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國楨：〈新歲贈同學秉南蔣子〉

同學秉南蔣子與至友劉盼遂、吳其昌、劉節君及楨等同肄業於清華研究院，同受業於梁任公、王靜安、陳寅恪諸先生之門。當時同學以秉南年最少，而暗然潛修，力學最劬，固己欽之。自風雲變幻，時光如流，由陰霾晝晦而至旭日初晴，長路迢迢，昔之少年由壯而老，同學諸子已零落殆盡。而秉南如魯殿靈光，巍然長存；楨雖老矣，猶得追隨於其間。楨每道出滬上，輒與君往還，茗椀談心，過從頗密，亦為之深幸。丙辰仲冬，楨重來申江，下車之始，即往訪之，排闥而入，則見君方據案危坐，執筆凝視，正點校古籍，嚴肅謹慎，丹黃殆遍。聞其一生致力校勘之學，校正《尚書》、《爾雅》等書，不下數十種，而以陳壽《三國志》校注，用力尤勤；凡此數者皆為人所不為之事。余因起而問曰：「世方馳於論證，而子則篤於實踐，又何窮年矻矻不厭其勤耶！」秉南喟然嘆曰：「當余方髫齡，即性嗜於此，方其負笈春明，應試清華之時，旅舍殘燈，伏枕倦極而臥，即夢見王靜安先生教余習訓詁校讎之學，乃荒雞叫曉，驚余夢覺，復入睡鄉而繼續入夢者再，再今思之，恍如昨日事。此余所以酷好於斯，如同面牆鍥而不捨也。」楨因夫思之，夢由情生，情由夢見，莫不以環境為之，志之篤於中，而形於外矣。以余所知，昔之善夢者，無如宋之陸務觀及清之平景蓀。務觀生於南宋叔季之世，嘗夜夢出大散關，從征甘涼「盡復漢唐故地」，此其忠勇雄豪之氣志在恢復者也。景蓀生於清咸同之間，山明水秀之鄉，而守正不阿，夜夢山陰棟山之盛，因自號棟山樵隱，著有《樵隱昔寱》等書，淡泊明志勤於撰述者也。秉南以精誠所積，發之於夢，而終身行之於學術事業，頗類於棟山樵隱之夢，實夢而非夢也。楨怛伏處斗室之中，縱觀往古，潛視來者，昔蕭尺木，生當明清甲乙際，身丁百六之厄，毅然高蹈，居於荒江老屋之中，閉戶潛修，濁酒盈樽，罕與世接，當其酒酣耳熱之時，脫帽露頂，點染山河，繪為《太平山水之圖》，百世之下多憫其苦心孤詣，猶馨香而樂道之。至於所謂名儒碩彥，撰為經世衛道之編，雖馳騁於一世，然不終朝已蕩為冷煙矣。而鄉曲之士，肥遁田園，琴書自樂，佔畢於簿錄之中，不感其苦。自清季以來，若塘棲勞氏昆仲，校讀甲乙之書，精湛絕倫。海寧管庭芬，退居江鄉，鈔書萬卷，多傳罕秘之本。仁和魏稼孫校錄漢唐碑碣撰為《積語堂碑錄》，辨析毫厘，一字不苟，凡此諸君其傳古之功，為淑世之資，津逮後學之績，有不可沒者；不為是學則已，苟有所取材，當不能捨此而取彼也。秉南蔣子生於當今唐虞盛世，而恬澹自守，為人所不為之學，在此發潛彰幽之際，正所以明夷以俟用，其校讎之精，較諸勞、管諸君猶且過之，堪為吾黨增色者也。惜盼遂往矣，醫余矜躁之氣，不學之苦者，非子而誰歟？爰於獻歲開春之候，濡筆而贈之以言。

一九七七年元月三日記於滬瀆

摘錄自：謝國楨著《瓜蒂庵文集》，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六年，頁二八一至二八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