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5日 星期三

〔日〕小南一郎:〈《楚辭》的時間觀念〉

*本文載於《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頁71-79)的「域外新刊」欄目。文前有邵毅平的短篇導讀,頗簡明扼要,故一併摘錄。

【導讀】

本文原係日本京都大學名譽教授小南一郎先生2016613日在「章培恆講座」上的講演稿,作家後來又作了修訂。「章培恆講座」是由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組織策劃、章培恆先生學術基金資助的主要項目之一,專門聘請海內外在中國語言文學及相關研究領域卓有成就的學者開設前沿學術講座。

小南一郎先生在中國已出版有兩種學術著作的中譯本,即《中國的神話傳說與古小說》(孫昌武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唐代傳奇小說論》(童嶺譯,伊藤令子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所以迄今在中國學界一般的印象當中,他是研究中國古小說和神話傳說的專家。但除此以外,他其實也是一位《楚辭》研究專家。他的第一部著作,1973年出版的,是《楚辭》的日譯本,那時候他剛完成在京都大學的學業;三十年後,2003年,他即將從京都大學退休前不久,又出版了《〈楚辭〉及其注釋者們》,那原是他的博士學位論文,從詮釋學角度研究《楚辭》的。本文是他《楚辭》研究業績的一個具體展示,既細微地顯示了他個人的研究方法和個性,也顯示了作為「京都學派」第三代學者的學術風貌,有助於我們更全面地了解作者及「京都學派」。

作者在《中國的神話傳說與古小說》中譯本序中曾寫道:「敝大學(京都大學)所教授的中國學的基礎,是直接上承清代考據學的。把選擇最佳版本和一字一句的嚴密校訂當作做學問的根本。借用恩師吉川幸次郎教授的話說,在一個字的校訂之中,表明了一個學者的全部能力。」我以為,「京都學派」的學術特徵就體現在這句話裡了:「在一個字的校訂當中,表明了一個學者的全部能力。」——今天我們有些人不要說「一個字的校訂」,就是論文也是可以錯別字連篇的!本文具體演示給我們看,通過「古」、「終」、「終古」這幾個關鍵字詞的細緻分析,怎樣建構一個觀點,貫通一個脈絡,從這幾個關鍵字詞含義的變遷當中,推導出整個先秦時代,尤其是戰國時代,社會的變動怎麼反映在時間意識上,時間意識怎麼反映到文學作品裡。

還是在那篇中譯本序裡,作者談到一般學者有宏觀的研究,有微觀的研究,但他所主張的,則是介於宏觀與微觀之間的「中觀」的研究:「一部作品存在的意義,不能全部由時代環境直接說明(假如可以這樣說明的話,那麼處在同一時代、同樣性質的社會環境中的作者,即使有巧拙之差,也會創作出具有同等價值的作品),也不能全部由作者的個性和生活經歷來說明(被當做「個性」的東西實際大半是從時代環境中產生出來的)。這可以說是必須確定隱覆在這二者之間的「中觀」的根本理由。」因此,本文不是從《楚辭》作者個人的不遇來解釋《楚辭》富於悲哀色彩的原因,而是從循環的時間意識到直線的時間意識的歷史大變動的結果來解釋,認為時間意識的推移反映了整個時代對於一神教的、中央集權的一種意識和願望。通過這種「中觀」的研究方法,我們既理解了那個作者,也理解了那個環境,那個環境就是從比較小的王權向更大的中央集權轉移的環境,《楚辭》的作者就是非常敏感於這一轉移的一個詩人。同時,這種「中觀」的研究方法也可以讓我們避免掉入無謂的作者之爭的陷阱。

我們還注意到關於時間意識的研究。在「京都學派」裡似乎有一個文脈,作者的老師吉川幸次郎先生有一篇端文,叫《推移的悲哀》(收入《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六卷),研究了中國文學中的時間意識的變遷。本文也可以說是對那一研究的延續和深化。作者進一步追尋,隨著時間意識從循環的到直線的轉換,在《楚辭》中具體發生了哪些深刻的變化。


【摘要】

在《楚辭》諸作品中,《離騷》可以說是性質最尖銳的一篇,它的尖銳性質典型地表現在其時間觀念中。《離騷》篇的主人翁一直懷念古老的圓環性質的時間,從太古以來人們在迴圈的時間裡平安地生活過來,但是歷史的進展使其不得不接受直線性質的新時間觀念。直線性質的時間就是歷史性質時間,也就是政治性質時間。主人翁處於這種直線性質的時間裡萬事不如意,不能實現他的期望。因此,他決心離開現實世界,出發到天上遊行,在天上尋找圓環性質的時間,可是他發現天上也已經不是從前那樣的理想世界,結果他又向著天的最高處再一次出發。主人翁在天的最高處發現的不是直線性質的時間,也不是圓環的時間,而是絕對性質的新的時間。這種離騷主人翁尋找時間的彷徨,可以說是楚人們在戰國後半時期的社會變動裡掙扎,要認真尋找自己未來的精神的反映。

【關鍵字】

圓環性質的時間直線性質的時間天上遊行終古



分析文學作品時,需要特別關注各個作品中的時間觀念。這是由於作品中所描寫的時間相貌直接反映了作者(作者不一定是一個人,作者的涵義裡也包含團體作者)的喜悅和悲哀。大致來說,喜悅的表現常常與時間的緩慢流逝分不開;悲哀的表現常常跟時間的匆匆流逝成為一體。時間的流逝,可以說是引起人們情緒或喜悅或悲哀的根本原因。作者對待時間的態度,直接反映在作品背後並構成作品的基本價值觀。如這個觀點沒有很大錯誤的話,那麼在分析作品時,關注作品中的時間描寫,可能成為探求作品本質的一個有效手段。

一、迴圈式時間和直線式時間

根據民族學者們(文化人類學者們)的調查,在文明程度較低的民族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時間觀念。[1]農耕社會形成後,人們的基本時間觀念變成圓形而回環、永恆迴圈式的了。對於生活在以季節這種形式迴圈著的自然中的人們來說,最容易接受的時間觀念是以一年為一個環節,環節間互相鏈鎖,迴圈至永遠。他們的精神世界也建立在這種特殊的時間觀念上。這種時間觀念,通過宗教儀禮等形式,尤其通過時節慶典的方式具體化,賦予人們的生命和生活以這個時代特有的意義。

這種迴圈的時間觀念,從新石器時代的農耕社會開始,一直成為社會的基本觀念之一。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中逐漸滲透了其他新的時間觀念,即否定時間的迴圈和回歸,認為時間是單線消逝的新觀念。王朝成立初期,這種新的時間觀念初次紮根在社會,隨著王權的發展,新的時間觀念漸漸擴張它的勢力。自那以後,社會中並存新舊兩種時間觀念。這兩種時間觀念,從宗教觀點來說,圓形環流的是神聖的時間,直線性的是非神聖的(世俗的)時間。隨著王權統治逐漸擺脫宗教性質而趨於世俗化,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也進一步顯示了自己的重要性。

以村落社區為基礎的社會,使用迴圈性質的時間觀念,足夠維持它的秩序。今年只要舉行與去年一樣的慶典就可以了。但是出現中央集權的王權後,為了實現廣域的統治,一定需要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以最典型的例子來說,如果不區分去年的時間和今年的時間是兩個不同的時間意識,那麼就不能實現對不同地域、不同階級、各種老百姓的統治。這是因為王權是以財富的高度集中和儲存為基礎成立的。這種經濟活動,只有以直線性質時間作為框架,才能有效。同樣是收穫的秋天,如果不區別去年的與今年的,那麼貢納、徵稅等行政活動根本不可能展開。

所謂的歷史概念也是伴隨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產生的。類似於文字記錄的記錄制度也是通過記錄正流逝著的時間上所發生的事件,並明確把握這些事件的前後關係為目的的。王朝初期,文字記錄是順利進行統治不可缺少的技術。在這個時期,雖然儀禮活動還在迴圈性質的時間上實施,但是現實統治卻在直線性質的時間上實行。一連串的政治事件以歷史的名義記錄下來,這種記錄在行政場面上起了有效的作用。

生活在迴圈的時間裡,人們基本上感覺自足,沒有憂慮。與之相反,生活在逝而不返的直線性質的時間裡,人們總是感覺不足和不滿。這種感覺是源於直線性質的時間背後隱藏著悲劇性的本質。《論語》說: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

在這個句子裡,孔子借托聚焦水流凝視著的是激烈變化的世俗社會。然而世俗變化的背後隱藏著直線性質的時間,孔子深深地歎息著逝而不回的時間。

當然,直線性質時間觀念的產生,並不意味著之前圓環形狀的時間觀念是無用的廢棄。在古代社會裡,這兩種時間觀念並存,且各有其功能。兩者所占的比重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在原來圓環形狀時間觀念支配的社會裡,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滲透到它的基層,並逐步增進實力。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也還沒有完全擺脫迴圈性質的時間觀念。由於我們生活在直線性質時間觀念支配的社會裡,所以我們的價值觀念也修築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上。然而有時我們對迴圈的時間會表現出一種鄉愁似的感情。我們常常感覺到,在懷念迴圈的時間時,能夠超越野蠻的現實社會,得到精神上的安慰。

二、「古」和「終」的基本詞義

在王朝初期,並存著迴圈的時間觀念和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隨著社會的發展,兩者所占的比重逐漸發生變化。可以認為,人們通過漫長的時間,逐步地從以迴圈的時間觀念為基礎的社會,搬遷到以直線性質時間觀念為基礎的社會。從階層意識來說,擁有政治權力的人們,很早就已經習慣於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而一般的人民,在時代到來之前,一直都生活在循環的時間觀念裡。

在人們所使用的源於太古的詞彙裡,可能有不少詞彙是歷經由於不同時間觀念支配而擁有不同基本價值觀念的社會。尤其是自古以來與時間有密切關系的詞彙,在歷經這兩種時間觀念支配的性質不一樣的社會過程中,不得不改變它們的根本詞義。換言之,自古以來的時間詞,雖然在現在社會裡,以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為基礎獲得它們的主要詞義,但是在古老時期,以迴圈性質的時間為基礎,它們可能擁有跟現在完全不一樣的詞義而被使用。

接下來以「古」和「終」作為自古以來使用的時間詞彙的例子展開討論。我認為這兩個字的詞義變化與《楚辭》中各個作品的形成有著密切的聯繫。

古老的「古」,對我們來說,意味著過去,指示已經過去的時間。《呂氏春秋》:

今之於古也,猶古之於後世也;今之於後世,亦猶今之於古也。故審知今則可知古,知古則可知後……(《呂氏春秋仲冬紀長見》)

高誘對此稱「古昔也,後來也」。由此可知,這裡設想的時間模式是:古(昔)—今—後世(來)。在時間流裡「古」置於「現在」之前。這裡使用的「古」字的詞義,可以說是形成於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基礎上的。此外,在《呂氏春秋》的這段文字裡,作為對比的古、今、後這三個概念,在定位表現上有些混亂,沒有同我們認為的那樣完全直線化。或許在《呂氏春秋》使用的材料裡,還存留著直線性質時間以外的時間觀念。

上文討論的是,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作用下「古」字的詞義。但是我們還能發現,不能以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來說明「古」字詞義的例子。接下來,我想以「千古」和「萬古」作例子,討論「古」字的另一種詞義。千古和萬古中的「古」字,不但可以解釋成古老的時間,有時也可以解釋成未來的時間。在下文中主要以「萬古」這個詞彙作例子展開討論。

「萬古」當然可以解釋成很古老的過去時間。劉宋的顧愿《定命論》裡寫道:

夫生之資氣,清濁異原;命之稟數,盈虛乖致。是以心貌詭貿,性運舛殊,故有邪正昏明之差,修夭榮枯之序,皆理定於萬古之前,事徵於千代之外……(《宋書顧覬之傳》)

上文中「理定於萬古之前」的意思是,在很古老的過去早已決定了這些道理。再舉一個例子,出現在張充的《與王檢書》中的「萬古」,具體內容如下:

充幸以魚釣之閑,鐮采之暇,時復以卷軸自娛,逍遙前史,縱橫萬古……(《梁書》本傳)

上文的意思是,通過讀書使自己的心感到快樂。心情所縱橫馳騁的「萬古」,主要指的是過去的時間。另一方面,「萬古」解釋成未來時間的例子也不少。帶有延熹三年紀年的《楚相孫叔敖碑》裡載有如下內容:

感想孫君,乃發嘉訓,興祀立壇,勤勤敬愛,會意自然,刻石銘碑,千載表績,萬古標記。(隸釋3

上文中由於人們要做石碑表揚孫叔敖的政績,所以「標記到萬古」的「萬古」,一定是指遙遠未來這個時間。「萬古」一詞解釋成未來的用例也不少。庾信的《周上柱國齊王憲神道碑》裡寫道:

千齡萬古,英聲在斯。

意思是指他的美名流傳至遙遠的未來。此外,「萬古」這個詞還有另外一種用法。在這種用法裡,萬古超越所謂過去和未來的區別,解釋成超越時間的意思。梁簡文帝《南郊頌》裡寫道:

欽明美化,跨萬古於此日;廣運愉樂,表千載於當今。(《文苑英華》卷772

這裡的「萬古」可以說包含了此日、當今等限定性質時間以外的全部時間。

時代稍推遲至晚唐,杜牧在他的《池州送孟遲先輩》詩裡寫道:

人生直作百歲翁,亦是萬古一瞬中。

詩句的意思指一個人即使再長壽,那也只不過是時間流裡的一瞬。「萬古」在這裡也沒有區分過去和未來,而應理解為整個時間。

在探討「萬古」這個詞彙的用例時,我們注意到這個詞多出現在墓誌銘等獻給死者的文章裡。有時候甚至把死亡直接叫做「萬古」。例如,《梁書何點傳》收錄了天監三年梁武帝下給他的敕書,裡面寫道:

一旦萬古,良懷震悼。

這裡的「萬古」是針對何點的逝世而言的。又有《廣弘明集》卷七《敘列代王臣滯惑》篇,關於慮思道的部分裡寫道:

春秋方富,未許喪身,不盈一載,又從萬古。

這裡的「從萬古」,也有死去的意思。

我們平素生活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裡。但是在面臨死亡時,便有意識地把死去的人,從直線性質的時間裡遷移到迴圈的時間中去。這是為了避免忘卻,希望永遠紀念他。在我們的人生裡,可以說只有在面對人的死亡的時候,才會特別意識到迴圈時間的存在。

在思考「古」的本義時,《詩經》農耕詩裡使用的「古」字的例子很值得作參考。《詩經》農耕詩的基本形式是:首先記述春天的農耕準備;隨著季節的推移,記述各種農業勞動;最後以描寫莊稼收穫後熱鬧的祭禮而結束。例如《周頌》的《載殳》篇,最後寫道:

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茲。(毛傳:且,此也;振,自也。鄭箋:振亦古也。)

這裡描寫的是收穫祭禮時喜悅的空間(且)和時間(今),並且歌頌這種空間和時間是一直到振古都沒有變化的。這裡「古」字指的是,從太古的農業發祥時代開始直至現在的空間和時間,並且預祝這種「古」持續到未來永在。通過農耕儀禮,超越直線性質時間的方向性限制,從而獲得現在就是太古時代,同時也是久遠未來的叫做「古」的時空。這個「古」是每年豐收的保證。

通過上文的探討,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的結論:「古」這個詞彙,原本在迴圈的時間體系裡是永遠繼續的意思。後來被遷移到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裡時,它的主要詞義就更變成了古老的過去。但是,即便到了直線性質時間觀念支配的時代,「古」字的原本詞義還是沒有被完全忘卻。迴圈性質時代的「古」字的一部分本義就保存在「萬古」這個詞彙裡。尤其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裡,當人的終結與死相聯繫時,常常復活「古」字的古老含義。

跟「古」字同樣經歷了兩個不同時間觀念時期的代表性詞彙,還有「終」字。「終」字,我們一般理解為,某一事情持續一段時間後,走到盡頭的意思。古老書籍的注釋也常常解釋說:「終盡也」、「終競也」。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裡,事情一旦告終,剩下的就只有空虛。從一般的感覺來說,「告終」總是件不受歡迎的事情。可是,在探討有關「終」的詞彙時,也發現了「終」受歡迎的例子,其中典型的就是「有終」這個詞彙。古代的人們常常希望自己能獲得「有終」,例如《詩經大雅蕩》篇: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所有的事情都有它的開始,但是能夠實現「終」的卻不多。對於像我們這樣生活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裡的人來說,既然有開始,那麼就必定有終點。例如,桓譚在《新論辨惑第十三》裡寫道:

聖人何不學仙而令死邪?聖人皆形解仙去,言死者,示民有終也。

在這裡,「有終」就是指死亡。即:無論聖人還是一般人都必定死去。但是,《詩經.蕩》篇中「有終」的解釋卻大不相同。與《詩經大雅蕩》篇類似的解釋,我們在《左傳昭公二年》所載的子產的發言裡也能看到:

子產曰:人誰不死?凶人不終命。

子產說:人都是要死的,但是壞人不能終他的命。這裡的「命」,不一定是指生命,或許是指天命。值得注意的是,在子產的發言裡,死和終命被區別看待。《楚辭離騷》篇裡也有同樣的「終」字:

固亂流其鮮終兮……

指的是擾亂社會秩序的人,大多數不能得到「終」。通過這些例子,我們能夠知道,那個時代的人們希望獲得「終」,也畏懼由於做壞事而不能到達「終」。

另外,在西周時期的青銅器的銘文裡,也能夠發現相關的詞彙。例如,此鼎的銘文裡就有如下的句子(文物19765):

此其萬年無疆畯臣天子靈冬。

這裡使用的是,西周金文裡的慣用語。意思是,「此」啊,您一直是天子的優秀臣子,希望您獲得「靈冬」。這個「靈冬」就是古典文獻裡的「令終」。大家祝願「此」這個人能有完美的結局。

「終」字在甲骨文、金文裡寫成「冬」字。[2]由此我們能夠推測「終」的原意不是斷絕,而是從「終」直接連接到新的「始」。正如季節的迴圈並沒有到了冬就斷絕,而是由冬直接接連到了春。由此,我們能夠推測,在古老的迴圈時間觀念裡,「終」字指的是事態的成熟,而這個成熟接連著新的起點。

《呂氏春秋.仲夏紀.大樂》篇裡寫道:

天地車輪,終則復始,極則復反,莫不當。

天地做的是迴圈運動,它的終極接連著開始,因而天地無疆。存在於直線性質時間裡的事物,遲早會走到盡頭。然而古代人們認為,隱藏在這個世界背後的循環性質的時間,支持著世界的永存。

從終極接連到開始的運動,一般稱之為「復」。關於「復」字的詞義,古典文獻的注釋裡解釋為「復反也」。如果我們把「復反也」這個解釋理解為將時間追溯回原來的位置,那麼我們就被直線性質的時間所左右而忘卻了「復」字的原意。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們一般都很重視「復」,這是由於「復」與迴圈性質的時間觀念之間有著密切關係。《周易復卦篆傳》裡寫道:

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天行也。

與天體的運行一樣,這裡也重視在永恆迴圈運動中「復」的作用。也就是說,在以圓環形態環流的時間裡,由終末局面轉換到新的開始的過程中,「復」這個運動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

或許還有不少關於時間的詞彙,它們在兩個性質不一樣的時間裡(迴圈的時間和直線性質的時間)轉換了各自的詞義。本論之所以只以「古」和「終」兩個字為例子進行討論,是因為這兩個字與《楚辭》作品的理解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三、三種「終古」

《楚辭》中包含著很多形態的詩歌,它們詠唱的內容也是多樣的。有的作品歌頌喜悅,有的作品卻苦吐悲哀。然而《楚辭》文學的整體基調終究是表現內心的苦痛。為什麼在《楚辭》裡訴說困境的作品占大多數呢?從司馬遷的《史記》開始,就有很多試圖在《楚辭》作者的不遇生平裡尋找原因的主張。

許多知識份子都在抱怨自己懷才不遇,從古至今有不少文學作品都在表達他們這種不遇的感懷,但是《楚辭》作品較其他作品表現得更為深刻。這是由於《楚辭》作品中所表達的苦痛並不是源於個人的不遇,而是源於社會整體的動盪變化。宏觀地看,可以認為這種社會變化是新的秦漢帝國制度從古老的西周封建制度裡脫胎、誕生過程中發生的社會整體的改革。由於楚地域的社會較中原地區,保存著更多的古社會因素(文化、制度),因而可以推測社會的變動給楚地人們帶來的痛苦也更深刻。

我認為在《楚辭》作品創作的背後,存在這種激烈的社會變化。在這個社會變化過程中,古老的價值觀念喪失了原來的功能,楚地的人們也被強制地接受新的價值觀念。儘管他們依舊懷念古老的社會秩序,卻不得不接受新的社會秩序。大體上說,上文中討論的兩個不同的時間觀念,與這時期並存的古老的社會體制和新來的社會體制相對應。正因為如此,所以《楚辭》作品中有不少作品以時間為主題。例如《天問》篇中就討論了歷史性質的時間。作品之所以向歷史事實提出懷疑,可能是基於對直線性質時間的反感。[3]

根據上面的討論,我們可以知道「古」和「終」這兩字是經歷過由兩個不同的時間觀念支配的社會。這兩個字也是在這個過程中詞義發生巨大變化的典型例子。在《楚辭》作品裡有三處地方將這兩個字合並成「終古」使用,而且三處的意思均不同。首先關注這三個例子。第一個例子出現在《九歌》的最後,《禮魂》篇裡:

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禮魂》篇是《九歌》諸作品的祭祀儀禮中,最後的表演歌舞裡使用的歌詞,它的內容是祝賀祭祀順利完成。《禮魂》篇裡「終古」的意思是,通過祭祀活動獲得的喜悅永遠不會斷絕。即:人們祝賀通過祭祀活動所獲得的自太古以來的可喜時間,並且他們確信這個時間能夠繼續到未來。

「終古」的第二個例子出現在《離騷》篇的中間:

世溷濁而疾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兮,焉能與此終古。

《離騷》篇的主人翁,由於在現實社會中不能實現他的願望,於是爬上天上世界去追求他的理想。但是天門不為他開。因此他在天上世界尋找哲王和美女,可是這種彷徨終究是徒勞無益。主人翁知道了,原來在天上世界也不能獲得自己所尋找的物件。他認為不能永遠如此徒勞,所以決定第二次出發。在這個沒有結果的彷徨的最後部分,主人翁說,不能在這種情況下「終古」下去。即:主人翁表示拒絕「終古」。

在《九章》的《哀郢》篇裡出現使用「終古」的第三個例子。這個作品所描寫的可能是楚國被敵國打敗後,人們失去了故鄉,於是坐船下長江的情景。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

人們在流離的旅途中懷念故鄉,他們不得已放棄的故鄉被表現為「終古之所居」。

如上文所述,《楚辭》的諸作品裡三次使用「終古」這個詞彙。值得注意的是,「終古」在各個具體使用的場面上,作者對它的感懷完全不一樣。

《九歌》中「終古」是被祝賀的,《離騷》中「終古」是被拒絕的,最容易理解的是《哀郢》篇裡的「終古」。「終古之所居」指的是他們從太古以來就集體生活著的地方。這裡的「終古」也許包含著大家曾相信他們的生活,會從太古一直到未來都不會有變化的意思。然而這種「終古」由於社會的變動,終歸化為烏有。在這裡由於「終古」主要表現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上,所以我們也容易理解它。

與《哀郢》篇相對照的是《九歌.禮魂》篇裡使用的「終古」。《禮魂》篇裡「終古」表示的是特殊的宗教性質的時間。通過宗教儀式,這個時間能夠持續再現。人們相信這個「終古」的再現能持續到未來永劫。人們在春天供奉蘭花、在秋天供奉菊花,隨著四季的迴圈,「終古」也將傳到永遠,不會斷絕。《禮魂》篇裡的「終古」可以說最典型地反映了圓環性質的時間觀念。與《詩經》農耕詩裡最後部分出現的「古」字一樣,它超越了直線性質的時間,成為永遠的現在。

這樣的狀況,在《禮魂》篇裡描寫為「容與」。「容與」這個詞彙,以直線性質的時間觀念來說,形容的是時間緩慢地流逝。但這並不是它的本義。它的本義可能指的是跳出了直線性質的時間並轉移到迴圈的時間時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人們能夠跟神靈一塊兒享受喜悅的時間。在《楚辭》中,各個作品對「容與」這種狀態表現出不同的愛憎。

《禮魂》篇歌頌人們通過祭祀活動參與到圓環的時間裡,獲得永遠的現在。這裡的時間「容與」地循環,彌漫喜悅。可以推測《禮魂》篇是保存了《九歌》基礎祭祀儀式裡最古老性質的作品。但是,如果審視《九歌》裡所有的作品,那麼《禮魂》篇就會顯得例外。這是由於《九歌》裡的大多數作品都在哀歎永遠地失去了這種幸福的時間。

例如在《湘君》篇和《湘夫人》篇裡,哀歎招呼光臨祭祀現場的神靈們遲遲不來,好不容易來到的神靈也匆忙離去。正如上文中論述過的,直線性質的時間是世俗的時間,而圓環型的時間是宗教的時間。通過祭祀儀禮,人們能夠參與到迴圈性質的時間裡,與神靈們一塊兒享受迴圈性質的喜悅時間。表露在《湘君》篇與《湘夫人》篇裡的悲傷,如果用時間觀念來追究緣由的話,那就是起因於尋找迴圈性質時間的困難,以及好不容易找到的迴圈性質的時間卻很難挽留。《湘君》篇和《湘夫人》篇,都在它們的文末附上了歎息時間難以得到的句子:

《湘君》: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
《湘夫人》: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這裡所歎息的難以得到的「時」,不是指一般的時間,而是指只有跟神靈一起歡會時才能獲得的迴圈性質的時間。

《九歌》的《山鬼》篇也表露出不能得到時間時的悲哀:

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在《湘君》篇和《湘夫人》篇裡,雖然十分短暫,但終究還是實現了人和神的相聚並享受幸福的時間。然而在《山鬼》篇裡,女主人山鬼由於沒能正確把握時間,因而延誤了相會的時間,導致她不能享受與神靈們一起的迴圈時間。因此她只能如同「歲既晏兮孰華予」裡描述的那樣,在殘酷的直線性質的時間裡孤獨地苦惱。

像這樣,《九歌》的作品裡既包含堅信迴圈性質的時間能持續到未來永劫的作品,又有歎息這種時間不再實現的作品。總之,《九歌》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時間觀。從宏觀視點來看,《九歌》裡的作品之所以表現出喜悅,是由於獲得了圓環形態的時間;相反,《九歌》篇裡之所以表現出悲哀,是由於圓環形態時間的喪失,歎息人們不得不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裡勞碌生活。

《楚辭》作品裡既收錄了如《九歌》的《禮魂》篇那樣的以迴圈性質的時間為基礎而創造的作品,又收錄了如《哀郢》篇那樣的以直線性質的時間為基礎來描寫情況的作品。可以說,這兩種時間觀念都反映在了《楚辭》的作品裡。也就是說,我們能把《楚辭》收錄的所有作品都排列在以圓形和直線這兩個時間觀念為兩極的座標上。在這個座標上,《離騷》篇所占的位置特別值得注意。

眾所周知,《離騷》篇的基本結構是:作品裡的主人翁雖然具備能力和品行,但是在現實社會裡卻沒有得到合適的評價。於是他放棄現實世界,向天界出發。之後屢述天界遊行的始末。《離騷》篇主人翁的天界遊行,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主人翁告別現實世界,向天上世界出發。在天上世界遊行的期間,主人翁改變方向作了第二次出發。至今為止,對於天上世界的第二次出發的意義,好像還沒有受到充分的關注。

我認為以兩次的出發為關節點,能夠把《離騷》篇分為三個部分。這個觀點,可能對分析該作品的意義有用處。第一部分是:主人翁第一次出發以前的部分,記述主人翁在現實世界裡的不如意;第二部分是:第二次出發以前的部分,記述天界遊行的前半段;第三部分是:第二次出發以後的部分,記述新的天上遊行。

《離騷》的第一部分,就是主人翁向天界出發以前的部分。從時間觀念來說,這個部分是以直線性質的時間為基礎來描寫的。因為主人翁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裡萬事不如意,所以他放棄直線性質的時間,向天界作第一次的出發。其根本目的可以說是在天上世界尋找圓環性質的時間。如在第一部分裡寫道:

汨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這些句子都表示時間的短促,主人翁苦於直線性質時間。又有:

固時俗之工巧兮,愐規矩而改錯……忳郁邑餘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這裡的「時」就是主人翁所生活的直線時間裡的現在。

主人翁意識到在直線性質的時間裡是不能實現他的理想的,於是決心向天上世界出發。

駟玉虯以乘鷖兮,溘埃風餘上征。

這是第一次出發,之後的部分就是《離騷》篇的第二段。第二部分記述的主要內容是主人翁的天界遊行和他跟女神們接觸的嘗試。從時間觀念來看,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主人翁試圖與神話裡的時間相交:

望瑤台之偃蹇兮,見有娀之逸女……鳳皇既受貽兮,恐高辛之先我。

這段文字是建立在商王朝始祖神話的基礎上的。主人翁企圖強行地擠入神靈們的時間裡。一般認為神話是發生在太古的事件。但是神話的特點在於,它能通過宗教儀式將神話性時間于現在再現。這是由於神話紮根於圓環性質的時間,因此神話事件可以隨時再現。《離騷》篇的第二部分描寫的是主人翁在圓形時間裡的彷徨。

但是第二部分主人翁的尋找也終究沒有結果。他不能進入天門,與女神們的交涉也以無效告終。即便在天上世界,主人翁的能力也沒有得到恰當的評價。他在這裡與地面世界一樣到處受到嫉妒和妨礙。繼續如此彷徨,終究不會有結果,於是主人翁決定停止這種尋找。文章在表明這個中斷的決心的地方,使用了「終古」這個詞彙:

懷朕情而不發兮,焉能與此終古。

主人翁宣告不能繼續無益的彷徨。這種陷入圓環性質時間圈套的彷徨,是永遠不能實現他的目標的,因而主人翁決定開始第二次出發。原本以為只要放棄直線性質時間而去尋求圓環性質時間,就有可能將問題解決,但是圓環性質的時間也早已被現實世界的矛盾所污染。主人翁痛苦地認識到了這一點,這促使他開始第二次的出發。

第二次的出發從空間觀念來說,是以邁向更寬廣的地域為目標進行的彷徨。從宗教觀念來說,尋找的物件已經不局限于楚文化的神靈們。

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

之前在天上的彷徨是主人翁以巫覡的身份為尋找女神而造成的。但是這次新的彷徨是以自己為唯一神(絕對神),率領神靈們進行的天上遊行。

屯余車其千乘兮,齊玉軑而並馳,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

《離騷》篇的主人翁,以唯一神的身份爬至上天的高處。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了新的時間。這個時間超越直線性質的時間和迴圈的時間,是充滿喜悅的絕對性質的時間。但是這個絕對性質的時間只有在放棄從前的全部時間後才能獲得。這種對過去時間的放棄,就是對至今為止所建立起來的所有社會關係的放棄。

抑志而弭節兮,神高馳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愉樂。陟陞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蜷局顧而不行。

《離騷》篇的末了,主人翁在上天的高處發現了新的時間。這個時間過得緩慢並且充滿喜悅。「聊假日以愉樂」等句子表現了主人翁享受這個時間。但是這個絕對性質的時間,只有在放棄追求直線性質的時間和循環性質的時間之後,才能擁有。因此,主人翁在升上充滿光明的上天的途中目擊的「舊鄉」,也許是在圓環性質的時間裡人們自足生活的世界。就像「舊」字的訓詁為「舊久也」、「舊常也」等一樣,「舊」的含義原本就跟圓環性質的時間是有密切關係的,不只是意味著過去的時間。

對於迴圈性質的時間,主人翁雖然心懷不舍,但是他毅然拋卻這種感情,並向上天高處升上去。這也顯示主人翁的彷徨是由於時代的變動而強制發生的。

《離騷》篇沒有詳細地記述主人翁所發現的絕對性質的時間的內涵,因而我們很難把握它的具體特質。但我敢推測,在《離騷》篇的主人翁最後進行升高的背後,存在著對唯一絕對神(上帝)的尋找。孕育于各個文化地域的古代帝國,幾乎都在尋求絕對神。羅馬帝國的天主教就是典型的例子。可以猜想中國在秦漢帝國成立之前就有了尋找一神教的精神動向(宗教和社會),而這種動向也反映在了《楚辭》作品中。

《離騷》篇的主人翁到處碰到困難、卻沒有放棄尋找,這個主人翁可以說代表楚人們在時代的激流中苦惱、但未因受挫而放棄希望的精神。




[1] 真木悠介:《時間の比較社会学》,日本:岩波書店,1981 年。
[2] 在甲骨資料裡使用的冬(終字,如「冬日霧」、「冬夕雨」等意思是整個白天有霧,整個夜間下雨,就是說「冬」字表示一段時間的全部。還有「帝唯其冬茲邑」(《集錄》14210的意思可能是,天帝承認把這個新做的城邑永遠繼續下去。
[3] 《天問》篇是特別費解的作品。在拙文《〈天問〉之「天」何所指?》(《先秦兩漢學術》2006年第5裡寫了些自己的看法,承蒙指正,幸甚!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