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結束,飽受迫害的文壇前輩紛紛獲得重生,「九葉詩派」老大哥辛笛先生也復出了。但我不懂詩,不寫詩,起初與他老人家並無聯繫。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引起辛笛先生注意,應該是我與王自立先生合編的《郁達夫文集》出版。剛問世的《辛笛集.長長短短集》中有一篇《從郁達夫和沈從文文集說起》,辛笛先生在文中對這兩部文集當時能夠衝破種種不合理的規定陸續出版表示讚許,還深情地回憶了一九三九年秋自英回國在新加坡拜訪郁達夫的情景。這是辛笛先生與我成為忘年交的開始,因為我們有不少共同的話題:郁達夫、沈從文……
辛笛先生對我這個小後生很熱情,每次拜訪都親切接待,濃茶一杯,談興甚濃。我還在他家中不止一次品嘗過師母精美的烹調。其中恐怕還有一個具體原因,那就是家父是他的老部下。一次我去請教辛笛先生,出門前家父問我去哪裏,我說去看辛笛先生。家父很奇怪,王辛笛是我的上司啊,你研究現代文學,互不相干的,為何找他?這下輪到我驚訝了,問家父你從事汽水廠設備技術工作,與詩人辛笛又有何相干?原來文革前辛笛先生任職上海食品工業公司,家父所任職的正廣和汽水廠的設備技術工作正在他管轄之下,所以有上下級的工作關係。家父非文學圈中人,對辛笛先生的詩人的成就和聲名是一無所知的。當天我見辛笛先生時,把這件趣事告訴他,他哈哈大笑,略帶沙啞的開懷的笑聲至今還在我耳邊迴響。從此以後,每次見辛笛先生,臨告辭時,他總不忘提一句:「向你老太爺問好!」
一九八○至九○年代,台港和海外從事文學創作和研究的後輩,到上海一定要拜訪的幾位德高望重的文壇前輩,除了巴老、施蟄存先生,還有就是辛笛先生了。我經常陪他們到南京西路辛笛先生寓所去,與坐擁書城的辛笛先生聊天,真是一種享受,文學的享受,知識的盛宴。他們都通過新詩與辛笛先生神交已久,都以一見辛笛先生為榮,也都如願以償了。
辛笛先生的《手掌集》在海外詩人和詩歌研究者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地位,不少人正是讀了《手掌集》才迷上新詩的。台灣詩人瘂弦在他的《中國新詩研究》中闢有專章討論《手掌集》,給予高度評價,但他讀的是香港翻印本。我一九九四年首次訪台時,把自己收藏的《手掌集》初版本帶去送他,他喜出望外,多年後再見,他仍念念不忘。我自己後來又找到一冊《手掌集》初版本,拿去請辛笛先生題詞時,辛笛先生聽了我的說明,又哈哈大笑,爽朗中並不掩飾對自己代表作的喜愛。
對我這個後學的研究和寫作,辛笛先生是關心的,每次見面,總要開幾句玩笑,你又找到甚麼好東西了?最近又寫了甚麼?我後來編周作人集外文,編臺靜農、梁實秋、葉公超等人的文集,都得到過他的肯定。他知道我這個人缺乏詩意,很少與我談詩,但他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新詩詞典》,還是希望我能參與,可是我畏難而退,讓他老人家失望了。
辛笛先生每出一種新著,都會送我,幾乎每次去他家,都會有所得,心裏總是喜滋滋的。而我也數次厚顏向他老人家求字,他總是有求必應,為我寫過《叠和槐聚居士〈老至〉並以遣懷漫成七律》(三首選二)。還為我寫過七絕《辛未年(一九九一)暮春三月 扶病遊西子湖 專值杜鵑花盛開》,《辛笛集.聽水吟》未收此詩,現照錄如下:「病鶴扶筇強出門,屐痕湖上竟重溫。杜鵑穠麗知多少,一例難酬雨露恩。一九九二年壬申端陽病眼朦朧勉力塗鴉還乞 子善先生兩教八十朽叟 王辛笛」當拿到這頁毛筆詩箋時,我很感動。老人家扶病為我寫字啊,我竟一無所知,太不懂事了。詩箋上鈐了三方閑章,分別為「脫卸與茫茫的煙水」、「九葉」和「人間過客」。第一方印為辛笛先生自己的詩句,出自他一九三四年八月所作《航》的最後兩句:「將生命的茫茫/脫卸與茫茫的煙水」。而今辛笛先生已成為「人間過客」,但他的沉甸甸的《辛笛集》,他的優美的詩句,將會永留人間。
見載於《名采》2012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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