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5日 星期五

〈松尾芭蕉《奧之細道——芭蕉之奧羽北陸行腳》摘抄〉

本篇摘錄自松尾芭蕉著,鄭清茂譯注:《奧之細道——芭蕉之奧羽北陸行腳》,臺北:聯經出版,二零一一年,頁三至一七八。

一、漂泊之思

月日者百代之過客,來往之年亦旅人也。有浮其生涯於舟上,或執其馬鞭以迎老者,日日行役而以旅次為家。古人亦多有死於羈旅者。不知始於何年,余亦為吹逐片雲之風所誘,而浪跡海濱。去年秋,返回江上破屋,拂其蜘蛛老網。歲聿其暮,立春旋至,仰望天際,雲興霞蔚,則思穿越白河關口。驛馬星動而憑依於身,心亂若狂;道祖神來而頻招其手,無計奈何;乃補綴破褲筒,更換斗笠帶,艾灸三里穴,而松島之月早懸於心矣;爰讓居處於人,移至杉風別墅。

草庵依然
終有遷讓時節
雛偶人家

臨行,懸表八句於庵柱之上。

二、啟程

彌生下旬之七日,曙色朦朧中,殘月微茫下,不二峰隱約可望,然上野、谷中之花梢,何時重見,思之愴然。知交而睦者,昨宵即來相聚,今晨乘舟相送。至名為千住之處,棄船上岸。遙想前途三千里,胸口為之鬱塞。浮生夢幻耳,奈何而灑離別之淚。

春將去也
枉教鳥啼婉轉
魚目含淚

且以此句為此行之破題,唯上路而踟躕不前。眾人並肩立於路上,蓋欲目送背影隱沒而後已。

三、草加

今年,人道是元祿二年,率爾起意奧羽長途之行腳,明知不免重飲吳天白髮之恨,然已耳聞而尚未目睹之處仍多,竊以為或能幸而生還,乃托虛幻之悲願於未來。是日一路蹣跚,終抵草加驛館。肩骨嶙峋,背負行囊,最感艱辛。原想隻身輕裝就道,但需紙衣一襲以防夜寒,又需浴衣、雨具、筆墨之類;另有餞禮,卻之不慕,究難拋擲,竟成途上累贅,唯有徒喚奈何而已。

四、室八島

詣室八島。同行者曾良曰:此神稱木花開耶姬,蓋與富士一體同神也。相傳姬入無戶之室,立誓而自焚,烈火中生子火出見尊,是以始稱室八島。又詠煙之習,亦由來於此。再者,此地禁食鰶魚。緣起故事,諸如此類,尚有傳之於世者。

五、佛五左衛門

三十日,宿日光山麓。居停主人云:「我名佛五左衛門,萬事以正直為本,故世人有此稱呼。旅次一宿,尚請安心休息。」不知何佛顯靈濁世塵土,竟對此形同桑門乞食巡禮之徒,關心相助。留意主人之作為,蓋唯無智無分別、擇善固執之人也。剛毅木訥近於仁之類。其氣稟之耿直純樸,尤可尊敬。

六、日光山

卯月朔日,參詣御山。往昔,書此御山為二荒山,空海大師開山時,改為日光,蓋能了悟千載後來事者。而今威耀一天之下,恩澤溢八方之內。四民安堵,各適其居。惶恐不敢再言,即此擱筆。

凜然可畏
綠葉新葉相襯
日光粲兮

黑髮山上雲霞飄浮,而殘雪仍白。

剃光黑髮
行到黑髮山麓
恰逢更衣

曾良

曾良,河合氏,通稱惣五郎。與芭蕉庵並軒而居,助余薪水之勞。此次松島、象潟之旅,喜能共享眺望之樂,且羈旅有難,亦可照拂。乃於啟程日拂曉,剃其髮,披緇衣,改名惣五為宗悟。因有黑髮山之句,「更衣」二字,聽來頗有力。

登山二十餘町,有瀑布焉。水自巖洞之頂飛流百尺,直落千巖碧潭。縮身入巖窟,從瀑後觀之,即俗所謂「裡見瀧」也。

暫時歇腳
且隱水簾幕後
結夏之初

七、那須野

那須黑羽地方有舊識,擬橫過原野,抄近路訪之。遙望有一村落,前往途中,日暮雨淋。在農家借住一宿,翌晨又行於曠野中。見有放牧之馬。懇求於刈草男子,雖曰一村夫,卻非不通人情之輩。「如之何而可耶?此處草原,岐路交錯,過客初來乍到,往往迷入岐途,不能無慮。然則,可騎此馬,至馬停蹄處,放回可也。」即以其馬借之。有小童二人,隨馬後奔走。其一為少女,名曰阿重。名雖鮮聞,卻頗優雅。

名叫阿重
豈非瞿麥花瓣
八重之重
        曾良

不久抵一村莊,即繫租金於鞍座,放馬歸。

八、黑羽

訪黑羽館代姓淨坊寺名某某者。突然造訪,主人驚喜無限,歡談日以繼夜。其弟桃翠諸人,朝夕存問照拂,且相伴至其家,並承其親戚款待。如是者數日。某日逍遙郊外,一覽追犬射場遺跡;穿越那須野矮竹林地,探訪玉藻寵妃古墳。繼詣八幡宮。「與市宗高射扇靶時,懇切祈願我國氏神正八幡之神助,即此神社也。」聞之,感應殊深,久而後已。日暮,歸桃翠宅。

有修驗光明寺。應邀拜其行者堂。

望著夏山
拜過行者木屐
上路去也

九、雲嚴寺

下野國雲岸寺後,有佛頂和尚山居遺跡。嘗聞其言曰,曾以松炭書歌於岩上:

縱橫未五尺,
且往窄也寬。
若非風雨露,
何勞結草庵。

亟欲觀其跡,乃曳杖往雲嚴寺;沿路人人相邀同行,中多青年,路上戲謔喧譁,不覺抵其山麓。山景深渺,谷道遙邃;松杉呈黛,巖苔滴水;卯月之天,猶有寒意。十景盡處,渡橋入山門。

然而遺跡究在何處?攀登寺後山崖,見一小庵,傍巖窟結於石上。如臨原妙禪師之死關、法雲法師之石室。即詠一句,留於柱上。

連啄木鳥
也不啄毀此庵
夏日林中

十、殺生石、遊行柳

離此往殺生石。承館代安排一馬相送。其牽馬男子懇求欲得一詩箋云。聽其所願,應是通達風雅之趣者。

橫跨原野
請把馬首牽向
杜鵑啼處

山陰溫泉湧出處,殺生石在焉。石之毒氣迄今未散;蜂蝶之類,屍骸枕藉,幾至不見砂礫之色。

又,彼清水潺潺之柳,在蘆野里,仍留田畔云。此地郡守戶部某,屢勸宜往觀之,卻未審在何方,而今日終於至此柳陰之下矣。

水田一片
插完秧後離去
柳條依依

一一、白河關

日數徒增,不勝焦灼;直至白河關,搖搖我心,始得安寧。古人至此,欲籍便郵以告京師,良有以也。此關為三關之一,騷人雅士,尤心嚮往之。秋風彷彿仍留耳際。紅葉依稀猶在眼前,今則樹杪蔥蘢,亦頗盎然有趣。水晶白花上,覆以野薔薇,勝似飄雪之皚皚。古人正冠整裝以過此關,清輔有文記其事。

折水晶花
且當頭上髮飾
盛裝過關

一二、須賀川

思古懷遠,感慨係之,恍惚過關後,行道遲遲,不覺已渡阿武隈川矣。左望會津根,高聳雲際;右有岩城、相馬、三春之莊域。四首常陸、下野之地,但見山巒起伏,綿延為界。行經所謂影沼,今日天陰,不見倒影。

往須賀川驛,訪俳名等窮者,應邀盤桓四、五日。承其先問:「如何過白河關,有感懷之作否?」答曰:「長途困頓,身心俱憊,況風景奪魂,懷古斷腸;且因越關之一心,竟不遑推敲之事,不能無憾焉。」乃吟一句以應之。

風流初嚐
關外奧州路上
插秧歌聲

繼有脇句、第三句,而終成連句三卷。

此驛舍近鄰,有大栗樹,一避世僧隱棲其下。因憶古人「山深拾橡實」之歌,頓覺幽雅閑寂之趣。乃取詩箋而書曰:

栗字書以西之木,
蓋與西方淨土有緣。
行基菩薩一氐之杖與柱,
皆用此木云。
人間冷漠
誰管花開花謝
簷前栗樹

一三、安積山、信夫里

辭等窮宅,行五里許,檜皮驛站外,有安積山。離街不遠。此地多沼澤。花菖蒲採割季節已近,詢於人:「何草為花菖蒲?」然竟無知之者。尋覓沼畔,逢人便問:「花菖蒲花菖蒲?」不覺斜陽已掛山巔矣。自二本松石折,一覽黑塚巌。夜宿福島。

翌日晨,往信夫里,尋忍草文字搨染石。遠至山陰一小村,見有一石半埋土中。有村童來,告曰:「昔,石在此山之上。往來路人頗有亂採麥草以試此石者,村民不憤,推石落此谷中,石遂翻覆面下。」是耶非耶?確有其事耶?

拔涮秧苗
巧手利落如昔
信夫搨染

一四、飯塚里

渡月輪渡,至瀨上驛。聞佐藤莊司遺跡在左方山際,約一里半處,謂飯塚里鯖野。尋路而去,覓得一小丘,曰丸山。「此莊司舊館址也。山麓有其大門之跡。云云。」聽人慇懃相告,一灑思古之淚。旁有古寺,佐藤一族之碑碣仍在焉。中有媳婦二人之墓,最可哀憫。雖巾幗之身,而竟以英勇流芳百世,衣袂為濕。墮淚碑亦不在遠矣。入寺乞茶,見所藏義經之大刀、弁慶之背笈,傳寺之寶也。

笈與大刀
同為五月擺飾
紙旗飄飄

五月朔日之事也。

當夜住飯塚。有溫柔,入浴後,投宿民家。土間鋪以草蓆,是一簡陋貧戶。無燈,藉地爐微光,鋪寢具而臥。入夜,雷聲隆隆,雨頻頻下,臥處屋頂滴漏,蚊蚤猖獗,不能入眠。宿疾復發,幾至昏厥。短夜遲遲,天色漸明,又上征途矣。昨夜病後,心神沮喪,步覆蹣跚,乃雇馬至桑折驛。前程尚遙,且帶此病,豈能無慮。然羈旅邊地之行腳、捨身無常之觀念,即或死於道路,是亦天命也。氣力稍復,縱橫闊步,過伊達大木戶。

一五、笠島

過鐙摺、白石城,入笠島郡。不知藤中將實方之塚在何處,問之於人,承教曰:「自此遙見右方山麓,有村里名蓑輪、笠島。道祖神社、遺物芒草,至今猶存。」近來梅雨,路況奇惡,身心困頓,故遠眺而過。忽悟蓑輪、笠島之名,均與梅雨季節有緣。

尋後笠島
梅雨濛濛何處
泥濘道路

一六、武隈松

宿岩沼

一見武隈松,頓覺眼亮心開。根出地表,即分二株;風姿依然如昔。因憶能因法師。往昔,有左遷陸奧守之人,砍伐此木為名取川橋樁,故有「此來松無蹤之詠。據云,代代或砍或重植,而今仍具千歲風貌,古松景致,可喜之至。

武隈孿松
務必遨客觀賞
有勞晚櫻

此舉白江戶餞別之句也,乃應之云:

休提櫻花
終見孿生古松
三月之後

一七、宮城野

渡名取川,入仙台。正逢插菖蒲之時。尋得宿處,擬逗留四五日。此地有畫工名加右衛門者,聞係有心人,稍解風雅,遂成相知。此人云:「年來,於勝跡之有其名而不甚瞭然者,已作查證矣。」一日自任導遊。見宮城野秋叢之繁茂,想秋日花開之景色。由玉由、橫野至躑躅岡,值馬醉木開花之時。爰入松林中,日光不漏,地名木下。蓋古昔亦露濃如斯,故有「請告諸侍從,人人戴斗笠」之歌。拜藥師堂、天神御社等處。日已云暮,猶畫松島、鹽竈等地之圖以相贈。且餞以藏青染帶草鞋二雙。果然是風雅成癡者,至此乃顯其本色。

端午菖蒲
套住雙足上路
草鞋帶子

按其圖尋路前行,在奧之細道山邊,見有十苻菅。至今仍年年編織十苻菅蓆以獻國守云。

十八、壺碑


壺碑在市川村多賀城。壺碑高六尺餘,寬約三尺。剜苔剔蘚,文字隱約可辨。先誌四維國界里數。曰:「此城,神龜元年,按察使鎮守府將軍大野朝臣東人之所置也。十二月朔日。」則當在聖武天皇之世。古來吟詠歌枕而傳世者雖多,但山崩河移,道改路變,碑石埋土中,樹老而幼木代之。時過物換,其遺跡皆湮沒難詳。至於此碑,無疑千載遺物,今在眼前,可閱古人之心,是行腳之一德,存命之喜悅;渾忘羈旅之勞,而淚亦潸潸然矣。

一九、繼訪野田之玉川與沖石。末松山造寺曰末松山。松樹之間皆墳墓。比翼連理之誓,終歸如斯,徒增傷悲。至鹽竈浦,聞催晚課之鐘聲。梅雨已稍放晴,黃昏月微光下,籬島亦近在眼前矣。漁夫連舟搖櫓歸來,分發漁獲之聲,此起彼伏,乃知古人詠「可憐拉縴人」之意,不禁感慨係之。是夜,有盲人法師彈琵琶,說唱所謂奧淨琉璃。既非平家琵琶,亦非幸若舞曲。土裡土氣,引吭彈唱。雖近在枕邊,然其不忘邊域之遺風,誠可欽佩。

二○、鹽竈明神

凌晨詣鹽竈明神。國守之所重建者也,殿柱巨大,彩椽豔麗;步步石階,高可九仞;晨曦照玉垣,朱漆燦然。此旅途之天涯,而諸神顯靈,乃如此其盛;固屬吾國風俗,而益覺可貴矣。殿前有古寶燈籠,鐵扉上有「文治三年和泉三郎寄進」字樣。五百年前往事,而今浮現眼前,彌足珍惜。渠勇義忠孝之士也。芳名流傳至今,無不仰慕之者。所謂「人能勤道守義,名亦隨之。」誠哉斯言。日已近午,賃船渡松島。其間二里餘,抵雄島磯。

二一、松島

夫古老相傳,松島風景,扶桑第一,蓋不遜於洞庭、西湖也。自東南納海入灣,自東南納海入灣,灣內三里,洶湧如浙江潮。大島小島無數,聳立者直指天外,俯伏者匍匐波上。或二層重疊,或三層堆砌;左右諸島,或離或連;有負者,有抱者,如愛兒孫然。蒼松鬱鬱,潮打風吹,枝葉虯曲,自然而然,而若矯揉之所致。其景窅然,有美人凝妝之貌。豈古昔神代大山祇之所為哉?造化天工,孰能奮其彩筆,以盡其妙乎?

雄島磯與陸地相斗,乃伸出海上之島。有雲居禪師別室之跡、坐禪石等處。又,偶見有遯世者,結庵松蔭下,悠閒度日;燒落穗、松球,炊煙裊裊。不知為何方高士,慕之而順道趨訪。須臾,月印海上,眺望夜景,又與白晝迥異其趣。返岸上投宿,住二樓,開窗面海。所謂旅臥風雲中,奇妙之風,不可言宣。

猗歟松島
杜鵑應借鶴身
唱遍全灣
            曾良

余竟閉口無句,欲睡而又不能入眠。憶辭舊庵時,素堂有松島之詩,原安適有松浦島和歌相贈。解袋取出,且伴今宵。袋中亦有杉風、濁子之發句。

二二、瑞巖寺


十一日,詣瑞巖寺。昔日,該寺三十二世真壁平四郎出家入唐,歸國後開山建寺。其後,雲居禪師德澤廣被,改築七堂。金壁輝煌,法像莊嚴,成為極樂淨土之大伽藍。然彼見佛聖駐錫之寺,究在何處,不禁心嚮往之。

二三、石卷

十二日,欲往平和泉,傳聞有姊齒松、緒絕橋等處,人跡罕至,蓋雉兔芻蕘之所來往,無路可辨,終致迷失,竟抵港埠石卷。眺望海上,見古人獻頌「金花開」之金花山;漕船數百,湊集灣內;房舍爭地以櫛比,竈煙升天而綿連。不意到此繁華之地,然沿街求宿,肯借者竟無一人。無那,終在窮人小屋借住一宿,翌日天明,又趑趄於陌生路中矣。行在漫長堤道上,側望袖渡、尾駮牧山、真野萱原等處,過而不訪。沿長沼前行,小心翼翼,在戶伊摩過夜。至平泉。其間似有二十餘里。

二四、平泉

三代榮耀一睡中,大門舊址在此一里之外。秀衝遺跡,已成田野,唯金雞山舊態依然。先登高館遠眺,北上川,大河也,自南部流來。衣川迴繞和泉城,於高館下匯入大河。泰衡等屯堡舊跡,隔在衣關之外,形似堅守南部門戶,以防蝦夷之入侵者。噫,遙想當年,聚忠義之臣,困守此城之中。爭功名於一時,終歸化為草叢。鋪算而坐,潸然淚下,不知時之推移。

夏草萋萋
將士用命求仁
夢幻一場

水晶花裡
兼房容顏宛在
白髮蒼蒼
            曾良

耳聞二堂,驚歎久矣,正逢開龕。經堂存三將之像,光堂納三代之棺,安三尊之佛。七寶散逸,風破珠扉,雪腐金柱;頹廢為墟,幾成叢莽。乃於四圍新築罩堂,覆瓦以蔽風雨,暫保千載須臾之遺物。

五月梅雨
難道有意避開
光堂無恙

二五、尿前關

遙望南部道,投宿岩手里。過小黑崎、美豆小島;從鳴子溫泉來到尿前關,將越入出羽國。此路旅客稀少,關守見疑,終獲過關。登大山,日既暮;見封人之家,求宿。風雨交加,山中無聊,竟逗留三日。


跳蚤蝨子
滴答馬兒尿尿
就在枕邊

主人曰:「自此至出羽國,大山阻隔,路況不寧;恐需嚮導引路越山乃可。」然則,即託為紹介。來者年輕壯碩,橫插短刀,攜橡木杖,前導而行。余等緊隨其後,心想今日何日,必是難逃災厄之日,惴慄不安。正如主人所言,高山森森,一鳥不鳴;樹陰蒼蒼,如夜行路。彷彿踏雲端陰霾間,撥矮竹,涉溪水,避絳石,冷汗浹身,終抵最上莊。彼嚮導男子云:「此路恆常不靖,必有意外。者番有緣護送,竟安然無事,幸甚幸甚。」遂欣然辭去。聞其臨別之言,不覺膽戰心驚,猶有餘悸。

二六、尾花澤

至尾花澤,訪俳號清風者。渠雖富裕之家,其志則純而不俗。經常往來京城間,果然善解羈旅之情。承挽留數日,以慰長途跋涉之勞,無微不至。

清風涼意
人家且當我家
箕踞可也

爬出來吧
別躲在蠶房下
蝦蟆叫春

紅粉花蕊
模樣依稀彷彿
掃眉刷子

養蠶人家
古俗古法古裝
古風猶存
            曾良

二七、立石寺

山形領有立石寺,俗稱山寺。慈覺大師之所開墓,殊為清閑之地也。人人皆宜往一觀,乃自尾花澤折返,其間七里許。日尚未暮。預訂山麓宿坊,即登入上佛堂。岩重巖而成山,松柏年邁,土石老,苔蘚滑;巖上諸僧院,門扉緊閉,悄然無物之聲。繞山崖,攀巨巖,拜佛閣。佳景寂寞,但覺透心澄徹而已。

一片閑寂
聲聲滲入岩裡
嘒嘒蟬鳴

二八、最上川

擬乘船下最上川,在大石田待天轉晴。此地偶有古風俳諧種籽,散播開花,人慕昔日繁華,聊慰蘆角一聲之情;摸索此道,而迷失於新古之間,苦於無人指點云。卻之不恭,留下連句一卷。此次羈旅風雅,竟有至於此者。

最上川源出陸奧,上游流經山形。有碁點、隼等亂礁險灘。繞板敷山之北,終入酒田之海。兩岸山勢傾覆,船划茂林間,即所謂稻船歟?白系瀑在綠葉間垂落。仙人堂臨岸而立。水漲湍急,舟行其上,險象環生。

五月梅雨
匯成急湍滾滾
最上片流

二九、出羽三山

六月三日,登羽黑山。訪圖司左吉,謁別當代會覺阿闍梨。舍南谷別院。主人憐憫之情,體貼入微。

四日,於本­坊行俳諧連句會。

殊勝難得
山風飄來雪香
南谷薰然

五日,詣羽黑權現。其開山祖能除大師,未審何代之人。《延喜式》云:「羽州里山之神社」。莫非書寫時,誤以黑字為里山歟?抑略羽州黑山為羽黑山歟?名為出羽者,或據《風土記》,謂此國以鳥之羽毛獻為貢物故也。羽黑山與月山、湯殿合稱三山。此寺屬武江東叡,天台止觀之義,皓月普照;圓頓融通之教,法燈永傳。僧坊連棟,修驗勵法;靈山靈地,靈驗神效,人人敬而畏之。昌隆既久,可謂證果圓滿,誠寶山也。

八日,登月山。身披木綿注連,頭纏白布寶冠,強力引路,雲霧山氣中,踏冰雪而上,登八里,疑入日月行道之雲關;氣斷續而體凝凍,終至峰巔,則日沒月現矣。乃鋪細竹,枕篠枝,臥以待旦。日出雲消,即下山,往湯殿。

谷中一隅有鍛冶小屋,該國有刀匠覓得靈水於此,齋戒鍛劍,遂以月山銘之,為世所重。蓋慕彼干將、莫耶淬劍龍泉之故事者;其能精於此道而固執之,淬礪之情可知也。

且坐石上小憩,見有櫻樹,高三尺許,蓓蕾半開。隱埋積雪中,竟不忘春季;晚櫻之花,心意殊勝。可比炎天梅花之散其芳香。因憶行尊正詠哀之歌,更覺情趣盎然。然依行者法式,山中詳情,禁止外漏,是以擱筆不錄。歸至宿坊,應阿闍梨之請,書三山巡禮諸句於詩箋。

涼意絲絲
朦朧一彎新月
羽黑山上

雲峰高聳
崩散處處聚合
幻成月山

不可言說
湯殿靈妙莊嚴
霑濕衣袖

湯殿山上
踩過賽錢遍地
熱淚盈眶
            曾良

三○、鶴岡、酒田

離羽黑,往鶴岡城下,承邀至武士長山氏重行家,吟俳諧一卷。左吉亦相陪至此。乘船下酒田港。宿醫師淵庵不玉家。

望溫海山
四首吹浦迢迢
迎來晚涼

一日暑氣
滔滔注入海中
最上湍流

三一、象潟

閱盡江山水陸風光,而今象潟纏繞方寸間。自酒田港朝東北方,越山陵、攀磯岸、踩砂濱,其間十里。日影漸斜,晚潮風起,沙塵飛揚;陰雨朦朧中,鳥海山隱而不目。暗中摸索,若云「雨亦奇」,則雨後晴空,更多妙趣;乃容膝於漁夫茅屋中,以待雨霽。

翌晨,雨過天晴,豔陽初照,即浮舟潟水上。先泊舟能因島,訪其幽居三年之跡。旋至彼岸,捨舟登陸,則見彼岸,則見和歌所詠「花上划舟」之櫻花老樹,即西行法師之所遺也。岸上有皇陵,傳為神功皇后之墓。有寺名干滿珠寺。然未聞皇后駕幸此地,不知何以言之。坐此寺方丈內,捲簾眺望,風景盡收眼底:南眺鳥海山,高聳天際,倒影水上。西望母耶母耶關,關道遙深。東築堤岸,遠通秋田道路。北控海洋,白浪滔天處,謂之汐越。海灣縱橫一里許,貌似松島而大異其趣:松島如笑,象潟如怨。地勢荒漠,淒然含悲,若斷腸人之在天涯也。

象潟苦雨
西施愁鎖眉黛
合歡花濕

浪拍汐越
濕了淺灘鶴脛
海上風涼
    祭禮

象潟廟會
該喫什麼料理
祭神時節
            曾良

漁夫人家
門板鋪在地上
且納晚涼
            美濃國商人低耳

    巖上見睢鳩巢
結誓比翼
不讓波浪逾越
睢鳩愛窩
            曾良

三二、越後路

酒田盤桓,日復一日;眺望北陸道,浮雲飄忽。聞加賀府城,去此一百三十里,前程迢遙,思之愴然。過鼠關,步行越後之地,抵越中一振關。其間九日,溽熱潮濕,勞神致疾,是故路上之事,略而不記。

六月迎秋
初六不似常夜
七夕前夕

怒海滔天
橫亙佐渡蒼莽
星河閃爍

三三、市振

今日過親不知子不知、犬戾、駒返等北國第一危岸險灘。疲憊不堪,引枕就寢。忽聞前方隔間房前,傳來少婦二人之聲,偶亦夾一老者隨聲應和。聽其言,乃越後國新潟之遊女也,將往參拜伊勢神宮云。老者陪伴至此關口。女子邊寫書札、囑咐口信,託其明日攜回故鄉,邊嘆生命之虛幻:「棄身白浪拍打之海濱,猶漁夫之子墮入此世;夜夜露水姻緣,日日孽海無邊,不知前世業因,有多深重耶?」聞其傾訴,昏昏入眠。翌晨行將就道,卻來向我輩云:「旅途迢迢,不知何去何從,憂心忡忡,悲苦無極。敢不即不離,追隨在後。祈望師父法衣垂憐,大慈大悲,以結佛緣。」言詞懇切,潸然淚下。情固可憫,但不得不婉轉之曰:「我輩往往處處停留。祇須隨在行人之後,路上必有神明加護,可保無恙。」言畢動身,然哀憐之心,久久難寧。

同一家裡
也有遊女睡著
月伴萩花

告之曾良,錄下此句。

三四、那古

渡過人稱黑部四十八瀨之無數川流,至名曰那古之浦。遙想擔籠騰浪,雖非陽春,應有初秋情趣。詢之於人,則勸曰:「此去磯岸五里,入彼山陰,僅有漁戶簡陋茅屋,恐無借住一宿之處。」聞之卻步,乃直入加賀國。

早稻飄香
撥開向前右方
是有磯海

三五、金澤

越卯花山、俱利伽羅谷,抵金澤,則七月中旬之五日也。有往來大坂之商人何處在焉,乃至其旅舍同宿。

有名一笑者,寄意俳諧之道,名聲漸聞於世,俳友亦眾,去冬英年早逝。其兄為之舉行追善句會。

墓也顫動
聽我哭聲悲切
秋風瑟瑟
    應某草庵之邀

初秋轉涼
人人幫廚削皮
胡瓜茄子
    途中吟

陽光灼灼
殘暑餘威無情
秋風徐來
    於小松

名稱可愛
秋風吹過小松
芒草萩花

三六、小松

詣此地多太神社。有實盛之頭盔與織綿袍碎片,蓋往昔臣屬源氏時,為義朝公所賜者。誠非平常武士穿戴之物。護目至護耳,刻菊唐草模樣,而鑲之以金;盔頂雕以龍頭,豎以鍬形翹角。恭讀緣起,謂實盛陣亡之後,木曾義仲有願文,並附此遺物,遣樋口次郎奉獻於此社云。往事歷歷,若在眼前。

嗚呼慘哉
盔下千古遺恨
螽斯鳴兮

三七、那谷寺

往山中溫泉途中,背願白根嶽前行。左側山邊有觀音堂。花山法皇巡禮三十三所之後,安置大慈大悲法像於此,命名曰那谷。蓋取那智、谷汲各一字拼成。奇石嶙峋,古梵並植,巖上懸築茅頂小堂,誠殊勝之地也。

石山濯濯
岩石白潔如洗
秋風更白

三八、山中溫泉

浴溫泉。聞其靈效僅次於有間。

山中好湯
免折菊花延壽
泉自飄香

居停主人名久米之助,仍一少年也。其父雅好俳諧。往昔,洛人貞室年少時,曾來此地,忍其風雅之辱;歸洛,入貞德之門,終揚名於世。聞其成名後,在此一村,不收判詞費。如今已為故事矣。

曾良罹腹疾,伊勢國長島有其親友,乃先往投之。臨行留句云:

行而又行
萬一路邊倒下
也在萩原
        曾良

去者之悲,留者之憾,如隻鳧別後迷失於雲端。余亦有句:

而今而後
拭去同行誓詞
笠上凝露

三九、全昌寺

宿大聖持城外全昌寺,猶加賀之地也。曾良昨夜亦宿於此,且留一句:

終宵不寐
忌教秋風蕭瑟
響遍後山

一夜之隔,彷彿千里。余亦邊聽秋風,臥眾寮中。天色欲曙,誦經聲甫歇,鐘板響起,即入食堂。今日將趕往越前國,倉促下堂階。年輕僧眾,攜紙抱硯,追至階下。恰見庭中枯柳,乃吟一句:

告辭離寺
原應灑掃庭除
柳葉凋零

即興之作,腳穿草鞋,行色匆匆,書而與之。

四○、汐越松、天龍寺、永平寺

至越前國境,乘舟渡吉崎灣,尋訪汐越松。

狂風嘯竟夜,
鼓浪勢洶洶,
濺濕岸上樹,
月掛汐越松。
        西行

汐越松諸景,盡在此歌中矣。欲加一詞,則如樹無用之指也。

丸岡天龍寺長老,係舊識,故造訪之。又,金澤有俳名北枝者,謂且伴一程,卻陪至此處。而每過勝跡,則必搜腸苦吟,偶聞情趣盎然之句。今將別去。

書以離情
忍將扇子撕裂
不勝依依

入山約五十町,禮拜永平寺。道元禪師之所創也。傳其避邦畿千里,遺弘法之跡於此山陰者,乃經深思遠慮,非無因也。

四一、福井

福井去此三里許,晚餐後出門,日暮路闇,舉步維艱。此地有名等栽者,古道隱士也。已忘何年,曾來江戶相訪。當遠在十餘年前矣。不知其老境如何,或已逝世。詢之於人,剛謂今尚健在,且告以居處。市區僻巷中,有小陋屋,葫蘆、絲瓜,蔓延其上;雞冠花、帚木,剪密遮戶。想必在此,即叩門。有一婦人,衣衫襤褸,出應曰:「何方有道師父,家主人刻在附近某人家。如有事,請往尋之。」知是等栽之妻。唯有古代物語中,始有如此風趣。依其言,尋得等栽。宿其家二夜,即辭行上路,欲賞名月於敦賀港也。等栽自願伴隨嚮導,興高采烈,撩起下襬,狀甚滑稽。

四二、敦賀

白根嶽逐漸隱沒,比那嶽繼而浮現。渡淺水橋,見玉江之蘆已抽穗矣。過雁關,越湯尾嶺,至燧城。聞初雁於歸山。十四日黃昏,投宿敦賀港。

是夜,天晴月明。「明宵亦將如斯其晴乎?」主人答曰:「越路常言道,明夜陰晴更難測。」殷勤勸酒。夜詣氣比明神,仲哀天皇之御廟也。境內莊嚴肅穆,明月松間照,映現殿前白砂,恍如秋霜一片。主人云:「往昔遊行二世上人,發大悲願,躬親割除蘆葦,搬運土石,填乾泥沼,免除參拜往來之勞。古例今不絕,歷代遊行上人,例皆搬砂獻於神前,謂之遊行搬砂。」

月明氣精
遊行手搬白砂
澄澈於天

十五日,果如主人所言,降雨。

觀賞名月
無奈北國天候
變幻莫測

四三、種濱

十六日,雨霽天晴。欲拾真赭小貝,乘舟往種濱。海上七里。有天屋某某者,預備飯盒、小竹筒等物,細心周到。僮僕多人,同舟出發。順風逐浪,頃刻即至。海濱但見漁民陋屋。有法花寺,狀頗淒涼,入寺內,飲茶煖酒,暮色寂然,感觸良深。

寂然寥落
猶勝須磨悲涼
色濱之秋

微波蕩漾
小貝有伴相陪
瓣瓣荻花

是日遊興,囑等栽書其概略,留存於寺。

四四、大垣

露通亦來港埠相迎,結伴至美濃國。騎馬代步,入大垣莊。曾良亦自伊勢來,越人亦馳馬至,齊聚如行家。前川子、荊口父子、其他舊雨新知,日夜來訪;若對復甦之人,喜而慰之。旅途困頓,倦意未消,忽已長月六日矣。急欲禮拜伊勢遷宮,又乘舟而去。

文蛤殼肉
眼看二見分離
秋將去矣

四五、素龍跋

閱讀《奧之細道》,或枯淡或優美,或雄壯或哀戚,不覺起而鳴掌拍案,伏而銘諸肺腑。時或妄想披蓑戴笠,追其旅途之蹤跡;偶又安坐家中,以夢遊奇景為已足。百般情景,如鮫人泣淚,綴為珠玉文章。此其旅遊使然耶?抑其器識致之歟?有斯人而有斯文,唯弱如扶病,雙眉泛霜,良可悲嘆也。

        元祿七年初夏        素龍書





跋記:

松尾芭蕉之名,始聞於司徒師中國文學課上,距今不覺六載矣。

此書版面頗特異,每葉對分兩截,上半錄原書譯文,下半為注釋;每數葉夾莊因所繪插畫。鄭氏譯筆尚佳,文言為主,間雜白話句法,然有貶者或以為未臻雅馴。此譯本注釋極詳,或釋何以文句譯為此而非彼,或解書中山川人物之典故,每以芭蕉《隨行日記》為佐,以證其行腳所在,所徵引古籍上百種,可謂學者手筆,讀一過,可多識扶桑風土故實,更見芭蕉筆下浮世眾生迷離苦樂之相。書末收〈芭蕉年表〉,覽此篇,可略知芭蕉行跡大事。

六月來斷續摘錄是書,然放心散漫,久未鈔畢。甫入七月,瑣事更添煩擾,擱筆數日;近漸營役於稻粱,是夜歸浴後,獨坐燈下,見案頭此書半開,亟欲了斷此事,遂提筆續鈔,至凌晨一時許終畢。明日起至八月初,謀生奔馳於炎天溽暑,無復鈔書之閑情。然此亦未嘗非我幸事,蓋人情世態,每見諸營營塵務,箇中意味,堪為另一浮世之繪。寄蜉跋,藏文小齋燈邊,七月十六日凌晨。

2016年7月3日 星期日

趙園:〈我讀傅山〉


本文的讀傅山,所讀乃《霜紅龕集》(丁寶銓刊本,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影印出版)中的傅山。《霜紅龕集》非即傅山,自不能指望從中讀出傅山全人。但其中有傅山,盡管所讀出的或因人而異。本文所寫,即我所讀傅山之為「文人」、「名士」、「遺民」。

文人傅山

明代江南(尤其東南)文人文化昌盛,相形之下,北方即見「厚重無文」,人文風物似質實而乏情趣。生長晉中的傅山富於文人趣味,只是其人以遺民名,以醫名,以金石書畫名,以俠義名,其「文人」之名不免為上述諸名所掩。

自揚雄說「雕蟲篆刻,壯士不為」(《法言.吾子》),文人雖手不能縛雞,卻每大言「經世」,似鄙文事為不足道。傅山雖也偶爾襲用這類話頭,但他確實一再表達過對文事的尊重。這裡有明確無疑的價值態度。其《老僧衣社疏》(卷二十二)說:「若夫詩是何事,詩人是何如人,何談之容易也!」在傅山那裡,文與書與畫,境界無不相通。但他說「一切詩文之妙,與求作佛者境界最相似」(卷三十《杜遇餘論》),卻是參悟了妙諦之言。他說:「明經處到不甚難,以其是非邪正顯然易見,而文心掂播躗謔,實鏖糟所難得窺測。」(卷二十五《文訓》)由儒者看,怕是將難易顛倒了。傅山醉心於文字之美,對其論文的手眼也頗自負,自說「胸中有篇《文賦》」(同卷)。至於其說「世間底事,好看在文,壞事在文,及至壞事了,收拾又在文」(卷三十《老子十三章解.絕棄智節》)卻又不免出諸文人(不限於文人)式的誇張。

清初北方遺民中,傅氏是博雅與通脫足與江南人士比擬的人物。由他的《與戴楓仲》(卷二十四)一篇說為文次第,可知其文章背後的知識準備:子史之外,尚有佛典道藏(「西方《楞嚴》」、「東土《南華》」等)。傅氏本人行文造句常出乎繩尺之外,正依據於他多方面的學養與才藝。他的畫論尤可自注其文字[1]。似乎是,傅山以書畫家而為文,即將書畫徑直作進了文章,表達也往往因突兀而警醒,陳腐於此即成新鮮。《犁娃從石生序》(卷十六)劈頭一句是「犁娃方倚晉水之門」,就頗饒「畫意」,決非一味規摹唐宋者所能寫出,更不必說「制藝」那一種訓練。至於似率易的文字間每有精悍之氣溢出,又是性情不可掩也不欲掩者。

傅山長於記事而不循史法,傳狀文字常雜用小說筆法,取一枝一節,或略小而存大(其所以為的「大」),適足以造成敘述的個人性。命意亦奇。如《聳道人傳》(卷十五)的發揮「聳」(即聾)之義,《敘靈感梓經)(卷十六)的說「受苦」、「受救苦」、「救受苦」,思理活潑,議論風發泉湧。下文將要談到的《書山海經後》更屬巧於設論,妙於用喻的一類。傅氏所謂能使「精神滿紙」的那「三兩句警策」(卷二十五),他得之似易易。不同於尋常傳狀文字的還有,不大記傳主的政績,而好寫家常瑣屑—也透露出傅氏的價值態度,其所輕與所重。至於如《汾二子傳》,不妨讀作關於士的處境的寓言:士處俗世、庸眾中。該篇寫王、薛二人的行徑為「汾之人」所非笑,其死義之後「汾之人皆益笑之」。這裡的「汾之人」,也如三百年後魯迅筆下的「魯鎮人」、「未莊人」,像是某種「總名」。「士在眾人中」,是傅山關注的一項主題,這類主題也更能注釋其自我界定與處亂世的姿態。

傅山文字「拙」而富於諧趣。「拙」正屬他所好。但拙非即枯淡;傅山所好的,是古拙而有風致(亦即「韻」)的一類。他本人的文字就一派樸茂,因古拙以至生澀示人以「人性力度」,那「拙」於此是文境又是人性境界。[2]其樸其拙,都經了打磨燒煉,類木石之精,精氣內蘊,只待由文字間稍泄而已。他那種半口語化的非規範(不合文法)表達,故作嘮叨,足以釀成一種徘諧趣味。寫風情固諧,送行文字亦不妨調侃(如卷二十二《草草付》),傳狀文字更莊諧雜出(如《明李御史傳》摹仿口吃)。諧趣、鄉野村俗氣、狹邪趣味,諸種成分出諸傅氏筆下,已難以離析。善諧本是一種心智能力,在傅山,又根源於溫暖的世俗人間感情。至於莊嚴文體(如卷二十二《紅土溝道場閱藏修閣序》等)用不莊嚴語書寫,則又屬於傅氏特有的智慧形式。傅山曾自懺其不莊,[3]但性情在這裡也終不能掩。

為傅山之人之文在雅俗間定位很難。南方人士由其鄉俗、村野處讀出了「蕭散」。如下錄的小箋《失題)》(全文):「老人家是甚不待動,書兩三行,眵如膠矣。倒是那裡有唱三倒腔的,和村老漢都坐在板凳上,聽甚麼『飛龍鬧勾欄』,消遣時光,倒還使的。姚大哥說,十九日請看唱,割肉二斤,燒餅煮茄,盡足受用,不知真個請不請。若到眼前無動靜,便過紅土溝吃碗大鍋粥也好。」(卷二十三)像這樣土色斑駁且古意盎然,在城鎮消費文化發達的江南(尤其東南),已難以在士人文字中覓見。因而好傅氏之文者,也可能出於文化懷念。其實為南方人士所感的「蕭散」,在北方士人,倒可能是直白地寫出的日常狀態,經過不同情境中的閱讀才成「閒適」的。傅氏的這一種「近俗」,所近乃「村俗」(不同於「市俗」),要由北方生活本身的「鄉村化」來解釋。北中國「城市化」水準長期低於江南(尤其東南),而傅山又拒絕晉商所代表的那一種文化。[4]他的古風與鄉氣,因於環境也出於主動的選擇。但也仍不妨認為,傅氏的這類短章小簡,與同時張岱等人的小品,雖有人生及文字意境的不同,卻都呈示了悠然寬裕的一道人生風景。

至於如傅山那樣,將方言埋語運用得一派嫺熟,則又是江南的博雅之士所不屑為也不能為的。這也堪稱傅山的一絕。「鄉俗」於此,即成別趣。傅氏雖雜用各體,但在我看來,最本色當行者,還是那些像是率爾為之的文字,如《草草付》、《失題》之類。你大可相信這類文字間散發出的世俗人間氣味,正為自居「方外」的傅山所沾戀。而他的文體趣味,也包含了對那形式所寄存的生活方式的肯定態度。

其時的北方人物,傅山之外,如孫奇逢,均有似出天性(而非出諸義理如「道平易」)的「平民氣」。孫氏在我讀來,尤其氣象渾厚寬和如大地,與同時理學中人頗不侔。但那是「鄉土」而「莊」的一類,與其人的儒者身份一致,風味仍不同於傅氏。傅山即其平民氣,也根抵於文人性情。[5]傅氏對類似的人生意境極具鑒賞力。《題唐東岩書冊)(卷十八)中記唐頤(東岩)之子近岩老人佚事,謂其「質實無公子習」,「傳聞訪先大夫來時,每騎一驢,隨一粗廝。坐久,廝睡熟,不能起。先生蹙之,令牽驢,不即應,笑而待其寤。」

如此近俗的傅山,偏能行文古奧,估屈葺牙,[6]又使你相信其人的嗜古(當然其「嗜古」與前後七子的「根據」未必同),正在其時的復古空氣中。[7]清人及近人好說傅山與清學、清學家的關系(如其金石學、訓話,與閻若璩),似欲以之為其人增重。但傅山的神情顯然與學問家不似,所用也非嚴格的學術方式。[8]至於以佶屈聱牙狀難狀之境,迷離惝恍,出入於真幻、虛實、夢覺、明晦、空有之際,也足以使他的文字脫出陳、熟——儘管有時像是走火入魔,仍不妨看作精心設計的文體策略,其中或暗含了對士人的「不學」的反諷。他的《序西北之文》(卷十六)說畢振姬之文「沉鬱,不膚脆利口耳。讀者率佶屈之,以為非文」,徑可移用於形容他本人的這一路文字。你可以據此認為,傅山對「拙」的喜好,與佶屈聱牙,固然都繫於性情學識,也都出於自覺的文化姿態:逃避媚俗。事實上,他極其鄙薄以至憎惡他所謂的「奴俗」,對這種俗,敏感到近於病態。[9]這裡又有傅山的潔癖,對某種文化「純潔性」的幾近於苛的要求。傅山的近俗與對「俗」的極端拒斥(「和」「同」與拒絕和同),就如此地呈現於文字層面。不如說,傅山以個人化的形式,將所謂「漆園」(《莊子》)的文化品性固有的矛盾性呈現了。

有如此深的文字緣,即不大會附合禪宗和尚所謂的「不立文字」。文人禪悅,所「悅」往往就在文字所負載的智慧與「文字智慧」。這通常也是文人與佛學的緣[10]。傅山的文字興趣,對「無用之辨」的興趣,對心智愉悅的追求,確也有助於解釋其對佛經的耽嗜[11]。傅氏一再以「俗漢」與「韻士」對舉。《恭喜》一文說「諸佛菩薩無不博學,語言文字謂不用者,皆為誑語。」《劣和尚募疏》更比較了「俗漢」與「風韻君子」宗教趣味之別:也可讀作他有關「文人與宗教」的一種解釋。該文說謝靈運一流文人有「作佛根器」,謝靈運也正屬於黃宗羲以之為「山林之神」的「慧業文人」(參看《靳熊封游黃山詩文序》,《黃宗羲全集》第十冊)。民間信仰與文人信仰根抵本不同。文人非但向宗教尋找「人生觀」,且向宗教尋詩,尋找構造人生意境的材料,與佞佛求福祉者,動力自異。傅山《藥嶺寧寧緣》(卷二十二)斷然說:「若云莊嚴不是風韻,風韻不是莊嚴,都無是處。」吸引了文人的,即此融匯了「莊嚴」與「風韻」的宗教意境。南北或有不同的智慧形式,如南方的義理興趣,與北方的踐履熱情;但「文人性」卻無間南北。傅氏也即據此解釋了愛佳山水(如謝靈運)與「作佛」的內在關聯。

傅山與佛、道的緣,又不只繫於文字。傅山嗜讀佛經,《佛經訓》說佛經「大有直捷妙諦」,「凡此家(按「此家」應指「儒家」)蒙朧不好問答處,彼皆粉碎說出,所以教人翻好去尋討當下透徹,不騎兩頭馬也」。即使如此,佛教仍未必可以作為信仰,故「須向大易、老子尋個歸根復命處」——又解釋了其所以「黃冠」而不「披緇」。佛教盛行於南方,道教流行於北方,固有各自的根據;傅山的「黃冠」,卻要由其人的「終極關懷」與立身的嚴肅不苟來解釋。

這裡說文人傅山,以「文人」(亦一種讀書人)為身份、角色,何嘗不出於選擇!在傅山,選擇「讀書」之為生活方式,也即選擇「純潔的人生」,使「一切齷齪人事不到眼前心上」(《佛經訓》)。他訓子侄,也說:「凡外事都莫與,與之徒亂讀書之意。』,(卷二十五)當易代之際,這種「文人」的角色選擇,也即選擇與當世的關係,選擇活在當世的方式,其意味可知。他甚至具體描寫了他想象中的那一種文人生活情境:「觀其戶,寂若無人;披其帷,其人斯在。」(《家訓》)這裡又有晚年傅山所希冀的生存狀態。潔癖,對純淨度的苛求中,從來有文人式的「弱」。這不消說是退守的人生。傅山於此,也更見出「道人」面目。

周作人自說「甚喜霜紅龕集的思想文字」(《風雨談.〈鈍吟雜錄〉》),作過一篇《關於傅青主》(《風雨談》),大半是鈔錄,卻也可見其喜之「甚」。周作人談論傅山,將傅山與顏元比較,我讀傅山,想到的卻是其時浙西的陳確。顏元思想雖較顧炎武、黃宗羲為「古怪」,但那種聖徒氣味,即與傅山不倫。陳確雖師事劉宗周,但似生性與理學不契[12],有與生俱來的文人習癖,饒才藝,富情致。其人之「韻」,正近於傅山的一路。骨子裡那股倔強廉悍之氣也相類。只是陳確雖不契理學,仍未全脫道學方巾氣,是儒家之徒,辟起佛來即武斷到不由分說,沒有傅氏思想的「寬博」[13]。但陳確的透徹處,又非傅山所能夢見——對此,我將在下文中談到。

名士傅山

周作人說:「傅青主在中國社會上的名聲第一是醫生,第二大約是書家吧。」(《關於傅青主》)我相信傅氏生活的當時,其人事蹟傳播於人口的,肯定還有(或曰「更是」)豪俠仗義。幾種關於其人的傳記文字,都說到崇禎九年傅山率眾赴胭為袁繼咸訟冤的壯舉,以之為令傅氏名聲大震重要事件。正是此舉使你相信,易代之際他的身陷囹圄,是命中必有的一劫。傅山本人像是並不即以豪傑自命,那篇《因人私記》披露的更是世情、「士情」;對入獄事更諱莫如深。但那血性,那豪氣仍每出文字間,而且是北方式的血性與豪氣,沾染了「冰雪氣味」。

他的《敘楓林一枝》(卷十六)記丹楓閣外雪,「落樹皆成鋒刃,怪特驚心」。因讀戴廷栻(楓仲)《楓林草》殘編,見其「俱帶冰雪氣味」。傅氏正有此冰雪情懷。其兄傅庚說其「無間春側側寒,輒立汾河冰上,指揮凌工鑿千畝琉璃田,供齋中燈具」(卷十四傅庚《冷雲齋冰燈詩序》)。有此豪興,且好奇境奇情,正是名士面目。

真名士無不是所謂「性情中人」,如黃宗羲所說「情之至者,一往而深」(《時禋謝君墓誌銘》,全集第十冊)。深於情也即傷於情。傅山本人就說過,「無至性之人,不知哀樂;有至性之人,哀樂皆傷之。」(卷二十五《佛經訓》)孫奇逢《貞髦君陳氏墓誌銘》記傅山之母:「當甲申之變,山棄家而旅,隨所寓奉母往,母絕不以舊業介意,沙蓬苦苣,怡然安之。迄歲之甲午,山以飛語下獄,禍且不測,從山游者僉議申救。貞髦君要眾語之云:『道人兒自然當有今日事。即死亦分,不必救也。但吾兒止有一子眉,若果相念,眉得不死,以存傅氏之祀足矣。』逾年,飛語白,山出獄見母,母不甚悲,亦不甚喜,頷之而已。」(《夏峰先生集》卷七)傅山母確可稱亂世奇女子。但「奇」而至於出人情之常,令人但覺氣象荒寒,不似在此人境。傅山的道行似終不能至此。《霜紅完集》卷十四那一組《哭子詩》,寫親子之情,篇篇血淚,悲慨淋漓。「無情未必真豪傑」。在我看來,唯其如此,才更足稱名士。

鍾於情,即有所執持,對人間世有其沾戀,非世俗傳說的那種亦人亦仙的怪物。傅山的《明戶部員外止庵戴先生傳》,說戴氏「天性專精堅韌人也」(卷十五),也是夫子自道。這「專精堅韌」與下文將要說到的「不沾沾」、「不屑屑」,決非不相容。周作人讀傅山,讀出了「倔強」與「辣」(《關于傅青主》),所見即與顧炎武不同。但傅氏的魅力維持得較為長久者,卻又確實更在顧炎武所說的「蕭然物外,自得天機」(《亭林文集》卷之六)。那蕭然也同樣根抵性情,又是一種經過了理性熔冶的人生態度。無論作字還是作詩作佛,他均不取「有意」,以為如此方能不失其「天」。他筆下人物亦可注此。《帽花廚子傳)(卷十五)說其人「聊為諸生,不沾沾諸生業」。《太原三先生傳》寫王先生「好圍棋,終日夜不倦,亦不用心,信手談耳」。寫錢先生:「時時有詩,不屑屑嘔心,所得佳句率粗健淡率,極似老杜口占諸奇句。七十以後,益老益健益率益淡,絕不爾恤也。』,[14]但更難能的,還應當是對產業的「不沾沾」,用了「漆園」的話說,即不「役」於此「物」。[15]有這份灑落,才足以令其人不鄙(《帽花廚子傳》所謂「鄙夫」的「鄙」)。「不沾沾」、「不屑屑」,也即不亟亟,不熱中、奔競,才會有其魅力所在的那份悠然,寬裕,他人所樂賞的「蕭然」,「蕭散」。有這種似執持非執持的態度,也才配說所謂「漆園家法」。

傅山式的蕭然自然不是「做」得出來的。那蕭然並不由於天真,倒更像是因了入世之深。[16]傅山深於世情,對「人」甚至未必有粹儒式的樂觀信念,竟說「最厖最毒者人」(卷三十八《雜記三》);對人加之於人的迫害,像是創巨痛深。這足以提示「蕭然」的限度。《汾二子傳》寫庸眾的麻木冷漠,《因人私記》寫「人情反復,炎涼向背」,都凜凜然透出寒意。他也從來無意於掩飾其現世關切。他本人曾自說其「蕭散」之不得已。《寄示周程先生)(卷二十三)曰:「弟之中曲,不必面傾。示周五之道義友,自能信之。然成一騎虎神仙人,或謂其有逍遙之致,誰知其集寥茹蘗也!」這逍遙中的苦趣,也要深知遺民者才能品出。實則傅山其人熱烈與蕭散兼有之。一味激切,即不像人生;蕭散不已,人生又會少了份量。顧氏所見,未必誤解。[17]

既有名士風,見識自不同於俗流。名士例不諱言「色」,通常也就以此與道學、禮法士較勁。《霜紅龕集》卷二《方心》序徑說「色何容易好也」!《書張維遇志狀後》(卷十七)一篇則許張氏「敢死」,說「敢死於床簣與敢死於沙場等也。且道今世縱酒悅色以期於死者,吾黨有幾人哉!」——確系出於「別眼」,所謂「常人駭之,達者許之」(《書郝異彥卷》)。《犁娃從石生序》寫風情,題旨嚴肅,卻也仍能令人感得透出於文字間的狹邪趣味。至於樂府之《夕夕曲)(卷二)等,更流於香豔。傅山或許屬於周作人所說為人謹重而文字放蕩(偶一放蕩)的一類。他所作傳奇竟被編刻其文字者付之一炬,其「猥褻趣味」可知。[18]傅氏所好之風情,與東南名士所好的風雅文人與舊院才媛間的「風情」,顯然有質地的區別。至於上文說到的陳確,其筆下絕無傅山那一種村野氣、俗文化氣味。這裡或許又可見出鄉村式的北方,與城市較為發達的南方的文化趣味的不同。

說「色」態度世俗,說「食」亦然。傅山自稱「酒肉道人」(卷十五《帽花廚子傳》);他確也頗不薄待自己的那副皮囊,非但不諱言口腹之欲,且寫「吃」的津津有味,像是在蓄意冒瀆雅人。如上文所錄《失題》中的「燒餅煮茄」及「大鍋粥」,《𪍦𪍶陀南賦)(卷一)、《麧䴾小賦》(卷二)、《無聊雜記)(卷七)的詠「合絡」(與《書張維遇志狀後》所寫「河漏」,即今之「餄餎」)。他對於食,所欲不奢,寫到的多屬民間且地方性小食或野味,其鄉土愛戀在上述表達中,也格外切實。由這類文字還可知,傅山雖言及「易代」即不勝愴痛,但並不即因此而自虐,其人的「遺民生涯」,並不如人們所設想的那般枯寂。

傅山好「以道人說和尚家語」(卷二十一《天澤碑》)。他雖於道學不契,對道學而「忠義」者卻不吝稱許。甚至談及「門戶」,也不標榜超然,附和時論(參看卷十五《明李御史傳》)。他撰《題三教廟)(卷十八),用了調侃的口吻,說:「佛來自西方,客也,故中之;老子長於吾子,故左之;吾子主也,故右之。雖然,他三人已經坐定了,我難道拉下來不成?」(按「吾子」即孔子)非但於「三教」不設畛域。對三教外之教也不排攘,表現出包容的氣量(時下所謂「同情之瞭解」),像是並無「異教」概念[19]。在門戶、宗派之爭勢同水火的明末,可算得異秉之尤「異」者。在我看來,唯其能如此,較之其時名士,是更「徹底」的名士,也是更誠實無偽的信徒。

傅山非但不以「出家」為佛徒的標誌,且以為「真作佛者,即真佛牙亦不持」(《傅史》)。由其文字看,傅山做「道人」同樣不拘形跡,做得一派自在。《書扇壽文玄錫》曰:「不知玄錫之事天,不於其眾所匍伏之寺,而獨於其屋漏,儼然臨汝,無時不畏威懲住此。」但「事天」而「獨於其屋漏,儼然臨汝」者,較之「匍伏」之「眾」,對宗教從來更有一份虔信。傅氏何嘗獨於信仰為然!他從未自放於禮法之外,面對禮法秩序,其神情毋寧說有十足地莊重。這也應是《莊子》以還幾千年間士的歷史的結果。你看他以批評神宗為「大不敬」(卷十七《書神宗御書後》),即決不像是會有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的那種思路。他自說曾編「性史」,「深論孝友之理」,「皆反常之論」(《文訓》),那「反常」多半也如不守戒律,更因了對經典的尊視、對義理的深求。這只要看他即使為佛家書碑,也呶呶說忠孝不已即可知。他自說「頗放蕩,無繩檢」(卷十八《跋忠孝傳家卷》),也偶有狹邪之作,對兒女情事別具鑒賞態度,卻又乏關於節烈的通達見識,如東南人士歸有光、歸莊等。你決不能想像其人能如錢謙益似的娶河東君之流「禮同正嫡」——且不論荒寒的北方有無可能滋養出河東君。[20]他說如下的話時的態度,是絕對嚴正的:「凡妄人略見內典一二則,便放肆,有高出三界意,又焉知先王之所謂禮者哉!禮之一字,可以為城郭,可以為甲冑,退守進戰,莫非此物。」(卷三十七《雜記二》)正是由綱常倫理,標定了其人「心靈自由」的限度。你不妨相信,叛逆性的倫理思想,倒是孕育在風流的南方,商業化、城市化水準較高的南方,有著風雅文士與舊院才媛的南方。其時北方優秀之士,常顯示出土地般素樸的智慧,甚至不避「猥褻趣味」,卻可能有骨子裡的迂陋。傅氏論書、訓子,一副端人正士面孔。那為人豔稱的曠達澹泊,是以道德自律為底子的。周作人雖「甚喜」傅山的思想文字,對其家訓卻不大以為然,也正因此(《鈍吟雜錄》)——由通達之士的不甚通達處,正可看出其人與其時其世的更深刻的精神聯繫[21]

因而上文所說傅氏之灑脫,之不拘形跡,要與其自律之嚴,行事為人之不苟一起看,才讀得明白傅山的。傅氏確也好說「作人」。其書法論往往即人格論。他一再強調的,是書寫行為的嚴肅性。至於鄙趙孟傾的人格,甚至以早年學趙為「比之匪人」,他自己也意識到苛。對書藝尚如此,與南方名士之一味尚通脫者,意境自然大異。

傅山乃真名士。凡此豪傑氣,俠氣,癡情,及諸種大雅近俗處,均成其「真」。但這裡以「名士」說傅山,恐非其人所樂聞。那時代實在不缺「名士」,毋寧說「名士」太多,故傅山譏假名士,說那種人「竊高陽之名,欺人曰:我酒狂。若令伯倫家荷插見之,必以鍤亂拍其頭矣。」(老僧衣社疏》,卷二十二)

遺民傅山

明人頗有屬意山右人物者。與傅山同時的吳偉業《程昆侖文集序》就說過:「吾聞山右風氣完密,人材之挺生者堅良廉悍,譬之北山之異材,冀野之上駟,嚴霜零不易其柯,修阪聘不失其步……抑何其壯也!」(《吳梅村全集》卷二十九)但要到明末傅山之出,山右才有更足為其地文化驕傲的人物。而當明清之際,傅山首先是以名遺民而為世人矚目的。

傅氏並不自掩其遺民面目,毋寧說有意彰顯之。《霜》集卷十《風聞葉潤蒼先生舉義》的「山中不誦無衣賦,遙伏黃冠拜義旗」、《甲申守歲》的「夢入南天建業都」、《右玄貽生日用韻》(乙酉)的「生時自是天朝閏,此閏傷心異國逢」、「一日偷生如逆旅」,無不是其時「典型」的遺民話語。他自說「耽讀刺客遊俠傳」而「喜動顏色」(卷三十八《雜記三》),說「耿耿之中有所不忘,欲得而甘心者」(同上),也無不在有意示人以遺民心事,展布血性男子抑鬱磊落的情懷。《巡撫蔡公傳》、《汾二子傳》等作的感人處,亦在其中的「遺民情結」。他的《仕訓)(卷二十五)等篇,更令人可知他所認為的遺民處易代之世的原則。「遺民」在傅山,並非一種特別的標識,借助一套特殊行為呈現。你由上文可知,他的「文人」及「名士」姿態中,無不寓有「遺民」身份自覺。事實上,一部《霜紅龕集》的大部,均可讀作這一「遺民」狀態、經驗的記錄。「遺民」是時間現象,但有關的士人經驗,卻有不限於時間者。如上文已經說到的,傅山以他的文字,將士人生存體驗的嚴酷性凸顯了。

由《霜》集還可知傅山與同時南北名遺民(顧炎武、閻爾梅等)間的往還,彼此的精神慰藉與呼應。卷九《顧子寧人贈詩隨復報之如韻》曰:「秘讀朝陵記,臣躬汗俠衫。」《奉祝碩公曹先生六十歲序》(卷十九)說閻爾梅(古古)「不應今世,汗漫去鄉國。舊善騎射,今斂而不試。時寄豪詩酒間……,」「我方外之人,聞之起舞增氣。」而傅山本人作為名遺民,其所經驗的情境的諷刺性,莫過於因他的「名」而為時主(清主)與眾人(「滿漢王公九卿賢士大夫逮馬醫夏畦市井細民」,參看嵇曾筠《傅征君傳》等)所強。他於此證明了「世網」的難脫,欲「方外」的不能。這或許也是《莊子》之徒所能遭逢的最具諷刺性的情境。

至於他的說死說風節,則全在時論中,且較諸一般論者更有激切——這一層卻顯然與所謂「漆園家學」無涉。他好說「出處」之「大」,一言及忠義即辭情慷慨,以為關涉人之為「人」(參看《傅史》,卷二十八),與同時儒者所謂「存人道」,思路相通。本文開頭即說傅山之為「文人」;但要由他的說「文行」之「一」,說「文章生於氣節」(卷二十七《歷代名臣像贊.韓文公》),方可知他作為儀型的「文人」。他對他本人的風節也頗自負。《書金光明經懺悔品後》(卷十七)曰:「山自遭變以來,浸浸四十年,所惡之人與衣服、言語、行事,未嘗少為之婀媕將就,趔趄而從之……。」他的「遺民道德」,更有嚴於時流者。他不但宣稱不欲人「誣以劉因輩賢我」,也不以吳澄、虞集等為然,《歷代文選敘》(卷十六)譏此二人「棄其城而降於人之城」,持論較同時遺民如孫奇逢、劉宗周等為苛[22]。」他的「趙孟頫論」的嚴重其辭,也令人可感遺民社會語境的緊張性:失節的憂懼,自我喪失的憂懼。上文已說到他的嫌惡「奴俗」。在他看來,趙孟頫應是媚俗之尤者,而媚俗也是一種失節,或正與失節於夷狄同一根柢。

作為遺民,傅山深刻地感受著他生存的時代,體驗與表達著他對生存處境的感知。他一再描繪其時士所處言論環境,諷喻的筆墨間透出冷峻的現實感。在這方面,上文已提到的〈書《山海經》後〉最是奇文。該篇據《山海經》第一《南山經》「詢山……有獸焉,其狀如羊而無口,不可殺也,其名曰䍺,發揮道:「可以殺者,職有口也,無口則無死地。文章士不必輒著述持論始為有口,始鼓殺身之禍,居恒一言半句,皆為宵人忌,皆是兵端。介母曰:言,身之文也。愚謂不但文,幾以身為的而積人矢鏃者。」[23]將士人、文人處境之凶險,渲染得淋漓盡致。以下因《山海經》第二《西山經》「天山……有神焉,其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渾敦無面目,是識歌舞,實為帝江也」說「囊」更有妙解:「老子曰:寧為腹,不為口。腹也者,中也,囊也。孔子亦曰:幾事不密則害成,亦申括囊之謹。故囊者,天下之妙道也,然而自無口始;無口而後可囊,可不殺。……不能無口而不見殺者,幸而已矣。人不殺,造物者殺之矣。」「囊之時義至矣哉!然囊難能也,無口或可能也。」[24]奇思妙想,一派憤世嫉邪者言,也可作為與清學家的訓話不同方法及旨趣之一例。這是一篇演繹寓言(《山海經》)的寓言:關於「言」的寓言。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霜》一集中刻露而尖銳的,卻正是說言之為禍的這一篇。因而其說「言禍」,也如龔自珍的說「避席畏聞文字獄」,倒是表明了並不真懼禍,及意識到了可供言說的縫隙。同文篇末說到「誕」與「實」。「誕」乃現實本身的品性,「現實」無非一大寓言。《書山海經後》說現實的荒謬,正系用了《莊子》式的智慧說《莊子》式的命題。由此等文字推測傅氏之於「漆園」,他的終於「黃冠」,也應當可得一解的吧。

傅氏生前身後,頗吸引了對他的詮釋。其友戴廷拭所撰《石道人別傳》(《霜》附錄一)雜採傳說,似已不以常人視傅山:傅氏當其世就已傳奇化了。此傳的精彩處,如說「道人習舉子業,則讀方外書;及為道人,乃復乙儒書而讀之。」令人想見傅氏的文化姿態。至於郭鉉所撰傳,說傅氏「更著奇書,藏其稿於山中」——像是到死還特意留了懸念。其他,如赴闕訟冤,如黃冠,諸傳所記互有異同,無非見仁見智,各見其所欲見。

在我看來,諸傳狀中,以善讀明遺民著稱的全祖望的那篇《事略》(見上文)最得其人精神。全氏強調傅山的風骨氣節,現世關懷,謂其人以學莊列為韜晦,記述其遺民遭際,剖露其遺民心事,所傳也更是「遺民傅山」。但「遺民」畢竟不足以盡其人。清末如丁寶銓等人筆下的傅山,欲彰顯其遺民精神而愈將其片面化了。[25]片面化也罷,誤讀也罷,有意誤解也罷,對傅山本人已無所損益,知人論世,照出的永遠更是「讀」者自己的期待以至面目。本文也難免於此,故題作「我讀」。[26]



摘錄自《文學遺產》,一九九七年第二期,頁87-96



註釋:


[1]《題趙鳳白山水巨幅》即有「絕不用繩尺」一句。因出乎「此事法脈」,方成「奇構」。論梁樂甫字,亦欣賞其「全不用古法,率性操瓢」(卷二十五)。

[2]傅山說「拙」,如《喜宗智寫經》(卷二十二);與此相通,他樂賞「高簡」,樂賞「直樸」(《題湯安人張氏死烈辭後》)。品藻人物也用同一尺度,如《太原三先生傳》(卷十五)形容王先生「真樸懶簡」。但這仍只是其一面。由其所作大賦,可知其對華麗富贍的嗜好,也可知其所論拙、樸,昨枯淡之謂也。你自然感到,「拙」在傅氏,是審美更是道德境界,且已非「本色」,而是出於自覺與提煉。他本人的文字決非一味「拙」。其行文運思的機智處,顯然得諸村《莊子》的嗜好與佛學(包括禪宗機鋒)訓練。

[3]《明觀察楊公藚田先生傳》(卷十五)傳後附記:「憶三十年前,或有以畫冊屬余題者,余頗為離合體譏之,……而先生頗聞之。爾楨與余言:『先生云:人以文事相屬,是雅相重,何輕薄爾為?』余聞之,猛省,謝過,自是凡筆墨嘲誚之習頓除於中。」

[4] 參看卷三十六《雜記一》說「丐貨決不可謾為」,似惟恐其浼,寧人負我,不可負人,甚至不可以「負我」「藏諸心」——確也古色爛然。

[5] 但他頗能欣賞孫奇逢,說孫氏「真誠謙和,令人諸意全消」,自說「敬之愛之」,甚至為孫氏的「模棱」辯護(卷三十八《雜記三》)。他對「王學」有顯然的好感。

[6] 其所用字不止於冷僻,且有的顯系自造。造字或亦故為隱晦,如《敘靈感梓經)(卷十六)「乃閼漨涒灘以來」(應即「乃於逢君難以來」),類字謎,似更出諸遊戲態度。凡此等處,是否也略示傅氏(作為書家、金石家)對文字的看法(如名一相?)與其好命名(自我命名)且隨心所欲是否相通?

[7] 傅山對漢代文化情有獨鍾,不但對漢從、漢碑,且對《漢書》。這也是其所尤「嗜」之「古」,上述「拙」、「樸」、「高簡」,均可注其此種「嗜」。他要戴楓仲「細細領會《漢書》一部整俊處」,說「外戚一傳,尤瑣碎俏麗,不可再得」(《與或楓仲》)。「整俊」而「瑣碎俏麗」,是其讀「漢」而尤有會心處,也是其為文用力處。卷十六《兩漢書人性名韻敘》說早年讀《漢書.東方朔傳》,「頗好之」。卷三十七自述早年學書,「既一宗漢法,回視昔書,真足唾棄」,說「漢隸一法,三世皆能造奧」(即得「此法之醜拙古樸」)。對東漢節義,更再三致意。

[8] 其以書法家,由文字學金石學知識解字,卻每每動情,似由字中感覺得一派生意,不唯「是」之求,有時傳達的無寧說是對文字的詩意感受。如以為「春」字「最韻」,「鬊」字「妙理微情」,「惷之心動,亦有女懷春,妙字,不必以淫心斥之」(卷三十七《雜記二》)等。至於因解字因釋義而駁正成說,不惜穿鑿(亦每有妙解),也更為顯示思理的活潑,證明其知解、怒象力,與嚴格的訓話旨趁有異。

[9] 傅氏說「奴俗」處甚多,尤其在論書法的場合。如說「奴態」,「婢賤野俗之氣」,說「字亦何與人事,政復恐其帶奴俗氣……不惟字。」(卷二十五)還說「奴儒」、「奴師」(卷三十一《學解》),「奴書生」(卷三十七《雜記二》),譏講學曰「鏖糟奴貨」(卷四十《雜記五),黨爭則有「奴君子」(同卷《書宋史內》),至論醫亦說「奴」(卷二十六《醫藥論略》)。說「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卷三十八《雜記三》)。「奴」在傅氏,乃極鄙之稱。「奴人」的反面即「妙人」、「高爽者」,亦應即其他處所謂「韻士」,實即慧業文人。「奴人」有時也指庸眾(參看卷二十八《傅史》)。

[10] 參看卷二十二《募智慧緣》、《草草付》。傅氏寫梵境,筆下也一派生機,且有畫家所好的繁富意象。「必使境界墟蕪,是為真空,不見華嚴鋪陳,亦自受用。」(《五惜社疏》,卷二十二)有此見識,也自不會附和「黜聰明」之說——或許因此,骨子裡倒是更近「漆園」的吧。

[11] 參看卷三十四《讀子三》讀公孫龍子幾則。其於世儒的不契,亦可由此種文人根性得一解釋。他說儒家「所謂布帛菽粟之文,一眼而句讀而大義可了」,非但無餘蘊(如公孫龍如《楞嚴》的「幽杳」、「空深」的「旨趣」),且不能變化多姿(「變化縹緲恍惚若神著」)。其對《墨子》的興趣,則也因其「奧義奇文」(卷三十五《讀子四》)。其讀《公孫龍子》、《墨子》,均可自注其與佛教之緣與道教皈依。

[12] 黃宗羲《陳乾初先生墓誌銘》二、三、四稿,均記其「不喜理學家言」,「格格不能相入」(《黃宗羲全集》第十冊)。《霜》卷三十一《學解》則批評「世儒」,「世俗之溝猶瞽儒」(該文解釋「溝猶瞽儒」,曰:「所謂在溝渠中而猶猶然自以為大,蓋瞎而儒也」)。卷四十記李顒事,尤生動地自白了與其時主流思想學術、主流話語的「不契」。文集中其他批評理學、宋儒處尚多。

[13] 關於陳確之饒才藝、富情致,參看黃宗羲《陳乾初先生墓誌銘》初稿。陳、傅二氏可比較者尚不止於是。他們均有「世家」背景(黃氏所撰裡志銘初稿說「陳氏為浙西望族」,其才藝亦世家子弟通常的教養);均擅書法(傅山更負盛名);都好說「孝」(陳確曹書《孝經》),但傅山卻絕無陳確關於「節義」的通達見識;明末浙、晉兩地著名的諸生干政事件,分別由陳、傅倡首(黃氏所撰董誌銘說陳確「廉勁疾惡,遇事發憤有大節」,傅山也略同);陳、傅均喪妻不再娶,不納妾,陳氏且著《女訓》,與其論學宗旨不合的張展祥亦稱道其「居家有法度」(《楊園先生全集》卷之三十二)——姿態大異於其時標榜「通脫」的南北名士;只是陳確更有端謹,並傅山那種訴諸文字的狹邪趣味也絕無。作為其時有名士氣的南北著名遺民,其人與其時其世、當代思想學術、倫理觀念的關係,是研究士的精神自由及其限度的材料。

[14]傅氏本人對文字的態度,參看劉贄錄成廷拭刻《晉四人詩》「凡例」(《霜紅龕集》附錄三)、劉雪崖《霜紅龕集備存小引)(同上)。《霜》集乾隆年問張思孝所輯乃十二卷,劉雪崖輯四十卷付梓已是咸豐年間,傅氏著述尚多佚(參看「例言」,同上)。另有未「佚」而為編刻者摒棄的。傅氏晚年對自己文字的態度似有變化。《家訓》囑孫輩:「凡我與爾父所為文、詩,無論長章大篇,一言半句,爾須收拾無遺,為山右傅氏之文獻可也。」(卷二十五)

[15]其《佛經訓》說:「一生為客不為主,是我少時意見欲爾。故凡事頗能敝履遺之,遂能一生無財帛之累。」郭鉉《征君傅先生傳》(《霜》附錄一)說傅氏為袁繼咸訟冤事「出萬餘金」,可知其饒於貲;又說其易代後「棄數千金腴產,令族分取,獨挈其子眉隱於城東松莊」。能眼晨富貴,才是「世家子」且「漆園」之徒本色。

[16]由傅氏名臣、名將像贊(參看卷二十七《歷代名臣像贊》),及《傅史》一類文字,可感其人對享功的渴墓。他說韓愈,說白居易,對其政治才具、事功,均豔稱之(參看《名臣像贊》),又未始沒有對「文章士」的輕視。至於他本人的強毅、能任事,則可證之以《因人私記》等文。

[17]全祖望《陽曲傅先生事略》(《鮚埼亭集》卷二十六):「惟顧亭林之稱先生曰『蕭然物外,自得天機』,予則以為是特先生晚年之蹤跡,而尚非其真性所在。卓爾堪曰『青主蓋時時懷翟義之志者』,可謂知先生者矣。」可見知人之難,即遺民也不即能知遺民。

[18]由劉雪崖《霜紅龕集.例言》可知,傅山所作傳奇內容多俗,其中「語少含蓄」(應即不稚馴)者,「古娛一見,即投諸火。詩文有類此者,概不收錄。」(《霜》附錄三)傅氏不諱而他人諱,亦文人身後遭際之奇特者。倒令人想到傅氏本人是否尚有未傳之奇?

[19]他強調夷夏之辨,但在信仰層面上,卻又持論通達,重在「真」與境界之相通,而無論胡、華、佛、儒。《太原三先生傳》說回教:「乃知其教之嚴淨,非異端也。」說教中人:「今七十矣,而奉其教不衰,可不謂用力於仁者哉!」其《書扇壽文玄錫》(卷十九):「先生原西極人。西極之學,與耶蘇同源而流少異。今互爭正陪,然大都以事天為宗。」

[20]嵇曾筠《傅征君傳》(《霜》附錄一):「失偶時年二十七,眉甫五齡,旁無妾媵,誓不復娶。」丁寶銓所輯《傅青主先生年譜》系張氏卒於崇禎五年,傅山二十六歲。

[21]傅山不但自處於倫理秩序中,且在其時士人常在的倫理困境中。他臨終前那一組求助的書札,辭情慘苦,以傅氏的自辱,非到極處,是不大會出此的吧。《遺魏環溪》(卷二十三)說「兩孫孱少」,「羅叉外侮,實繁有徒」。以下數書,均此內容。以手書為「贄」,類預付代價,可知心情之慘痛。附錄「長房」上魏環溪書,中有「無如惡里凌侮,恨不一步即離,然欲棄不能,守之不得,苦況種種,難以盡陳」等語。丁寶銓所輯《年譜》,匯錄了傅山與其弟傅止的關係的材料(明萬曆三十五年丁未)。倫理處境如此,知何能一味「蕭然」!

[22]卷二十五《訓子侄》:「著述無時亦無地,或有遺編殘句,後之人誣以劉因輩賢我,我目幾時瞑也!」卷三十六《雜記一》:「薛文清公云:『許魯齋無時不以致其君堯舜為心。』此語極可笑」,因不察「其君何君」。傅山對元人也非一味作苛論。《祝榆關馮學師七十壽》(卷十九)曰:「呂思誠三為祭酒,而以許衡為法衡世,所謂大有得於程、朱,而以道為己任者也。」

[23]郭璞注:「稟氣自然」;郝懿行云:「不可殺,言不能死也;無口不食,而自生活。」(參看袁珂《山海經校注》,巴蜀書社1993年版)

[24]郭璞、畢沅、郝懿行諸家均不及此義。參看袁珂《山海經校注》。

[25]傅山《霜紅龕集》丁寶銓《序》以為「本朝」「用石文考史」,「其源乃開於嗇廬。由是以言,金石文證釋經史,傅學也。」還認為顏元學風「嗇廬所漸漬者也」;曾(文正)氏文派,「為嗇廬宿所主張者」。說傅氏「昌言子學,過精二藏,乾嘉以後遂成風氣」,甚至說「近日之哲學實嗇廬氏之支流與其餘裔」,無不為誇大傅氏的影響力。蓄意放大明遺民形象,是否可視為清末「明遺民發現」中的非學術化傾向?其「源流」、承啟說的隨意性,或可作為清末遺民詮釋中功利性之一例。同文說:「然石莊《繹志》,譚氏訪求於海壖擾攘之時;船山遺書,曾公雕刻在江皖糜爛之日,儒書講習,卒贊中興。嗇廬貞諒,通異吊詭。倪儻承學之士聞風興起,則人心世道之已蕩決者,或回瀾於學術之流行,亦未可知。」——宗旨本不在學術。

[26]本文除已注明出處者外,《黃宗羲全集》第10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楊園先生全集》,姚璉原輯,萬解泉編次,道光庚子刊本;周作人《風雨談》,岳麓書社1987年版;《鮚埼亭集》,四部叢刊;《夏峰先生集》,畿輔叢書;《亭林文集》,《顧亭林詩文集》,中華書局1983年版;《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