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監《漢書》，始淳化，次景德，次景祐二年余靖王洙重校定，下則熙寧，嘉祐，宣和，紹興，先後凡七刻。今世流傳，已極稀有。官刻私刻，均多散軼。范書宋本完整者，亦寥寥焉。明世則有重修宋福唐本，正統翻淳化本，汪文盛本，重刊元大德本；而嘉靖丁酉廣東崇正書院重脩本，則存在無多，民國廿一年冬，伯驥得此本於京估之手，班范之書皆備，爲之狂喜。差伯驥少時嘗點讀廿四史一過，二書則用先人所遺之毛刻十七史本，未能多取善本以爲校勘也。於是略覆讀之，覺其善處甚多。嘉興錢氏泰吉嘗借拜經樓宋本《漢書》，校其與汲古閣本異者，撰《攷異》詳之：〈外戚傳〉童謠云，「燕尾涏涏」。師古曰，「涏涏，光澤之貌也。音徒見反」。〈五行志〉中之上同。按《玉篇》水部「涏」字，「徒見切」，「涏涏，好皃」。《廣韻》三十二霰電紐下「涏」字注，「涏涏，美好貌」。與口液之「涎」迴殊。《類篇》水部「涏」「又堂練切」。「涏涏，光澤貌」。《集韻》三十二霰電紐下正「涏」字注，「涏涏光澤皃」。正用顔氏《漢書注》文也。近刻《漢書》誤作「涎涎」。《經籍纂詁》於一先「涎」字下，引〈五行志〉及〈外戚傳〉，亦沿近刻《漢書》之誤。〈杜鄴傳〉，「昔文侯寤犬雁之獻，而父子益親」。他本《漢書》俱作「大雁」。獨此正文及註，皆作「犬雁。」眞可謂一字千金矣。伯驥今按崇正本，「涏涏」不作「涎涎」，「犬雁」不作「大雁」，實與宋本合，不與俗本同，此其可貴者一也。歸安陸氏藏宋槧湖北庾司本《漢書》，爲慶元間刻本，陸氏嘗略校之：〈宣帝紀〉，「夏四月庚午地震，詔內郡國舉文學高第各一人」。韋昭注：汲古閣本誤作師古。「地節三年自丞相」以下，汲古閣本奪「自丞相」三字，〈哀帝紀〉元壽二年，各本皆衍「元壽」二字，此本不衍。〈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曲成侯蟲達」下二格，大書「位次日夜侯恒」六字，各本皆誤作小注。〈百官公卿表〉，竟寧元年安平侯王章子然爲執金吾，「安平」皆誤作「安年」，鴻嘉元年平臺侯史中爲太常，「平臺」各本皆誤作「平喜」。孝哀建平三年右將軍公孫祿爲左將軍。三年免。今本「三」皆譌「一」。錢氏竹汀曰：「〈何武傳〉，哀帝崩，武爲前將軍，與左將軍公孫祿相善。武舉祿可大司馬，而祿亦舉武，有司劾奏武祿互相稱舉，皆免。事在元壽三年，距建平三年四歲矣。當以此本作「三年免」爲長。人表上中「廣叔安」，師古注：「《左氏傳》作飂」。與《左氏傳》合，各本「飂」皆譌「戮」。以上皆存齋校語也。伯鎮今按崇正本皆與慶元本合，此其可貴者又一也。陸氏藏宋蔡棋一經堂本《後漢書》，蓋嘉定戊辰刻本，其核語云：〈和帝紀〉諱肇，其字從戈從肁，與從支從肁之字不同，見許氏《說文》。今通行本誤作肇，此本不誤。〈鄭康成傳〉「師事京兆第五元先」，通行本奪「先」字。「吾家舊貧，爲父母羣弟所容」，唐史承節鄭公碑同，言爲父母所優容也。今各本妄加「不」字，作「不爲父母羣弟所容。」蔡本不誤。伯驟案陸氏之前，巳有陳氏鱣元本〈後漢書跋〉，證明「不」字之誤。《金石萃編》七十六所載史氏碑文，及阮氏〈山左金石志跋語〉云，「爲父母羣弟所容者，言徒學不能爲吏，以益生產。爲父母兄弟所含容，始得去廝役之吏，遊學周秦。故傳曰少爲鄉嗇夫得休歸，常詣學官，不樂爲吏，父數怒。夫父怒之，而已云爲所容，儒者之言也」。蓋宋元本范書皆無「不」字，未審何時妄加。非得舊刻，則康成之心事不得白，善本之足寶蓋如此。今崇正本獨無「不」字，與宋家同，此其可貴者又一也。《宋史》〈廖德明傳〉，稱德明在南粵立師悟堂，刻朱子元禮，而黃勉齋書晦菴正本《大學》後又云，「余嘗獲受業於晦菴先生之門，竊觀先生訓釋諸書，皆虛心平氣以玩其詞，研精覃思以究其旨，字尋句索，縷析毫分。《大學》修改無虛日，諸生傳錄幾數十本，〈誠意〉一章，猶未終前三曰所更定，既以語門人曰，《大學》一書，至是始無憾矣。今惟建陽後山蔡氏所刊爲定本，潮倅廖君德明得之，以授潮陽尉趙君師恕，趙君鋟板縣庠。又清世《天祿琳瑯書目》卷三，著錄宋刊《九家集注杜詩》，刻於宋孝宗淳熙八年，至理宗寶慶元年，曾噩爲廣南東路轉運判官，重爲校刊，序稱蜀本紙惡字缺，不滿人意，茲摹蜀本刊於海南漕臺，會士友以正其脫誤。書後有「承議郞通判潮州軍事劉鎔，潮州學賓辛安中，進士陳大信同校勘」銜名。又明成化弘治間，張習亦曾刻明初四大家楊基《眉庵集》，張羽《靜居集》，徐賁《北郭集》，高啓《槎軒集》於廣東，密行細字，至爲精善。習字企翱，曾官廣東僉憲。以上皆廣東古代官刻書之有明證者，隻鱗片羽，猶見流貽。崇正書院之本，則傳布不廣。嘗檢《范閣書目》祇著錄崇正《後漢書》，而無班《書》，即其一證。崇正書院所在地，考明嘉靖本《田叔禾集》及淸道光《南海縣志》引黃氏《省志》，知其原在藥洲，所謂西湖故址也。其後遷至都府後街西察院故基，則見於乾隆《廣州府志》，及《南海縣志》，遷時當在嘉靖以後。蓋田氏藝蘅爲其父刻集，黃文裕撰《省志》，均嘉靖間事，咸謂此院在西湖藥洲也。此書刻於嘉靖十六年，蓋自明以來，今九曜坊等處，皆刻書之聚矣。據田《集》所列叔禾著述，如《藥洲先生詩文集》，《學約》，《試約》，《講章》，等書，均謂板存崇正，可知當時雕槧必多，今已不見。唯《兩漢書》有崇正本流傳，如唐棲朱氏結一廬，江陰繆氏藝風堂，其目均著錄之。往者海上涵芬樓亦有本，今想已遭劫灰矣。明晁氏《寶文堂書目》有廣東刻《兩漢書》，殆亦此種。此外臧家則尠有焉，蓋罕覯之秘笈也。牌子所謂「重脩」，當是翻刻余襄公校定之本，故能如此精善。襄公粵人，崇正粵地，田氏粵官，洵書林之雅談矣。田氏於嘉靖十三年官廣東提學僉事，故能於崇正刻書寘板。《范目》卷四又著錄陳塏輯《名家表選》，自序稱刻之崇正書院，以與嶺海諸士共之，又與田氏同一例者也。吾家《郘亭知見傳本書目》，著錄明刻崇正堂本《周易傳義》，寒家亦有其書，勘其字畫，與此書不類，當是別刻。明錫山華麟祥校刊吳淑事《事類賦》，版心上方刊「崇正書院」四字，考《常州府志》，宋寶祐中，無錫令袁從爲祠，以祀楊時，陸九淵，張拭，楊簡，袁爕，袁甫，喻樗，尤袤，蔣重珍，曰九先生祠。元敎授虞薦廢去陸九淵，張拭，楊簡，袁爕，袁甫，益以李祥，名五先生祠。嘉靖八年，邑人華雲，益以李綱、邵寶爲七賢祠，而榜曰崇正書院。華氏旣爲錫山人，此書自是刊於錫山之崇正。其後之寧壽堂刊本，即由此出。蓋與廣東之崇正同名，此又言板本者所宜分別也。此本《漢書》前例序例五葉，次列景祐二年秘書丞余靖上言一葉，次目錄十七葉，目錄後有牌子曰「嘉靖丁酉冬月廣東崇正書院重脩」，半葉十行，行廿二宇，小注雙行，行亦廿二字。《後漢書》前列景祐元年九月秘書丞余靖上言二葉，板心有「後漢序」三字，牌子在第二葉之末，文與上同，次列目錄二十五葉，全書行字，與《前漢》不異。伯驥記於五十萬卷褸。
＊本文刊於《嶺南學報》第3卷第4期，1934年1月，頁197-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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