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30日 星期二

朱鴻林:〈讀張詡〈白沙先生行狀〉


陳白沙獻章(1428-1500)文集(如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點校本《陳獻章集》)附錄有其門人番禺張詡(1455-1514)撰〈白沙先生行狀〉,記白沙生平事蹟及學術思想甚詳。其末張氏謂白沙卒後,先有門人增城湛若水(1466-1560)為撰行狀,然「倉卒事多未備」,彼懼其久而無聞,故為之補葺,「以為天下後世君子告」云云。張氏所指湛氏原撰白沙行狀,其後各種湛氏文集均未之載,可見張氏所言非虛;但張氏所作之狀,亦不見於張氏之《東所先生文集》,是狀中所言,殆亦有不滿人意者在。張氏此狀所載白沙神異事情多處,其實頗有誇張附會與輕信傳聞之病,當別為文論之。然其竟至重撰湛氏原有之作,則兩人對白沙認識與瞭解之不同,當為不小。

張詡撰狀末段記白沙「臨歿,具書趣(張)至白沙,寄以斯文。告門人羅冕曰:『吾道吾付吾某矣』」。某者即張之自謂。又述白沙臨終執其手曰:「『出宇宙者,子也』既而曰:『孔子之道至矣,願無畫蛇添足』。又曰:『用斯行,舍斯藏,子其勉之,吾言止是矣』」。表示白沙以其道托付之意甚明。張詡弘治二年(1489)上京受職,白沙作〈送張進士還京序〉贈之謂其學「以自然為宗,以忘己為大」云云。《明儒學案》卷6黃宗羲(1610-1695)謂由此可見,張氏於白沙之學「所得甚深」。同卷又引霍韜(1487-1540)曰:「白沙抗節振世之志,惟子長(即李孔修)、張詡、謝祐(1434-1501)不失」。是均以張氏為實有得於白沙之學者。

然正德九年(1514)張詡既卒,湛若水作〈薤歌辭〉以悼之,見於《泉翁大全集》卷55及《湛甘泉先生文集》卷26其序文乃曰:「東所生年六十,智性超謂,往來白沙之門二三十年,未嘗問學,自謂獨打合同,至謂三教同道,一時師友無足以易君之見也。及其出處大致,世亦莫易之,其志尚矣」,則惟稱許其志而不許其略得白沙之學。及正德十四年(1519)同門東莞林光卒,湛氏作〈祭林南川文〉,見《泉翁大全集》卷57及《湛甘泉先生文集》卷30,又曰:「我疑進問,子長東所,並稱高弟,語何不可。曰李詩癖,曰張高話,南川之去,無問學者」,則見氏於張氏論學之言早不見可,且引白沙之言以見張氏有「高話」之失。湛氏於張氏學問質疑不滿至為明顯。

然則張詡與湛若水兩人於白沙之學,孰為有得,又何以同為白沙高弟而竟有不滿如此,值得探究。以兩家文集考之,知彼此皆於對方有所不滿,而原因則在兩人對出處進退之異見也。張氏《東所先生文集》卷11有〈別民澤後用韻寄興〉詩二首如下:

知音自古難,何更恨餘生。一曲漁歌罷,滿簑風露清。浮雲作聚散,花鳥寄心情。別有處和說,歸來問廣成。(一)

還此看雲坐,一塵都不生。水流花竹遠,山作武夷清。卻有周流意,都無仕宦情。招邀幾鄰叟,啜茗話秋成。(二)

12有〈寄傲亭懷湛民澤〉詩如下:

茅菴高枕白雲邊,日日松篁奏管弦。得飽秋霞聊抱膝,為憐夜月或移船。清涼境自閑心目,安樂窩真遠市廛。何日杖藜還此願,試臨千刃弄飛泉。

此三詩可見張氏深喜得湛氏為林下知音,冀其能來共遊以終閑適之樂。然卷12又有〈客攜使交詩過讀次韻贈湛民澤〉詩曰:

約向滄溟共濯纓,當時決意謝浮名。功名自會尋溫嶠,婚嫁何曾累向平。書校藜光餘舊閣,使行燭影在新旌。星槎咫尺無由見,落日湖波空復情。

則滿有乖違之憾矣。《湛甘泉先生文集》卷26有〈次韻答東所張先生〉詩答之曰:

共將簑笠謝冠纓,中歲猶污一第名。金馬有官藏曼倩,成都無地隱君平。邯鄲我了人間夢,聲譽君歸使者旌。亦恐乖崖久閑散時方捄火得無情?

則解嘲之餘,有反諷焉。按,正德七年(1512)二月湛氏以翰林編修奉命出使安南,次年正月至其國(詳《泉翁大全集》卷53〈交南賦有序〉),則此兩詩作於其間或稍後,亦即張詡之晚年也。是時張氏稱病家居,久被薦而不出應。據諸詩可知,張湛兩人蓋早年相約從白沙之高尚其事,而其後湛氏應試入官,故張氏為賦詩以示譏惜。湛乃自解而並以諷張當如張詠之出治有為,不得袖手忘情,高蹈於荒亂之世也。蓋兩人之性向終於不同,所得於白沙者不同,宜其論學也異,出處殊途。然若以此竟謂張氏為絕情遺世之流,則亦不可。湛氏使安南回,經粤返京,張氏有〈湛內翰將行悵然有感兼懷陽明子〉詩送之,見《東所先生文集》卷13。詩曰:

細雨寒江此送君,相思時復到河汾。憑君傳語陽明子,我正扶衰候嶺雲。

可見其知王、湛講學倡道之實後,且生與陽明共學之想望,則其守先待後之意亦甚明,特不欲再出而酬世耳。

湛氏先所見諷責於張氏者,實亦當時士大夫所致疑於張氏者。《東所先生文集》嘉靖三十年(1551)黃佐(1490-1566)序曰:「當白沙倡道東南,先生首往從遊,或又以為吟風弄月,尋樂於黃雲紫水間,非知先生者也」。張希學序亦曰:「在武廟,有疑先生學不切於救時者,又疑為騖名飾節,以遺落世務為學」。皆屬證據之言。循黃序所言,則疑者蓋以逍遙自適為張氏之究竟。如張序之所言,則竟以張詡為沽名釣譽之虛偽矣。然張氏正德九年奉吏部照會終於一出,但報到即奏繳照會而歸,歸不久即卒。則可見其不願出仕之志實堅,而稱病亦非純粹託辭。人各有志,湛氏固久未之能信,幸張氏之進退可以自明也。

張詡之見疑於世者,以其可仕而不出。張氏成化二十年(1484)成進士,有如《東所先生文集》卷1〈辭免起用兼乞養病疏〉所言:「一家父子兄弟皆由進士或鄉貢起身,任知府、郎中、同知職事」,家世與功名,均足有為。然而終於不仕,則體弱抱病之外,固當與其有得於白沙之心情志事者有關。此則論史所宜深探者。

白沙之不出仕,侍母養病為其恒舉之故。然既食廩應試,又曾赴召受官,不仕無義,即出仕與奉母亦不必相違,故不得不張以孝為忠,以氣節振作士風為報朝廷恩遇之說,以塞世人之口。其用心猶之朱子所謂孔子引《尚書.君陳》「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之言,以託何必居位乃為為政之意也。其終於不出,實以對當世官場之不滿與失望,而亦欲藉此以示有志者何處無業可成之意。張詡早從白沙,受其感染而服膺其說,故亦以野處高尚為事。此意清人張雋似尚未知,然其論白沙師弟出處之情,則探赜索隱而有得者也。張氏《西廬文集》卷2〈張東所詡〉文,有言如下:

余讀東所辭免起用之疏,至再至三,委婉諄至,無非明君臣之義,言己之未嘗不欲仕,以洗白沙教人不仕之疑。……醫閭〔賀欽,1437-1510〕之薦白沙也,謂必以非常之禮起之,或仕內閣,或仕經筵。余嘗謂醫閭非知白沙者。及觀東所大叩大鳴、小叩小鳴之論,以部檄之,所以待己,有不若孔明、宣公、李綱者,是未足以傾其所蕴也,然後知白沙之師弟子,所以偃蹇不肩者,果非無心于當世,而其自量也過高,量世也過卑。此孟子所以迂闊于齊梁,而方枘圓鑿,世卒無器之者。宵人之好為議論,動以其偽辭徼名,豈足深責乎?……白沙之傳在東所,猶其始芻者乎?

此與世傳白沙之師吳與弼(1391-1469)應聘於英宗,以祇獲授諭德而竟辭不受之說相類,亦有助於見白沙之初心與終志終究不合之故。並上見黃佐之言
觀之,則白沙之終志張詡能得之,湛若水則未便能同意也。

張詡與湛若水雖為同門,然受學之時間先後長短不同。張氏從白沙遊者凡二十年,始來於成化十七年(1481),尚在白沙應召之前二年,湛氏始從白沙於弘治七年(1494),晚張氏十三年,屬白沙晚歲渴望傳後之時,其所得於白沙之學之志者各不同。張氏蓋承白沙退隱自修以作世範之風,湛氏則承白沙晚年傳道之志而自樂於問世酬應,兩人之不同明顯,卻不礙各自謂為得白沙之傳也。然白沙終以藤簑釣臺直付湛氏,則其優湛於張亦自明白。余故疑張詡弘治十四年(1501)閏七月作〈白沙先生行狀〉,距白沙之卒不足年半,以白沙詩文尚未結集,白沙與湛氏言傳道之詩書尚未之見,故以得道之最者自居而奮於記述,及其得見,則不復思其存矣。

本篇原載《嶺南學報》,1999年新第1期,頁625-628。又收入氏著:《明人著作與生平發微》,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頁214-219。後者標點有更定,並略作增補。近讀張詡《南海雜詠》,忽憶此篇,課餘尋檢,細閱一過,據錄如上。涉川識,嶺大圖書館三樓,一八年一月三十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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