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君繪製石川啄木版畫(藏書票) |
*本篇所錄詩歌選自〔日〕石川啄木著,周作人譯:《一封誰見了都會懷念我的長信:石川啄木詩歌集》,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
《一握砂》
〈愛自己的歌〉
一八
在甚麼地方輕輕的有蟲鳴著似的
百無聊賴的心情
今天又感到了。
〔頁12〕
一九
覺得心將被吸進
非常黑暗的洞穴裡去似的
困倦的就睡了。
〔頁13〕
二〇
但願我有
愉快的工作
等做完再死吧。
〔頁13〕
二五
眼淚啊,眼淚啊,
真是不可思議啊,
用這洗過了之後,心裡就想遊戲了。
〔頁15〕
三一
「為這點事就死去嗎?」
「為這點事就活著嗎?」
住了,住了,不要再回答了!
〔頁21〕
三二
偶然得到的
這平靜的心情,
連時鐘的報時聽起來也很好玩。
〔頁21〕
三五
甚麼地方像是有許多人
競爭著抽簽的樣子,
我也想要去抽。
〔頁22〕
三九
不知怎的想坐火車了,
下了火車
卻沒有去處。
〔頁23〕
四〇
有時走進空屋裡去吸煙,
哎呀,只因為想
一個人待著。
〔頁24〕
四一
無緣無故的覺得寂寞了
就出去走走,我成了這麼個人,
至今已是三個月了。
〔頁24〕
四三
可悲的是,
給那滿足不了的利己的念頭
纏得沒有辦法的男子。
〔頁25〕
四五
像從百年的長眠裡醒過來似的,
打個呵欠,
沒有想著甚麼事。
〔頁25〕
五〇
有沒有
用從高處跳下似的心情,
了此一生的辦法呢?
〔頁27〕
五一
這些日子裡,
胸中有隱藏著的悔恨,——
不叫人家笑我。
〔頁27〕
五六
把我看作不中用的
歌人的人,
我向他借了錢。
〔頁29〕
五七
遠遠的聽見笛子的聲音,
大概因為低著頭的緣故吧,
我流下淚來了。
〔頁29〕
五八
說那樣也好,這樣也好的
那種人多快活,
我很想學到他的樣子。
〔頁30〕
六四
給性情易變的人做事,
深深的覺得
這世間討厭了。
〔頁32〕
六六
愉快的疲勞呀,
連氣也不透,
幹完工作後的疲勞。
〔頁32〕
六七
假裝睡著,勉強打呵欠,
為甚麼這樣做呢?
因為不願讓人家覺察自己的心事。
〔頁33〕
六八
停住了筷子,忽然的想到,
於今漸漸的
也看慣了世間的習氣了。
〔頁33〕
七一
死吧死吧,自己生著氣,
沉默著的
心底的黑暗的空虛。
〔頁34〕
七三
父母和兒子
懷著不同的心思,靜靜的對著,
多麼不愉快的事呀。
〔頁35〕
七六
很會笑的青年男子
要是死了的話,
這個世間總要寂寞點吧。
〔頁36〕
七七
無端地想要
在草原上面跑一跑,
直到喘不過氣來。
〔頁36〕
七八
穿上新洋服甚麼的,
旅行去吧,
今年也這麼想過。
〔頁36〕
八九
寬大的心情到來了,
走路的時候
似乎肚子裡也長了力氣。
〔頁44〕
九〇
只因為想要獨自哭泣,
到這裡來睡了,
旅館的被褥多舒服呀。
〔頁44〕
九一
朋友啊,別討厭,
乞食者的下賤,
餓的時候我也是這般。
〔頁45〕
九二
新墨水的氣味,
打開塞子時,
沁到飢餓的肚子裡去的悲哀。
〔頁45〕
九四
哪怕只讓我低過一次頭的人,
都死了吧!
我曾這樣的祈禱。
〔頁46〕
九六
有著豐富的才能,
卻為妻子的緣故而煩惱的友人,
我為他而悲哀。
〔頁46〕
一〇〇
誰看去都是一無可取的男子來了,
他擺了一通架子又回去:
有像這樣可悲的事麼?
〔頁48〕
一〇一
不管怎樣勞動,
不管怎樣勞動,我的生活還是不能安樂:
我定睛看著自己的手。
〔頁48〕
一〇二
將來的事好像樣樣都看得見,
這個悲哀啊,
可是拂拭不掉。
〔頁48〕
一〇三
正如有一天,
急於想喝酒,
今天我也急於想要錢。
〔頁49〕
一〇七
對自誇的友人
隨口應答者,
心裡好像給予一種施舍。
〔頁50〕
一一〇
多麼可悲呀,
彷彿頭裡面有個山崖,
每天有泥土在坍塌。
〔頁51〕
一一五
這一天同胞的臉
顯得卑鄙不堪,
就躲在家裡吧。
〔頁53〕
一一六
下一次的休息日就睡一天看吧,
這樣想著,打發走了
三年來的時光。
〔頁53〕
一一七
有時候覺得我的心
像是剛烤好的
麵包一樣。
〔頁53〕
一二三
那天晚上我想寫一封
誰看見了都會
懷念我的長信。
〔頁55〕
一二七
尋求新的心情
今天又徬徨著來到
名字也不知道的街上。
〔頁61〕
一二九
我在這裡
幹甚麼呢?
有時像這樣吃了一驚,望著室內。
〔頁61〕
一三三
想顯示甚麼不可思議的事,
人家都在吃驚的時候,
自己就消逝掉。
〔頁63〕
一三四
人人的心裡邊,
都有一個囚徒
在呻吟著,多麼悲哀呀。
〔頁63〕
一三六
連偷竊這事我也不覺得是壞的。
心情很悲哀,
可以躲避的地方也沒有。
〔頁64〕
一四一
有個女人,
挖空心思不違背我的囑咐,
看著時也是可悲啊!
〔頁65〕
一四四
我所抱的一切思想
彷彿都是沒有錢而引起的;
秋風吹起來了。
〔頁67〕
一四五
寫了無聊的小說覺得高興的
那個男子多可憐啊,
初秋的風。
〔頁67〕
一四六
秋風來了,
從今天起我不想再和那肥胖的人
開口說話了。
〔頁67〕
一四七
今天有了這樣一種心情:
好像在筆直的
看不到頭的街上走路。
〔頁68〕
一四八
不想忘記那
甚麼事也不惦念,
匆匆忙忙度過的一天。
〔頁68〕
一四九
笑著說甚麼事都是錢,錢
過了一會兒
忽然又起了不平的念頭。
〔頁68〕
〈煙〉
一五四
在藍天裡消逝的煙,
寂寞的消逝的煙啊,
與我有點兒想像吧。
〔頁71〕
一五八
從教室的窗戶裡逃出去,
只是一個人,
到城址裡去睡覺。
〔頁72〕
一六〇
說是悲哀也可以說吧,
事物的味道,
我嘗得太早了。
〔頁73〕
一六五
在城址的
石頭上坐著,
獨自嘗試樹上的禁果。
〔頁74〕
一六六
後來捨棄了我的友人,
那時候也在一起讀書,
一起玩耍。
〔頁75〕
一七一
想起罷課的事情來,
現今已不那麼興奮了,
悄悄的覺得寂寞。
〔頁76〕
一七五
那時候愛讀的書啊,
如今大部分
並不流行了。
一七六
像一塊石頭,
順著坡滾下來似的,
我到達了今天的日子。
〔頁82〕
一七九
我眼睛裡燃著對知識的無限欲求,
使姐姐擔憂,
以為我是戀愛著甚麼人。
〔頁83〕
一八〇
把蘇峰的書勸我看的友人,
早已退學了,
為了貧窮的關係。
〔頁83〕
一八二
一個老師告訴我,
曾有人恃著自己有才能,
耽誤了前程。
〔頁84〕
一八三
當年學校裡的頭一號懶人,
現在認真的
在勞動著。
〔頁84〕
一八七
我的心情,
今天也悄情的要哭泣了,
友人都走著各自的道路。
〔頁86〕
一八八
比人先知道了戀愛的甜味,
知道了悲哀的我,
也比人先老了。
〔頁86〕
一九二
夢醒了忽然的感到悲哀,
我的睡眠
不再像以前那樣安穩了。
〔頁87〕
一九六
友人有一天都散到西方去了,
已經過了八年,
沒有成名的人。
〔頁89〕
一九八
像斷了線的風箏似的,
少年時代的心情
輕飄飄的飛去了。
〔頁89〕
二〇〇
像有病的野獸似的,
我的心情啊,
聽了故鄉的事情就安靜了。
〔頁90〕
二〇六
兩天前看見了高山的畫,
到了今晨
忽然懷念起故鄉的山來了。
〔頁92〕
二零九
沒有甚麼目的,
說起鄉裡的甚麼事情,
秋夜烤年糕的香味。
〔頁93〕
二三〇
我走去執著他的手,
哭著就安靜下去了,
那喝醉酒胡鬧的從前的友人。
〔頁104〕
二三四
因了京城裡的雨,
想起雨來了,
那落在馬鈴暮的紫花上面的雨。
〔頁106〕
二三八
我所想的事情
大概是不錯的了,
故鄉的消息到來的早晨。
〔頁107〕
二四一
哎呀,那個有男子氣慨的靈魂啊,
現今在哪裡,
想著甚麼呀?
〔頁108〕
二四六
踏著故鄉的泥土,
我的腳不知怎的輕了,
我的心卻沉重了。
〔頁110〕
二五二
對著故鄉的山,
沒有甚麼話說,
故鄉的山是可感激的。
〔頁112〕
〈秋風送爽〉
二五三
遙望故鄉的天空,
獨自升上高高的房屋,
又憂愁的下來了。
〔頁113〕
二五五
悲哀的要算秋風了吧,
以前偶然才涌出的眼淚,
現在卻時常流下了。
〔頁113〕
二五八
讀了就知道憂愁的書
給焚燒了的
古時的人真是痛快呀。
〔頁114〕
二五九
一切都虛無似的
把悲哀聚集在一起的
暗下來的天氣。
〔頁115〕
二六一
秋天來了,
像用水洗過似的,
所想的事情都變清新了。
〔頁115〕
二六二
憂愁著走來,
爬上小山,
有不知名的鳥在啄荊棘的種子。
〔頁116〕
二六三
秋天的十字路口,
吹向四條路的那三條的風,
看不見它的蹤跡。
〔頁116〕
二六四
能夠比誰都先聽到秋聲,
有這種特性的人
也是可悲吧。
〔頁116〕
二六五
雖然是看慣的山
秋天來了,
也恭敬的看,有神住在那裡吧。
〔頁121〕
二六六
在世上我可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
漫長的日子,
唉唉,為甚麼這樣的憂思呢?
〔頁121〕
二六九
試想變成
孩提時代的我,
同人家說說話看。
〔頁122〕
二七一
我們肩頭相摩的時候,
所看見的那一點,
把它記在日記裡了。
〔頁123〕
二七三
想暫時忘記了也罷,
像鋪地的石頭
給春天的草埋沒了一樣。
〔頁123〕
二七六
旱天的雨嘩啦嘩啦的下了,
庭前的胡枝子
稍微有點凌亂了。
〔頁124〕
二七七
秋日的天空寥廓,沒有片影,
覺得太寂寞了,
有烏鴉甚麼的飛翔也好。
〔頁125〕
二八〇
不知甚麼時候
忘記了哭的我,
沒有人能使得我哭麼?
〔頁126〕
二八一
唉,酒的悲哀
涌到我身上,
站起來舞一會兒吧。
〔頁126〕
二八四
把只不過得到一個人的事,
作為大願,這是少年時候的錯誤。
〔頁127〕
二八九
這樣的熱淚,
在初戀的日子也曾有過,
以後就沒有哭的日子了。
〔頁128〕
二九三
不說相思的話的人,
送了來的
勿忘草的意思很清楚。
〔頁130〕
二九四
像秋雨時候容易彎的弓似的,
這一陣子,
你不太親近我了。
〔頁130〕
二九九
世界一起頭,
先有樹林,
半神的人在裡邊守著火吧?
〔頁132〕
三〇一
天地之間只有
我的悲哀和月光
還有籠罩一切的秋夜。
〔頁133〕
三〇二
徬徨行走,像是揀拾著
悲哀的夜裡
漏出來的東西的聲音。
〔頁133〕
〈難忘記的人們〉
三〇五
恃著還年輕,
數數自己的歲數,凝視著指頭,
旅行也厭倦了。
〔頁135〕
三一四
友人給我飯吃了,
卻辜負了那個友人;
我的性格多可悲呀。
〔頁142〕
三二〇
敘述漂泊的憂愁
沒有寫成功的草稿,
字跡多麼難讀啊。
〔頁144〕
三二一
好幾回想要死了,
終於沒有死,
我過去又可笑又可悲。
〔頁144〕
三二三
喃喃的
口中說著甚麼高貴的事情,
也有這樣的乞丐。
〔頁145〕
三二四
請你把我看作一個不足取的男子吧,
彷彿這樣說著就入山去了,
像神似的友人。
〔頁145〕
三二八
空有著智慧
和深深的慈悲,
友人卻無事可做的閑遊著。
〔頁146〕
三二九
不得志的人們
聚集了來飲酒的地方
那是我的家裡。
〔頁147〕
三三二
像沒有甚麼事似的笑聲,
同酒一起,
彷彿沁進我的心腸。
〔頁148〕
三三三
咬住了呵欠,
在夜車窗前告別,
那離別如今覺得不滿意。
〔頁148〕
三三八
日記上記著:
秋風刮著街旁的洋槐,
刮著白楊,煞是可悲啊。
〔頁150〕
三四五
不會處世,
我不是私下裡
以此為榮麼?
〔頁152〕
三四六
曾經有人對我說過:
「你那精瘦的身子
全是反叛精神的凝結。」
〔頁152〕
三四九
如今想來,
輸的是我,
引起爭吵的也是我。
〔頁153〕
三五一
他在告辭裡說:
「你曾經三次,
把劍比在我的喉嚨上。」
〔頁154〕
三五二
爭吵了一場,
痛恨而別的友人,
我覺得他可懷戀的日子也到來了。
〔頁154〕
三五三
唉唉,那個眉目秀麗的少年啊,
我叫他作兄弟,
他微微的笑了。
〔頁155〕
三五八
太平無事,
所以厭倦了,
這時期真可悲哀呀。
〔頁156〕
三六二
臨別的時候,
我和當初當作敵人憎恨過的友人,
握了半天手。
〔頁162〕
三六四
下著雨雪,
在石狩原野的火車裡
讀著屠格涅夫的小說。
〔頁162〕
三六六
離別了,偶然一眼,
無緣無故的,
覺得冰冷的東西沿著面頰流下來了。
〔頁163〕
三七二
心想今夜就盡量的哭吧,
住了下來的旅店裡,
茶是微溫的。
〔頁165〕
三七七
以寂寞為敵為友,
也有人在雪地裡,
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頁167〕
三七八
坐了火車很疲倦了,
還是斷斷續續的想,
這也是我的可愛的地方吧。
〔頁167〕
三八二
並不想念甚麼事情,
整整一天,
專心聽那火車的聲響。
〔頁168〕
三八七
唉唉,在這國的邊境,
我喝著酒,
像啜了悲哀的渣滓似的。
〔頁170〕
三八八
飲酒時悲哀就一下子涌上來,
睡覺沒做夢,
心裡也覺得愉快。
〔頁170〕
三九六
等我醉得幾乎死了,
對我說種種
悲哀的事情的人。
〔頁173〕
三九七
人家問怎麼樣了,
我在蒼白的酒醉初醒的
臉上裝出了笑容。
〔頁173〕
四〇〇
像慕著火光的蟲一樣,
慣於走進那
燈火明亮的家裡。
〔頁174〕
四〇二
枕著那膝頭,
可是我心裡所想的
都是自己的事情。
〔頁175〕
四〇四
最近聽說情敵
已經死去,
那是個聰明過分的男子。
〔頁176〕
四〇五
十年前所作的漢詩,
醉了時就唱著,
在旅行中老了的友人。
〔頁176〕
四一二
有些回憶
像穿髒的襪子似的
有很不爽快的感覺。
〔頁182〕
四一五
這是甚麼時候了,
夢中忽然聽見覺得高興,
唉唉,那個聲音好久沒聽到了。
〔頁184〕
四一七
沒有甚麼事似的說的話,
你也沒有甚麼事似的聽了吧,
就只是這點事情。
〔頁184〕
四二〇
在那時候來不及說的
重要的話至今還
留在我的胸中。
〔頁185〕
四二五
像山裡的孩子們
想念山的樣子,
悲哀的時候想起你來了。
〔頁187〕
四二六
忘記了的時候,
忽然的會有引起回憶的事情,
終於是忘記不了。
〔頁187〕
四二七
聽說是病了,
也聽說好了,
隔著四百里路,我是茫然了。
〔頁188〕
四二八
街上見到像你的身姿的時候,
心就跳躍了,
你覺得可悲吧。
〔頁188〕
四二九
那個聲音再給我聽一遍,
胸中就完全明朗了吧,
今晨也這麼想。
〔頁188〕
四三〇
匆忙的生活當中,
時時這樣的沉思啊,
這都是為了誰的緣故。
〔頁189〕
四三二
在死以前願得再會一回,
若是這樣說了,
你也會微微點首的吧。
〔頁189〕
四三三
有時候,
想起你來,
平安的心忽然的亂了,可悲啊。
〔頁190〕
四三四
離別以來年歲加多了,
對於你的思慕之情
卻是一年年的增長了。
〔頁190〕
四三六
很長的書信,
三年之內來了三次,
我大概去過四次信吧。
〔頁191〕
〈脫手套的時候〉
四四三
買新書來讀的夜半,
這個快樂也是
長久的不能忘記。
〔頁195〕
四五八
不知道甚麼地方,
有燒著橘子皮似的氣味,
天色已近黃昏了。
〔頁204〕
四五九
很熱鬧的年輕女人的集會的
聲音已經聽厭,
覺得寂寞起來了。
〔頁204〕
四六八
一時安靜下來的
傍晚的廚房裡,
剩下的火腿的香味啊。
〔頁207〕
四七〇
交換了很長的接吻後分別了,
深夜的街上
遠遠的失了火。
〔頁208〕
四七三
沒有事情的信冗長的寫了一半,
忽然覺得冷靜,
走到街上去。
〔頁209〕
四七四
吸著潮濕的卷煙,
我所想的事情
大概也都微微的潮濕了。
〔頁209〕
四八五
斑駁的日影進入了
後山的杉樹林,
秋天的午後。
〔頁213〕
四九〇
從前很容易生氣的我的父親
近日不生氣了,
但願他還是生氣吧。
〔頁214〕
四九二
覺得傷心,難以忍受的一天,
無緣無故的想看看海,
來到了海邊。
〔頁215〕
四九三
平坦的海看厭了,
轉過身去,
把眼睛看花了的紅帶子啊。
四九四
今天遇見的街市的女人,
一個個都像是
失了戀回去的樣子。
〔頁216〕
四九七
在那回旅行的夜車的窗口,
想到了
我的前途的悲哀。
〔頁221〕
五〇五
賣來賣去的
只剩下翻得很髒的德文字典,
夏天到了末尾了。
〔頁223〕
五〇六
沒有緣故的憎惡著的友人
甚麼時候變得要好了,
秋天漸漸的深了。
〔頁224〕
五〇九
從今天起,
從我也打算呷酒的這一天起,
秋風吹了起來。
〔頁225〕
五一七
悲哀的戀愛呀,
獨自嘟嚷著,
在夜半的火盆裡添上了炭。
〔頁227〕
五二五
假如有時請給點煙草吧,
走近前來的流浪的人,
我和他在深夜裡談話。
〔頁230〕
五二六
像是從曠野裡回來的樣子,
回來了的時候
獨自在東京的夜裡行走著。
〔頁230〕
五三五
晴天來到公園裡,
一面走著,
知道自己近來衰弱了。
〔頁233〕
五四〇
不能忘記的臉啊,
今天在街上
為捕吏牽走的帶著笑的男子。
〔頁235〕
五四三
我的友人啊,
今天也背著沒有母親的孩子
在那城址徬徨吧。
〔頁236〕
五四四
夜深了,
從辦公的地方回來
抱著剛才死了的孩子。
〔頁236〕
五四五
臨死的時候
說是微微叫了兩三聲,
勾出我的眼淚來了。
〔頁241〕
五四七
晚秋的空氣
差不多只吸了三平方尺
就此去了的我的兒子。
〔頁241〕
《可悲的玩具》
一
呼吸的時候
胸中有一種聲響,
比冬天的風還荒涼的聲響!
〔頁248〕
二
雖是閉了眼睛,
心裡卻甚麼都不想。
太寂寞了,還是睜開眼睛吧。
〔頁248〕
三
半路裡忽然變了主意,
今天也不去辦公,
在河岸徬徨了。
〔頁248〕
六
說想買書,想買書,
雖然沒有暗地諷刺的意思,
試向著妻子說了。
〔頁249〕
一〇
好像是要永久走著的樣子,
思想涌上來了,
深夜裡的街道。
〔頁251〕
一六
似乎沉沉的
浸在酒的香氣裡,
腦子裡感到沉重就回來了。
〔頁253〕
一七
今天又有酒喝了!
明知喝了酒,
會要惡心。
〔頁253〕
一八
我現在喃喃的說著甚麼,
這樣的想著,
閉了眼睛賞玩著醉中的趣味。
〔頁253〕
二一
無論怎樣都隨便吧,
我近來彷彿這樣說,
獨自感到恐怖了。
〔頁254〕
二四
有誰肯把我
盡量的申斥一頓呢,
這樣想是甚麼心情啊。
〔頁255〕
二六
如同在曠野裡走的火車一樣,
這個煩惱啊,
時時在我的心裡穿過。
〔頁256〕
二九
我相信新的明天會到來,
自己的話
雖然是沒有虛假——
〔頁261〕
三〇
仔細一想,
真是想要的東西似有而實無,
還是來擦煙管吧。
〔頁261〕
三一
看著很髒的手——
這正如對著近日的
自己的心一樣。
〔頁262〕
三三
今天忽然懷念山了,
來到了山裡,
且尋找去年坐過的石頭吧。
〔頁262〕
三四
起晚了,沒有看報的時間了,
像是欠了債的樣子,
今天也這樣的感到了。
〔頁263〕
三五
過了新年放鬆了的心情,
茫然的好像是
忘記了過去的一切。
〔頁263〕
三六
昨天以前從早到晚緊張著的
那種心情,
雖然想不要忘記。
〔頁263〕
三八
不知道為甚麼,
今年好像有好事情。
元旦的早晨是晴天,也沒有風。
〔頁264〕
四一
到了正月四日,
那個人的
一年一回的明信片也寄到了。
〔頁265〕
四二
老是想世上行不通的事情的
我的頭腦啊,
今年也是這樣麼?
〔頁265〕
四三
人家都是
朝著相同的方向走去。
站在一旁來看這個的心情啊。
〔頁266〕
四七
漫然覺得明天會有好事情的想頭,
自己申斥了,
隨即睡覺了。
〔頁267〕
四八
也許過去一年的疲勞都出來了吧,
說是元旦了,
卻總是迷蒙的睡。
〔頁267〕
五三
連頭帶臉的蒙上被子,
蜷縮著兩腳,
伸出舌頭來,並不是對著甚麼人。
〔頁269〕
五四
不知不覺的正月已經過去,
我又照老樣子
過起生活來了。
〔頁269〕
五五
同神靈議論得哭了——
那個夢啊,
四天前的早晨的事。
〔頁270〕
五七
種種的人的意見,
難以臆測,
今天也是溫順的過去了。
〔頁270〕
六一
Y字的符號
舊日記裡處處見到——
Y字可能就是那人的事吧。
〔頁272〕
六四
我的性格
不適於與人家共事,
睡醒時這樣的想。
〔頁273〕
六五
不知怎的,
覺得和我的想法一樣的人,
似乎意外的多。
〔頁273〕
六六
對著比自己年輕的人,
吐了半天的氣焰,
自己的心也乏了!
〔頁273〕
六七
這是少有的事,
今天罵著議會,流出了眼淚,
覺得這是很可喜的。
〔頁274〕
七一
為甚麼會這樣的軟弱,
屢次申斥著怯懦的心,
出門借錢去。
〔頁275〕
七二
無論怎麼等著等著,
應來的人總沒有來的這一天,
把書桌搬來放在這裡。
〔頁275〕
七三
舊報紙!
哎呀,這裡寫著稱賞我的歌的話,
雖然只是兩三行。
〔頁276〕
七六
八年以前的
現在的我的妻的成捆的信札,
收在甚麼地方了呢,有點掛懷了。
〔頁281〕
七七
失眠的習慣的悲哀呀,
有一點兒渴睡
就倉皇的去睡覺。
〔頁281〕
七九
這四五年來
仰看天空的事一回都不曾有過。
這樣的事也會有的麼?
〔頁282〕
八一
好容易這個月也平安的過去了,
此外也沒有貪圖,
大年夜的晚上呀。
〔頁282〕
八二
那時候常常的說謊,
坦然的常常的說謊,
想起來汗都出來了。
〔頁283〕
八三
舊信札呀,
五年前,同那個男子
曾那樣親近的交往過呀!
〔頁283〕
八四
名字叫甚麼呀,
姓是鈴木,
現今在哪裡幹甚麼事呢?
〔頁283〕
八七
「石川是個可憐的傢伙。」
有時候自己這樣的說了,
獨自悲傷著。
〔頁284〕
八九
彷彿感到
放下了重荷的樣子,
來到這病床上睡下了。
〔頁285〕
九〇
「那麼性命不想要了嗎?」
給醫生說了,
這才沉默了的心啊。
〔頁285〕
九一
半夜裡忽然醒過來,
沒有理由的想要哭了,
蒙上了棉被。
〔頁286〕
九八
不知怎的覺得
自己彷彿是個偉大的人哩,
真是孩子氣。
〔頁288〕
一〇四
「已經看穿了你的心了!」
夢裡母親來了說,
哭著又走去了。
〔頁290〕
一〇六
心裡悄情的願望
自己的病變得重到
讓護士徹底的忙。
〔頁291〕
一〇八
今天早晨剛想著——
不要再說謊了——
但是現在又說了一個謊。
〔頁291〕
一〇九
不知怎的
總覺得自己是虛偽的硬塊似的,
將眼睛閉上了。
〔頁292〕
一一〇
將今天以前的事情
都當作虛偽去看了,
然而心裡一點也得不到安慰。
〔頁292〕
一一四
常常這樣的願望:
幹下一件甚麼很大的壞事,
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頁293〕
一一七
春雪紛飛
用發熱的眼睛
悲哀的眺望著。
〔頁294〕
一一八
人間最大的悲哀
就是這個麼?
忽然將眼睛閉上了。
〔頁295〕
一二一
生了病心也會弱了吧!
各式各樣的
要哭的事情都聚到心中來了。
〔頁296〕
一二二
躺著讀的書本的重量,
拿得疲勞了,
把手休息一下,獨自沉思著。
〔頁296〕
一二八
半夜裡睡醒覺得棉被沉重時,
幾乎這樣猜疑了:
命運壓在上面了吧。
〔頁302〕
一二九
雖然覺得口渴難受,
連伸出手去
拿蘋果也懶得動的一天。
〔頁302〕
一三七
哪怕一回也罷,
想走到盡頭去看看,
那個醫院的長廊。
〔頁305〕
一三九
連緊握的力氣都沒有了的
瘦了的我的手
真是可憐啊。
〔頁306〕
一四〇
想著我的疾病
那原因是深而且遠啊,
閉了眼睛想著。
〔頁306〕
一四四
叫作波洛丁的俄國人的名字,
不知怎的
有時候一天幾遍的回想起來。
〔頁307〕
一四五
不知甚麼時候走到我的旁邊,
握我的手
又不知甚麼時候走去了的人們。
〔頁308〕
一四六
友人和妻子也似乎覺得可悲吧——
生著病,
革命的話卻還是不絕於口。
〔頁308〕
一四七
從前覺得有些距離的
恐怖主義者的悲哀的心情——
有一天也覺得接近了。
〔頁308〕
一五〇
今天胸前又疼痛了。
心想要是死的話,
就到故鄉去死也罷。
〔頁309〕
一五一
不知不覺已是夏天了。
用剛病好的眼睛來看覺得愉快的
雨後的光明。
一五四
看著壯健的
越長越高的孩子,
我卻越來越寂寞了,是為甚麼呢?
〔頁311〕
一五六
平常老把孩子
當作麻煩的東西,
不知不覺這個孩子已經五歲了。
〔頁311〕
一五七
不要像父母,
也不要像父母的父母——
你的父親是這樣想呀,孩子!
〔頁312〕
一六八
心情變得像
馴良的家畜一樣,
熱度較高的日子感到百無聊賴。
〔頁315〕
一七一
有如等待著沒有指望的錢,
睡了又起來,
今天也是這樣過去了。
〔頁316〕
一七二
甚麼事情都覺得厭煩了,
這種心情啊。
想起來就吸煙吧。
〔頁321〕
一八〇
放我一個人到公寓裡去好不好,
今天又幾乎要
說出來了。
〔頁323〕
一八六
病了治不好,
也沒有死,
心情一天比一天壞下去的七月和八月。
〔頁325〕
一八九
無緣無故的,
起來時覺得肺似乎變小了,
快到秋天的一個早晨。
〔頁326〕
一九二
我說基督是人,
妹妹的眼睛裡帶著悲哀的樣子,
在可憐我了。
〔頁327〕
《叫子和口哨》
〈無結果的議論之後〉
我們且讀書且議論,
我們的眼睛多麼明亮,
不亞於五十年前的俄國青年,
我們議論應該做甚麼事,
但是沒有一個人握拳擊桌,
叫道:「到民間去!」
我們知道我們追求的是甚麼,
也知道群眾追求的是甚麼,
而且知道我們應該做甚麼事。
我們實在比五十年前的俄國青年知道得更多。
但是沒有一個人握拳擊桌,
叫道:「到民間去!」
聚集在此地的都是青年,
經常在世上創造出新事物的青年。
我們知道老人即將死去,勝利終究是我們的。
看啊,我們的眼睛多麼明亮,我們的議論多麼激烈!
但是沒有一個人握拳擊桌,
叫道:「到民間去!」
啊,蠟燭已經換了三遍,
飲料的杯裡浮著小飛蟲的死屍。
少女的熱心雖然沒有改變,
她的眼裡顯出無結果的議論之後的疲倦。
但是還沒有一個人握拳擊桌,
叫道:「到民間去!」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五日,東京
〔頁332-333〕
〈一勺可可〉
我知道了,恐怖主義者的
悲哀的心——
言語與行為不易分離的
唯一的心,
想用行為來替代
被奪的言語來表示意思的心,
自己用自己的身體去投擲敵人的心——
但這又是真摯的熱心的人所常有的悲哀。
無結果的議論之後,
喝著一勺涼了的可可,
嚐了那微苦的味,
我知道了,恐怖主義者的
悲哀的、悲哀的心。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五日,東京
〔頁334〕
〈書齋的午後〉
我不喜歡這國裡的女人。
讀了一半的外國來的書籍的
摸去粗糙的紙面上
失手灑了的蒲桃酒,
很不容易沁進去的悲哀呀!
我不喜歡這國裡的女人。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五日,東京
〈激論〉
我不能忘記那夜的激論,
關於新社會裡「權力」的處置,
我和同志中的一個年輕的經濟學家N君,
無端的引起的一場激論,
那繼續五小時的激論。
「你所說的完全是煽動家的話!」
他終於這樣說了,
他的聲音幾乎像是咆哮。
倘若沒有桌子隔在中間,
恐怕他的手已經打在我的頭上。
我看見了他那淺黑的大臉上,
脹滿了男子的怒色。
五月的夜,已經是一點鐘了。
有人站起來打開了窗子的時候,
N和我中間的燭火晃了幾晃。
病後的、但是愉快而微熱的我的頰上,
感到帶雨的夜風的涼爽。
但是我也不能忘記那夜晚
在我們會上唯一的婦女
K君的柔美的手上的指環。
她去掠上那垂髮的時候,
或是剪去燭心的時候,
它在我的眼前閃爍了幾回。
這實在是N所贈的訂婚的指環。
但是在那夜我們議論的時候,
她一開始就站在我這一邊。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六日,東京
〔頁336-337〕
〈墓誌銘〉
我平常很尊敬他,
但是現在更尊敬他——
雖然在那郊外墓地的栗樹下,
埋葬了他,已經過了兩個月了。
實在,在我們聚會的席上不見了他,
已經過了兩個月了。
他不是議論家,
但是他是不可缺的一個人。
有一個時候,他曾經說道:
「同志們,請不要責備我不說話。
我雖然不能議論,
但是我時時刻刻準備著去鬥爭。」
「他的眼光常在斥責議論者的怯懦。」
一個同志曾這樣的評論過他。
是的,這我也屢次的感覺到了。
但是現在再也不能從他的眼裡受到正義的斥責了。
他是勞動者——是一個機械工人。
他常是熱心的、而且快活的勞動,
有空就和同志談天,又喜歡讀書。
他不抽煙,也不喝酒。
他的真摯不屈、而且思慮深沉的性格,
令人想起猶拉山區的巴枯寧的朋友。
他發了高燒,倒在病床上了,
可是至死為止不曾說過一句胡話。
「今天是五月一日,這是我們的日子。」
這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後一句話。
那天早上,我去看他的病,
那天晚上,他終於永眠了。
唉唉,那廣闊的的前額,像鐵槌似的胳膊,
還有那好像既不怕生
也不怕死的、永遠向前看著的眼睛——
我閉上眼,至今還在我的目前。
他的遺骸,一個唯物主義者的遺骸,
埋葬在那栗樹底下。
「我時時刻刻準備著去鬥爭!」
這就是我們同志們替他選定的墓誌銘。
〔頁338-339〕
〈打開了舊的提包〉
我的朋友打開了舊的提包,
在微暗的燭光散亂著的地板上,
取出種種的書籍,
這些都是這個國家所禁止的東西。
我的朋友隨後找到了一張照片,
「這就是了!」放在我的手裡,
他又靜靜的靠著窗吹起口哨來了。
這是一張並不怎麼美的少女〔注〕的照片。
〔注〕指索菲亞.里沃芙娜.皮羅夫斯卡雅(一八五三至一八八一),俄國民粹派初期的女革命家。她積極參加了一八八一年三月一日謀刺亞歷山大二世的暗殺組織,四月三日被處死刑。
〔頁340〕
〈家〉
今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
忽然又想要可以稱作我家的家了,
洗臉的時候也空想著這件事,
從辦公的地方做完一天的工作回來之後,
喝著晚餐後的茶,抽著煙,
紫色的煙的味道也覺得可親,
憑空的這事又浮現在心頭——
憑空的,可又是悲哀的。
地點離鐵路不遠,
選取故鄉的村邊的地方。
西式的、木造的、幹乾淨淨的一棟房,
雖然並不高,也沒有甚麼裝飾,
寬闊的台階,露台和明亮的書房……
的確是的,還有那坐著很舒服的椅子。
這幾年來屢次想起的這個家,
每想起的時候房間的構造稍有改變,
心裡獨自描畫著,
無意的望著洋燈罩的白色,
彷彿見到住在這家裡的愉快情形,
和給哭著的孩子吃奶的妻同在一間房裡,
她在角落裡,衝著那邊,
嘴邊自然的出現了一絲微笑。
且說那庭院又寬又大,讓雜草繁生著
到了夏天,夏雨落在草葉上面
發出了聲響,聽著很是愉快。
又在角落裡種著一棵大樹,
樹根放著白色油漆的凳子——
不下雨的日子就走到那裡,
抽著發出濃煙的、香味很好的埃及煙草,
把每隔四五天丸善送來的新刊
裁開那書頁,
悠悠的等著吃飯的通知,
或者招集了遇事睜圓了眼睛,
聽得出神的村裡的孩子們,告訴他們種種的事情。……
難以捉摸的,而又可悲的,
不知甚麼時候,少年時代已消逝,
為了每月的生計弄得疲勞了,
難以捉摸的,而又可悲的,
可懷念的,到了甚麼時候都捨不得拋棄的心情,
在都市居民的匆忙的心裡浮現了一下,
還有那種種不曾滿足的希望,
雖然起初就知道是虛空的,
眼睛裡卻總是帶著少年時代瞞著人戀愛的神色,
也不告訴妻子,只看著雪白的洋燈罩,
獨自秘密的,熱心的,心裡想念著。
一九一一年六月二十五日,東京
〔頁342-343〕
〈飛機〉
看啊,今天那蒼空上,
飛機又高高的飛著了。
一個當聽差的少年,
難得趕上一次不是當值的星期日,
和他患肺病的母親兩個人坐在家裡,
獨自專心的自學英文讀本,那眼睛多疲倦啊。
看啊,今天那蒼空上,
飛機又高高的飛著了。
一九一一年六月二十七日,東京
〔頁344〕
〈《叫子和口哨》補遺〉
〈無結果的議論之後(一)〉
在我的頭腦裡,
就像在黑暗的曠野中一樣,
有時候閃爍著革命的思想,
宛如閃電的迸發——
但是唉,唉,
那雷霆的轟鳴卻終於聽不到。
我知道,
那閃電所照出的
新的世界的姿態。
那地方萬物將各得其所。
可是這常常是一瞬就消失了,
而那雷霆的轟鳴卻終於聽不到。
在我的頭腦裡,
就像在黑暗的曠野中一樣,
有時候閃爍著革命的思想,
宛如閃電的迸發——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五日,東京
〔頁345-346〕
〈無結果的議論之後(八)〉
真是的,那小街的廟會的夜裡,
電影的小棚子裡,
漂浮著汽油燈的臭煤氣,
秋夜的叫子叫得好淒涼啊!
呼嚕嚕的叫了,隨即消失,
四邊忽然的暗了,
淡藍的、淘氣小廝的電影出現在我眼前了。
隨後又呼嚕嚕的叫了,
於是那聲音嘶啞的說明者,
做出西洋幽靈般的手勢,
冗長的說起甚麼話來了。
我呢,只是含著眼淚罷了。
但是,這已是三年之前的記憶了。
懷抱著無結果的議論之後的疲倦的心,
憎恨著同志中某某人的懦弱,
只是一個人,在雨夜的街上走了回來,
無緣無故的想起那叫子來了,
——呼嚕嚕的,
又一回,呼嚕嚕的。——
我忽然的含著眼淚了。
真是的,真是的,我的心又飢餓又空虛,
現今還是同從前一樣。
一九一一年六月十七日,東京
〔頁347-348〕
〈無結果的議論之後(九)〉
我的朋友,今天也在
為了馬克思的《資本論》的
難懂而苦惱著吧。
在我的周圍,
彷彿有黃色的小花瓣,
飄飄的,也不知為甚麼
飄飄的散落。
說是有三十歲了,
身長不過三尺的女人,
拿了紅色的扇子跳著舞,
我是在雜耍場裡看到的。
那是甚麼時候的事情呢?
說起來,那個女人——
只到我們的集會裡來過一回,
從此就不再來了——
那個女人,
現今在做甚麼事呢?
明亮的午後,心里莫名其妙的不能安靜。
〔頁349〕
〔附錄一〕石川啄木:〈可以吃的詩〉
*這篇詩論的原題是《寄自弓町——可以吃的詩》,發表於一九〇九年十一月三十日至十二月七日的《東京日日新聞》上。根據岩波書店版《啄木全集》第九卷譯出。
關於詩這東西,我有一個很長的時期曾經迷惑過。
不但關於詩是如此。我至今所走過的是這樣的道路:正如手裡拿著的蠟燭眼看著變小了,由於生活的壓力,自己的「青春」也一天一天的消失了。為了替自己辯護,我隨時都想出種種理由來,可是每次到了第二天,自己就不能滿足了。蠟燭終於燃盡,火也滅了。幾十天的工夫,我彷彿投身在黑暗之中——這樣的狀態過去了。不久我又在黑暗中,靜待自己的眼睛習慣於黑暗——這樣的狀態也過去了。
可是到了現在,我用一種完全不相同的心情,考慮自己所走過的道路,卻覺得有種種想要說的事情。
以前我也作過詩,這是從十七八歲起兩三年的期間。那時侯對我來說,除了詩以外再也沒有甚麼東西了。我從早到晚都渴望著某種東西,只有通過作詩,我這種心情才多少得到發洩的機會。而且除了這種心情以外,我就甚麼都沒有了。——那時侯的詩,誰都知道,除了空想和幼稚的音樂,多少還帶有一些宗教成分(或者類似的成分)而外,就只是一些因襲的感情了。我回顧自己當時作詩的態度,有一句想說的話。那就是:必須經過許多煩瑣的手續,才能知道要在詩裡唱出真實的感情。譬如在甚麼空地上立著一丈來高的樹木,太陽曬著它。要感到這件事,非得把空地當作曠野,把樹當作大樹,把太陽當作朝陽或是夕陽,不但如此,而且看見它的自己也須是詩人,或是旅客,或是年輕的有憂愁的人才行,不然的話,自己的感情就和當時的詩的調子不相合,就連自己也不能滿足的。
兩三年過去了。我漸漸的習慣於這種手續,同時也覺得這種手續有點麻煩了。於是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情形:我在當時所謂「興致來了的時候」寫不成東西,反而是在自己對自己感到輕蔑的時候,或是等雜誌的交稿日期到了,迫於實際情況,才能寫出詩來。到了月底,就能作出不少詩來。這是因為每到月底,我就有一件非輕蔑自己不可的事。
所謂「詩人」或「天才」,當時很能使青年陶醉的這些激動人心的詞句,不曉得在甚麼時候已經不能再使我陶醉了。從戀愛當中覺醒過來時似的空虛之感,在自己思量的時候不必說了,遇見詩壇上的前輩,或讀著他們的著作的時候,也始終沒有離開我過。這是我在那時侯的悲哀。那時候我在作詩時慣用的空想化手法,也影響到我對一切事物的態度。拋開空想化,我就甚麼事情也不能想了。
象徵詩這個名詞當時初次傳到日本詩壇上來了。我也心裡漠然的想:「我們的詩老是這樣是不行的。」但是總覺得,新輸入的東西只不過是「一時借來的」罷了。
那末怎麼辦才好呢?想要認真的研究這個問題,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我的學問是不夠用的。不但如此,對於作詩這事的漠然空虛之感,也妨礙我把心思集中在這上頭。當然,當時我所想的「詩」和現在所想的「詩」,是有著很大差別的。
二十歲的時候,我的境遇起了很大的變化。回鄉的事,結婚的事,還有甚麼財產也沒有的一家人糊口的責任,同時落到我的身上來了。我對於這個變動,不能定出甚麼方針來。從那以後到今天為止我所受的苦痛,是一切空想家——在自己應盡的責任面前表現得極端卑怯的人——所應該受的。特別是像我這樣一個除了作詩和跟它相關聯的可憐的自負之外,甚麼技能也沒有的人,所受的痛苦也就更強烈了。
對於自己作詩那個時期的回想,從留戀變成哀傷,從哀傷變成自嘲。讀人家的詩的興趣也全然消失了。我有一種彷彿是閉著眼睛深入到生活中去似的心情,有時候又帶來一種痛快的感覺,就像是自己拿著快刀割開發癢的疙瘩一樣。有時候又覺得,像是從走了一半的坡兒上,腰裡被拴上一條繩子,被牽著倒退下去的樣子。只要我覺得自己待在一個地方不能動了,我就幾乎無緣無故的竭力來對自己的境遇加以反抗。這種反抗常常給我帶來不利的結果。從故鄉到函館,從函館到札幌,從札幌到小樽,從小樽到釧路——我總是這樣的漂流謀生。不知從甚麼時候起,我和詩有如路人之感。偶爾會見讀過我以前所寫的詩的人,談起從前的事情,就像曾經和我一起放蕩過的友人對我講到從前的女人似的,引起同樣的不快的感覺。生活經歷使我起了這樣的變化。帶我到釧路新聞社去的一位溫厚的老政治家曾對人介紹我說:「這是一位新詩人。」別人的好意,從來沒有像這樣使我感到過侮辱。
橫貫思想和文學這兩個領域的鮮明的新運動的聲音(注:指自然主義文學的興起。),在為了謀生而一直往北方走去的我的耳朵裡響著。由於對空想文學的厭倦,由於在現實生活中多少獲得了一些經驗,我接受了新運動的精神。就像是遠遠的看去,自己逃脫出來的家著了火,熊熊的燃燒起來,自己卻從黑暗的山上俯視著一樣。至今想起來,這種心情也還沒有忘記。
詩在內容上形式上,都必須擺脫長時間的因襲,求得自由,從現代的日常的言詞中選取用語,對於這些新的努力,我當然沒有任何反對的理由。「當然應該如此,」我心裡這樣想。但是對任何人我都不願意開口說這話。就是說,我只是說甚麼:「詩本來是有某種約束的。假如得到了真的自由,那就非完全成為散文不可。」我從自己的閱歷上想來,無論如何不願意認為詩是有前途的。偶然在雜誌上讀到從事這些新運動的人們的作品,看見他們的詩寫得很拙劣,我心裡就暗暗的覺得高興。
散文的自由的國土!我雖然沒有決定好要寫甚麼東西,但是我帶著這種漠然的想法,對東京的天空懷著眷戀。
釧路是個寒冷的地方。是的,只是個寒冷的地方而已。那是一月底的事,我從西到東的橫過那被雪和冰所埋沒,連河都無影無蹤了的北海道,到了釧路。一連好多日子,早晨的溫度都是華氏零下二十度到三十度,空氣好像都凍了。冰凍的天,冰凍的土。一夜的暴風雪,把各家的屋簷都堵塞了的光景我也看到了。廣闊的寒冷的港內,不知從甚麼地方來的,流冰聚集,有多少天船隻也不動,波浪也不興。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喝了酒。
把生活的根底赤裸裸的暴露出來的北方殖民地的人情,終於使我的怯弱的心深深的受了傷。
我坐了不到四百噸的破船,出了釧路的海港,回到東京來了。
正如回來了的我不是從前的我一樣,東京也不是以前的東京了。回來了的我首先看到對新運動並不懷者同情的人出乎意外的多,而吃了一驚——或者不如說是感到一種哀傷。我退一步想了想這個問題。我從冰雪之中帶來的思想,雖是漠然的、幼稚的東西,可是我覺得是沒有錯誤的。而且我發現人們的態度跟我自己對口語詩的嘗試所抱的心情有類似之處,於是我忽然對自己的卑怯感產生了強烈的反感。由於對原來的反感產生了反感,我就對口語詩因為還沒成熟的緣故,不免受到種種的批評這件事,就比別人更抱同情了。
然而我並沒有因此就熱心的去讀那些新詩人的作品。對於那些人同情的事,畢竟只是我本身的自我革命的一部分而已。當然我也沒有想過要作這一類的詩。我倒是說過好幾次這樣的話:「我也作口語詩。」可是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裡是有「要是做詩的話」這樣一個前提的。要末就是遇見對口語詩抱有極端的反感的人的時候我才這麼說。
這期間我曾作過四五百首短歌。短歌!作短歌這件事,當然是和上文所說的心情有著齟齬的。
然而作短歌也是有相當的理由的。我想寫小說來著。不,我打算寫來著,實際上也寫過。可是終於沒有寫成。就像夫婦吵架被打敗的丈夫,只好毫無理由的申斥折磨孩子來得到一種快感一樣,我當時發現了可以任性虐待某一種詩,那就是短歌。
不久,我不得不承認這一年的辛苦的努力,終於落了空。
我不大相信自己是能夠自殺的人,可是又這麼想:萬一死得成……於是在森川町公寓的一間房裡,把友人的剃刀拿了來,夜裡偷偷的對著胸脯試過好幾次……我過了兩三個月這樣的日子。
這個時候,曾經擺脫了一個時期的重擔又不由分說的落到我的肩上來了。
種種的事件相繼發生了。
「終於落到底層了!」弄得我不得不從心底裡說出這樣的話來。
同時我覺得,以前好笑的事情,忽然笑不出來了。
當時這樣的心情,使我初次懂得了新詩的真精神。
「可以吃的詩」,這是從貼在電車裡的廣告上時常看見的「可以吃的啤酒」這句話聯想起來,姑且起的名稱。
這個意思,就是說把兩腳立定在地面上而歌唱的詩。是用和現實生活毫無間隔的心情,歌唱出來的詩。不是甚麼山珍海味,而是像我們日常吃的小菜一樣,對我們是「必要」的那種詩。——這樣的說,或者要把詩從既定的地位拉下來了也說不定,不過照我說來,這是把本來在我們的生活裡沒有都沒關係的詩,變成必要的一種東西了。這就是承認詩的存在的唯一的理由。
以上的話說得很簡略,可是兩三年來詩壇的新運動的精神我想就在這裡了。不,我想是非在這裡不可,我這樣說,只不過是承認,從事這種新運動的人們在兩三年前就已經感到的事,我現在才切實的感到了。
關於新詩的嘗試至今所受到的批評我也想說幾句話。
有人說:「這不過是『なり』和『である』或是『だ』的不同罷了」(注:「なり」(nari)是「是」的文言,「である」(dearu)和「だ」(da)是「是」的口語。)這句話不過是指出日本的國語還沒有變化到連語法也變了的程度。
還有一種議論說,人的教養和趣味因人而不同。表現出某種內容的時候,用文言或是用口語全是詩人的自由。詩人只須用對自己最便利的語言歌唱出來就好了。大體上來說,這是很有理的議論。可是我們感到「寂寞」的時候,是感到「唉,寂寞呀」呢,還是感到「嗚呼寂寞哉」呢?假如感到「唉,寂寞呀」,而非寫成「嗚呼寂寞哉」心裡才能滿足,那就缺少了徹底和統一。提高一步來說,判斷——實行——責任,從回避責任的心出發,將判斷也蒙混過去了。趣味這句話,本來意味著整個人格的感情傾向,但是往往濫用於將判斷蒙混過去的場合。這樣的趣味,至少在我覺得是應該竭力排斥的。一事足以概萬事。「唉,寂寞呀」非說成「嗚呼寂寞哉」才能滿足的心裡有著無用的手續,有著回避,有著蒙混。這非說是一種卑怯不可。「趣味不同,所以沒有辦法。」人們常常這樣的說。這話除非是這個意思:「就是說了你也不見得會懂,所以不說了,」要末就是卑劣透頂的說法。到現在為止,「趣味」是被當作議論以外的,或是超乎議論之上的東西來對待的,我們必須用更嚴肅的態度來對待它。
這話離題遠一些,前些日子,在青山學院當監督或是甚麼的一個外國婦女死了。這個婦女在日本居住了三十年,她對平安朝文學的造詣很深,平常對日本人也能夠自由自在的用文言對談。可是這件事並不能證明這個婦女對日本也有十分的瞭解。
有一種議論說,詩雖然不一定是古典的,只是現在的口語要是用作詩的語言就太複雜,混亂,沒有經過洗練。這是比較有力的議論。可是這種議論有個根本的錯誤,那就是把詩當作高價的裝飾品,把詩人看得比普通人高出一等,或是跟普通人不同。同時也包含著一種站不住腳的理論,那就是說:「現代日本人的感情太複雜,混亂,沒有經過洗練,不能用詩來表達。」
對於新詩的比較認真的批評,主要是關於它的用語和形式的。要末就是不謹慎的冷嘲。但是對現代語的詩覺得不滿足的人們,卻有一個有力的反對理由。那就是口語詩的內容貧乏這件事。
可是應該對這件事加以批評的時期早就過去了。
總而言之,明治四十年代以後的詩非用明治四十年代以後的語言來寫不可(注:明治年代共有四十五年,這裡指明治四十年至四十五年(一九〇七至一九一二年)。),這已經不是把口語當作詩的語言合適不合適,容易不容易表達的問題了,而是新詩的精神,也就是時代的精神,要求我們必須這麼做。我認為,最近幾年來的自然主義的運動是明治時代的日本人從四十年的生活中間編織出來的最初的哲學的萌芽,而且在各個方面都付諸實踐,這件事是很好的。在哲學的實踐以外,我們的生存沒有別的意義。詩歌採用現代的語言,我認為也是可貴的實踐的一部分。
當然,用語的問題並不是詩的革命的全體。
那末,第一,將來的詩非哪樣不可呢?第二,現在的詩人們作品,我覺得滿足麼?第三,所謂詩人是甚麼呢?
為了方便起見,我先就第三個問題來說吧。最簡捷的來說,我否定所謂詩人這種特殊的人的存在。別人把寫詩的人叫作詩人,雖然沒有甚麼關係,但是寫詩的人本人如果認為自己是詩人,那就不行。說是不行,或者有點欠妥,但是這樣一想,他所寫的詩就要墮落……就成了我們所不需要的東西。成為詩人的資格有三樣。詩人第一是非「人」不可。第二是非「人」不可。第三是非「人」不可。而且非得是具有凡是普通人所有的一切東西的那樣的人。
話說得有點混亂了,總而言之,像以前那樣的詩人——對於和詩沒有直接關係的事物,毫無興趣也不熱心,正如餓狗求食那樣,只是探求所謂詩的那種詩人,要極力加以排斥。意志薄弱的空想家,把自己的生活從嚴肅的理性的判斷回避了的卑怯者,將劣敗者的心用筆用口表達出來聊以自慰的懦怯者,閒暇時以玩弄玩具的心情去寫詩並且讀詩的所謂愛詩家,以自己的神經不健全的事竊以為誇的假病人,以及他們的模仿者,一切為詩而寫詩的這類的詩人,都要極力加以排斥。當然誰都沒有把寫詩作為「天職」的理由。「我乃詩人也」這種不必要的自覺,以前使得詩如何的墮落呢。「我乃文學者也」這種不必要的自覺,現在也使現代的文學如何與我們漸相隔離呢?
真的詩人在改善自己、實行自己的哲學方面,需要有政治家那樣的勇氣,在統一自己的生活方面,需要有實業家那樣的熱心,而且經常要以科學者的敏銳的判斷和野蠻人般的率直的態度,將自己心裡所起的時時刻刻的變化,既不粉飾也不歪曲,極其坦白正直的記錄下來,加以報導。
記錄報導的事不是文藝職分的全部,正如植物的採集分類不是植物學的全部一樣。但是在這裡沒有進一步加以評論的必要。總之,假如不是如上文所說的「人」,以上文所說的態度所寫的詩,我立刻就可以說:「這至少在我是不必要的。」而且對將來的詩人來說,關於以前的詩的知識乃至詩論都沒有甚麼用。——譬如說,詩(抒情詩)被認為是一切藝術中最純粹的一種。有一個時期的詩人借了這樣的話,竭力使自己的工作顯得體面一些。但詩是一切藝術中最純粹的這話,有如說蒸餾水是水中最純粹者一樣,可以作為性質的說明,但不能作為有沒有必要的價值的標準。將來的詩人決不應該說這樣的話,同時應該斷然拒絕對詩和詩人的毫無理由的優待。一切文藝和其他的一切事物相同,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在我們只是自己及生活的手段或是方法。以詩為尊貴的東西,那只是一種偶像崇拜。
詩不可做得像所謂詩的樣子。詩必須是人類感情的生活(我想應該有更適當的名詞)的變化的嚴密的報告,老實的日記。因此不能不是斷片的。——也不可能是總結的。(又總結的詩就是文藝上的哲學,演繹的成為小說,歸納的成為戲劇。詩和這些東西的關係,有如流水帳和月底或年終決算的關係的樣子。)而且世人決不應該像牧師找說教的材料,妓女尋某種男子似的,有甚麼成心。
雖是粗糙的說法,但是從上文也可以約略知道我所要說的話了。不,還遺漏了一句話沒有說。這就是說,我們所要求的詩,必須是生活在現在的日本,使用現在的日本語,瞭解現在的日本的情況的日本人所作的詩。
其次我自己對於現代的詩人們的詩是否滿足的問題,只有這一番話要說。——各位的認真的研究是對外國語知識很缺乏的我所歆羨的而且佩服的,但是諸位從研究當中得到了益處,是否同時也受害了呢?德國人喝啤酒來代替喝水,因此我們也來這樣做吧——自然還不至於到這個程度,可是假若有幾分類似的事,在諸位來說不是不名譽麼?更率直的說,諸位關於詩的知識日益豐富,同時卻在這種知識上面造成某種偶像,對了解日本的事卻忽略了,有沒有這樣的情況呢?是不是忘了把兩腳站定在地面上了呢?
此外,諸位對於想把詩變成新的東西,太熱心了,是不是反而忽略了改善自己和自己的生活的重大事情呢?換句話說,諸位曾經排斥過某些詩人的墮落,現在是不是又重蹈他們的覆轍了呢?
諸位是不是有必要將擺在桌上的華美的幾冊詩集都燒掉,重新回到諸位所計畫的新運動初期的心情去呢?
以上把我現在所抱著的對於詩的見解和要求已經大略說明了,從同一立場,我還想對文藝批評的各個方面,加以種種評論。
一九〇九年十一月
〔頁354-367〕
〔附錄二〕周作人:〈石川的短歌〉
石川啄木(一八八五——一九一二年)本名一,初在鄉間當小學教師,月薪僅八元,常苦不足,流轉各地為新聞記者,後至東京,與森鷗外、與謝野寬諸人相識,在雜誌《昴》的上面發表詩歌小說,稍稍為有識者所知。但是生活仍然非常窘苦,夫妻均患肺病,母亦老病,不特沒有醫藥之資,還至於時常斷炊。他的友人土岐哀果給他編歌集《悲哀的玩具》,售得二十元,他才得買他平日所想要服用的一種補劑,但半月之內他終於死了,補劑還剩下了半瓶。他死時年二十七,妻節子也於一年後死去了。他的著作經友人土岐金田一等搜集,編為《啄木全集》,分小說、詩歌及書簡感想等三卷,於一九二〇年出版完成。
啄木的著作裡邊,小說、詩歌都有價值,但是最有價值的還要算是他的短歌。他的歌是所謂生活之歌,不但是內容上注重實生活的表現,脫去舊例的束縛,便是在形式上也起了革命,運用俗語,改變行款,都是平常的新歌人所不敢做的。他在一九一〇年末所做的一篇雜感裡,對於這問題說得很清楚,而且他晚年的社會思想也明白的表示出來了:
「我一隻胳膊靠在書桌上,吸著紙煙,一面將我的寫字疲倦了的眼睛休息在擺鐘的指針上面。我於是想著這樣的事情——凡一切的事物,倘若在我們感到有甚麼不便的時候,我們對於這些不便的地方可以不客氣的去改革它。而且這樣的做正是當然的:我們並不為別人的緣故而生活著,我們乃是為了自己的緣故而生活著的。譬如在短歌裡,也是如此。我們對於將一首歌寫作一行的辦法,已經覺得不便,或者不自然了,那麼這便可以依了各首歌的調子,將這首歌寫作兩行,那首歌寫作三行,就是了。即使有人要說,這樣的辦反要將歌的那調子破壞了,但是以前的調子,他本身如既然和我們的感情並不能翕然相合,那麼我們當然可以不要甚麼客氣了。倘若三十一個字這個限制有點不便,大可以儘量的去做「增字」的歌。(案:日本短歌定例三十一音,例外增加字數通稱「字餘」。)至於歌的內容,也不必去聽那些任意的拘束,說這不像是歌,或者說這不成為歌;可以別無限制,只管自由的歌出來就好了。只要能夠做到這樣,如果人們懷著愛惜那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頭又復隨即消去的刹那刹那的感覺之心,在這期間歌這東西是不會滅亡的。即使現在的三十一字變成了四十一字,變成了五十一字,總之歌這東西不會滅亡的。我們因了這個,也就能夠使那愛惜刹那刹那的生命之心得到滿足了。
「我這樣想著,在那秒針正走了一圈的期間,凝然的坐著;我於是覺得我的心漸漸的陰暗起來了。——我所感到不便的,不僅是將一首歌寫作一行這一件事情。但是我在現今能夠如意的改革,可以如意的改革的,不過是這桌上的擺鐘、石硯、墨水瓶的位置,以及歌的行款之類罷了。說起來,原是無可無不可的那些事情罷了。此外真是使我感到不便,感到苦痛的種種的東西,我豈不是連一個指頭都不能觸它一下麼?不但如此,除卻對了它們忍從屈服,繼續的過那悲慘的二重生活以外,豈不是更沒有別的生於此世的方法麼?我自己也用了種種的話對於自己試為辯解,但是我的生活總是現在的家族制度、階級制度、資本制度、知識買賣制度的犧牲。
「我轉過眼睛來,看見像死人似的被拋在席上的一個木偶。歌也是我的『悲哀的玩具』罷了。」
啄木的新式的短歌,收在《悲哀的玩具》和《一握的沙》兩卷集子裡,現在全集第二卷的一部分。《悲哀的玩具》裡的歌是他病中所作,尤為我所喜歡,所以譯出的以這一卷裡的為多,但也不一一注明出處了。啄木的歌原本雖然很好,但是翻譯出來便不行了,現在從譯稿中選錄一半,以見一斑。用了簡練含蓄的字句暗示一種情景,確是日本詩歌的特色,為別國所不能及的。啄木也曾說:「我們有所謂歌的這一種詩形,實在是日本人所有的絕少的幸福之一。」我想這並不是誇語,但因此使翻譯更覺為難了。
〔頁368-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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