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3日 星期日

趙園:〈我讀傅山〉


本文的讀傅山,所讀乃《霜紅龕集》(丁寶銓刊本,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影印出版)中的傅山。《霜紅龕集》非即傅山,自不能指望從中讀出傅山全人。但其中有傅山,盡管所讀出的或因人而異。本文所寫,即我所讀傅山之為「文人」、「名士」、「遺民」。

文人傅山

明代江南(尤其東南)文人文化昌盛,相形之下,北方即見「厚重無文」,人文風物似質實而乏情趣。生長晉中的傅山富於文人趣味,只是其人以遺民名,以醫名,以金石書畫名,以俠義名,其「文人」之名不免為上述諸名所掩。

自揚雄說「雕蟲篆刻,壯士不為」(《法言.吾子》),文人雖手不能縛雞,卻每大言「經世」,似鄙文事為不足道。傅山雖也偶爾襲用這類話頭,但他確實一再表達過對文事的尊重。這裡有明確無疑的價值態度。其《老僧衣社疏》(卷二十二)說:「若夫詩是何事,詩人是何如人,何談之容易也!」在傅山那裡,文與書與畫,境界無不相通。但他說「一切詩文之妙,與求作佛者境界最相似」(卷三十《杜遇餘論》),卻是參悟了妙諦之言。他說:「明經處到不甚難,以其是非邪正顯然易見,而文心掂播躗謔,實鏖糟所難得窺測。」(卷二十五《文訓》)由儒者看,怕是將難易顛倒了。傅山醉心於文字之美,對其論文的手眼也頗自負,自說「胸中有篇《文賦》」(同卷)。至於其說「世間底事,好看在文,壞事在文,及至壞事了,收拾又在文」(卷三十《老子十三章解.絕棄智節》)卻又不免出諸文人(不限於文人)式的誇張。

清初北方遺民中,傅氏是博雅與通脫足與江南人士比擬的人物。由他的《與戴楓仲》(卷二十四)一篇說為文次第,可知其文章背後的知識準備:子史之外,尚有佛典道藏(「西方《楞嚴》」、「東土《南華》」等)。傅氏本人行文造句常出乎繩尺之外,正依據於他多方面的學養與才藝。他的畫論尤可自注其文字[1]。似乎是,傅山以書畫家而為文,即將書畫徑直作進了文章,表達也往往因突兀而警醒,陳腐於此即成新鮮。《犁娃從石生序》(卷十六)劈頭一句是「犁娃方倚晉水之門」,就頗饒「畫意」,決非一味規摹唐宋者所能寫出,更不必說「制藝」那一種訓練。至於似率易的文字間每有精悍之氣溢出,又是性情不可掩也不欲掩者。

傅山長於記事而不循史法,傳狀文字常雜用小說筆法,取一枝一節,或略小而存大(其所以為的「大」),適足以造成敘述的個人性。命意亦奇。如《聳道人傳》(卷十五)的發揮「聳」(即聾)之義,《敘靈感梓經)(卷十六)的說「受苦」、「受救苦」、「救受苦」,思理活潑,議論風發泉湧。下文將要談到的《書山海經後》更屬巧於設論,妙於用喻的一類。傅氏所謂能使「精神滿紙」的那「三兩句警策」(卷二十五),他得之似易易。不同於尋常傳狀文字的還有,不大記傳主的政績,而好寫家常瑣屑—也透露出傅氏的價值態度,其所輕與所重。至於如《汾二子傳》,不妨讀作關於士的處境的寓言:士處俗世、庸眾中。該篇寫王、薛二人的行徑為「汾之人」所非笑,其死義之後「汾之人皆益笑之」。這裡的「汾之人」,也如三百年後魯迅筆下的「魯鎮人」、「未莊人」,像是某種「總名」。「士在眾人中」,是傅山關注的一項主題,這類主題也更能注釋其自我界定與處亂世的姿態。

傅山文字「拙」而富於諧趣。「拙」正屬他所好。但拙非即枯淡;傅山所好的,是古拙而有風致(亦即「韻」)的一類。他本人的文字就一派樸茂,因古拙以至生澀示人以「人性力度」,那「拙」於此是文境又是人性境界。[2]其樸其拙,都經了打磨燒煉,類木石之精,精氣內蘊,只待由文字間稍泄而已。他那種半口語化的非規範(不合文法)表達,故作嘮叨,足以釀成一種徘諧趣味。寫風情固諧,送行文字亦不妨調侃(如卷二十二《草草付》),傳狀文字更莊諧雜出(如《明李御史傳》摹仿口吃)。諧趣、鄉野村俗氣、狹邪趣味,諸種成分出諸傅氏筆下,已難以離析。善諧本是一種心智能力,在傅山,又根源於溫暖的世俗人間感情。至於莊嚴文體(如卷二十二《紅土溝道場閱藏修閣序》等)用不莊嚴語書寫,則又屬於傅氏特有的智慧形式。傅山曾自懺其不莊,[3]但性情在這裡也終不能掩。

為傅山之人之文在雅俗間定位很難。南方人士由其鄉俗、村野處讀出了「蕭散」。如下錄的小箋《失題)》(全文):「老人家是甚不待動,書兩三行,眵如膠矣。倒是那裡有唱三倒腔的,和村老漢都坐在板凳上,聽甚麼『飛龍鬧勾欄』,消遣時光,倒還使的。姚大哥說,十九日請看唱,割肉二斤,燒餅煮茄,盡足受用,不知真個請不請。若到眼前無動靜,便過紅土溝吃碗大鍋粥也好。」(卷二十三)像這樣土色斑駁且古意盎然,在城鎮消費文化發達的江南(尤其東南),已難以在士人文字中覓見。因而好傅氏之文者,也可能出於文化懷念。其實為南方人士所感的「蕭散」,在北方士人,倒可能是直白地寫出的日常狀態,經過不同情境中的閱讀才成「閒適」的。傅氏的這一種「近俗」,所近乃「村俗」(不同於「市俗」),要由北方生活本身的「鄉村化」來解釋。北中國「城市化」水準長期低於江南(尤其東南),而傅山又拒絕晉商所代表的那一種文化。[4]他的古風與鄉氣,因於環境也出於主動的選擇。但也仍不妨認為,傅氏的這類短章小簡,與同時張岱等人的小品,雖有人生及文字意境的不同,卻都呈示了悠然寬裕的一道人生風景。

至於如傅山那樣,將方言埋語運用得一派嫺熟,則又是江南的博雅之士所不屑為也不能為的。這也堪稱傅山的一絕。「鄉俗」於此,即成別趣。傅氏雖雜用各體,但在我看來,最本色當行者,還是那些像是率爾為之的文字,如《草草付》、《失題》之類。你大可相信這類文字間散發出的世俗人間氣味,正為自居「方外」的傅山所沾戀。而他的文體趣味,也包含了對那形式所寄存的生活方式的肯定態度。

其時的北方人物,傅山之外,如孫奇逢,均有似出天性(而非出諸義理如「道平易」)的「平民氣」。孫氏在我讀來,尤其氣象渾厚寬和如大地,與同時理學中人頗不侔。但那是「鄉土」而「莊」的一類,與其人的儒者身份一致,風味仍不同於傅氏。傅山即其平民氣,也根抵於文人性情。[5]傅氏對類似的人生意境極具鑒賞力。《題唐東岩書冊)(卷十八)中記唐頤(東岩)之子近岩老人佚事,謂其「質實無公子習」,「傳聞訪先大夫來時,每騎一驢,隨一粗廝。坐久,廝睡熟,不能起。先生蹙之,令牽驢,不即應,笑而待其寤。」

如此近俗的傅山,偏能行文古奧,估屈葺牙,[6]又使你相信其人的嗜古(當然其「嗜古」與前後七子的「根據」未必同),正在其時的復古空氣中。[7]清人及近人好說傅山與清學、清學家的關系(如其金石學、訓話,與閻若璩),似欲以之為其人增重。但傅山的神情顯然與學問家不似,所用也非嚴格的學術方式。[8]至於以佶屈聱牙狀難狀之境,迷離惝恍,出入於真幻、虛實、夢覺、明晦、空有之際,也足以使他的文字脫出陳、熟——儘管有時像是走火入魔,仍不妨看作精心設計的文體策略,其中或暗含了對士人的「不學」的反諷。他的《序西北之文》(卷十六)說畢振姬之文「沉鬱,不膚脆利口耳。讀者率佶屈之,以為非文」,徑可移用於形容他本人的這一路文字。你可以據此認為,傅山對「拙」的喜好,與佶屈聱牙,固然都繫於性情學識,也都出於自覺的文化姿態:逃避媚俗。事實上,他極其鄙薄以至憎惡他所謂的「奴俗」,對這種俗,敏感到近於病態。[9]這裡又有傅山的潔癖,對某種文化「純潔性」的幾近於苛的要求。傅山的近俗與對「俗」的極端拒斥(「和」「同」與拒絕和同),就如此地呈現於文字層面。不如說,傅山以個人化的形式,將所謂「漆園」(《莊子》)的文化品性固有的矛盾性呈現了。

有如此深的文字緣,即不大會附合禪宗和尚所謂的「不立文字」。文人禪悅,所「悅」往往就在文字所負載的智慧與「文字智慧」。這通常也是文人與佛學的緣[10]。傅山的文字興趣,對「無用之辨」的興趣,對心智愉悅的追求,確也有助於解釋其對佛經的耽嗜[11]。傅氏一再以「俗漢」與「韻士」對舉。《恭喜》一文說「諸佛菩薩無不博學,語言文字謂不用者,皆為誑語。」《劣和尚募疏》更比較了「俗漢」與「風韻君子」宗教趣味之別:也可讀作他有關「文人與宗教」的一種解釋。該文說謝靈運一流文人有「作佛根器」,謝靈運也正屬於黃宗羲以之為「山林之神」的「慧業文人」(參看《靳熊封游黃山詩文序》,《黃宗羲全集》第十冊)。民間信仰與文人信仰根抵本不同。文人非但向宗教尋找「人生觀」,且向宗教尋詩,尋找構造人生意境的材料,與佞佛求福祉者,動力自異。傅山《藥嶺寧寧緣》(卷二十二)斷然說:「若云莊嚴不是風韻,風韻不是莊嚴,都無是處。」吸引了文人的,即此融匯了「莊嚴」與「風韻」的宗教意境。南北或有不同的智慧形式,如南方的義理興趣,與北方的踐履熱情;但「文人性」卻無間南北。傅氏也即據此解釋了愛佳山水(如謝靈運)與「作佛」的內在關聯。

傅山與佛、道的緣,又不只繫於文字。傅山嗜讀佛經,《佛經訓》說佛經「大有直捷妙諦」,「凡此家(按「此家」應指「儒家」)蒙朧不好問答處,彼皆粉碎說出,所以教人翻好去尋討當下透徹,不騎兩頭馬也」。即使如此,佛教仍未必可以作為信仰,故「須向大易、老子尋個歸根復命處」——又解釋了其所以「黃冠」而不「披緇」。佛教盛行於南方,道教流行於北方,固有各自的根據;傅山的「黃冠」,卻要由其人的「終極關懷」與立身的嚴肅不苟來解釋。

這裡說文人傅山,以「文人」(亦一種讀書人)為身份、角色,何嘗不出於選擇!在傅山,選擇「讀書」之為生活方式,也即選擇「純潔的人生」,使「一切齷齪人事不到眼前心上」(《佛經訓》)。他訓子侄,也說:「凡外事都莫與,與之徒亂讀書之意。』,(卷二十五)當易代之際,這種「文人」的角色選擇,也即選擇與當世的關係,選擇活在當世的方式,其意味可知。他甚至具體描寫了他想象中的那一種文人生活情境:「觀其戶,寂若無人;披其帷,其人斯在。」(《家訓》)這裡又有晚年傅山所希冀的生存狀態。潔癖,對純淨度的苛求中,從來有文人式的「弱」。這不消說是退守的人生。傅山於此,也更見出「道人」面目。

周作人自說「甚喜霜紅龕集的思想文字」(《風雨談.〈鈍吟雜錄〉》),作過一篇《關於傅青主》(《風雨談》),大半是鈔錄,卻也可見其喜之「甚」。周作人談論傅山,將傅山與顏元比較,我讀傅山,想到的卻是其時浙西的陳確。顏元思想雖較顧炎武、黃宗羲為「古怪」,但那種聖徒氣味,即與傅山不倫。陳確雖師事劉宗周,但似生性與理學不契[12],有與生俱來的文人習癖,饒才藝,富情致。其人之「韻」,正近於傅山的一路。骨子裡那股倔強廉悍之氣也相類。只是陳確雖不契理學,仍未全脫道學方巾氣,是儒家之徒,辟起佛來即武斷到不由分說,沒有傅氏思想的「寬博」[13]。但陳確的透徹處,又非傅山所能夢見——對此,我將在下文中談到。

名士傅山

周作人說:「傅青主在中國社會上的名聲第一是醫生,第二大約是書家吧。」(《關於傅青主》)我相信傅氏生活的當時,其人事蹟傳播於人口的,肯定還有(或曰「更是」)豪俠仗義。幾種關於其人的傳記文字,都說到崇禎九年傅山率眾赴胭為袁繼咸訟冤的壯舉,以之為令傅氏名聲大震重要事件。正是此舉使你相信,易代之際他的身陷囹圄,是命中必有的一劫。傅山本人像是並不即以豪傑自命,那篇《因人私記》披露的更是世情、「士情」;對入獄事更諱莫如深。但那血性,那豪氣仍每出文字間,而且是北方式的血性與豪氣,沾染了「冰雪氣味」。

他的《敘楓林一枝》(卷十六)記丹楓閣外雪,「落樹皆成鋒刃,怪特驚心」。因讀戴廷栻(楓仲)《楓林草》殘編,見其「俱帶冰雪氣味」。傅氏正有此冰雪情懷。其兄傅庚說其「無間春側側寒,輒立汾河冰上,指揮凌工鑿千畝琉璃田,供齋中燈具」(卷十四傅庚《冷雲齋冰燈詩序》)。有此豪興,且好奇境奇情,正是名士面目。

真名士無不是所謂「性情中人」,如黃宗羲所說「情之至者,一往而深」(《時禋謝君墓誌銘》,全集第十冊)。深於情也即傷於情。傅山本人就說過,「無至性之人,不知哀樂;有至性之人,哀樂皆傷之。」(卷二十五《佛經訓》)孫奇逢《貞髦君陳氏墓誌銘》記傅山之母:「當甲申之變,山棄家而旅,隨所寓奉母往,母絕不以舊業介意,沙蓬苦苣,怡然安之。迄歲之甲午,山以飛語下獄,禍且不測,從山游者僉議申救。貞髦君要眾語之云:『道人兒自然當有今日事。即死亦分,不必救也。但吾兒止有一子眉,若果相念,眉得不死,以存傅氏之祀足矣。』逾年,飛語白,山出獄見母,母不甚悲,亦不甚喜,頷之而已。」(《夏峰先生集》卷七)傅山母確可稱亂世奇女子。但「奇」而至於出人情之常,令人但覺氣象荒寒,不似在此人境。傅山的道行似終不能至此。《霜紅完集》卷十四那一組《哭子詩》,寫親子之情,篇篇血淚,悲慨淋漓。「無情未必真豪傑」。在我看來,唯其如此,才更足稱名士。

鍾於情,即有所執持,對人間世有其沾戀,非世俗傳說的那種亦人亦仙的怪物。傅山的《明戶部員外止庵戴先生傳》,說戴氏「天性專精堅韌人也」(卷十五),也是夫子自道。這「專精堅韌」與下文將要說到的「不沾沾」、「不屑屑」,決非不相容。周作人讀傅山,讀出了「倔強」與「辣」(《關于傅青主》),所見即與顧炎武不同。但傅氏的魅力維持得較為長久者,卻又確實更在顧炎武所說的「蕭然物外,自得天機」(《亭林文集》卷之六)。那蕭然也同樣根抵性情,又是一種經過了理性熔冶的人生態度。無論作字還是作詩作佛,他均不取「有意」,以為如此方能不失其「天」。他筆下人物亦可注此。《帽花廚子傳)(卷十五)說其人「聊為諸生,不沾沾諸生業」。《太原三先生傳》寫王先生「好圍棋,終日夜不倦,亦不用心,信手談耳」。寫錢先生:「時時有詩,不屑屑嘔心,所得佳句率粗健淡率,極似老杜口占諸奇句。七十以後,益老益健益率益淡,絕不爾恤也。』,[14]但更難能的,還應當是對產業的「不沾沾」,用了「漆園」的話說,即不「役」於此「物」。[15]有這份灑落,才足以令其人不鄙(《帽花廚子傳》所謂「鄙夫」的「鄙」)。「不沾沾」、「不屑屑」,也即不亟亟,不熱中、奔競,才會有其魅力所在的那份悠然,寬裕,他人所樂賞的「蕭然」,「蕭散」。有這種似執持非執持的態度,也才配說所謂「漆園家法」。

傅山式的蕭然自然不是「做」得出來的。那蕭然並不由於天真,倒更像是因了入世之深。[16]傅山深於世情,對「人」甚至未必有粹儒式的樂觀信念,竟說「最厖最毒者人」(卷三十八《雜記三》);對人加之於人的迫害,像是創巨痛深。這足以提示「蕭然」的限度。《汾二子傳》寫庸眾的麻木冷漠,《因人私記》寫「人情反復,炎涼向背」,都凜凜然透出寒意。他也從來無意於掩飾其現世關切。他本人曾自說其「蕭散」之不得已。《寄示周程先生)(卷二十三)曰:「弟之中曲,不必面傾。示周五之道義友,自能信之。然成一騎虎神仙人,或謂其有逍遙之致,誰知其集寥茹蘗也!」這逍遙中的苦趣,也要深知遺民者才能品出。實則傅山其人熱烈與蕭散兼有之。一味激切,即不像人生;蕭散不已,人生又會少了份量。顧氏所見,未必誤解。[17]

既有名士風,見識自不同於俗流。名士例不諱言「色」,通常也就以此與道學、禮法士較勁。《霜紅龕集》卷二《方心》序徑說「色何容易好也」!《書張維遇志狀後》(卷十七)一篇則許張氏「敢死」,說「敢死於床簣與敢死於沙場等也。且道今世縱酒悅色以期於死者,吾黨有幾人哉!」——確系出於「別眼」,所謂「常人駭之,達者許之」(《書郝異彥卷》)。《犁娃從石生序》寫風情,題旨嚴肅,卻也仍能令人感得透出於文字間的狹邪趣味。至於樂府之《夕夕曲)(卷二)等,更流於香豔。傅山或許屬於周作人所說為人謹重而文字放蕩(偶一放蕩)的一類。他所作傳奇竟被編刻其文字者付之一炬,其「猥褻趣味」可知。[18]傅氏所好之風情,與東南名士所好的風雅文人與舊院才媛間的「風情」,顯然有質地的區別。至於上文說到的陳確,其筆下絕無傅山那一種村野氣、俗文化氣味。這裡或許又可見出鄉村式的北方,與城市較為發達的南方的文化趣味的不同。

說「色」態度世俗,說「食」亦然。傅山自稱「酒肉道人」(卷十五《帽花廚子傳》);他確也頗不薄待自己的那副皮囊,非但不諱言口腹之欲,且寫「吃」的津津有味,像是在蓄意冒瀆雅人。如上文所錄《失題》中的「燒餅煮茄」及「大鍋粥」,《𪍦𪍶陀南賦)(卷一)、《麧䴾小賦》(卷二)、《無聊雜記)(卷七)的詠「合絡」(與《書張維遇志狀後》所寫「河漏」,即今之「餄餎」)。他對於食,所欲不奢,寫到的多屬民間且地方性小食或野味,其鄉土愛戀在上述表達中,也格外切實。由這類文字還可知,傅山雖言及「易代」即不勝愴痛,但並不即因此而自虐,其人的「遺民生涯」,並不如人們所設想的那般枯寂。

傅山好「以道人說和尚家語」(卷二十一《天澤碑》)。他雖於道學不契,對道學而「忠義」者卻不吝稱許。甚至談及「門戶」,也不標榜超然,附和時論(參看卷十五《明李御史傳》)。他撰《題三教廟)(卷十八),用了調侃的口吻,說:「佛來自西方,客也,故中之;老子長於吾子,故左之;吾子主也,故右之。雖然,他三人已經坐定了,我難道拉下來不成?」(按「吾子」即孔子)非但於「三教」不設畛域。對三教外之教也不排攘,表現出包容的氣量(時下所謂「同情之瞭解」),像是並無「異教」概念[19]。在門戶、宗派之爭勢同水火的明末,可算得異秉之尤「異」者。在我看來,唯其能如此,較之其時名士,是更「徹底」的名士,也是更誠實無偽的信徒。

傅山非但不以「出家」為佛徒的標誌,且以為「真作佛者,即真佛牙亦不持」(《傅史》)。由其文字看,傅山做「道人」同樣不拘形跡,做得一派自在。《書扇壽文玄錫》曰:「不知玄錫之事天,不於其眾所匍伏之寺,而獨於其屋漏,儼然臨汝,無時不畏威懲住此。」但「事天」而「獨於其屋漏,儼然臨汝」者,較之「匍伏」之「眾」,對宗教從來更有一份虔信。傅氏何嘗獨於信仰為然!他從未自放於禮法之外,面對禮法秩序,其神情毋寧說有十足地莊重。這也應是《莊子》以還幾千年間士的歷史的結果。你看他以批評神宗為「大不敬」(卷十七《書神宗御書後》),即決不像是會有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的那種思路。他自說曾編「性史」,「深論孝友之理」,「皆反常之論」(《文訓》),那「反常」多半也如不守戒律,更因了對經典的尊視、對義理的深求。這只要看他即使為佛家書碑,也呶呶說忠孝不已即可知。他自說「頗放蕩,無繩檢」(卷十八《跋忠孝傳家卷》),也偶有狹邪之作,對兒女情事別具鑒賞態度,卻又乏關於節烈的通達見識,如東南人士歸有光、歸莊等。你決不能想像其人能如錢謙益似的娶河東君之流「禮同正嫡」——且不論荒寒的北方有無可能滋養出河東君。[20]他說如下的話時的態度,是絕對嚴正的:「凡妄人略見內典一二則,便放肆,有高出三界意,又焉知先王之所謂禮者哉!禮之一字,可以為城郭,可以為甲冑,退守進戰,莫非此物。」(卷三十七《雜記二》)正是由綱常倫理,標定了其人「心靈自由」的限度。你不妨相信,叛逆性的倫理思想,倒是孕育在風流的南方,商業化、城市化水準較高的南方,有著風雅文士與舊院才媛的南方。其時北方優秀之士,常顯示出土地般素樸的智慧,甚至不避「猥褻趣味」,卻可能有骨子裡的迂陋。傅氏論書、訓子,一副端人正士面孔。那為人豔稱的曠達澹泊,是以道德自律為底子的。周作人雖「甚喜」傅山的思想文字,對其家訓卻不大以為然,也正因此(《鈍吟雜錄》)——由通達之士的不甚通達處,正可看出其人與其時其世的更深刻的精神聯繫[21]

因而上文所說傅氏之灑脫,之不拘形跡,要與其自律之嚴,行事為人之不苟一起看,才讀得明白傅山的。傅氏確也好說「作人」。其書法論往往即人格論。他一再強調的,是書寫行為的嚴肅性。至於鄙趙孟傾的人格,甚至以早年學趙為「比之匪人」,他自己也意識到苛。對書藝尚如此,與南方名士之一味尚通脫者,意境自然大異。

傅山乃真名士。凡此豪傑氣,俠氣,癡情,及諸種大雅近俗處,均成其「真」。但這裡以「名士」說傅山,恐非其人所樂聞。那時代實在不缺「名士」,毋寧說「名士」太多,故傅山譏假名士,說那種人「竊高陽之名,欺人曰:我酒狂。若令伯倫家荷插見之,必以鍤亂拍其頭矣。」(老僧衣社疏》,卷二十二)

遺民傅山

明人頗有屬意山右人物者。與傅山同時的吳偉業《程昆侖文集序》就說過:「吾聞山右風氣完密,人材之挺生者堅良廉悍,譬之北山之異材,冀野之上駟,嚴霜零不易其柯,修阪聘不失其步……抑何其壯也!」(《吳梅村全集》卷二十九)但要到明末傅山之出,山右才有更足為其地文化驕傲的人物。而當明清之際,傅山首先是以名遺民而為世人矚目的。

傅氏並不自掩其遺民面目,毋寧說有意彰顯之。《霜》集卷十《風聞葉潤蒼先生舉義》的「山中不誦無衣賦,遙伏黃冠拜義旗」、《甲申守歲》的「夢入南天建業都」、《右玄貽生日用韻》(乙酉)的「生時自是天朝閏,此閏傷心異國逢」、「一日偷生如逆旅」,無不是其時「典型」的遺民話語。他自說「耽讀刺客遊俠傳」而「喜動顏色」(卷三十八《雜記三》),說「耿耿之中有所不忘,欲得而甘心者」(同上),也無不在有意示人以遺民心事,展布血性男子抑鬱磊落的情懷。《巡撫蔡公傳》、《汾二子傳》等作的感人處,亦在其中的「遺民情結」。他的《仕訓)(卷二十五)等篇,更令人可知他所認為的遺民處易代之世的原則。「遺民」在傅山,並非一種特別的標識,借助一套特殊行為呈現。你由上文可知,他的「文人」及「名士」姿態中,無不寓有「遺民」身份自覺。事實上,一部《霜紅龕集》的大部,均可讀作這一「遺民」狀態、經驗的記錄。「遺民」是時間現象,但有關的士人經驗,卻有不限於時間者。如上文已經說到的,傅山以他的文字,將士人生存體驗的嚴酷性凸顯了。

由《霜》集還可知傅山與同時南北名遺民(顧炎武、閻爾梅等)間的往還,彼此的精神慰藉與呼應。卷九《顧子寧人贈詩隨復報之如韻》曰:「秘讀朝陵記,臣躬汗俠衫。」《奉祝碩公曹先生六十歲序》(卷十九)說閻爾梅(古古)「不應今世,汗漫去鄉國。舊善騎射,今斂而不試。時寄豪詩酒間……,」「我方外之人,聞之起舞增氣。」而傅山本人作為名遺民,其所經驗的情境的諷刺性,莫過於因他的「名」而為時主(清主)與眾人(「滿漢王公九卿賢士大夫逮馬醫夏畦市井細民」,參看嵇曾筠《傅征君傳》等)所強。他於此證明了「世網」的難脫,欲「方外」的不能。這或許也是《莊子》之徒所能遭逢的最具諷刺性的情境。

至於他的說死說風節,則全在時論中,且較諸一般論者更有激切——這一層卻顯然與所謂「漆園家學」無涉。他好說「出處」之「大」,一言及忠義即辭情慷慨,以為關涉人之為「人」(參看《傅史》,卷二十八),與同時儒者所謂「存人道」,思路相通。本文開頭即說傅山之為「文人」;但要由他的說「文行」之「一」,說「文章生於氣節」(卷二十七《歷代名臣像贊.韓文公》),方可知他作為儀型的「文人」。他對他本人的風節也頗自負。《書金光明經懺悔品後》(卷十七)曰:「山自遭變以來,浸浸四十年,所惡之人與衣服、言語、行事,未嘗少為之婀媕將就,趔趄而從之……。」他的「遺民道德」,更有嚴於時流者。他不但宣稱不欲人「誣以劉因輩賢我」,也不以吳澄、虞集等為然,《歷代文選敘》(卷十六)譏此二人「棄其城而降於人之城」,持論較同時遺民如孫奇逢、劉宗周等為苛[22]。」他的「趙孟頫論」的嚴重其辭,也令人可感遺民社會語境的緊張性:失節的憂懼,自我喪失的憂懼。上文已說到他的嫌惡「奴俗」。在他看來,趙孟頫應是媚俗之尤者,而媚俗也是一種失節,或正與失節於夷狄同一根柢。

作為遺民,傅山深刻地感受著他生存的時代,體驗與表達著他對生存處境的感知。他一再描繪其時士所處言論環境,諷喻的筆墨間透出冷峻的現實感。在這方面,上文已提到的〈書《山海經》後〉最是奇文。該篇據《山海經》第一《南山經》「詢山……有獸焉,其狀如羊而無口,不可殺也,其名曰䍺,發揮道:「可以殺者,職有口也,無口則無死地。文章士不必輒著述持論始為有口,始鼓殺身之禍,居恒一言半句,皆為宵人忌,皆是兵端。介母曰:言,身之文也。愚謂不但文,幾以身為的而積人矢鏃者。」[23]將士人、文人處境之凶險,渲染得淋漓盡致。以下因《山海經》第二《西山經》「天山……有神焉,其狀如黃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渾敦無面目,是識歌舞,實為帝江也」說「囊」更有妙解:「老子曰:寧為腹,不為口。腹也者,中也,囊也。孔子亦曰:幾事不密則害成,亦申括囊之謹。故囊者,天下之妙道也,然而自無口始;無口而後可囊,可不殺。……不能無口而不見殺者,幸而已矣。人不殺,造物者殺之矣。」「囊之時義至矣哉!然囊難能也,無口或可能也。」[24]奇思妙想,一派憤世嫉邪者言,也可作為與清學家的訓話不同方法及旨趣之一例。這是一篇演繹寓言(《山海經》)的寓言:關於「言」的寓言。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霜》一集中刻露而尖銳的,卻正是說言之為禍的這一篇。因而其說「言禍」,也如龔自珍的說「避席畏聞文字獄」,倒是表明了並不真懼禍,及意識到了可供言說的縫隙。同文篇末說到「誕」與「實」。「誕」乃現實本身的品性,「現實」無非一大寓言。《書山海經後》說現實的荒謬,正系用了《莊子》式的智慧說《莊子》式的命題。由此等文字推測傅氏之於「漆園」,他的終於「黃冠」,也應當可得一解的吧。

傅氏生前身後,頗吸引了對他的詮釋。其友戴廷拭所撰《石道人別傳》(《霜》附錄一)雜採傳說,似已不以常人視傅山:傅氏當其世就已傳奇化了。此傳的精彩處,如說「道人習舉子業,則讀方外書;及為道人,乃復乙儒書而讀之。」令人想見傅氏的文化姿態。至於郭鉉所撰傳,說傅氏「更著奇書,藏其稿於山中」——像是到死還特意留了懸念。其他,如赴闕訟冤,如黃冠,諸傳所記互有異同,無非見仁見智,各見其所欲見。

在我看來,諸傳狀中,以善讀明遺民著稱的全祖望的那篇《事略》(見上文)最得其人精神。全氏強調傅山的風骨氣節,現世關懷,謂其人以學莊列為韜晦,記述其遺民遭際,剖露其遺民心事,所傳也更是「遺民傅山」。但「遺民」畢竟不足以盡其人。清末如丁寶銓等人筆下的傅山,欲彰顯其遺民精神而愈將其片面化了。[25]片面化也罷,誤讀也罷,有意誤解也罷,對傅山本人已無所損益,知人論世,照出的永遠更是「讀」者自己的期待以至面目。本文也難免於此,故題作「我讀」。[26]



摘錄自《文學遺產》,一九九七年第二期,頁87-96



註釋:


[1]《題趙鳳白山水巨幅》即有「絕不用繩尺」一句。因出乎「此事法脈」,方成「奇構」。論梁樂甫字,亦欣賞其「全不用古法,率性操瓢」(卷二十五)。

[2]傅山說「拙」,如《喜宗智寫經》(卷二十二);與此相通,他樂賞「高簡」,樂賞「直樸」(《題湯安人張氏死烈辭後》)。品藻人物也用同一尺度,如《太原三先生傳》(卷十五)形容王先生「真樸懶簡」。但這仍只是其一面。由其所作大賦,可知其對華麗富贍的嗜好,也可知其所論拙、樸,昨枯淡之謂也。你自然感到,「拙」在傅氏,是審美更是道德境界,且已非「本色」,而是出於自覺與提煉。他本人的文字決非一味「拙」。其行文運思的機智處,顯然得諸村《莊子》的嗜好與佛學(包括禪宗機鋒)訓練。

[3]《明觀察楊公藚田先生傳》(卷十五)傳後附記:「憶三十年前,或有以畫冊屬余題者,余頗為離合體譏之,……而先生頗聞之。爾楨與余言:『先生云:人以文事相屬,是雅相重,何輕薄爾為?』余聞之,猛省,謝過,自是凡筆墨嘲誚之習頓除於中。」

[4] 參看卷三十六《雜記一》說「丐貨決不可謾為」,似惟恐其浼,寧人負我,不可負人,甚至不可以「負我」「藏諸心」——確也古色爛然。

[5] 但他頗能欣賞孫奇逢,說孫氏「真誠謙和,令人諸意全消」,自說「敬之愛之」,甚至為孫氏的「模棱」辯護(卷三十八《雜記三》)。他對「王學」有顯然的好感。

[6] 其所用字不止於冷僻,且有的顯系自造。造字或亦故為隱晦,如《敘靈感梓經)(卷十六)「乃閼漨涒灘以來」(應即「乃於逢君難以來」),類字謎,似更出諸遊戲態度。凡此等處,是否也略示傅氏(作為書家、金石家)對文字的看法(如名一相?)與其好命名(自我命名)且隨心所欲是否相通?

[7] 傅山對漢代文化情有獨鍾,不但對漢從、漢碑,且對《漢書》。這也是其所尤「嗜」之「古」,上述「拙」、「樸」、「高簡」,均可注其此種「嗜」。他要戴楓仲「細細領會《漢書》一部整俊處」,說「外戚一傳,尤瑣碎俏麗,不可再得」(《與或楓仲》)。「整俊」而「瑣碎俏麗」,是其讀「漢」而尤有會心處,也是其為文用力處。卷十六《兩漢書人性名韻敘》說早年讀《漢書.東方朔傳》,「頗好之」。卷三十七自述早年學書,「既一宗漢法,回視昔書,真足唾棄」,說「漢隸一法,三世皆能造奧」(即得「此法之醜拙古樸」)。對東漢節義,更再三致意。

[8] 其以書法家,由文字學金石學知識解字,卻每每動情,似由字中感覺得一派生意,不唯「是」之求,有時傳達的無寧說是對文字的詩意感受。如以為「春」字「最韻」,「鬊」字「妙理微情」,「惷之心動,亦有女懷春,妙字,不必以淫心斥之」(卷三十七《雜記二》)等。至於因解字因釋義而駁正成說,不惜穿鑿(亦每有妙解),也更為顯示思理的活潑,證明其知解、怒象力,與嚴格的訓話旨趁有異。

[9] 傅氏說「奴俗」處甚多,尤其在論書法的場合。如說「奴態」,「婢賤野俗之氣」,說「字亦何與人事,政復恐其帶奴俗氣……不惟字。」(卷二十五)還說「奴儒」、「奴師」(卷三十一《學解》),「奴書生」(卷三十七《雜記二》),譏講學曰「鏖糟奴貨」(卷四十《雜記五),黨爭則有「奴君子」(同卷《書宋史內》),至論醫亦說「奴」(卷二十六《醫藥論略》)。說「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卷三十八《雜記三》)。「奴」在傅氏,乃極鄙之稱。「奴人」的反面即「妙人」、「高爽者」,亦應即其他處所謂「韻士」,實即慧業文人。「奴人」有時也指庸眾(參看卷二十八《傅史》)。

[10] 參看卷二十二《募智慧緣》、《草草付》。傅氏寫梵境,筆下也一派生機,且有畫家所好的繁富意象。「必使境界墟蕪,是為真空,不見華嚴鋪陳,亦自受用。」(《五惜社疏》,卷二十二)有此見識,也自不會附和「黜聰明」之說——或許因此,骨子裡倒是更近「漆園」的吧。

[11] 參看卷三十四《讀子三》讀公孫龍子幾則。其於世儒的不契,亦可由此種文人根性得一解釋。他說儒家「所謂布帛菽粟之文,一眼而句讀而大義可了」,非但無餘蘊(如公孫龍如《楞嚴》的「幽杳」、「空深」的「旨趣」),且不能變化多姿(「變化縹緲恍惚若神著」)。其對《墨子》的興趣,則也因其「奧義奇文」(卷三十五《讀子四》)。其讀《公孫龍子》、《墨子》,均可自注其與佛教之緣與道教皈依。

[12] 黃宗羲《陳乾初先生墓誌銘》二、三、四稿,均記其「不喜理學家言」,「格格不能相入」(《黃宗羲全集》第十冊)。《霜》卷三十一《學解》則批評「世儒」,「世俗之溝猶瞽儒」(該文解釋「溝猶瞽儒」,曰:「所謂在溝渠中而猶猶然自以為大,蓋瞎而儒也」)。卷四十記李顒事,尤生動地自白了與其時主流思想學術、主流話語的「不契」。文集中其他批評理學、宋儒處尚多。

[13] 關於陳確之饒才藝、富情致,參看黃宗羲《陳乾初先生墓誌銘》初稿。陳、傅二氏可比較者尚不止於是。他們均有「世家」背景(黃氏所撰裡志銘初稿說「陳氏為浙西望族」,其才藝亦世家子弟通常的教養);均擅書法(傅山更負盛名);都好說「孝」(陳確曹書《孝經》),但傅山卻絕無陳確關於「節義」的通達見識;明末浙、晉兩地著名的諸生干政事件,分別由陳、傅倡首(黃氏所撰董誌銘說陳確「廉勁疾惡,遇事發憤有大節」,傅山也略同);陳、傅均喪妻不再娶,不納妾,陳氏且著《女訓》,與其論學宗旨不合的張展祥亦稱道其「居家有法度」(《楊園先生全集》卷之三十二)——姿態大異於其時標榜「通脫」的南北名士;只是陳確更有端謹,並傅山那種訴諸文字的狹邪趣味也絕無。作為其時有名士氣的南北著名遺民,其人與其時其世、當代思想學術、倫理觀念的關係,是研究士的精神自由及其限度的材料。

[14]傅氏本人對文字的態度,參看劉贄錄成廷拭刻《晉四人詩》「凡例」(《霜紅龕集》附錄三)、劉雪崖《霜紅龕集備存小引)(同上)。《霜》集乾隆年問張思孝所輯乃十二卷,劉雪崖輯四十卷付梓已是咸豐年間,傅氏著述尚多佚(參看「例言」,同上)。另有未「佚」而為編刻者摒棄的。傅氏晚年對自己文字的態度似有變化。《家訓》囑孫輩:「凡我與爾父所為文、詩,無論長章大篇,一言半句,爾須收拾無遺,為山右傅氏之文獻可也。」(卷二十五)

[15]其《佛經訓》說:「一生為客不為主,是我少時意見欲爾。故凡事頗能敝履遺之,遂能一生無財帛之累。」郭鉉《征君傅先生傳》(《霜》附錄一)說傅氏為袁繼咸訟冤事「出萬餘金」,可知其饒於貲;又說其易代後「棄數千金腴產,令族分取,獨挈其子眉隱於城東松莊」。能眼晨富貴,才是「世家子」且「漆園」之徒本色。

[16]由傅氏名臣、名將像贊(參看卷二十七《歷代名臣像贊》),及《傅史》一類文字,可感其人對享功的渴墓。他說韓愈,說白居易,對其政治才具、事功,均豔稱之(參看《名臣像贊》),又未始沒有對「文章士」的輕視。至於他本人的強毅、能任事,則可證之以《因人私記》等文。

[17]全祖望《陽曲傅先生事略》(《鮚埼亭集》卷二十六):「惟顧亭林之稱先生曰『蕭然物外,自得天機』,予則以為是特先生晚年之蹤跡,而尚非其真性所在。卓爾堪曰『青主蓋時時懷翟義之志者』,可謂知先生者矣。」可見知人之難,即遺民也不即能知遺民。

[18]由劉雪崖《霜紅龕集.例言》可知,傅山所作傳奇內容多俗,其中「語少含蓄」(應即不稚馴)者,「古娛一見,即投諸火。詩文有類此者,概不收錄。」(《霜》附錄三)傅氏不諱而他人諱,亦文人身後遭際之奇特者。倒令人想到傅氏本人是否尚有未傳之奇?

[19]他強調夷夏之辨,但在信仰層面上,卻又持論通達,重在「真」與境界之相通,而無論胡、華、佛、儒。《太原三先生傳》說回教:「乃知其教之嚴淨,非異端也。」說教中人:「今七十矣,而奉其教不衰,可不謂用力於仁者哉!」其《書扇壽文玄錫》(卷十九):「先生原西極人。西極之學,與耶蘇同源而流少異。今互爭正陪,然大都以事天為宗。」

[20]嵇曾筠《傅征君傳》(《霜》附錄一):「失偶時年二十七,眉甫五齡,旁無妾媵,誓不復娶。」丁寶銓所輯《傅青主先生年譜》系張氏卒於崇禎五年,傅山二十六歲。

[21]傅山不但自處於倫理秩序中,且在其時士人常在的倫理困境中。他臨終前那一組求助的書札,辭情慘苦,以傅氏的自辱,非到極處,是不大會出此的吧。《遺魏環溪》(卷二十三)說「兩孫孱少」,「羅叉外侮,實繁有徒」。以下數書,均此內容。以手書為「贄」,類預付代價,可知心情之慘痛。附錄「長房」上魏環溪書,中有「無如惡里凌侮,恨不一步即離,然欲棄不能,守之不得,苦況種種,難以盡陳」等語。丁寶銓所輯《年譜》,匯錄了傅山與其弟傅止的關係的材料(明萬曆三十五年丁未)。倫理處境如此,知何能一味「蕭然」!

[22]卷二十五《訓子侄》:「著述無時亦無地,或有遺編殘句,後之人誣以劉因輩賢我,我目幾時瞑也!」卷三十六《雜記一》:「薛文清公云:『許魯齋無時不以致其君堯舜為心。』此語極可笑」,因不察「其君何君」。傅山對元人也非一味作苛論。《祝榆關馮學師七十壽》(卷十九)曰:「呂思誠三為祭酒,而以許衡為法衡世,所謂大有得於程、朱,而以道為己任者也。」

[23]郭璞注:「稟氣自然」;郝懿行云:「不可殺,言不能死也;無口不食,而自生活。」(參看袁珂《山海經校注》,巴蜀書社1993年版)

[24]郭璞、畢沅、郝懿行諸家均不及此義。參看袁珂《山海經校注》。

[25]傅山《霜紅龕集》丁寶銓《序》以為「本朝」「用石文考史」,「其源乃開於嗇廬。由是以言,金石文證釋經史,傅學也。」還認為顏元學風「嗇廬所漸漬者也」;曾(文正)氏文派,「為嗇廬宿所主張者」。說傅氏「昌言子學,過精二藏,乾嘉以後遂成風氣」,甚至說「近日之哲學實嗇廬氏之支流與其餘裔」,無不為誇大傅氏的影響力。蓄意放大明遺民形象,是否可視為清末「明遺民發現」中的非學術化傾向?其「源流」、承啟說的隨意性,或可作為清末遺民詮釋中功利性之一例。同文說:「然石莊《繹志》,譚氏訪求於海壖擾攘之時;船山遺書,曾公雕刻在江皖糜爛之日,儒書講習,卒贊中興。嗇廬貞諒,通異吊詭。倪儻承學之士聞風興起,則人心世道之已蕩決者,或回瀾於學術之流行,亦未可知。」——宗旨本不在學術。

[26]本文除已注明出處者外,《黃宗羲全集》第10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楊園先生全集》,姚璉原輯,萬解泉編次,道光庚子刊本;周作人《風雨談》,岳麓書社1987年版;《鮚埼亭集》,四部叢刊;《夏峰先生集》,畿輔叢書;《亭林文集》,《顧亭林詩文集》,中華書局1983年版;《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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