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8日 星期一

汪春泓師:〈前漢昌邑王考〉

摘要:本文考證了前漢兩代昌邑王生平情況,揭示出霍光在立廢昌邑王時的矛盾心理,並重新審視其政治手腕。作為深處權力頂峰的霍光,身後其家族亦遭遇滅頂之災,此事件對前漢國祚、文人心理所產生的影響十分深遠。昌邑王被廢黜,標誌著前漢命運的轉折,對此絕對不可忽視。

關鍵字:巫蠱之事、昌邑王、霍光、廢黜、壯夫不為


漢武帝雄才大略,然而,到撒手歸天之際,其人是否神明不亂?能否實現自由意志?按照《漢書》之記載,確實令人存疑。此對於漢劉承傳世系造成混亂,也對於前漢國祚帶來傷害,而此種傷害之程度,在後人看來,甚至是致命性的。

一、武帝之死撲朔迷離

清人汪中《舊學蓄疑》云:「李陵降匈奴在天漢二年,戾太子之敗在征和二年,相去八年;又四年而武帝崩,征和三年春正月,行幸雍。即史遷書所謂『薄從上雍』也。」[1]汪中指出了武帝朝後期發生大事件的幾個年份,發端於「陽陵朱安世告丞相公孫賀子太僕敬聲為巫蠱事」,朱安世是京師大俠,公孫賀逮捕朱安世,以贖取自己犯罪下獄之子公孫敬聲,朱安世於是在獄中上書,告發公孫敬聲隱事,此時在征和二年春天,到秋天七月,經江充的擴大株連,引火焚身到太子、衛皇后等人,此肇始連串大亂。

《漢書》在敘述這些關聯事件時,為了彌縫其間之罅漏,卻捉襟見肘,更啟人之疑竇。《漢書.武帝紀》曰:「元狩元年……丁卯立皇太子。」《史記.萬石列傳》說:「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選群臣可為傅者,慶自沛守為太子太傅,七歲遷為御史大夫。」自皇太子立於武帝元狩元年,至征和二年因巫蠱事自殺,其間共計約三十一年,由於武帝在位時間長久,導致繼承人產生變數,太子不能順利繼位,這在獨裁專制政治中,並非僅見之事例。

《漢書.武帝紀》特別記載元狩六年霍去病薨、元封五年衛青薨,此意味著衛皇后和太子失去了背後軍事強人的支撐[2];至太初四年(西元前101 年)春,「貳師將軍(李)廣利斬大宛王首,獲汗血馬來」,這是一場功勳卓著的戰爭,令塔里木盆地諸小國相率稱臣於漢,李廣利成為新的軍事強人[3],而其女弟即武帝寵信的李夫人,《漢書.武帝紀》還記載:「(天漢四年)夏四月,立皇子髆為昌邑王。」或隱或顯地透露出太子地位不固,挑戰者就是這位李夫人所生的皇子劉髆,當然,更準確地說是李廣利。果然,在此之後,征和元年巫蠱事發,以至征和二年衛皇后和太子自殺。

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一《褚少孫補史記不止十篇》云:「然征和元年巫蠱事起,二年太子斬江充,戰敗自殺,而廣利之降,則以太子既死之明年。廣利出擊匈奴,丞相劉屈氂餞於郊外,廣利以太子既死,屬屈氂勸上立昌邑王為太子。昌邑王者,廣利妹李夫人所生子,廣利甥也。此語為人所告發,帝遂誅其家,廣利聞之,乃降匈奴。是廣利之降在衛太子死後,而太子之死實在征和二年。此等大事,《漢書》本紀編年記載,斷無差誤,則廣利之降必不在天漢四年明矣。再以《漢書.匈奴傳》核對,則李陵降匈奴以前,皆與《史記.匈奴傳》同。陵降後二年,廣利出兵,與單于連戰十餘日,無所得,乃引還,並未降匈奴也。又明年,匈奴且靻侯單于死,狐鹿姑單于立,是為漢太始元年。狐鹿姑立六年,遣兵入寇上谷、五原、酒泉,漢乃又遣廣利出塞,戰勝追北,至范夫人城,聞妻子坐巫蠱事被收,乃降匈奴。計其歲年,正是征和三年之事,與《武帝紀》相合。則知《史記.匈奴傳》末所云天漢四年廣利降匈奴者,非遷原本也。」[4]此辨析《史》、《漢》記載之差池,見解雖較為可信,可是其間之深意卻有待發覆。

按照《史記.匈奴列傳》末記述,李廣利降匈奴在天漢四年,趙翼比較《漢書》相關記載,由於《漢書.劉屈氂傳》所言巫蠱事由害死衛皇后和太子,迅速轉向令劉屈氂及李廣利兩家敗亡,正是征和三年之事,故而,《史記.匈奴傳》言天漢四年廣利降匈奴,令李廣利之降竟在衛太子死之前,顯然非出自司馬遷之手筆,當屬褚少孫等人有意篡改。

《漢書.劉屈氂傳》敘述:「其明年,貳師將軍李廣利將兵出擊匈奴,丞相為祖道,送至渭橋,與廣利辭決。廣利曰:『願君侯早請昌邑王為太子。如立為帝,君侯長何憂乎?』屈氂許諾。昌邑王者,貳師將軍女弟李夫人子也。貳師女為屈氂子妻,故共欲立焉。」所謂「其明年」正是巫蠱事起導致衛皇后、太子死亡之後的那一年,也就是征和三年,而且《漢書.武帝紀》中明確記錄了貳師將軍將七萬人出兵,時間是此年的春三月,距離太子之敗亡僅半年左右。丞相劉屈氂和李廣利是兒女親家,李廣利又將出兵匈奴,臨行前他關照劉屈氂,讓他出面,請武帝立自己妹妹李夫人之子昌邑王為太子。此種私密對話,當然並無第三者聽聞,但是如此敘述卻道出了李廣利、劉屈氂的心意,比較接近真相,揭示出巫蠱案之起因就是爭權奪利,李、劉二者要推翻衛太子,以李夫人之子昌邑王取而代之,依此足見李廣利並非巫蠱之獄局外人,而恰是幕後推手。

《史記.外戚世家》云:「李夫人蚤卒,其兄李延年以音幸,號協律。協律者,故倡也。兄弟皆坐奸,族。是時其長兄廣利為貳師將軍,伐大宛,不及誅,還,而上既夷李氏,後憐其家,乃封為海西侯。」此種敘述更把李廣利與李家被族滅相區隔,更凸顯作者有意掩蓋導致李家結局之政治原因,然則《史記》上述顛倒時間的敘述,卻欲蓋彌彰,其用心蓋企圖模糊史實,以撇清李廣利與巫蠱之干係,而更深層次的目的則是遮蔽其對立面之幕後角力者霍光之形跡,在武帝、昭帝之皇位嬗遞過程裡,霍光儼然是一個恪守武帝遺詔的忠臣,皇位之傳承顯得平和吉祥,天衣無縫。

而《漢書.佞幸傳》記述李延年「而李夫人產昌邑王,延年繇是貴為協律都尉。」《漢書.外戚傳》之《孝武李夫人傳》則說:「其後(指李夫人卒後),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延年為協律都尉……其後李延年弟季坐奸亂後宮,廣利降匈奴,家族滅矣。」指李廣利封海西侯和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幾乎同時,而李延年弟季坐奸亂後宮並非在貳師伐大宛之時,實際上是在李廣利最後一次出兵匈奴之時,《漢書.五行志》中之下記載:「征和三年,貳師七萬人沒不還。」此種記述無意割裂李家滅亡與武帝末期詭譎政治之聯繫,顯露血雨腥風之冰山一角,就比較真實可靠。

而《史記》閃爍其詞蓋出自褚先生所補,關於褚先生,即褚少孫,在《史記.孝武本紀》之《集解》、《索隱》中有介紹,他是潁川人,仕元成間。而按《史記.三代世表》褚先生對於黃帝的定義曰:「《傳》云天下之君王為萬夫之黔首請贖民之命者帝,有福萬世。黃帝是也……漢大將軍霍子孟名光者,亦黃帝后世也。」可見他是霍光的崇拜者,霍光一生多有不可告人之事,褚先生在《史記》裡為霍光作尊者諱,而這大有悖於司馬遷的「實錄」精神。

《漢書.霍光傳》記載霍中孺與衛少兒私通而生霍去病,此後娶婦則生霍光,故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異母之弟。他是晚年漢武帝身邊的人。若探究巫蠱事發,其目標是消滅衛皇后和太子勢力,然而,一旦目的達成,俟幕後黑手李廣利出兵匈奴,先前的巫蠱利劍卻掉頭指向了始作俑者,令劉屈氂和李廣利兩家陷於無底深淵,甚至《漢書.武帝紀》述及:「後元元年春正月……昌邑王髆薨。」此所謂「薨」,從時間點看,緊接著征和四年,蓋死於非命也。因此,面對這樣的處境,孤懸境外的李廣利亦返國無門,其最終下落也無從查考[5]。如此劇變發生於武帝朝之末期,時間節點可能正好在衛皇后、太子冤死,貳師將軍出征之後。若武帝一息尚存,權柄在握,一言九鼎,對此豈能容忍!它完全溢出了政治常態,其混亂如同野馬之脫韁。故而,此也反映當時操縱政局者已經不是武帝,而是另有其人,那就是霍光。

武帝崩,其諸子中,除了衛太子(又稱戾太子)、昌邑王已死,尚有成年皇子燕剌王旦、廣陵王胥可以繼位,然而,霍光掌控武帝身後之朝政,據說武帝病重時候,自己立少子為太子,年僅八歲,這就是漢昭帝。《漢書》記載,當時就有人直指霍光搞鬼,卻也奈何他不得。世所共知,昭帝在位十一年,不過是霍光手裡的傀儡而已。當這位可憐的少年皇帝駕崩,霍光遇到了另立一個傀儡的麻煩。

二、昌邑王之被徵與遭廢

選擇昭帝之後皇位繼承人,令霍光追悔莫及者,莫過於挑選了昌邑王劉髆之子劉賀,由於一試不靈,加以廢黜,此令他也亂了方寸,倉促間再選「流落民間」的衛太子孫,也就是後來的漢宣帝,正是此人,令霍光家族遭遇滅頂之災。劉髆死後,其子劉賀繼嗣其昌邑王位。《漢書.霍光傳》云:「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獨有廣陵王胥在,群臣議所立,咸持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內不自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意。光以其書視丞相敞等,擢郎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賀者,武帝孫,昌邑哀王子也。」在昭帝死後,武帝尚有一子廣陵王胥在世,以其人繼位,原本順理成章,然而,霍光不肯接納,因此,迎昌邑王劉賀入朝。

上已述及,老昌邑王劉髆死於後元元年[6],他與自己所依託的李家幾乎同時告別人世。劉賀作為繼嗣者,他沒有被斬草除根,也緣於霍光尚存一絲憐憫之心,否則處死他,亦非難事。因此,霍光不憚使用此人做昭帝繼承人,繼續扮演傀儡角色。

由於兩代昌邑王均關聯著霍光之陰謀,若一旦真相大白於天下,會令武帝身後之漢劉政權十分難堪,一部前漢書不知道如何書寫,所以修《漢書》者故意避諱,掩蓋歷史,亦令當事人昌邑王的面目顯得含糊不清,甚至遭到歪曲。

關於兩代昌邑王之年歲,史書似乎並無明確的交待,只是宣帝曾經派張敞監視昌邑王行止,按《漢書.武五子傳》曰:「(宣帝)元康二年遣使者賜山陽太守張敞璽書曰:『制詔山陽太守:其謹備盜賊,察往來過客。毋下所賜書!』敞於是條奏賀居處,著其廢亡之效,曰:『臣敞地節三年五月視事,故昌邑王居故宮,奴婢在中者百八十三人,閉大門,開小門,廉吏一人為領錢物市買,朝內食物,它不得出入。督盜一人別主徼循,察往來者。以王家錢取卒,迾宮清中備盜賊。臣敞數遣丞吏行察。四年九月中,臣敞入視居處狀,故王年二十六七,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銳卑,少鬚眉,身體長大,疾痿,行步不便。衣短衣大絝,冠惠文冠,佩玉環,簪筆持牘趨謁。臣敞與坐語中庭,閱妻子奴婢。臣敞欲動觀其意,即以惡鳥感之,曰:「昌邑多梟。」故王應曰:「然。前賀西至長安,殊無梟。復來,東至濟陽,乃復聞梟聲。」臣敞閱至子女持轡,故王跪曰:「持轡母,嚴長孫女也。」臣敞故知執金吾嚴延年字長孫,女羅紨,前為故王妻。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妻十六人,子二十二人,其十一人男,十一人女。昧死奏名籍及奴婢財物簿。臣敞前書言:「昌邑哀王歌舞者張修等十人,無子,又非姬,但良人,無官名,王薨當罷歸。太傅豹等擅留,以為哀王園中人,所不當得為,請罷歸。」故王聞之曰:「中人守園,疾者當勿治,相殺傷者當勿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罷之?」其天資喜由亂亡,終不見仁義如此。後丞相禦史以臣敞書聞,奏可。皆以遣。』上由此知賀不足忌。」張敞受宣帝之令,定期向他報告故昌邑王之動靜,《漢書.張敞傳》曰:「宣帝初即位,廢王賀在昌邑,上心憚之,徙敞為山陽太守。」足見宣帝對於被廢的昌邑王懷有深深的戒心。霍光死於地節二年,宣帝「始躬親朝政」,地節四年秋,宣帝剷除霍光家族,風雲突變,政局微妙,在地節四年九月,張敞登門入戶,與故昌邑王直接接觸,並且記錄見面情形,此上奏等同實錄,頗具價值,尤其談到當時「故王年二十六七」,若其觀察不誤,則可證昌邑王劉賀生年當在征和元年(西元前92 年)或稍前,而至後元元年(西元前88 年)其父老昌邑王劉髆就去世了。關於故昌邑王劉賀的容貌和精神狀態,張敞作了寫實性刻畫:「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銳卑,少鬚眉,身體長大,疾痿,行步不便。衣短衣大絝,冠惠文冠,佩玉環,簪筆持牘趨謁。」妻子眾多,不到三十之人,已經萎頓不堪,面色青黑,眼睛細小,鼻末尖而扁,鬚眉稀疏,他被拘禁在「故昌邑王居故宮」,行動失去自由,張敞表達其觀感曰「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其人大概智商不高,此種觀感是否準確,不得而知矣。總之,宣帝為之釋懷,感覺不足畏忌也。

而《漢書》關於老昌邑王劉髆身世之敘述,比小昌邑王劉賀更加朦朧不明,若劉賀生於征和元年(西元前92 年),當時其父劉髆應已成年。《漢書.夏侯始昌傳》云:「夏侯始昌,魯人也。通《五經》,以《齊詩》、《尚書》教授。自董仲舒、韓嬰死後,武帝得始昌,甚重之。始昌明於陰陽,先言柏梁台災日,至期日果災。時昌邑王以少子愛,上為選師,始昌為太傅。年老,以壽終。族子勝亦以儒顯名。」按《漢書.武帝紀》元鼎二年春起柏梁台,至太初元年柏梁台災,《漢書.五行志》上亦有相同記載。皇子劉髆於天漢四年,立為昌邑王,所以,夏侯始昌成為昌邑王劉髆老師,應該在太初元年至天漢四年之間,也即劉髆被封昌邑王之際。《漢書.武帝紀》記載元狩元年(西元前122 年)丁卯,「立皇太子」。《漢書.外戚傳》記述武帝皇后衛子夫「元朔元年生男據」,元朔元年(西元前128 年)至元狩元年(西元前122 年)太子六歲。《史記.萬石列傳》說:「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選群臣可為傅者,慶自沛守為太子太傅,七歲遷為御史大夫。」此指立太子之後,再選石慶為太子太傅,太子應在七、八歲之時。《漢書.二疏傳》曰:「在位五歲,皇太子年十二,通《論語》《孝經》。」疏廣、疏受做宣帝皇太子也就是後來的漢元帝的太傅、少傅,共計五年光陰,那時候皇太子已經十二歲了,據此可見,皇太子七、八歲時,宣帝為之選太傅、少傅。《大戴禮記.保傅》曰:「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清人王聘珍撰《大戴禮記解詁》云:「盧注云:『小學,謂虎闈,師保之學也。大學,王宮之東者。束髪,謂成童。《白虎通》云「八歲入小學,十五入大學」是也。此太子之禮。』」[7]此符合儒家禮儀規範。故以此類推,夏侯始昌擔任皇子劉髆「太傅」,尚屬小學,也理應在劉髆八歲之年,而按照上述記述,武帝之所以遴選夏侯始昌作劉髆老師,是和夏侯始昌準確推測柏梁台災日子相關,所以大概在太初元年之後一年或兩年就選定夏侯始昌為劉髆之師傅,那正是太初二年(西元前103年)或三年(西元前102 年),那時劉髆八歲。而到其長子劉賀在征和元年(西元前92 年)出生,劉髆恰好十九歲左右[8],此「雖不中,不遠矣」,《漢書.枚皋傳》曰:「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顏師古注曰:「武帝晚得太子。」二十九歲得子,已屬晚得,所以劉髆十九歲得長子劉賀,於年歲而論,恰屬正常,可憐的是,劉髆僅僅活了二十三歲,就非正常死亡了。

昭帝之後,在武帝朝,「武五子」尚有廣陵王劉胥在世,但是,由於行為失檢,據說他早就喪失了繼承權。《漢書.路溫舒傳》說:「皆以昌邑尊親。」因而,召昌邑王劉髆之子劉賀入宮,並非意外,他是武帝的孫子,可以繼昭帝之位。依此可見,武帝身後寥落,是為一代英主所始料未及者也,昌邑王算是霍光手中幾乎唯一的選擇,漢劉血脈岌岌乎危哉!庶幾繫於其人之一線。

在武帝朝,關於殺父之仇,《春秋》大義渲染得比天還大。雖然父親去世,劉賀尚不及五歲,但是,關於自家身世,他成長之後,不會毫不知曉。元平元年(西元前74 年),當霍光派人迎接昌邑王入宮,作為一個十九歲的青年,劉賀心潮澎湃,不可抑制,當難以虛飾。《漢書.武五子傳》曰:


「……大將軍霍光徵王賀典喪。璽書曰:『制詔昌邑王:使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徵王,乘七乘傳詣長安邸。』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書。其日中,賀發,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從者馬死相望於道。郎中令龔遂諫王,令還郎謁者五十餘人。賀到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過弘農,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至湖,使者以讓相安樂。安樂告遂,遂入問賀,賀曰:『無有。』遂曰:『即無有,何愛一善以毀行義!請收屬吏,以湔灑大王。』即捽善,屬衛士長行法。賀到霸上,大鴻臚郊迎,騶奉乘輿車。王使僕壽成御,郎中令遂參乘。旦至廣明東都門,遂曰:『禮,奔喪望見國都哭。此長安東郭門也。』賀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門,遂復言,賀曰:『城門與郭門等耳。』且至未央宮東闕,遂曰:『昌邑帳在是闕外馳道北,未至帳所,有南北行道,馬足未至數步,大王宜下車,鄉闕西面伏,哭盡哀止。』王曰:『諾。』到,哭如儀。 
王受皇帝璽綬,襲尊號。即位二十七日,行淫亂。大將軍光與群臣議,白孝昭皇后,廢賀歸故國,賜湯沐邑二千戶,故王家財物皆與賀。及哀王女四人各賜湯沐邑千戶。語在《霍光傳》。國除,為山陽郡。」


是什麼令霍光萬般無奈,改變心意?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劉賀心懷食肉寢皮的仇恨,霍光應該感覺到了,在劉賀與霍光之間,兩者不共戴天,絕對不可調和。故此,霍光出爾反爾,迅速廢黜昌邑王繼任大位。

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大臣廢黜新立之天子,在整個歷史上都屬於驚天之舉,所以,霍光竭力達成程式之完整,以堵天下悠悠之口。《漢書.霍光傳》云:


「既至,即位,行淫亂。光憂懣,獨以問所親故吏大司農田延年。延年曰:『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選賢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於古嘗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給事中,陰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圖計,遂召丞相、禦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會議未央宮。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且漢之傳諡常為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如令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群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於是議者皆叩頭,曰:『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令。』 
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皇太后乃車駕幸未央承明殿,詔諸禁門毋內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還,乘輦欲歸溫室,中黃門宦者各持門扇,王入,門閉,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為?』大將軍跪曰:『有皇太后詔,毋內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驚人如是!』光使盡驅出昌邑群臣,置金馬門外。車騎將軍安世將羽林騎收縛二百餘人,皆送廷尉詔獄。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謹宿衛,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負天下,有殺主名。』王尚未自知當廢,謂左右:『我故群臣從官安得罪,而大將軍盡繫之乎?』頃之,有太后詔召王,王聞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帳中,侍御數百人皆持兵,期門武士陛戟,陳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聽詔。光與群臣連名奏王,尚書令讀奏曰: 
丞相臣敞、大司馬大將軍臣光、車騎將軍臣安世、度遼將軍臣明友、前將軍臣增、後將軍臣充國、御史大夫臣誼、宜春侯臣譚、當塗侯臣聖、隨桃侯臣昌樂、杜侯臣屠耆堂、太僕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農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樂成、廷尉臣光、執金吾臣延壽、大鴻臚臣賢、左馮翊臣廣明、右扶風臣德、長信少府臣嘉、典屬國臣武、京輔都尉臣廣漢、司隸校尉臣辟兵、諸吏文學光祿大夫臣遷、臣畸、臣吉、臣賜、臣管、臣勝、臣梁、臣長幸、臣夏侯勝、太中大夫臣德、臣卬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頓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廟總一海內者,以慈孝、禮誼、賞罰為本。孝昭皇帝早棄天下,亡嗣,臣敞等議,禮曰『為人後者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後,遣宗正、大鴻臚、光祿大夫奉節使徵昌邑王典喪。服斬縗,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道上不素食,使從官略女子載衣車,內所居傳舍。始至謁見,立為皇太子,常私買雞豚以食。受皇帝信璽、行璽大行前,就次發璽不封。從官更持節,引內昌邑從官騶宰官奴二百餘人,常與居禁闥內敖戲。自之符璽取節十六,朝暮臨,令從官更持節從。為書曰:『皇帝問侍中君卿:使中禦府令高昌奉黃金千斤,賜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發樂府樂器,引內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倡。會下還,上前殿,擊鐘磬,召內泰壹宗廟樂人輦道牟首,鼓吹歌舞,悉奏眾樂。發長安廚三太牢具祠閣室中,祀已,與從官飲啖。駕法駕,皮軒鸞旗,驅馳北宮、桂宮,弄彘鬥虎。召皇太后禦小馬車,使官奴騎乘,遊戲掖庭中。與孝昭皇帝宮人蒙等淫亂,詔掖庭令敢泄言要斬。太后曰:『止!為人臣子當悖亂如是邪!』王離席伏。尚書令復讀曰:
取諸侯王、列侯、二千石綬及墨綬、黃綬以並佩昌邑郎官者免奴。變易節上黃旄以赤。發禦府金錢、刀劍、玉器、采繒,賞賜所與遊戲者。與從官官奴夜飲,湛沔於酒。詔太官上乘輿食如故。食監奏未釋服未可禦故食,復詔太官趣具,無關食監。太官不敢具,即使從官出買雞豚,詔殿門內,以為常。獨夜設九賓溫室,延見姊夫昌邑關內侯。祖宗廟祠未舉,為璽書使使者持節,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徵發,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文學、光祿大夫夏侯勝等及侍中傅嘉數進諫以過失,使人簿責勝,縛嘉繫獄。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臣敞等數進諫,不變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 
臣敞等謹與博士臣霸、臣雋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倉議,皆曰:『高皇帝建功業為漢太祖,孝文皇帝慈仁節儉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後,行淫辟不軌。《詩》云:「籍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屬,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於鄭。」繇不孝出之,絕之於天下也。宗廟重於君,陛下未見命高廟,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臣請有司御史大夫臣誼、宗正臣德、太常臣昌與太祝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廟。臣敞等昧死以聞。 
皇太后詔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詔,王曰:『聞天子有爭臣七人,雖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詔廢,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脫其璽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馬門,群臣隨送。王西面拜,曰:『愚戇不任漢事。』起就乘輿副車。大將軍光送至昌邑邸,光謝曰:『王行自絕於天,臣等駑怯,不能殺身報德。臣甯負王,不敢負社稷。願王自愛,臣長不復見左右。』光涕泣而去。群臣奏言:『古者廢放之人屏於遠方,不及以政,請徙王賀漢中房陵縣。』太后詔歸賀昌邑,賜湯沐邑二千戶。昌邑群臣坐亡輔導之誼,陷王於惡,光悉誅殺二百餘人。出死,號呼市中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霍光之所以能夠廢黜已經即位之昌邑王,一則,由於霍光主政的昭帝時期,扭轉武帝窮兵黷武、鹽鐵專賣等酷政,輕徭薄賦,與民休息,令天下經濟得以有所恢復;另則,朝廷重臣左袒霍光,昌邑王入宮,反客為主,其行徑令朝廷既得利益集團快速凝聚,共同抵制昌邑藩國君臣,尤其朝中有識之士深諳武帝暴政之危害,昌邑王是武帝曾孫,難保他不成為武帝四世,令朝政重回夢魘,此遂令掃除昌邑王不至於出現驚濤駭浪。

因此,首先,應關注霍光主導的連署名單,此幾乎是其慣用伎倆。上述所謂「丞相臣敞、大司馬大將軍臣光、車騎將軍臣安世、度遼將軍臣明友、前將軍臣增、後將軍臣充國……典屬國臣武……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而此所謂「皇太后」,就是昭帝之皇后,昭帝崩,得壽僅二十一歲,所以其皇后不過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女子,自然聽憑霍光隨意擺佈。在名義上,以楊敞領銜進言,實質上是霍光導演,霍光一邊人多勢眾,除了迫使「皇太后」就範,還可以結成政治同盟,令參與者捆綁在一起,日後若要翻案,就難上加難。而這樣的戲一演再演,以致《漢書.蘇武傳》記載,甘露三年,宣帝圖畫名臣於麒麟閣,用心也如出一轍。但相對於霍光而言,妻子家族滅於宣帝之手,恰好形成反諷的效果;其次,宣讀昌邑王罪狀之一「變易節上黃旄以赤」,漢高祖以來,五德終始,漢朝尚赤或尚黃,歷來存有爭議。《漢書.郊祀志》之「贊曰:……劉向父子以為帝出於《震》,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後以母傳子,終而復始,自神農、皇帝下曆唐虞三代而漢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號,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統矣。」[9]劉向以為漢為火德,尚赤,此在《漢書.高帝紀》贊曰:「劉向云……由是推之,漢承堯運,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於火德,自然之應,得天統矣。」而文帝時公孫臣倡言漢當土德、服色上黃,劉向持不同意見,此在《漢書》中盡有載錄。日本森鹿三撰《居延出土的王莽簡》一文就收入一簡曰:「新室以土德代火家。」 [10]此恐怕是劉歆為王莽篡漢製造輿論,依然認為漢劉屬火德。而昌邑王亦堅持「變易節上黃旄以赤」,一則,企圖撥亂反正,回復漢劉尚赤之劉姓內部認識,此亦佐證尚赤並非劉向一家之傾向;另則,霍光令昌邑王嗣孝昭皇帝後,昌邑王作為武帝的孫子,對於昭帝繼承武帝皇位,他不認同其正當性,所以以尚赤來與之劃清界限。而相反例證有《漢書.雋不疑傳》之記述,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黃犢車,建黃旐,衣黃襜褕,著黃冒,詣北闕,自謂衛太子」,此偽冒者倒遵循色尚黃之規訓,而昌邑王入主朝廷不到一個月,就要連色尚黃也要變更,可見操之過急了。

晚清吳汝綸《日記》之《史學》曰:「昌邑王之廢,蓋由驟封昌邑從官而定策功臣未加恩澤,又親近昌邑群臣,在朝諸人失望,故謀廢立,張敞知之,故諫王以國輔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輩先遷者,意謂此也。宣帝知之,故霍光歸政而不受,所以安大臣之心耳。文帝入立,即夜拜宋昌、張武,又亟退絳侯,皆君臣之交未固,各生防豫之心者,昌邑愚不知此,宜其及禍,其罪狀恐亦非盡事實,要其驕溢失度,乃漢世諸侯王之積習,不足君天下,廢之固不為過也。宣帝高材好學,然喜遊俠,鬥雞走狗,以是具知閭里奸邪、吏治得失,此宣帝之器量閎遠也。其後講求吏治皆自此中來,凡在田野者,皆可隨時留心實學,何必迂板讀書耶?」[11]對照文帝、宣帝被召入立,昌邑王小不忍則亂大謀,實屬愚蠢!而隨之來到長安的昌邑群臣二百多人竟然未能為之籌畫,全部被霍光處死,亦屬慘絕人寰之事也!

《漢書.武五子傳》偽造昌邑王王宮災異之事,並在《漢書.五行志》裡,有四處記載與昌邑王相關之災變現象,企圖以宿命觀來解釋,為何昌邑王邁向天子之旅程會戛然而止[12]。然而,如此煞費苦心,亦反映霍光廢黜昌邑王絕對不是一件小事,在進退之間,不僅僅昌邑王之命運發生逆轉,而且整個前漢之歷史走向亦被改變。

三、漢劉繼嗣之斷裂與揚雄辭賦之轉變

依據衛皇后、衛太子慘死的實際情形來看,所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若衛太子尚有孫子存活,其概率極低。霍光如何看待衛太子之存在?《漢書.雋不疑傳》記述昭帝始元五年,有男子冒充衛太子出現於長安,雋不疑收縛此人,博得霍光由衷的贊歎,可見,霍光絕不希望看到衛太子及其後人出來攪局。

所以,衛太子孫也就是後來的宣帝之橫空出世,乃緣於在昭帝、昌邑王之後,霍光再無漢劉繼嗣者可覓之故。《漢書.丙吉傳》說皇曾孫也就是後來的宣帝生下來才數月,也因為其祖父衛太子事坐牢,丙吉出獄憐憫,護養曾孫,武帝本要殺盡長安獄中之囚犯,可是,由於丙吉堅守,武帝因此悔悟,曾孫得以保全。當霍光與車騎將軍張安世諸大臣議所立,丙吉推舉業已成年的皇曾孫[13]。此即宣帝的出身來歷,其中卻存在著許多疑點。《漢書.魏相傳》說:「後遷河南太守,禁止奸邪,豪強畏服。會丞相車千秋死,先是千秋子為雒陽武庫令,自見失父,而相治郡嚴,恐久獲罪,乃自免去。相使掾追呼之,遂不肯還。相獨恨曰:『大將軍聞此令去官,必以為我用丞相死不能遇其子。使當世貴人非我,殆矣!』武庫令西至長安,大將軍霍光果以責過相曰:『幼主新立,以為函谷京師之固,武庫精兵所聚,故以丞相弟為關都尉,子為武庫令。今河南太守不深惟國家大策,苟見丞相不在而斥逐其子,何淺薄也!』」此車千秋在《漢書》有傳,「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若說他一句話點醒了漢武帝,那麼漢武帝會出於對已故太子之思念,竭力去尋找他存世的後代,也就是自己的曾孫。絕對不會對車千秋厚賞高封之餘,卻置曾孫於不問。所以,實質上,車千秋誤打誤撞,緩解了霍光弄權的一個難題,如何破解武帝和衛太子之恩仇?不至於令天下繼續懸疑,並為巫蠱案劃一句號[14]。如今,車千秋死後,魏相為河南太守,治理頗見霹靂手段,而車千秋子恰為雒陽武庫令,看到父親死了,而魏相治郡嚴,自己心虛,乃自免去。此導致霍光精神緊張,所深怕者,不在一個武庫令,而在於其人身份敏感,若洩露機密,會造成天下輿論的壓力。

漢朝政治有內朝和外朝之分,武帝身後,霍光立昭帝、廢昌邑王、再立宣帝,在連串驚心動魄事件過程中,形成了以霍光為主導的內朝大臣,參與密勿。譬如近年青海發現的《趙寬碑》就表彰趙充國「內建籌策,協霍立宣」,最後他被宣帝圖畫於麒麟閣。政治內幕與儒家政治觀念嚴重叛離,政治只以其慣性無約束地發展,與經學之《春秋》之義漸行漸遠,甚至風馬牛不相及。

此至宣帝朝,給世風帶來巨大衝擊。《鹽鐵論.大論》曰:「大夫曰:『呻吟槁簡,誦死人之語,則有司不以文學。文學知獄之在廷後而不知其事,聞其事而不知其務。夫治民者,若大匠之斵,斧斤而行之,中繩則止。杜大夫、王中尉之等,繩之以法,斷之以刑,然後寇止奸禁。』」[15] 此文學經生與政治實際隔膜之甚,於現實政治絲毫無涉,亦絲毫無補。按《漢書.敘傳》云:「穉生彪。彪字叔皮,幼與從兄嗣共遊學,家有賜書,內足於財,好古之士自遠方至,父党揚子雲以下莫不造門。」由於和班嗣、班彪過從甚密,令揚雄亦有機會閱讀這些秘笈,眼界為之大開,思想也隨之改變[16]。按其《法言.問神》云:「或曰:『淮南、太史公者,其多知與?曷其雜也!』曰:『雜乎雜!人病以多知為雜,惟聖人為不雜。』」逐漸接觸前漢之當代歷史;《法言.重黎》云:「『霍?』曰:『始元之初,擁少帝之微,摧燕、上官之鋒,處廢興之分,堂堂乎忠,難矣哉!至顯,不終矣。』」《法言》所述及者,幾乎構成了半部具體而微的《漢書》,而且連昭、宣帝時十分隱晦的朝中大事,也能有所涉獵。所以,後漢王充《論衡.效力》篇認為:「殷、周以前,頗載六經,儒生所能說也;秦、漢之事,儒生不見,力劣不能覽也。」[17] 而之所以形成如此局面,是因為儒生被排斥於現實政治之外,他們並無緣參政,亦無從閱覽記錄「秦、漢之事」的史料,他們純屬政治門外漢;《論衡.謝短》篇云:「五經之後,秦、漢之事,不能知者,短也。」作為班彪門人,王充亦有幸觀看近、現代秘檔資料,因此,針對當時學風,他作如斯慨歎。而揚雄當年則從成都移居長安,閱讀視野煥然一新,對此二者所帶來的心靈衝擊,想必十分相近。《漢書》本傳記載,揚雄雖然不曾躋身中朝之臣,但是他也能稍稍觀察到成帝以及實際政治,王權的神秘感頓然消失,經學的迷障終被突破。

《漢書.揚雄傳》曰:「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

王充所謂「古」與「今」在揚雄思想中被貫通,完成了章句經生向學者、文人的轉型,逐漸認識政治為何物。其《法言.吾子》云:「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於勸也。』」此番自問自答,其實極具層次感,首先,揚雄尊重賦作為文體的特點,並非從文章學角度來否定賦作價值,其關於少作的反思,蓋出於大賦文體與政治相結合,認為諷不敵勸,勸百而諷一,具有負面作用。《法言.吾子》云:「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揚雄《答劉歆書》自述:「雄為郎之歲,自奏少不得學,而心好沈博絕麗之文。」詩人之賦和辭人之賦一樣,俱有尚麗特徵,對此揚雄並無異議,也不否認,只是辭人之賦尚麗過甚,其間有獻媚王權之嫌。而自己少年時代,仰慕司馬相如,喜歡作賦,此猶如「童子雕蟲篆刻」一般,屬幼稚行為。《漢書》本傳記載「雄年四十餘,自蜀來至游京師」,行年四十餘,已經人到壯歲,揚雄獻賦於成帝,所作《甘泉賦》、《河東賦》、《校獵賦》及《長楊賦》等,可謂嘔心瀝血,傑構迭出。然而,司馬相如所面對之武帝,具「雄才大略」,所統領之帝國,高祖至武帝,子孫綿延,國勢尚如日中天;而今,自己所處之成帝時代,前漢已經趨向衰敗,前之昭、宣帝已經危機深重,繼位者來歷曖昧,加之成帝又無繼嗣,困擾國運;雪上加霜者還有後戚干政,先有成帝寵倖趙飛燕,後有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直至王莽篡漢。揚雄所直面政治,黑暗、無序,積重難返。所以,他將所作所為一分為二,諸如天文、曆學研究、學術撰述等,屬於安貧樂道之修為,乃不朽之盛事[18];而至於寫作大賦,則失去了諷諫等意義,其終極價值,亦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因此,僅淪為干祿之俗事,故而,「壯夫不為也」。京師親身見聞、體驗,使揚雄對大賦寫作熱情銳減,甚至連作為文字遊戲,亦興味索然。至此,道與祿幾乎分道揚鑣,初唐盧照鄰《長安古意》曰:「寂寂寞寞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19] 可謂傳神寫照。

在其《反離騷》、《法言》等作品中,對屈原的人生選擇,揚雄斷然給予否定,在其心路歷程中,揚雄完成了獨立人格、批判精神的養成,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士人、經生與政治關係之解紐,從而開拓了一個嶄新的學者、文人之新疆域,遂成為中國文士的一代典型!



*本文刊於《長江學術》,2015 年第3 期(總第47 期),頁39-48。春泓師撰述此文,適與江西南昌海昏侯墓考古發掘約略同時。是日閒閱《中國國家地理》雜誌(2017年12月),見海昏侯墓劉賀內棺發掘報導,憶及此文,旋尋閱並過錄於斯。涉川記於嶺大圖書館一隅,二零一八年一月八日夜,時寒風侵蝕,四指冰冷。



*註釋:[1] 收於《清人考訂筆記》(七種)之中,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版,第243 頁。

[2] 衛青是衛皇后的同母之弟,官至大將軍;而霍去病則是衛青同母姊衛少兒所生之子,亦官至驃騎將軍。

[3] 《史記.大宛列傳》記載李廣利破宛獲汗血馬正在太初四年。

[4] 趙翼:《廿二史劄記校證》,王樹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4 年版,第7 頁。

[5] 《漢書.李廣利傳》云:「後十一歲,征和三年,貳師復將七萬騎出五原,擊匈奴,度郅居水。兵敗,降匈奴,為單于所殺。語在匈奴傳。」

[6] 《漢書.諸侯王表》記載他於天漢四年之後十一年去世,與《漢書.武帝紀》所記其薨年相同。

[7] 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王文錦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60 頁。

[8] 按《漢書.霍光傳》,列數昌邑王罪惡,其一有所謂「延見姊夫昌邑關內侯」,莫非昌邑王還有一姊?若劉賀出生時候,劉髆十九歲左右,然則其姊與劉賀年歲相去可能一二歲之間。

[9] 《漢書.敘傳》云:「是故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據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章赤帝之符。」

[10]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戰國秦漢史研究室:《簡牘研究譯叢》,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 年版,第1 頁。

[11] 吳汝綸:《桐城吳先生日記》(上、下),宋開玉整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年版,第85 頁。

[12] 《論衡.遭虎》、《論衡.商蟲》也有引述。

[13] 《漢書.杜延年傳》曰:「時宣帝養於掖廷,號皇曾孫,與延年中子佗相愛善,延年知曾孫德美,勸光、安世立焉。」此與上述敘述略有出入。

[14] 《漢書.武五子傳》曰:「贊曰……故車千秋指明蠱情,章太子之冤。千秋材知未必能過人也,以其銷惡運,遏亂原,因衰激極,道引善氣,傳得天人之佑助云。」

[15] 王利器:《鹽鐵論校注》(定本)卷第十,北京:中華書局1992 年版,第603 頁。

[16] 另揚雄《答劉歆書》自述:「雄為郎之歲,自奏少不得學,而心好沈博絕麗之文,願不受三歲之奉,且休脫直事之繇,得肆心廣意,以自克就,有詔可不奪奉,令尚書賜筆墨錢六萬,得觀書於石室。」見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91 年版,第411 頁。可見在學術上,揚雄如饑似渴地補充不足,以改善知識結構,而班氏藏書與石室兩處均是其新知來源。

[17] 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 年版,第580 頁。

[18] 桓譚曰:「楊雄不貧,則不能作《玄》《言》。」見桓譚:《新輯本桓譚新論》,朱謙之校輯,北京:中華書局2009 年版,第2 頁。

[19] 盧照鄰:《盧照鄰集箋注》卷二《七言古詩》,祝尚書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86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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