,大多關心有些現象背後為什麼是這樣,關心why,這當然是很重要的。但不僅如此,我們還應該非常關心how,關心路徑的問題,關心制度、設想如何實現,如何扭曲。比如我做宋代官員的考核,除了研究書面規定之外,還要問朝廷如何知道地方官員有什麼表現,根據什麼原則來決定是懲罰還是表彰?實踐往往與宣稱不同,從初到結果,其中有很長一段路,有非常大的演變空隙。將來如果要討論二零一六年的交通狀況,我們肯定不能按政府公佈的交通規則來研究;但這也不等於說這個規則沒有用,如果沒有交通規則,那麼交通狀況肯定更加混亂。究竟起到作用的有哪些因素,如何相互作用,怎樣一步步走過來的?橋樑、路徑的問題非常值得關注,這也是選題時值得注意的方面。

社會科學和歷史研究之間的關係

趙冬梅:下面我想問的是社會科學理論和歷史研究之間的關係。其實四位老師都在不同程度上做跨學科研究。包偉民老師的城市史、財政史研究,伊佩霞老師的家族和女性研究,鄧老師也做過女性研究,以及資訊管道研究,其實這些研究本質上都受到社會科學的深刻影響。包弼德老師除了是一個傑出的歷史學家,還是哈佛地理分析中心(CGA)的主任、中國中國歷代人物傳記資料庫(CBDB)的領導者。

我們做研究時需要社會科學理論。而社會科學理論,目前為止大部分來自西方經驗,是對西方經驗的總結。哈佛大學裴宜理教授曾經批評中國社會科學工作者,置身於如此廣闊宏大、前所未有的變革中,到目前為止卻尚無突出的創造力。中國過去和現在的經歷與西方確實不同,我們在研究中國歷史時應該如何擺正社會科學理論和歷史研究之間的關係?

包弼德:思想史可以說是距離社會科學理論最遠的。他們三位可以說是社會科學的歷史學者,我不是。最近兩三年,有中國研究生說社會科學理論的思考方式和議題都是西方的產物,同中國沒有什麼關係,我覺得這個觀點不太能接受。比如,經濟學也算社會科學,我們不能說它只是西洋的,跟中國社會沒有什麼關係——司馬遷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講經濟了。

十九世紀時出現社會理論(social theory),也只是在西歐,法國、英國、德國這三個地方。為什麼是那裡出現社會理論,這本身也是個歷史問題。那麼,社會科學理論的一些基本假設,是不是一定限定於西歐自身歷史、因此對我們思考中國歷史就沒有啟發了呢?我想不一定是。如果因為今天的主流社會科學理論具有歐洲思想史的背景,並因此來斷定說社會科學理論就只對研究西方有效,我覺得這個觀點是值得懷疑的。

伊佩霞:就我個人而言,社會科學是我選擇研究中國歷史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在芝加哥大學的第一年上了許多必修課。在社會科學課上我們讀馬克思和韋伯。我覺得他們提出的問題非常重要,但主要基於西方的經驗。如果要得到證明,應該有人去研究其他地區的歷史,中國是最大的值得研究的案例,但是當時並沒有什麼人研究中國。我就一直想著這件事。

我想研究貴族,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家族、性別、國家建設、軍隊、戰爭,這些在世界上都是普遍的議題。我還懷有藝術史研究的信念,但我不指望做歐洲藝術史的人對中國藝術史有什麼關注。不過我確實認為我們已經取得了一些進步。我參加一些會議的時候,我成了代表中國的人,帶入更多外部的視角。今天做歷史社會學的人確實覺得納入其他地區的證據會更好。比如,有一種觀點認為,帝國需要更多的官僚制度,比如印度和大英帝國。但是我研究宋史發現,遼比宋更帝國化,但是宋比遼更官僚制度化。所以有時候你得承認,這個理論只在一定範圍內有效,有些情況下就不起作用了。

我認為像國家、戰爭、家族這些話題在世界範圍內有足夠的共性,所以你可以加入中國的證據,並引起人們重視。傑克古迪(Jack Goody)就很重視中國,並努力瞭解中國。他是人類學家,專注於前現代世界。閱讀他關於財產、識字率等許多不同話題的作品,你可以看到他是如何運用中國的證據的。我覺得從更廣闊的視角去觀察事物與我們研究中國之間有積極的關係。我個人不會致力於新的理論的研究,但是我希望我的讀者能從我這裡獲得一些關於中國的有趣材料,他們也可以運用這些材料,思考那些宏大議題。

包偉民:現在已經沒有人會質疑,歷史學科需要掌握一定的社會科學的知識。我自己的學習過程大約是這樣的:要弄很多概念。我的博士論文涉及財政領域,我不能完全用宋人財政領域的概念,而要去看現代人財政領域相關的書籍,去讀這個學科的本科教科書,把相關概念弄熟。與其他領域學者的接觸對我們的思考會有幫助。

鄧小南:我特別認同伊佩霞教授說的,我們讀社會科學是為了找一種研究方式,找一條思考的道路;而不是為了追求新鮮的詞語與結論。像古迪的社會人類學,也許我並不做那樣的議題,但是那些研究對我們做社會史、制度史會有啟發。把握社會科學的「真諦」並不容易,我感覺,從一些經典、從研究範例入手去讀社會科學的東西,可能相對比較有效。另外,某種程度上要在「對話」的過程中去讀。有些東西我們一開始會覺得非常生澀,但在一個對話的環境裡,會有逐步深入閱讀境界的機會。


2017年4月18日 星期二

佐藤仁史:〈被切斷的記憶:從一位「富農」的敘述看近代江南的農村社會〉


摘要

本文主要是根據一位「富農」的敘述,不僅復原近代中國江南農村的實際情況,而且針對其敘述的環境生態,進行初步性的分析。在傳統的中國時期,所謂「文獻」資料的知識生產,基本單位是以市鎮的在地知識分子—生員為主體。而清末民初之際所出現的地方報,正是這類載體;它們之所以能夠來傳達自我的主張,實際上是依賴於市鎮所擁有的社會基礎與力量。

然而,攸關農村習俗、信仰等內容,未必能夠在文獻資料上完整呈現,甚至連相關之記載,都可說寥寥無幾。因此,爲了要闡明這些事情,有必要通過田野調查的方法,進而發掘文獻方面幾乎沒有登錄的史實。而這樣的方法,即從各種敘述中去掉記憶的錯誤或模糊之處,根據共通的部分來確定「史實」,並以此做為一種實證性史料。不過話雖如此,在調查過程之中筆者也發現:生命敘事裡,不被講述的部分毋寧也佔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因此體認到多方注意「沉默」的部分,亦屬必要。

關鍵詞:生活史、記憶、近代中國、江南、農村社會

前言

近年來,由於文獻資料整理和公開上的大幅度進展,使得我們從事明清到近現代的江南地方社會史研究時,得以開始利用大量相關文獻資料。然而儘管如此,對地方史研究而言,方志具有的重要地位,依然是無庸贅述的事實。其中,縣志對由中央派遣而來的地方官而言,是一部治理地方的「教科書」;同時縣志編纂的工作本身,也具有動員當地鄉紳共同從事一種文化事業的性質。[1]但對那些擔任縣志編纂工作、居住於城鎮的士大夫來説,農村的習俗和信仰等生活世界不過只是「田間小民的鄙事」,因此在縣志裡幾乎沒有被詳細地記載。我們可以看到,與基層社會更爲接近的鄉鎮志,也有相同的性質。森正夫便曾指出,編纂鄉鎮志的動機,往往即是對鄉土的自我認同意識與願望。通過積極推動後,將鄉土的事蹟記載於縣志,並且「正確地」將其定位於天下裡面。[2]因此,敘述的内容以市鎮為主,除了記載那些會影響日常秩序的重大事件之外,對於「田間小民的鄙事」幾乎沒有任何的關心。爲了闡明農村習俗、信仰等文獻資料上幾乎沒有表現的非文獻世界,運用田野調查的方法則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有關日本學者進行中國農村實態的調查,要追溯到中日戰爭時期。[3]眾所周知,中日戰爭時期以滿鐵調查部為中心機關,在華北地區展開了大規模的農村慣行調查。此一廣為熟知的調查,特點是由法學者和社會學者所進行,通過問答方式將口述調查的內容加以文字化,帶給日後研究華北農村近現代史學者不少重要的資訊和史料。[4]然而,受到「戰爭陰影」影響所致,中國農村慣行調查的紀錄於戰後很長時間裡並無獲得正視,一直要到1970年代後期才開始有近代史學者、人類學者、經濟學者注意,結果1980年代後期以三谷孝為首的調查團隊,針對戰爭時期中國農村慣行調查的調查地點進行追蹤調查。[5]至於本文分析的對象-江南農村,滿鐵上海事務所的調查活動還處於預備性階段,而東京大學社會學者主持的項目也因治安問題,不得不大幅度地改變當初的調查構想。雖然如此,這些調查所獲得的各種知識,仍對日後的江南地方史研究大有裨益。[6]所以1980年代末,以森正夫為中心的名古屋大學研究團隊和濱島敦俊率領的大阪大學調查團隊,即在戰爭時期的調查基礎上進行了田野工作,並努力要去挖掘當時未能闡明的各種史實。[7]

由筆者參加的太湖流域社會史調查團隊(以下行文簡稱「太湖調查隊」)及其田野工作,便是深受濱島敦俊的調查方法所影響。我們的基本想法是:在定點觀察特定的村落或社會組織,進行相關調查,並從各種口訪敘述中去掉記憶錯誤或模糊的地方,根據共通的部分來確定「史實」。太湖調查隊的口述調查活動目前已歷經十年之久,直到現在為止,以各種敘述中剝絲抽繭出來的「史實」來組成歷史實相,仍是最主要的研究方法。然而,調查過程中偶爾遇見幾位老農民,他們的敘述都特別有「個性」,使筆者意識到驗證自己分析講述方法的必要性。誠如大家熟知,口述歷史除了歷史學之外,還在政治學、教育學、社會學等領域被廣泛利用。[8]其中,社會學的生命故事研究上所利用之分析概念和框架,是歷史學者可加以借鑒的。[9]根據生命故事研究的概論,個人的敘述總離不開講述者所屬的社區和圍繞他身處的社會情況,所以影響到整個社會團體的講述方式就稱為大敘述(master narrative),而在特定的社區裡所通用的方式,則是模範故事(model story)。[10]理所當然,這兩者對於個人講述所帶來的影響,並不是可以截然區分的,經常取決於個別敘述的場合,以及與採訪人之間的關係。

筆者曾經利用一位基層老幹部的敘述,分析了有關中國近現代地域史的敘述方式。[11]本文是其姊妹篇,根據與老幹部完全相反立場的「富農」敘述,探討同樣課題。以下第一節,介紹筆者的田野調查的概況以及講述人的簡歷。第二節則論析講述人出身─「耆老」在江南農村之地位。第三節從敘述中復原地緣、血緣、神緣等近代江南農村的社會關係。第四節探討各種故事如何把記憶分成被講述的內容和不講述的事情內容。

一、江南農村調查的概況

進入口述的內容之前,首先說明一下太湖調查隊的概況及講述人的簡歷。太湖調查隊是由2004年以太田出為代表所組織的文部省科學研究費項目。我們是在林惠海和福武直的戰時華中農村調査、費孝通的《江村經濟》[12],以及森正夫和濱島敦俊從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所進行現地考察基礎上,對清末民國時期到改革開放時期的江南農村社會組織,包括其解體和集體化,還有1980年代以後「傳統」文化的復興等情況實施調查(現為第三期階段,由筆者擔任代表)。該調查隊所做的調查特點和創造性在於:根據以往有關農村社會的共同性和空間性等研究成果,對從未被正面進行研究的漁民、藝人、佛娘等宗教職業者,全面展開口述調查工作。[13]

由於本調查團隊的主要成員都有教職工作,因此無法採取如文化人類學者那樣的參與觀察方式,所以運用集中採訪的方法,亦即利用夏季、春季長假的一兩個月時間來進行。我們先在幾個村落裡,透過當地合作者和朋友,建立了密切的人際關係,然後持續定點觀察。例如,蘇州市吳江區大長港行政村的大長濱就是其中之一。我們在此以社村結構及其變化、民間信仰和社村之間的關係等為主題,盡可能多方留心、訪問老農民,並請他們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14]有幸的是,因為土改時期,大長港村被指定為區的土改試行地點,所以相關的訊息比較詳細。而根據土改時期的訊息,由兩個聚落所組成的大長港行政村,擁有109407人;這表示該村是這一帶規模的典型,也符合複數聚落透過民間信仰整合的「社村」特徵。[15]因此,大長港行政村可說在分析江南農村的結構上,相當具有普及性和典型性。

本文分析的主要對象,是大長濱的老農民楊誠先生(1928年出生)。我們在該村的廟會上第一次認識時,認為他只不過是許多村民中的一位;但在訪談的過程之中,卻被他明確清晰的敘述自然而然地吸引住,後來決定把他列為重點採訪的對象。於是,從200696日到20111228日期間,與楊老先生總共進行了十二次的口述訪談。[16]另外,值得大書特書的是他的回憶錄。由於在口述調查過程中,曾有一位老幹部提供給我們回憶錄的草稿,這舉動使我們聯想請楊老先生撰寫回憶錄,以便更為深入地引導問題。雖然他也欣然允諾並開始執筆,但寫到某一時期,就無法再繼續了。他的回憶錄《個人簡歷和家史記憶錄》,目前我們所持有的版本,是在20098月完成的。更重要的是,這個原委也喚起筆者開始注意分析那些被講述和不被講述內容之間的關係。另外,就傳記的性質而言,筆者所進行的口述歷史大部分是「口述的傳記」;老幹部給我們提供的是自發性的傳記,而《個人簡歷和家史記憶錄》則是他人囑託所寫的傳記。這些不同的「傳記」各有其特殊目的,角度也就不同;可是利用它們浮現基層社會的歷史,甚至相互比較,毋寧也是筆者的目的之一。[17]

大長港村在土地改革前各階層人口與土地所有狀況
階級區分
戶數
人口
畝數
畝數/人
地主
1
4
31.076
7.777
富農
13
56
344.163
6.1457
中農
24
120
305.68
2.5473
貧農
60
190
210.06
1.1052
雇農
10
34
8.51
0.2502
小土地出租者
1
3
29.051
9.6836
廟產


3.70

合計
109
407
932.24
2.29
資料來源:《北庫鎮志》第4卷農業,第1章農業生產關係變革。


1 大長港村的地理位置

註:大長濱的概況:大長濱佔大長圩(耕地約1,240畝)的大部分。由大長濱和大長港組成的大長港行政村在土地改革前有總戶數109戶、407口人。其中,大長港約有26戶、大長濱則約有80戶、300口人。大長濱的大姓有楊家和徐家(評成份時楊家有1名地主和8名富農,徐家有1名富農,金家有1名富農)。浦家、金家、王家、任家各姓有若干戶。

最後,介紹一下楊誠先生的簡歷。他是1928年出生於吳江縣大長港村大長濱,先後在私塾、小學上學後,再到蘇州有原中學(天主教中學)裡學習。後來,又轉到上海的鐵華中學和育才中學準備考大學,最後放棄讀大學的念頭,回到家鄉。在當時識字率普遍不高的農村裡,能夠升學到高中可說是非常罕見的,我們不妨可以把他當作如同清代生員般的知識階層。在國共內戰期間,楊氏曾經短暫地擔任過元鶴鄉鄉民代表兼民兵自衛隊中隊長(並幫他父親代替副鄉長工作)。直到土地改革初期,又在北庫鎮參與了徵收公糧和發行土地證等各項工作。隨著土改工作的開展,楊則被分類為富農階級,1950年代到1960年代期間被送到勞動改造所,經歷了非常艱難的時期。後來身為一般農民務農,至今一直生活在該村裡。

二、「耆老」江南農村的地位

首先,我們從幾個不同的角度,概觀一下講述人及其家族在民國時期江南農村的地位。

(一)鄉村役和「耆老」:圩甲、保長

在口述調查之中,村民異口同聲地提到的農村領導是楊少山(1891-?)。他的經歷相當程度上反映江南村落「耆老」的特點,以下先看看經濟方面。據說楊少山(曾孫為現任的村主任)、楊少林(楊誠先生的父親)、楊少學(楊愛林先生的父親)三兄弟總共經營了200多畝土地(包括租田)。據整理後土地改革的資料,楊少山自己擁有約30多畝田的家產。而解放之前,楊誠自己也擁有將近30畝土地,可說是江南農村典型的在地地主或者富農階層。這些家產就是楊誠能到蘇州和上海求學的經濟背景。

接下來是政治方面的特點。楊少山長期擔任保長,甚至之前還擔任過「圩甲」一職。「圩甲」起源於明代的雜役,[18]後來負責徵收錢糧、治安、水利的現場監工等任務。[19]擔任「圩甲」的富農階層等到南京國民政府施行保甲制度後,即被任命為保長,有些人還在自治系統裡擔任鄉職員等職務。如同以往的研究指稱那樣,本來屬於治安系統的保甲制度,在村落裡實質上成為一種自治組織,[20]保長有村長般的作用。中日戰爭時期在江南當地進行調查的日本學者,曾指出「保甲長只不過是這些人在名目上擔任的職務而已」,[21]並且對村治的消極性而言,「不僅僅是該村,可說也是這一地區普遍的傾向,每個鄉鎮的自治行政都不振。……就因為村治的積弱不振而斷定村裡完全欠缺連帶感,這一判斷稍微過急」,[22]強調到保甲制和村治的不振。筆者認為這些農村調查地區,因為是戰爭期間日本的「佔領地」,將不免影響到調查的內容和結果。無論如何,江南農村擔任保長的富農階層,是在村落裡深受村民們自發擁戴、支持的「耆老」,勢將對村落的運作有其正面作用。那麼,一般村民的眼裡身兼農村領導,又需要哪些條件呢?

(二)「耆老」的條件

關於江南農村指導階層的條件,過去的研究裡已有提及。濱島敦俊指出富農階層領導社村,不過他並沒有闡明其中具體的情況。[23]另外,費孝通在《江村經濟》裡提及的鄉長,是有文化、比較富裕,並且獲得公眾的承認和支持。[24]這裡所說的「鄉」是小鄉,雖然規模比一般村落要大一點,但將其看成是村落的情況,也應該無礙於理解。

根據上述各方的研究,我們看看大長濱的村民是如何評價楊少山。首先是貧農家庭出身的老農民,他的簡述為如下:

問:當時的保長叫什麼名字?
答:楊少山。鄉長是梅林生,梅灣大隊的。吳山海當鄉長時已經解放了。
問:他是什麼時候當的,當了幾年?
答: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當保長了,當的時間最長,解放以前就當了。
問:楊少山當時有多少畝田?
答:自田四、五十畝。
問:他是地主嗎?
答:個人地主。楊少山人很好,發生糾紛他出面,隊伍抓人他出面保出来,做擔保人。[25]

另外,楊氏家庭的老農民對他的評價雖然很短,但耐人尋味:

問:什麼樣的人被選為做保長?
答:要有文化,嘴會說話,很能幹的。
問:財產方面有什麼要求?
答:沒有什麼要求,比一般的老百姓要好一些。[26]

綜合其他因素來考慮,農村領導的條件可以歸納為「有文化」、「會說話」、「出面」這三種特質。換句話說,農村領導當時的形象是由比一般農民富裕的富農之中,那些有文化、會說話的人來擔任鄉村役和保長等職務,有緊急情況的時候則是為村民四處奔走。

(三)村落的現代化和「耆老」

吳江靠近上海,風氣較為開放,因此有些農村領導是積極引進、推動新式教育,楊氏家族也是這類的農村領導之一。在楊誠小時候,大長濱只有私塾(老法書),位在楊少山家中,塾師由楊少山安排;但楊少山很早就認識到私塾僅是權宜的辦法,於是後來就與楊誠商量,決定在大長濱建立新式小學校,並邀請居住於黎里鎮的中國國民黨區黨部主任錢大雄擔任校長。至於提出人事方面的建議,應該是出於楊誠個人的主意:[27]

問:解放前大長濱有沒有洋學校?
答:錢大雄就是我和楊少山一起去叫來的。錢大雄原來在黎里教書的,因為我的同學也在那裡的,叫我去玩,錢大雄也在那裡。我的同學叫丁炳榮,也在黎里錢大雄教書的地方。[當時]錢大雄是[中國國民黨]黎里區黨部的主任。我的同學也是農村的,蘇州有原中學的時候一直是同學,從黎里一直到蘇州。
問:你們當時怎麼想到辦洋學校的?
答:因為我這個時候已經從上海讀書回來了,知道老法學校是不太好,所以我建議造一個新法學校。過去叫洋學校。錢大雄原來也在那邊教書的,[我們]硬叫他來的,因為他是區黨部主任,關係比較好點。

當時的農村裡能夠建立新式小學校,大大地提高了大長濱的(男性的)識字率,結果該村與附近的村落相比起來要明顯富裕(或者可以說因為該村相對富裕才能夠建立小學校)得多,村民們都為此感到自豪。[28]甚至對後來被劃分為「右派」、遣送到新疆勞改所的原校長錢大雄,擁有良好的印象。

以上概觀情況,反映出民國時期江南農村的領導階層的特點。杜贊奇(Prasenjit Duara)把近代中國的鄉村役看作一種營利型中介人,用國家內卷化(state involution)的概念,亦即國民國家通過他們滲透到地域社會,結果卻越破壞國家的根基,以此來理解近代中國的國家和地域社會的關係。[29]然而需要考慮的是:(1)杜贊奇主要利用的資料之時代性─就是在日軍「佔領地」進行的調查紀錄;(2)華北農村的地域性。我們可以指出:與華北農村的情況相反,江南農村社會特點則是擔任鄉村役的富農階層,深受村民的承認和支持,村落社會係以他們為中心,緩和地整合和運行。[30]楊誠的經歷表示他就是這樣的農村領導接班人,更反映其講述基本上是屬於當時農村社會的價值觀和秩序意識。

三、江南農村的生活和社會關係

本節根據楊誠先生講出來的內容,從地緣、血緣、神緣的三個角度來分析民國時期江南農村的生活和社會關係。如上所述,楊誠先生所受的教育,在當時農村裡是罕見的,而且在國共內戰時期擔任過短暫的副鄉長;因此,他是從鳥瞰性的視角活生生地描述自己所經驗的村落歷史。

(一)地緣

中日戰爭時期日本學者所進行的農村調查,主要關心點是闡明中國的「村落共同體」的結構;結果指出,中國村落尤其是江南的村落裡,地緣組織和血緣組織對村落的整合作用非常脆弱。[31]他們發現:江南農村經過明末以來商業化的高度發展,市鎮大幅密度地遍佈,因此形成了以市鎮為中心,包括整合附近農村地域的特點。費孝通用「鄉腳」的概念,[32]福武直則用「町村共同體」的稱呼來分析;[33]最近朱小田更把它叫做「郷鎮社會」,[34]可以說已獲得了廣泛的認識。另外,濱島敦俊提出由縣城市鎮社村組成的江南社會三層結構的模式,用來對政治結構和主導人物、文化等差異得到類型性的理解。[35]

這些研究裡沒有充分闡明的是「社村」=由幾個自然聚落組成的村落之實際情況。江南農村由幾戶到幾十戶組成的散村為特點,因此,「社村」和自然聚落之間的關係,是非常重要的分析對象,這點與華北農村有著鮮明地對比。關於這點,費孝通的著作裡提到被稱為「段」、「鄉隣」的地緣組織;[36]筆者所調查的幾個村落裡,也有被叫做「角」、「廂屋」、「段」、「檔」等社村下位的地緣組織。

大長濱也有被稱為段或檔的地緣組織,類似於費孝通的著作裡的「段」和「鄉隣」混合在一起的作用。段有四個,各個段約有20戶左右。[37]段的主要功能有選出操作村廟運行的會首、春臺戲的組織單位,還有冠婚葬祭之際的互助單位等。聽說實施保甲制度後,甲是根據段所組織而來的。關於段的功能,楊誠先生清晰地講述了以下內容:

以前,葬禮時必須用棺材盛裝遺體,擡到田野間。那時,周圍的人都互相幫忙,一家一家地來。當時—現在不一樣了,因為有了車,不需要那麼多人力—需要很多人力。[這些人]都是同一個段裡的人,如果一個段中人手不足,就會向[鄰接的]隔壁段求援。[38]

在進行這些問答時,筆者忽然想到段內的人際關係,除了這些歲時和紅白喜事的相互扶助之外,是否還有各種經濟活動,譬如土地買賣的優先權等習慣。因此,楊誠對筆者所提的相關問題有以下回答:

[土地和房屋的買賣]也可能是段內的人,但不是必然的。……[出售]土地房屋時,較多先考慮鄰居。鄰居說不要,再考慮關係[較好的人]。如果關係不好,就算對方說想買,我也可以不賣。[出售土地房屋的慣例]像這樣,並不是有何規定的。[39]

由此可見,買賣土地和房子的時候,買主會先問擁有旁邊的土地的人(從經濟效率的角度來講,這是最有效率的),也重視個別「關係」的好壞。所以,地緣和血緣等因素,並非先驗地超越其他的人際關係。因此我們可以判斷段的功能,就是村落生活中所需要最起碼的扶助關係。有趣的是,到集體化時期,大長濱的生產隊按照段組成,扶助關係於是變成一個共有「家計」的集團。[40]

(二)血緣.姻戚

接著看一下血緣關係。幾年前濱島敦俊發表〈江南無“宗族”〉一文,深具刺激性題目的文章曾引起相關學者們激烈地討論。[41]他討論江南的宗族組織,主要見於縣城以上的城市,幾乎找不到類似像廣東型的宗族組織。誠如中日戰爭時期,調查江南農村的社會學者福武直即明確地指出:「關於中國的同族結合的特徵,首先能夠指出的是其統制從屬的機構或結合的型式。即是結合中樞的動搖性和同族關係的對等性」。[42]

儘管如此,這並不意味著江南農民不重視血緣關係。田野調查的結果同樣表示出,具有勢力的家族在村落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仍掌握主導權。另外,我們發現了大長濱附近的村落,有一個叫做「廂屋」的習慣,也與血緣關係有著密切的關係。「廂屋」就是均分家產之後,幾戶仍然在原來共同居住的房屋之一部分,舉行祖先祭祀等儀式。據說有些地方的「廂屋」,發揮上述「段」所類似的功能;這些事例足可推測原來從血緣關係出發的「廂屋」習慣,隨著時間推移就變成了地緣組織。頗有趣的是,蘆墟鎮的民間學者朱文華先生(1929年出生)指出,「廂屋」習慣根深蒂固,到集體化時期都還延續下去。[43]不過,目前還沒有充分地積累事例,其中詳細的情況仍有待日後的調查。

除了血緣組織之外,江南農村生活中具有重要作用的是姻戚關係。筆者所調查村落的婚姻,基本上是與村外人結成的,因此與姻戚之間形成各種扶助關係,其中具體的例證是「會」(合會):

問:解放前如果我要借錢,拼成一個會是吧,那拼一個會一般是哪些人?
答:譬如要借錢的,問陌生人借麼,是要還利息的嘛,一百塊麼還起來就要一百二十塊。拼會呢,就不要利息的。那麼要凑成十個人,大部分是親戚朋友,外地人有也會有的。舉個例子啊,你的兒子還小,你就會來參加這個會的,為什麼呢?因為加入這個會,輪到你的時候剛好是自己兒子結婚要用錢。相當於零散的錢存進去,一下子拿出来。是這個意思。拿錢呢要大家抽籤的,決定次序,你第一,我第二,他第三,這樣子輪下去的。舉個例子,如果你三年要用錢了,你可以跟别人協商下,跟别人的次序換一下。那麼輪到自己的時候,十個人的錢就歸你。那麼發起這個會,第一個拿錢的人呢,每年這個時候都要辦一桌酒,請大家吃的。因為他第一個麼,是最早拿到錢的。那麼最後一個拿到錢的,沒什麼意思嘛。[44]

類似於日本的「頼母子講」的習慣,也在戰爭時期的調查中有所確認。當時門當戶對的觀念根深蒂固,在江南地區一般而言姻戚的家境相對不如父系血緣組織,也能得到他們的幫助。因此,若遇到經濟上的困難,他們將組織「會」來互相通融。因此,姻戚關係和個別的「會」,對於當時農民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關係,決不亞於在紅白喜事發揮扶助作用的地緣關係,或者以二、三代為主的家族關係。這一近代江南農村的特點,可以看到農民佈滿各式各樣的關係網,保障互助關係。

(三)神緣

居住於散村環境以及各種人際關係網絡裡的江南農民,通過神緣─亦即地方神信仰為媒介來結合,是濱島敦俊所謂的「社村」模式。[45]儘管這個說法早已被指出來,但由於資料和田野調查上的種種限制,還無法充分地累積具體事例,所以處於假設性階段。筆者所進行的調查貢獻之一,應該是提供了有關民國時期江南「社村」的詳細信息。

大長濱的村廟坐落於貫通大長圩、名為「大長濱」的水路南端東岸上,當地村民們稱作蓮花庵。廟裡供奉的神祇是劉王(劉猛將)。村廟的主要活動,有每年兩次的廟會、春臺戲,以及每月兩次的燒香供奉,並由每年臨時選出的「大會首」,負責當年活動的運作。選出大會首的單位就是上述的「段」,先由四個段選出會首,現年段的會首擔任大會首。每個村民都有被選出大會首以及參與會務的資格,這表示村民之間的平等性。另外,對於大會首而言,能夠耕種免錢糧的三畝「老爺田」,也可以算是得到不少盈餘。不過,在徵收廟宇修復費用和廟會出巡時的治安上,村裡的領導發揮相當大的作用。

和近鄰的村落一樣,蓮花庵每年也舉行兩次廟會。一次是農曆七月半舉行的青苗會,另外一次則是農曆正月初舉行的過年會(也被叫做「水會」、「出會」)。每個廟會最後的高峰時間,將舉辦神像出巡,反映了江南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社會關係。青苗會出巡時,抬著劉王的神像在神明管轄範圍和村民們走一圈。[46]村民們每年透過這樣的活動,確認神明保護村落的空間範圍,以及村民資格的範圍,這就是以民間信仰為媒介文化上結合的「社村」表現。過年會的出會則將神像抬到近鄰的村落,與當地的神像碰面,村民稱之為「〔神明〕走親戚」。雖然大長濱的村廟沒有類似的活動,但緊鄰的村落裡則經常見到把神像抬到附近的市鎮上的鎮城隍廟和大商店。關於鎮城隍廟和村米廟之間形成的「解錢糧」風俗,[47]過去的研究是把它看作以市鎮為中心,與周圍農村之間形成的一種類似的行政區劃。但是,口訪時村民們強調的是關於出巡一行到市鎮的大商行(大多為米行)受到接待。[48]由此可見,過年會的出巡上反映出村落外的社會圈和市場圈,他們每年是透過此一活動,確認與村外的人際關係。

分析上述種種問題上,楊誠先生提供了活生生村級社會的具體實際情況,這些根本無法從文獻資料上獲悉。他的講述同時也對「革命史」的理解,帶來別具一格的視角。這點在關於解放後村裡發生的事件上最為明顯:

問:請您講一下濱西和濱東的事情。
答:這個事情是從迷信方面開始的。解放前有兩種說法,一個是濱東如果填滿,那麼濱西的人就會富裕。另一個說法是如果在蓮花庵西面堆石頭,那麼濱東就會富裕,濱西就會窮。這個其實是迷信。解放後,濱西人把濱東填滿了,然後濱東人與他們打官司。有的人認為濱東人多,要和濱西人打架,楊少山認為人命關天,所以出面制止。
問:濱西人當中的積極分子是哪些人呢?
答:大部分都很積極的,最積極的是濱西最貧窮的那些人。當時在填濱東的時候,由於濱西人的船裝磚頭裝的太多,所以導致船沉了,翁根生的一個女兒死在了河裡。[49]

村內日常生活中,存在著不少矛盾和差距;其中主要表現在以楊氏為首、富農階層居住的濱東,和貧農集中居住濱西之間的矛盾。濱西人憑藉「解放」,將大長濱埠頭改造成對他們風水有利的的形狀。這段軼事,不僅表示了當時村民對「解放」的瞭解,而且也表示了村落內部實際上存在著細微的權力關係。

四、講述的記憶和不被講述的記憶

楊誠先生雖然生動詳細地講述江南農村在中共建國前的情況,還有身為農村領導的家族和自己的經歷,以及對村落的現代化作出何種貢獻等話題,但是一提到中共建國後的情況,他的敘述就變得非常表面和教條。這是因為經歷土改後悲慘而艱苦的經驗(評階級時候被劃分為富農,後來又被送到勞改所),無形中成為巨大的心理創傷。筆者請他撰寫的回憶錄,也碰到同樣的問題,以至於他寫到土地改革剛剛開始之際,至今都未能完成。剛開始時,筆者還無法參透這種沉默的因素,以及處理不被講述的記憶的好辦法,對此深感困惑。等到後來從社會學或質性研究上的啟發後,才認識到決定敘述方式的本身,毋寧也是值得探討的分析對象。因為根據生命故事研究的說法,個人講述總離不開講述人所屬的社區和圍繞他的社會情況;如此影響到整個社會團體的講述方式就稱為「大敘述」(master narrative),而在特定的社區裡,通用方式則是樣板故事(model story)。[50]理所當然地,這兩者對個人敘述所帶來的影響,並非可以截然區分的,往往取決於圍繞個別敘述的場合,乃至與採訪人之間的關係。按照這個框架來分類江南農村的敘述,就可以權宜地分為三種方式:(1)中共建國前村落社會裡流通的「社區的敘述」(社區的樣板故事);(2)從中共建國後到為文化大革命時期約束人民的「革命(或階級)的敘述」(當時的大敘述);(3)改革開放政策以降出現的新的敘述。

(一)解放前的「社區的敘述」

楊誠先生的敘述屬於「社區的敘述」類型。此一類型是在解放前基層社會裡共有的敘述方式,反映和覆蓋國家全體或「上面」給予的大敘述有所不同的價值體系。農村領導階層出身的楊誠特別忠於「社區的敘述」背後的價值觀。不過,土地改革時進行的評成份政策,乃至日後一系列的運動,都徹底地破壞以富農為組成基礎的農村秩序,把農民「原子化」。這樣的過程迄今仍嚴重影響到敘述方式。關於土改前後的事情,楊氏有如下告白:

解放前沒有評成分的時候,我是很被重用的。大概是土地改革前,鄉政府邀請我去,到吳江去開了會,回來到糧管所收糧。因為當時農村很多人不識字,他們去開一兩天會不行的,而我只要到一到,我就明白了。所以說他們是很重用我的。到了解放以後,也不是說他們不重用我,因為我們評的成分是富農,再加上我同當地村上的幹部鬧了矛盾,我一氣之下,對我的好朋友,原來公安局的局長說「共產黨的飯我不吃了」。後來我就回家了,矛盾越來越深,我就不去理他們,心裡想你們這些人搞不出什麼名堂的。我意思是看不起他們。所以你讓我說解放後的事情,我不好說。因為這樣說出來好像是我在詆毁共產黨。但是這個卻是事實。這些事情我沒有地方說的。比如說「統購統銷」,說是公平,但是對我來說根本不公平。他們說起來就是你就是做這點工分,其實是把困難的活都讓我做,不公平的。所以想起來,有的時候覺得有些地方共產黨是好的,但是有的地方是有矛盾的。這個事情很難說。[51]

這一段話表示,楊誠想要根據「社區的敘述」來談土改以後的經歷,但卻被「解放」後滲透到基層社會並勉強人民接受的「革命(或階級)的敘述」擋住,因此無法整合地講述他的前半生和後半生。換言之,楊氏沒有整合記憶整體的敘述框架,處於兩種不同的記憶被切斷的狀態。我們歷史學者一向利用被講述的記憶當作一手材料,於此同時,研究口述歷史的人應該多注意沉默的部分,亦即不被講述的記憶,以更深入地瞭解被講述的事情。

(二)革命(或階級)的敘述

此類型的敘述,幾乎是完全依靠大敘述來談自己的經驗。對研究集體化時期的學者來說,也許是非常熟悉的敘述方式。在這裡,我們不妨看看一位老幹部執筆的回憶錄《一生經歷》某一段。這位老幹部(1930年出生)是貧農家庭出身,解放前曾做過雇農,生活極其貧苦。因為他很會看情勢,解放後被中國共產黨區分部提拔,擔任基層幹部直到1970年代初期。在他的回憶錄裡,提到妹妹於中共建國前在村落裡遭到毆打的事件:

窮苦孩子PAT(女,年齡17歲),做看牛囡。在舊社會封建制度,地主階級和惡霸、偽鄉保長,依靠軍閥國民黨反動派勢力,來欺壓老百姓貧苦窮孩子。PAT家裡很貧苦,出外到小舅舅家去放牛時,不知道這一塊花草田被牛吃掉一些花草。當場被惡霸反革命[YSQ等人]看見有一位小姑娘看一條牛在他花草田吃花草時,他們狠狠地,進行狠狠打,等頭破血流跌倒在地(在這天當晚,我小舅舅、叔父、父親一起到惡霸家裡進行面對面打,後來進行打官司)。由肇事者惡霸YSQ負責看病損失。[52]

其實,這個毆打事件大部分歸因於YSQ個人的粗暴性格,但在這裡他沒有涉及這個因素,而是把事件定位在開展鬥爭和運動的大歷史裡。他在《一生經歷》裡始終堅持用「革命(或階級)的敘述」來回憶人生,並強調他對「革命」所做出的貢獻。儘管如此,1970年代初期他調充閒職以後,因為沒有可以參照的光榮經驗,幾乎沒有記載。和楊誠先生相較起來,雖然被參照的「故事」不同,但在兩人的敘述方式上都可以看到共同點:他們的敘述裡,光榮而美好的記憶和現在的苦境未能聯繫在一起。[53]

(三)改革開放以後的新敘述

上面討論的事例,在敘述方式特別具有「個性」,可是與此相反,一般農民不是把幾種不同的敘述混合在一起,就是靈活使用來談論自己的生命故事。大長濱的浦春林先生的敘述,或許是一處絕佳證例。1932年,他出身於貧農家庭。土地改革時期,浦氏被提拔為土改小組的成員,若是表現得好的話,也會有機會走上基層幹部的道路。但因為他「不高興做」幹部工作,便辭掉幹部工作,改成為一般的農民務農。直到1990年代,浦春林卻成為積極推動村廟活動的人。可是,當他談到村廟的活動時,卻經常把「封建迷信」這個詞彙掛在嘴上,由此亦可看出「革命(或階級)的敘述」的影響。與此同時,他又是村民們支持信仰活動的積極分子,這一點則可以說是體現了社區的價值觀。在下面的一段話裡,我們可以很容易看到混合型的敘述之特點。浦氏在集體化時期,隸屬於大隊運輸部門,曾經主動把很多生意拉過來。據他自承,雖然自己不識字,但依靠交際能力和說話技巧達成。為此他自豪地說:

問:那時候報酬怎麼算?
答:這時候啦,生產隊裡打工的人弄些工分,這時候錢不講的,不講錢的。如果講錢的話發財了,不得了,[如果運輸部門的表現]講錢是發財了。[當時在運輸部門把很多工作拉過來]工分也不講的,好處沒有的,就是介紹介紹我自己大隊裡弄麼好了,介紹麼人家自己去搞的,介紹了叫他們自己去搞。我介紹,介紹了讓他們自己搞,這樣的。讓他們自己搞。不拿錢,拿錢發財了。那麼大隊裡也拿工分的,到年末算一算,這時候不講錢,講錢我發財了,不得了。[54]

當然,在集體化時期不可能以「講錢」一詞來說明工分的方式;他無疑是用改革開放以後的經濟體制價值觀來說明工分制度。據此可見,大部分農民敏感地察覺新的情勢,按照他們面臨的情況,適當地參照各式各樣的內容來敘事。

結論

本文主要是根據一位「富農」的敘述,不僅復原近代中國江南農村的實際情況,而且針對其敘述的環境生態,進行初步性的分析。筆者認為,在傳統的中國時期,所謂「文獻」資料的知識生產,基本單位是以市鎮的在地知識分子—生員為主體。而清末民初之際所出現的地方報,正是這類載體;它們之所以能夠來傳達自我的主張,實際上是依賴於市鎮所擁有的社會基礎與力量。[55]

然而,那些所謂「田間小民的鄙事」,特別是攸關農村習俗、信仰等內容,未必能夠在文獻資料上完整呈現,甚至連相關之記載,都可說寥寥無幾。因此,爲了要闡明上述「鄙事」,有必要通過田野調查的方法,進而發掘文獻方面幾乎沒有登錄的史實。而這樣的方法,即從各種敘述中去掉記憶的錯誤或模糊之處,根據共通的部分來確定「史實」,並以此做為一種實證性史料。這是過去筆者一向所採取的態度和基本方法。不過話雖如此,在調查過程之中筆者也發現:楊誠先生個人的生命敘事裡,不被講述的部分毋寧也佔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因此體認到多方注意「沉默」的部分,亦屬必要。無論如何,以這樣的視角看待微不足道的「鄙事」,包括它們交錯呈現出來複雜的陰影,相信對於我們解讀農村社會裡的各種現象,勢必將大有斬獲。

(本文責任校對:濶于婷)


本文摘錄自:《東吳歷史學報》,第三十六期,二零一六年十二月,頁七至三七。



[1]關於方志的史料性質研究,請參見井上進,〈方志の位置〉,收於明代史研究會明代史論叢編輯委員會編,《山根幸夫教授退休記念明代史論叢》(東京:汲古書院,1990年),下卷,頁1297-1306;山本英史,《清代中國の地域支配》(東京:慶應義塾大學出版會,2007年),頁303-328
[2]森正夫,《森正夫明清史論集》(東京:汲古書院,2006年),第三卷「地域社會研究方法」,頁283-326
[3]關於台灣的慣行調査,參見西英昭,《『臺灣私法』の成立過程》(福岡:九州大學出版會,2009年)。關於滿洲調查的概況和性質,參見江夏由樹,〈「滿洲國」の農村實態調查〉,《日本大學文理學部情報科學研究所年次研究報告書》6(東京,20064月),頁163-174。塚瀬進,〈日本人が作成した中國東北に關する調查報告書の有効性と限界〉,《環東アジア研究センター年報》3(新潟,20083月),頁61-68
[4]中國農村慣行調査刊行會編,《中國農村慣行調査》(東京:岩波書店,1952-58年),全六冊。
[5]三谷孝編,《中國農村變革と家族・村落・國家:華北農村調查の記錄》,第1卷、第2卷(東京:汲古書院,1999年、2000年)。石田浩,《中國農村の歷史と經濟:農村變革の記錄》(大阪:關西大學出版部,1991年)。
[6]滿鐵上海事務所作的江蘇省農村實態調查有《上海滿鐵調査資料第31編‧江蘇省松江縣農村實態調査報告書》(出版地不詳: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1941年)。《上海滿鐵調査資料第34編‧江蘇省常熟縣農村實態調査報告書》(出版地不詳: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19402月),《上海滿鐵調査資料第37編‧江蘇省無錫縣農村實態調査報告書》(出版地不詳: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19413月)等報告書,但其内容遠遠不如華北農村調查廣泛和詳細。東京大學社會學者的華中調查成果一部分反映在他們的著作。參見林惠海,《中支江南農村社會制度研究》上卷(東京:有斐閣,1953年)。福武直,《中國農村社會の構造》(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76年)。
[7]森正夫編,《江南デルタ市鎮研究:歴史學と地理學からの接近》(名古屋:名古屋大學出版會,1992年)。濱島敦俊、片山剛、高橋正,〈華中・華南デルタ農村實地調査報告書〉,《大阪大學文學部紀要》34(大阪,1994315日),頁i-576
[8]關於政治學的口述歷史的視角和方法,參見御厨貴,《オーラル・ヒストリー:現代史のための口述記錄》(東京:中公新書,2002年)。
[9]關於社會學的口述歷史的視角和方法,參見櫻井厚,《インタビューの社會學:ライフストーリーの聞き方》(東京:せりか書房,2002年);櫻井厚、小林多壽子,《ライフストーリー・インタビュー:質的研究入門》(東京:せりか書房,2005年);中野卓,《中野卓著作集生活史シリーズ1:生活史の研究》(東京:東信堂,2003年)。在日本主導生命故事研究的社會學者櫻井厚將「敘述」研究的手法分爲三個類型:實證主義性手法、解釋性客觀主義、對話性構築主義。參見櫻井厚,《インタビューの社會學:ライフストーリーの聞き方》,頁13-31
[10]櫻井厚,《インタビューの社會學:ライフストーリーの聞き方》,頁35-37
[11]佐藤仁史,〈回顧される革命:ある老基層幹部のライフヒストリーと江南農村〉,收入山本英史編,《近代中國の地域像》(東京:山川出版社,2011年),頁381-419
[12]費孝通,《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
[13]以太田出教授爲代表的研究項目為:2004-2006年度科學研究費基盤研究B《清末民国期、江南デルタ市鎮社会の構造的変動と地方文献に関する基礎的研究》、2008-2011年度科學研究費基盤研究B《解放前後、太湖流域農漁村の“郷土社会”とフィールドワーク》。前者的研究成果有:太田出、佐藤仁史編,《太湖流域社會の歴史學的研究:地方文獻と現地調査からのアプローチ》(東京:汲古書院,2007年),以下略稱爲《太湖流域社會》;佐藤仁史、太田出、稻田清一、吳滔編,《太湖流域社會史口述記録集:中國農村の信仰と生活》(東京:汲古書院,2008年),以下略稱爲《中國農村的信仰與生活》;佐藤仁史、太田出、藤野真子、緒方賢一、朱火生編,《太湖流域社會史口述記錄集2:中國農村の民間藝能》(東京:汲古書院,2011年)。
[14]關於太湖流域社會史調查團隊的概況及其調查方法,參見佐藤仁史、太田出,〈太湖流域社會史現地調查報告:外國史研究者とフィールドワーク〉,《近代中國研究彙報》30(東京,2008年),頁91-115
[15]吳江市北庫鎮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北庫鎮志》(上海:文匯出版社,2003年),「第4卷農業,第1章農業生產關係變革」,頁109
[16]口述訪談的日期個別為:(一)200696日、(二)2007317日(以上收錄於前引佐藤仁史、太田出、稻田清一、吳滔編,《太湖流域社會史口述記錄集:中國農村の信仰と生活》)、(三)2008822日、(四)91日、(五)2009822日、(六)1229日、(七)2010329日、(八)92日、(九)201136日、(十)39日、(十一)1225日、(十二)1228日(以上皆是未刊稿)。
[17]社會學者中野卓把各種自己史分類為以下幾種:學者本身的「自己史」;委託他人寫的「自傳」(autobiography);「他人記錄的口述歷史」(oral history、口述生活史);他人寫的傳記等等。中野卓,〈他者の自分史と自己の自分史歷史と虚構〉,收錄於中野卓、櫻井厚編,《ライフヒストリーの社會學》(東京:弘文堂,1995年),頁191-218
[18][清]《吳江縣志》(上海:上海書店,1991年),卷16,〈賦役五‧徭役〉,頁3
[19]丁祖蔭,《松陵文牘》(民國三年鉛印本,吳江市圖書館藏),〈整理徵收方法交議縣議事會‧二年六月〉提及知數、公辦、新公辦、小領催、差催、圩甲作為與徵收錢糧相關的職務。另外,當時的資料顯示到清末民國時期,維持治安成為圩甲的主要任務。譬如,對於胥吏在殺人案或處理屍體之際所做的需索的禁令上圩甲作為需索的對象出現([清]《吳江縣續志》,卷2,〈營建一‧民間善堂「署知縣汪奉巡撫部院丁札示禁碑摹」〉,頁344),到民國時期若發現身分不明的屍體,向公安分局和善堂匯報也是圩甲的重要任務之一(〈乞丐路斃〉,《吳江日報》(吳江)193288日,第4版)。民國初期討論實施清鄉之際,行政當局期待圩甲起到中心力量之一(丁祖蔭,《松陵文牘》〈清郷辦法議‧交議市鄉行政會議‧二年十一月〉,頁18-20)。另外。也有水利現場的監督工作,修復圩岸時候和由各圩選出圩董配合進行(〈民政長交議縣參事會修築圩岸條例文‧元年十一月十五日〉,《吳江縣圩工徵信錄》(民國3年鉛印本,吳江市圖書館藏),頁7-9)。
[20]和田清指出,對自治前階段,屬於官治之一的保甲制給與積極性的評價。就是説,通過保甲制中央政府的統制力才能達到基層社會,鄉村政治機構才可以開始運行,他在保甲制看出這樣的有效性。和田清,《中国地方自治発達史》(東京:汲古書院,1975年),頁215-219
[21]福武直,《中國農村社會の構造》,頁133
[22]林惠海,《中支江南農村社會制度研究》,頁36-37
[23]濱島敦俊,《總管信仰:近世江南農村社會と民間信仰》(東京:研文出版,2001年),頁275-276
[24]費孝通,《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頁101-109
[25]佐藤仁史、太田出、稻田清一、吳滔編,《太湖流域社會史口述記録集:中國農村の信仰と生活》,頁117
[26]佐藤仁史、太田出、稻田清一、吳滔編,《太湖流域社會史口述記録集:中國農村の信仰と生活》,頁101
[27]佐藤仁史、太田出、稻田清一、吳滔編,《太湖流域社會史口述記録集:中國農村の信仰と生活》,頁139-141
[28]雖然在口述調查中沒有人直接提及,但斟酌各種口碑,楊少山在設立小學校之際,負擔其大部分經費。由地方精英捐款建校是在清末民國時期常見的情況。參見,邱秀香,《清末新式教育的理想與現實:以新式小學堂興辦為中心的探討》(台北:政治大學歷史學系,2000年)。對於農民的識字能力私塾和近代學校起到的作用,需要從農民的生存戰略的角度來研究。這一點筆者按照民國時期吳江的例子做過一些分析。參見,佐藤仁史,〈清末民國期における近代教育の導入と市鎮社會:江蘇省吳江縣を事例に〉,《近代中國の鄉土意識:清末民初江南の在地指導層と地域社會》(東京:研文出版,2013年),頁303-343
[29] Prasenjit Duara, Culture, Power, and the State: Rural North China,1900-1942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214-216.
[30]田原史起,《中國農村の権力構造:建國初期のエリート再編》(東京:御茶の水書房,2004年),頁90-91;田原史起,《二〇世紀中國の革命と農村》(東京:山川出版社,2008年)。
[31]福武直,《中國農村社會の構造》,頁494滿鐵上海事務所戰爭時期在華中地區進行農村調查,調查人員通過地域之間的比較,似乎敏銳地看清江南農村的特點。新居芳郎,〈「中支」農村調查余話:華中の農村調查〉,井村哲郎編,《滿鐵調查部—關係者の証言—》(東京:アジア経済研究所,1996年),頁196-199
[32]費孝通,〈小城鎮‧大問題〉,收錄於研究課題組編,《小城鎮‧大問題:江蘇省小城鎮研究論文選第一集》(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4年),頁1-40
[33]福武直,《中國農村社會の構造》,頁258-262
[34]小田,《江南鄉鎮社會的近代轉型》(北京:中國商業出版社,1997年),頁27-38
[35]濱島敦俊,《總管信仰:近世江南農村社會と民間信仰》,頁275-276;濱島敦俊,〈農村社會:覚書〉,收入森正夫編,《明清時代史の基本問題》(東京:汲古書院,1997年),頁155-180
[36]費孝通,《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頁96-101
[37]據幾位老農民的描述:以前大長港也有一個或者兩個段(數量的記憶模糊),與大長濱共同舉辦廟會,形成一個「社村」。後來因為有個矛盾,就分別舉行廟會了。這個逸聞表示在社村內部起到的離心力。
[38]佐藤仁史、太田出訪問,佐藤仁史紀錄,〈楊誠先生口述訪問紀錄〉(2008822日採訪,未刊稿)。
[39]佐藤仁史、太田出訪問,佐藤仁史紀錄,〈楊誠先生口述訪問紀錄〉(2008822日採訪,未刊稿)。
[40]集體化時期,生產隊成為基本家計單位,但正式存檔的卻是生產大隊的相關資料,因此生產隊的經濟情況至今還未弄清。筆者2013年夏天在浙江省建德市的一個山村裡與浙江大學的學者做了共同調査,結果發現曾經擔任過生產隊會計的林法樟先生家裡保存小隊的帳本等相關資料。時間幅度有從1961年到1980年的20年,仍待今後的整理和分析。
[41]濱島敦俊,〈江南無「宗族」〉,鄒振環、黃敬斌編,《明清以來江南城市發展與文化交流》(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頁281-292
[42]福武直,《中國農村社會の構造》,頁368
[43]佐藤仁史、太田出訪問,佐藤仁史紀錄,〈朱文華先生口述訪問紀錄〉(20111227日採訪,未刊稿)。
[44]佐藤仁史、太田出訪問,佐藤仁史紀錄,〈楊誠先生口述訪問紀錄〉(2010329日採訪,未刊稿)。另一位村民王天寶先生有關「會」的口述內容也大同小異。可見這些互助習慣在太湖流域的農村較為普遍。見佐藤仁史訪問,佐藤仁史紀錄,〈王天寶先生口述訪問紀錄〉(20091219日採訪,未刊稿)。另參王宗培,《中國之合會》(南京:中國合作學社,1931年)。
[45]濱島敦俊,《總管信仰:近世江南農村社會と民間信仰》,頁148-152
[46]蓮花庵廟會的詳細情況,筆者在〈民國期江南の村落社會と民間信仰:吳江市における口述調查を中心に〉,《近きに在りて》55(東京,2009年),頁57-70。有詳細的討論。
[47]濱島敦俊,《總管信仰:近世江南農村社會と民間信仰》,頁205-206吳滔,〈清代蘇州地區的村廟和鎮廟—從民間信仰透視城鄉關係〉,《中國農史》2(廣州,2004年),頁95-101。也指出了同樣的從屬關係,但卻談到了村落層級的廟的信仰圈,會因神明的靈驗程度而範圍相異。
[48]蘆墟鎮志編纂委員會編,《蘆墟鎮志》(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第14卷社會‧第2章風俗習慣‧第4節廟會,頁585-586。佐藤仁史、太田出訪問,佐藤仁史紀錄,〈許桂珍女士口述訪問記錄〉(200793日採訪,未刊稿)。
[49]佐藤仁史、太田出訪問,佐藤仁史紀錄,〈楊誠先生口述訪問紀錄〉(20111225日採訪,未刊稿)。
[50]櫻井厚,《インタビューの社會學:ライフストーリーの聞き方》,頁13-31
[51]佐藤仁史、太田出訪問,佐藤仁史紀錄,〈楊誠先生口述訪問紀錄〉(201092日採訪,未刊稿)。
[52]PZC,《一生經歷》(稿本),頁54由於作者是過去的村幹部,在此不便透露,故以代號稱之。《一生經歷》約共65,000字。
[53]詳細分析參見佐藤仁史,〈回顧される革命:ある老基層幹部のライフヒストリーと江南農村〉,頁381-419
[54]佐藤仁史、太田出訪問,佐藤仁史紀錄,〈浦春林先生口述訪問紀錄〉(2008828日採訪,未刊稿)。
[55]關於清末民初之際江南社會空間的特點,及文獻之間的關係,筆者曾在著作中有過詳細地分析。參見佐藤仁史,《近代中國の鄉土意識:清末民初江南の在地指導層と地域社會》(東京:研文出版,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