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我以往文章中流露的混亂,使得常有人問我:你到底是信基督呢,還是信佛法?我說我白天信基督,夜晚信佛法。
這回答的首先一個好處是誰也不得罪。怕得罪人是我的痼疾,另方面,信徒們多也容易被得罪。當著佛門弟子讚美基督,或當著基督徒頌揚佛法,你會在雙方臉上看到同樣的表情:努力容忍著的不以為然。
這表情應屬明顯的進步,若在幾十年前,信念的不同是要引發武鬥與迫害的。但我不免還是小心翼翼,只怕那不以為然終於會積累到不可容忍。
怕得罪人的另一個好處,是有機會兼聽博采,算得上是因禍得福。麻煩的是,人們終會看出,你哪方面的立場都不堅定。
可信仰的立場是什麼呢?信仰的邊界,是國族的不同?是教派的各異?還是全人類共通的理性局限,以及由之而來的終極性迷茫?
人的迷茫,根本在兩件事上:一日生,或生的意義;二日死,或死的後果。倘其不錯,那麼依我看,基督教誨的初衷是如何面對生,而佛家智慧的側重是怎樣看待死。
這樣說可有什麼證據嗎?為什麼不是相反——佛法更重生前,基督才是寄望於死後?證據是;大凡向生的信念,絕不會告訴你苦難是可以滅盡的。為什麼?很簡單,現實生活的真面目誰都看得清楚。清楚什麼?比如說:樂觀若是一種鼓勵,困苦必屬常態;堅強若是一種讚譽,好運必定稀缺;如果清官總是被表彰呢,則貪腐勢力必一向強大。
在我看,基督與佛法的根本不同,集中在一個“苦”字上,即對於苦難所持態度的大相徑庭。前者相信苦難是生命的永恆處境,其應對所以是“救世”與“愛願”;後者則千方百計要遠離它,故而祈求著“往生”或“脫離六道輪回”。而這恰恰對應了白天與黑夜所向人們要求的不同心情。
外面的世界之可怕,連小孩子都知道。見過早晨幼稚園門前的情景嗎?孩子們望園怯步,繼而大放悲聲;父母們則是軟硬兼施,在笑容裡為之哭泣。聰明些的孩子頭天晚上就提前哀求了:媽媽,明天我不去幼稚園!
成年人呢,早晨一睜跟,看著那必將升起的太陽發一會兒愣,而後深明大義:如果必須加入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你就得對生命的苦難本質說是。否則呢?否則世上就有了“抑鬱症”。
待到夕陽西下,幼稚園門前又是怎樣的情景呢?親人團聚,其樂陶陶,完全是一幅共用天倫的動人圖畫!及至黑夜降臨,孩子在父母含糊其詞的許諾中睡熟;父母們呢,則是在心裡一遍遍祈禱,一遍遍驅散著白天的煩惱,但求快快進入夢的黑甜之鄉。倘若白天揮之不去,《格爾尼卡》式的怪獸便要來禍害你一夜的和平。
所以,基督信仰更適合於苦難充斥的白天。他從不作無苦無憂的許諾,而是要人們攜手抵抗苦難,以建立起愛的天國。
譬如耶穌的上十字架,一種說法是上帝舍了親子,替人贖罪,從而彰顯了他無比的愛願。但另一種解釋更具深意:創世主的意志是誰也更改不了的,便連神子也休想走走他的後門以求取命運的優惠,於是便逼迫著我們去想,生的救路是什麼和只能是什麼。
愛,必是要及他的,獨自不能施行。
白天的事,也都是要及他的,獨自不能施行。
而一切及他之事,根本上有兩種態度可供選擇:愛與恨。
恨,必致人與人的相互疏遠,相互隔離,白天的事還是難於施行。
惟有愛是相互的期盼,相互的尋找與溝通,白天的事不僅施行,你還會發現,那才是白天裡最值得施行的事。
白天的信仰,意在積極應對這世上的苦難。
佛門弟子必已是忍無可忍了:聽你的意思,我們都是消極的嘍?
非也,非也!倘其如此,又何必去苦苦修行?
夜晚,是獨自理傷的時候,正如歌中所唱:“這故鄉的風,這故鄉的雲,幫我撫平傷痕。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你曾經到哪兒去了?傷在何處?
我曾赴白天,傷在集市。在那兒,價值埋沒于價格,連人也是一樣。
所以就,“歸來吧!歸來喲!別再四處漂泊……”
夜晚是心的故鄉,存放著童年的夢。夜晚是人獨對蒼天的時候:我為什麼要來?我能不能不來,以及能不能再來?“死去原知萬事空”,莫非人們累死累活就是為了最終的一場空?空為何物?死是怎麼回事?死後我們會到哪兒去?“我”是什麼?靈魂到底有沒有?……黑夜無邊無際,處處玄機,要你去聽、去想,但沒人替你證明。
白天(以及生)充滿了及他之事,故而強調愛。黑夜(以及死)則完全屬於個人,所以更要強調智慧。白天把萬事萬物區分得清晰,黑夜卻使一顆孤弱的心連接起浩瀚的寂靜與神秘,連接起存在的無限與永恆。所謂“得大自在”,總不會是說得一份大號的利己之樂吧?而是說要在一個大於白天、乃無窮大的背景下,來評價自我,於是也便有了一份更為大氣的自知與自信。
“自在”一詞尤其值得回味。那分明是說:只有你——這趨於無限小的“自”,與那無邊無際趨於無限大的“在”,相互面對、相互呼告與詢問之時,你才能確切地知道你是誰。而大凡這樣的時刻,很少會是在人山人海的白天,更多地發生於隻身獨處的黑夜。
倘若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拘泥於這一個趨於無限小的“我”,煩惱就來了。所謂“驅散白天的煩惱”,正是要驅散這種對自我的執著吧。
執著,實在是一種美德,人間的哪一項豐功偉績不是因為有人執著於斯?惟執迷才是錯誤。但如何區分“執著”與“執迷”呢?常言道“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只問耕耘,不問收穫”,執於前者即是美德,執於後者便生煩惱。所以,其實,一切“迷執”皆屬“我執”!用一位偉大的印第安巫士的話說,就是“我的重要性”——一切“迷執”都是由於把自我看得太過重要。那巫士認為,只因在“我的重要性”上耗費能量太多,以致人類蠅營狗苟、演變成了一種狹隘的動物。所以狹隘,更在於這動物還要以其鼠目寸光之所及,來標定世界的真相。
那巫士最可稱道的品質是:他雖具備很多在我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神奇功能,但並不以此去沽名釣譽;他雖能夠看到我們所看不到的另類存在,但並不以此自封神明,只信那是獲取自由的一種方式;他雖批評理性主義的狹隘,卻並不否定理性,他認為真正的巫士意在追求完美的行動、追求那無邊的寂靜中所蘊含的完美知識,而理性恰也是其中之一。我理解他的意思是:這世界有著無限的可能性,無論局限於哪一種都會損害生命的自由。這樣,他就同時回答了生的意義和死的後果:無論生死,都是一條無始無終地追求完美的路。
是嘛,歷史並不隨某一肉身之死而結束。但歷史的意義又是什麼呢?進步、繁榮、公正?那只能是階段性的安慰,其後,同樣的問題並不稍有減輕。只有追求完美,才可能有一條永無止境又永富激情的路。或者說,一條無始無終的路,惟以審美標準來評價,才不至陷於荒誕。
基督信仰的弱項,在於黑夜的匱乏。愛,成功應對了生之苦難。但是死呢?虛無的威脅呢?無論多麼成功的生,最終都要撞見死,何以應對呢?莫非人類一切美好情懷、偉大創造、和諧社會以及一切輝煌的文明,都要在死亡面前淪為一場荒誕不成?這是最大的、也是最終的問題。
據說政治哲學是第一哲學,城邦利益是根本利益,而分清敵我又是政治的首要。但令我迷惑的仍然是:如果“死去原知萬事空”,憑什麼認為“及時行樂”不是最聰明的舉措?既是最聰明的舉措,難道不應該個個爭先?可那樣的話,誰還會顧及什麼“可持續性發展”?進而,為了“及時行樂”而巧取豪奪他人——乃至他族與他國——之美,豈不也是順理成章?
“但悲不見九州同”確是一種政治的高尚,但信心分明還是靠著“家祭無忘告乃翁”,就連“王師北定中原日”也難彌補“死去原知萬事空”的悲涼與荒誕。所以我還是相信,生的意義和死的後果,才是哲學的根本性關注。
當然,哲學難免要向政治做出妥協。那是因為,次一等的政制也比無政府要好些,但絕不等於說哲學本身也要退讓。倘若哲學也要隨之退一等,便連城邦的好壞也沒了標準,還談的什麼妥協!妥協與同流合污畢竟兩碼事。
佛法虛無嗎?恰恰相反,他把“真”與“有”推向了無始無終。而死,絕不等於消極,而是要根本地看看生命是怎麼一回事,全面地看看生前與死後都是怎麼一回事,以及換一個白天所不及的角度,看看我們曾經信以為真和誤以為假的很多事都是怎麼一回事……
故而,佛法跟科學有緣。說信仰不事思辨顯然是誤解,只能說信仰不同於思辨,不止於思辨。佛門智慧,單憑沉思默想,便猜透了很多物理學幾千年後才弄懂的事;比如“惟識”一派,早已道出了“量子”的關鍵。還有“薛定鍔的貓”——那只可憐的貓呵!
便又想到醫學。我曾相信中醫重實踐、輕理論的說法,但那不過是因為中醫理論過於艱深,不如西醫的解剖學來得具體和簡明。中醫理論與佛家信念一脈相承,也是連接起天深地遠,連接起萬事萬物,把人——而非僅僅人體——看作自然整體之局部與全息。倒是白天的某些束縛(比如禮儀習俗),使之在人體解剖方面有失仔細。而西醫一直都在白天的清晰中,招招落在實處,對於人體的機械屬性方面尤其理解得透徹,手段高超。比如器官移植,比如史鐵生正在享用著的“血液透析”。
要我說,所謂“中西醫結合”,萬不可弄成相互的頂替與消耗,而當各司其職,各顯其能;正如晝夜交替,陰陽互補,熱情與清靜的美妙結合。
不過,說老實話,隨著科學逐步深入到納米與基因層面,西醫正在彌補起自身的不足,或使中醫理念漸漸得其證實也說不定。不過,這一定是福音嗎?據說納米塵埃一旦隨風飛揚,還不知人體會演出怎樣的“魔術”;而基因改造一經氾濫,人人都是明星,太陽可咋辦!中醫就不會有類似風險——清心寡欲為醫,五穀百草為藥,人倫不改,生死隨緣,早就符合了“低碳”要求。不過這就好了嗎?至少我就擔心,設若時至1998年春“透析”技術仍未發明,史鐵生便只好享年四十七歲了,哪還容得我六十歲上晝信基督夜信佛!
世上的事總就是一利一弊。怕的是抱殘守缺。
佛家反對“二元對立”,我以為,反對的是二元的勢不兩立。二元的勢不兩立,實際是強烈的一元心態。然而,這世界所以是有而不是無,根本在於二元的對立。所以,佛家實際是在強調二元和諧。一切健康的事物,都是基於二元的和諧,身體、社會、理想、修行……莫不如此。
“萬法歸一”是說這世界的本源,“三生萬物”是指這個現實的世界。二者的位置一旦顛倒,莫說他史鐵生了,眾生的享年都要回零。
佛法之“空”,料與“空空的行囊”之“空”絕不一致。亞里斯多德說,無中生有是絕不可能的。老子卻說,有生於無。不過佛家還有一說:萬法皆空。空即是有,有即是空,所以我猜佛家必是相信:有生於空。空,並不等於無。根本的二元對立,並非有與無的兩極,而是有與空的輪回,或如尼采所說的“永恆複返”。
而“有”,也不見得就是有物質。有什麼呢?不知道。物理學說:抽去封閉器皿中的一切物質,裡面似乎還是有點兒什麼的。有點兒什麼呢?還是不知道。那就可以猜想一回了:有的是“空”!萬法皆空,而非萬法皆無,所以“空”絕非是說一切皆無。空不是無,空只好是有了。那麼它又是一種怎樣的有呢?空極生有,料必是一種無比強大的勢能!即強烈地要創生出無限時空、無限之可能性的趨勢。創世的大爆炸,據說就始於一個無限小的奇點,這個“點”可否讓我們對那個“空”有所聯想?
說佛法跟科學有緣,佛門弟子多會引為驕傲。但,若說二者的問題也有同根,未必信眾們就都能不嗔不癡。
所謂同根,是說二者的信念有一個相同的前提,即先弄清楚這個世界的究竟,而後,科學的理想叫“人定勝天”,佛法的心願是“人人皆可成佛”。問題是誰都沒說,如果世界尚未究竟或終難究竟,人當如何?就算可以究竟,究竟者也總在極少,尚未究竟和終難究竟的大多數又拿什麼去作信的根基?我相信佛門確有其非凡的智慧,確有其慧眼獨具的奇妙功法,能夠知曉甚至看到理性所無從理解的事物。但是第一,這仍是極少數人的所能。第二,再強大的能力也是有限,因為無限意味著永不可及。第三,老調重彈——成佛是一條動態的恒途,絕非一處萬事大吉的終點;然而,一個“成”字,一個“究竟”,很容易被理解為認知的極點與困苦的窮盡。
所以,一條同根,很可能埋藏了近似的危險:大凡理想或心願,一旦自負到“人定勝天”,或許諾下一處終極樂園,總是要出事的。科學正在出事,譬如自然生態的破壞。信仰如果出事,料想會是在心態方面。
理想,若總就在理想的位置上起作用,“老夫聊發少年狂”倒也不是什麼壞事。然而“言必行,行必果”一向是人間美德(柏拉圖認為,政治可以有高貴的謊言,神卻不可說謊),那麼一旦行之未果——世界依舊神秘,命運依舊乖張,信仰豈不要受連累?
首先質疑它的就是科學。科學以其小有成果而輕蔑信仰,終至促生了現代性迷障。問題是,在實證面前,信仰總顯得理虧——“看不見而信”最是容易被忘記。怎麼辦呢?便把“果”無限地推向來世。這固然也是一種方略,可以換得忍耐與善行,但根基無非是這麼一句話:好處終歸是少不了你的!可這樣的根基難免另有滋生,比如貪心,比如進而的謀略,直至賄賂之風也吹進信仰。君不見廟堂香火之盛,有幾個不是在求乞實際的福利!眾生等不及“終歸” ——既可終歸,何不眼前?這邏輯本來不錯,更與科學的“多快好省”不謀而合!只是,這夜晚的信仰怎麼就變得比白天還白了?
“不不,”於是有佛門高徒說,“這是誤解,說明你還不懂佛!”隨即舉出諸多佛法經章、高僧本事,證明真正的佛說與那廟裡的歪風毫不相干。
那,為什麼您講的就是真正的佛說?
那麼你認為,我講的對還是不對?
問題是,大眾所信的佛法,未必跟個例高人所理解的一樣。不管誰到那煙霧騰騰的廟堂裡去看看,都會相信,這世上廣泛流行的是另種“佛法”。
如何另種?
求財的,求官的,求不使東窗事發的……許願的,還願的,事與願違而說風涼話的……有病而求健康的,健康而求長壽的,長壽而求福樂的,福樂不足而求點石成金或隔牆取物的……
那就是他們的事了。
怎麼就成了他們的事呢?莫非也是佛說?
何為神說,何為人傳,基督信仰千百年來都有探討。哪是佛說,哪是人言呢?佛門也曾有過幾次集結,高僧們相約一處,論辯佛法真諦,可惜這一路香火已斷多時。失去大師們的不斷言說與探討,習佛已流於照本宣科,徒具其表。失去高僧的指點與引領,人性就像流水,總是要往低處去的。如今是人們由著性兒地說佛與“佛說”,人性的貪婪便占上風;眾生要“多快好省”地上天堂,廟堂前便“鼓足幹勁”地賣起票來。這類“信”徒,最看佛門是一處大大的“後門兒”,近乎朝中有人好辦事。辦什麼事呢?辦一切利己利身之事。如何能辦到呢?耐心聽“芸芸眾生”們說吧,其津津樂道者,終不免還是指向某些神功奇跡——免災祛病呀,延年益壽呀,準確或近乎準確地推算前世和預測未來呀……等等這些我都信,只不信這叫信仰。佛家(道家)的某些神奇功法我也見過,甚至親身體驗過,但我仍認為“看不見而信”才是信仰的根本。如果信仰竟在於某些神奇功法,高科技為什麼不算?科學所創造的奇跡還少嗎?可就算你上天入地、隔牆取物、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莫非這世上就不會有苦難了?沒有了當然好,可那就連信仰也沒有了。信仰,恰是人面對無從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種不屈不撓、互愛互助的精神!
聽說有人坐飛機趕往某地,只為與同仁們聚會一處,青燈古刹、焚香誦經地過一周粗茶淡飯、草履布衣的低碳生活。想來諷刺,那飛機一路的高排放豈是這一周的低消費所能補償!真是算不過這筆賬來?想必是另有期求。
又據說,有位國人對西人道:“還是我佛的能耐大。瞧瞧你們那個上帝吧,連自己兒子的死活都管不了!”
先不論基督與佛均乃全人類所共有,豈分國族!卻只問這類求佛辦事的心態,原因何在?說到基督與佛,何以前者讓人想到的多是懺悔,後者卻總讓人想起許願?懺悔,是請神來清理我的心靈;許願,卻是要佛來增補我的福利。懺悔之後,是順理成章地繼續檢討自己;許願之後呢,則要看看佛的態度,滿足我願的我為你再造金身,否則備選的神明還很多。
哈!這不過是你的印象罷了。事實上,此類信徒各門各派裡都有。
那麼,您是否也有與我相同的印象呢?
印象能說明什麼!可有什麼“統計學”證據嗎?
“現象學”的行嗎?現象之下自有其本質在,正如佛說“因果”。
……那麼你的“夜晚信佛法”,到底信的什麼?
首先我相信佛法是最好的心理療法。佛看這人間不過是生命恒途中極其短暫的一瞬,就好比大宴上的一碟小菜,大賽前的一次熱身,甚或只是大道上的一處泥淖。佛的目光在無始與無終之間,對於這顆球體上千百年來的蠅營狗苟,對於這一片燈紅酒綠的是非地、形同苦役的名利場,說到底,佛是一概地看不上!而如今的心理疾病多如牛毛,又都是為了什麼?比如說方興未艾的“抑鬱症”,你去調查吧,統計吧,很少不是因為價值感的失落。說白了,就是“我的重要性”一旦在市場上滯銷、掉價、積壓而後處理,一向自視重要的“我”便承受不住,“抑鬱症”即告得手。佛所以是最好的心理醫生,因為他從根本上否定了人的市場價格,堅定了生命的恒久價值。而這樣的療法,還是那句話:很難在叫賣聲聲的白天裡進行,而要等到夜深人靜。
說到這兒想起件事,前不久與朋友談起“城市文學”。“鄉土文學”誰都知道,可什麼是“城市文學”呢?兩個人說來說去,忽有所悟:“城市文學”的特點,根本在一個“市”字上。城市,乃市場的引發,而市場的突出作為是價格的誕生。正所謂異化吧,價格功高鎮主,漸漸就脫離開價值而自行其是了。於是乎討價還價,袖子裡掐手指,而後發展到滿街貼廣告和電視臺上吹牛皮……原本是為了貨通有無的集與市,慢慢競變成了騙術比拼的大賽場。敗下陣來的自然是鬱鬱寡歡,待其兩眼發直、渾身發抖,便取名為“抑鬱症”。有趣的是,先是虧本者抑鬱,慢慢演化,虧心者倒榮耀起來,稱為“成功人士”,其居住地宏偉壯觀謂之“高尚社區”。久之,價格成長為重中之重,價值一敗塗地。成者王侯敗者寇。怕為寇者,或打腫自己充肥,或就做成宅男宅女不見天日,想起市場就顯露出“抑鬱症”所規定的種種徵候。
其次我相信,佛家對死後的猜想並非虛妄。看看那些大和尚,圓寂之時是何等的從容淡定,你自會相信那既非莽漢式的無畏,亦非志士般的凜然,而是深思熟慮,一切都已了然於心,或就像那位印第安巫士所說:一切都已“看見”。當然了,此等境界絕非吾輩常人所能為之——譬如愛因斯坦看見了時間的彎曲,譬如霍金看見黑洞,咱咋就啥也不見呢?故凡俗之如我類,切莫指望什麼神功奇跡,不如原原本本都留給極少數人吧。
不過呢,死亡畢竟在向你要求著態度。當然回避也是一種,勇敢也是一種,魯莽還是一種——兩眼一閉跳下去,跟蹦極一般。我選擇鑽牛角尖,死乞白賴地想一想,誰料結果卻發現:死是不可能的。
死是什麼?死就是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什麼都沒有了。可什麼、什麼都沒有了,怎麼會還有個死呢?什麼、什麼都沒有了,應該是連“沒有”也沒有了才對。所以,如果死意味著什麼、什麼都沒有了,死也就是沒有的。死如果是有的,死就不會是什麼、什麼都沒有了。故而“有”是絕對的。
“有”又是什麼呢?有,是觀察的確認——現代物理學也明確支持這一觀點。“無”呢?“無”也一樣是觀察——準確說是觀察所不及——的確認,因而仍不過是“有”的一種形態。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種形態。
那麼,觀察意味著什麼呢?觀察意味著觀察者的確在。而這個觀察者,既然能夠認知他者,也就一定能夠自認。這自認,便創生了“我”。
“我死了”,此言若非暢想,就一定是氣話,現實中絕沒有這回事。
“你死了”呢,或用於詛咒,或用於告慰。前者是說,你沒死但你該死。後者是說你並沒有死,不過是到了另一世界,或處於另一種存在狀態罷了。
只有“他死了”這句話沒毛病,必有相應的現實為之作證。比如說“史鐵生死了”,這消息日夜兼程,遲早會被證實。(由此也可見,我是我,史鐵生是史鐵生。)
總結一下吧:死,絕不意味著什麼、什麼都沒有了。而一切“有”都是被觀察的,一切“無”都是觀察所不及的。所以“有”也好,“無”也好,都離不開觀察者。那麼,誰是最終的觀察者呢?“我”!而“你”和“他”,“我們”、“你們”和“他們”,都不免是被觀察者。
最後一個問題:設若真有來世,我怎麼能認出此一世的我即是彼一世的我呢?首先,無論哪一世的你,不自稱“我”又自稱什麼?其次,柏拉圖說“學習即回憶”,被回憶者是誰?第三,一生止於吃喝屙撒睡的人太多太多,想必來世也就難於分辨,而一個獨特的心魂自然就便於被回憶。(以上四小節均引自史鐵生作品《論死的不可能性》)
在我想,求“往生”是不是有點兒多餘?今生、來世其實是一樣的,吃喝屙撒睡的固然一樣,特立獨行的也是一樣,不知不覺的固然一樣,大徹大悟的就更應該能看出些一樣來。什麼呢?生即是苦,苦即是生。如此又求的什麼來世!今天就是昨天的明天,明天就是前天的後天……生還是苦,苦還是生,又何必在意此一生還是彼一生呢?我只相信,明天的意義,惟在進一步完美行動的可能。不過這已經有了保證:佛的目光在無始無終之間——史鐵生要死就讓他死吧,“我”才是那目光的無限仰望者與承受者。
那麼“脫離六道輪回”呢?說真的,我半信半疑。所信者,你下輩子可以不是人、畜牲、餓鬼等等;所疑的是,莫非你可以是“無”嗎?你只要是“有”那就麻煩。“有”就是“有限”,正如“無限”其實就是“無”。你看吧,哪一種“有”不是有限的?你想吧,惟觀察所不及者謂之“無”,而那正是因為它的無限。這樣我們就有救了,就算我們有一天不再是人,也不是畜牲、餓鬼和什麼什麼,我們總還得是“有”(因為“無”是無的呀),進而就還得是“我”。“我”位於有限而行一條無限的路,那才是佛或上帝的恩寵!
而一條無限的路,正所謂日夜兼程,必是晝夜輪換的路!如果黑夜過於深沉,獨善其身或自在之樂享用得太久,就好比心病患者會依賴上心理醫生,人是會依賴於黑夜而不由地逃避白天的。然而白天就在黑夜近旁。不能使病者走進白天的醫生是失敗的醫生,他培養了另一種“我執”。
況且此“執”是因樂而生。譬如樂不思蜀,樂具腐蝕,豈止是不思蜀,其實是不思苦,進而養成享樂的貪圖。樂無止境,難免日趨狹隘,偶像繁多,倒給“菩薩”們都分配了工作,管升官的、管發財的、管文憑和職稱的……最後連掩蓋罪行都有專管。尤其,這享樂與滅苦的期求,一旦進入白天,與瘋狂的市場合謀,愛願常不是它們的對手。
所以我想,佛門弟子要特別地看重地藏菩薩。“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的這兩句偉大誓言,表明他是一位全天候的覺者!雖然一個“成”字似乎還是意味著終點,但他把終點推到了永遠,從而暗示了成佛之路的無限性。道路的無限即是距離的無限,即是差別的無限,即是困苦的無限,也便意味著拯救之路的無限,幸而人之不屈不撓的美麗精神也可以無限 ——惟此,無始無終的存在才不至於陷入荒誕。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簡直就是十字架上真理的翻版,“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明顯與基督精神殊途同歸。是呀,一切黑夜的面死之思,終要反身投入到白天的愛願(當然,一切愛願總也要面對死的詰難)。
你會發現,白天的事難免都要指向人群,指向他者,因而白天的信仰必然會指向政治。但政治並不等於政府,否則有政府的地方就不該再有不同政見。因而,政治的好壞也就不取決於國的強大與否,而在乎於民之福患。國之強大,僅僅是為了保衛民的福利,否則何用?所以,以強大為目的的政治是舍本求末,以愛為靈魂的政治才是奉天承運,才會是好政治。
然而,愛也是有危險的。比如以死相威脅的“愛情”,比如期求報答的“友愛”,比如只為謀權的“愛國愛民”,比如盛氣淩人甚或結黨營私式的種種“信徒”……問題是魚目混珠,真假何辨?其實呢,以平常心觀之,真假自明——正所謂“人人皆有佛性”,也正是神在的最好證明。
我有個朋友,初到某地,兩眼一摸黑,有個老太太幫他渡過了道道難關,他說我可怎麼報答您呢?老太太說:你去幫助別人就是。我聽說有個過馬路的老頭兒,四望無車無人,卻還是靜靜地等候紅燈。人說您這不是犯傻嗎?他說:我不知道在哪個樓窗裡,會不會有個孩子正看著我。我還知道有位女士,不知聽哪個昏僧說,促成一樁婚姻便為來世積下一份善緣,於是不遺餘力地亂點鴛鴦譜——管他們有情與無情!
愛的危險還有一條:僅僅的愛人。您信嗎?僅僅的愛人,會養成鋪張浪費、甚至窮奢極欲的壞毛病——情形就像被溺愛的孩子。所謂“愛上帝”說的是什麼?是說要愛世間一切造物。所謂“愛命運”說的是什麼?是說對一切順心與不順心的事,都要持愛的態度。
“我執”多種多樣,並不以內容辨;無論什麼事,一旦“我的重要性”領銜,即是“我執”。譬如常說的“立功、立德、立言”,尤其前面再加一句“為天下人”,都是再好沒有,但請留神,“我”字一重,多麼慷慨大義的言詞也要變味。不過,這事最為詭異的地方是:一味地表現“自我”是“我執”,刻意地躲避“自我”還是“我執”;趨炎附勢的是“我執”,自命清高的還是“我執”;剛愎自用的是“我執”,自怨自艾的也是“我執”。那麼“我”就得變傻子嗎?對不起,您又“我執”了。我什麼都不說成嗎?成是成,但這仍然是“我執”。簡直就沒好人走的道兒了!不,這才是好人走的道兒呀:好人,才看見“我執”,才放棄“我執”,才看見放棄“我執”有多難,才相信多難也得放棄“我執” ——這下明白了,成佛的路何以是一條永行的恒途。
《伊索寓言》中有一篇說到舌頭,說那是人間最好和最壞的東西,因為它可以說出最美和最醜的語言。信仰的事著實跟舌頭有一拼,它既可讓人行無比的善,也可讓人作滔天的惡。譬如曾經和現在,也譬如此地和別處,人們為信仰而昏昏,也為信仰而昭昭;為信仰而大亂,也為信仰而大治;為信仰而盛氣淩人,也為信仰而謙恭下士;為信仰而你死我活,也為信仰而樂善好施……再問何根何源?以我的愚鈍來想,大凡前一類都還是那個“我執”。
如何滅盡“我執”呢?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我感到我永遠都滅不盡那玩意兒。我感到我只能是見一個殺一個,沒什麼徹底的辦法。我感到誠實是第一位的,比如說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黑白顛倒你試試看,或者只需想一想,會不會把白天弄成了自閉症,一到夜裡又妄想狂?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四日
史鐵生著:《晝信基督夜信佛》,香港:中和出版,二零一二年三月,頁二十一至五十四。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