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5日 星期六

陳寅恪:〈坊本建炎以來繫年要錄跋〉、〈陳述遼史補注序〉

〈坊本建炎以來繫年要錄跋〉

辛巳冬無意中於書肆廉價買得此書。不數日而世界大戰起,於萬國兵戈飢寒疾病之中,以此書消日,遂匆匆讀一過。昔日家藏殿本及學校所藏之本,雖遠勝於此本之譌脫,然當時讀此書猶是太平之世,故不及今日讀此之親切有味也。辛巳歲不盡四日青園翁寅恪題。

摘錄自陳寅恪著:《講義及雜稿》,北京:三聯書店,二零零二年,頁四四五。

〈陳述遼史補注序〉

裴世期之注《三國志》,深受當時內典合本子注之薰習。此蓋吾國學術史之一大事,而後代評史者,局於所見,不知古今學術系統之有別流,著述體裁之有變例,以喜聚異同,坐長煩蕪為言,其實非也。趙宋史家著述,如《續資治通鑑長編》、《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繫年要錄》,最能得昔人合本子注之遺意。誠乙部之傑作,豈庸妄子之書,矜詡筆削,自比夏五郭公斷爛朝報者所可企及乎?寅恪僑寓香港,值太平洋之戰,扶疾入國,歸正首丘。途中得陳玉書先生述寄示所撰〈遼史補注序例〉,急取讀之,見其所論寧詳毋略之旨,甚與鄙見符合。若使全書告成,殊可稱契丹史事之總集,近日吾國史學不可多得之作也。回憶前在絕島,蒼黃逃死之際,取一巾箱坊本《建炎以來繫年要錄》,抱持誦讀。其汴京圍困屈降諸卷,所述人事利害之迴環,國論是非之紛錯,殆極世態詭變之至奇。然其中頗復有不甚可解者,乃取當日身歷目覩之事,以相印證,則忽豁然心通意會。平生讀史凡四十年,從無似此親切有味之快感,而死亡飢餓之苦,遂亦置諸度量之外矣。由今思之,儻非其書喜聚異冊,取材詳備,曷足以臻是耶?況近日營州舊壤,遼陵玉冊,已出人間。葬地陶瓶,猶摹革橐。不有如釋教信徒迦葉阿難之總持結集,何以免契丹一族千年之往事及其與華夏關係之痛史,不隨劫波之火以灰燼。故《遼史補注》之作,尤為今日所不可或緩者。寅恪頻歲衰病,於塞外之史,殊族之文,久不敢有所論述。惟尚冀未至此身蓋棺之日,獲逢是書出版之期,而補注之於遼史,亦將如裴注之附陳志,並重於學術之林,斯則今日發聲唱導之時,不勝深願誠禱者也。一九四二年歲次壬午十一月十九日陳寅恪書於桂林雁山別墅。

(原載一九四二年十二月《讀書通訊》第伍陸期)

摘錄自陳寅恪著:《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三聯書店,二零零一年,頁二六四至二六五。

【案】原書之跋撰於辛巳,即一九四一年;陳寅恪先生自香港返國,陳述寄示所撰〈遼史補注序例〉,後為之作序,時在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先生為人作序,往往有所寄意。此序追憶香港淪陷之際,困頓飢寒之時,重讀舊籍,昔不能解處,豁然貫通。讀史閱世,兩相印證,一旦契合無礙,不亦快哉。余讀此數行,固為先生喜,然細思之,此豈非江山不幸史家幸之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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