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7日 星期四

劉成禺:〈嶺南學派述略〉

嶺南瀕處海隅,與中原隔絕,惟學術開化,則為最早。漢初,封川陳元長孫,習《左氏春秋》,詣闕上疏,請立左氏傳博士。當時元與桓譚、杜林、鄭興,皆為學者所宗仰。後遞唐、宋,劉軻希仁慕孟子為人,故名曰「軻」,著《翼孟》三卷,度嶺求學,走京師,一時與韓、柳齊名。馮元道宗,文章經濟,稱王佐才,比之賈誼、董仲舒。此皆嶺南學者,與中原學士大夫互相頡頏,為之先導,而以功名顯者,如張九齡之流不與焉。

顧是時嶺學之名,猶未著也。濂洛之學入粵,學者始有宗派,於是嶺學之名乃著。東莞翟傑,私淑龜山,其學上溯濂、洛之源,下開陳白沙一派。其後高要黃執矩,從胡寅、張遊;海南簡克己,亦師事南軒;潮陽鄭文振、郭子從,師晦庵。迨東莞李用叔,潛心周、程之學,目擊宋亡,異族入主,以八十高年,東渡乞援日本,不克以死。嗚呼,嶺南學者,愛國之所樹立如此,非僅守高頭講章之腐儒之所能也!

明中葉,新會陳獻章公甫白沙先生崛起,講學江門,於是嶺學之名大著。白沙授之湛甘泉,門戶益勝,受業著者四千餘人,稱為廣宗。同時王陽明講學姚江,稱為浙宗。終明之世,以至清禁講學興文字獄止,其中四百年間,天下學統,未有盛二宗者。

白沙粵中弟子,首推東莞林光緝熙。林氏之學,期於自得,服膺孟子「勿忘勿助」之說,白沙最稱之。顧其學似近於禪,嘗曰:「前輩謂堯舜事業,亦是一點浮雲過太虛,今而始知其果不我欺也。」其所謂自得者類如此。同時南海張東所、謝祜天錫,順德李孔修子長,亦為白沙高弟。東所之學,以自然為宗,忘己為大,無欲為至。甘泉疾之,以其學近禪,又憾其以禪意作白沙墓表。天錫善靜坐,能詩,有句:「生從何處來,化從何處去。化化與生生,便是真立處。」則其學亦發於禪,主靜之學,不待再傳,而其流率如此。

白沙學派,誠為嶺學一大宗,傳之者實為增城湛若水甘泉。甘泉所至,必建書院以祀白沙,置講田以贍學者,白沙之學,由是所傳益廣。甘泉之學,隨處體認天理,與白沙靜中養出天倪之處,不無少異。然甘泉又言:「白沙先生言靜坐,為初學言之,至隨處體認天理,自初學以上皆然,不分先後,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即隨處體認之功,連靜坐亦在其內。」此甘泉深得白沙之教,而能於靜中而至實行其動。嘗與人書曰:「聖賢之學,凡所用功,皆是動處,蓋動以養其靜,即動以致力,靜以學成也。」其根本未嘗與白沙全異,當時學者師事先生,斷無特立異說,反乎其先生之言者。獨白沙弟子中,番禺何廷矩,年齒最長,晚年以白沙學近虛無,意謂王道要在農桑,不徒虛言,斯則與白沙稍異耳。

守湛氏之學,卓然為甘泉宗子者,惟澄海唐伯元曙台,唐氏非親受於甘泉,實出於永豐呂懷,呂氏乃親授之甘泉,其學又頗調停王、湛二家之說。顧曙台則顯攻陽明,嘗阻陽明從祀,以為六經無心學之教;陽明感世誣民,立於不禪不霸之間,為多疑多似之行。當是時,明目張膽以攻陽明者,惟唐氏一人而已。其言「性一天也,無不善,心則有善有不善,至於身則去禽獸無幾矣。性可順,心不可順,以其附乎身也。身可反,心不可反,以其通乎性也。故反身修德,斯為至要。」其言反身,實出於甘泉隨處體認之旨,故以唐氏為甘泉之宗子者,非無故也。

然而以粵人而為浙學,則以南海方獻夫叔賢、揭陽薛侃中離、博羅周坦謙齋三子為最著。方氏親受陽明,而尤尊仰象山,以為孟子再生。然其程子之主靜,亦有所取,蓋方氏之學,不純一之王學也。薛氏陰辟甘泉,陽明信之最篤,初見陽明於贛州,尋率子弟往學焉。王學行於粵中,自方氏始,而薛氏力也。世謂王學近禪者三,曰廢書,曰背考亭,曰虛;薛氏為一一辨之。周氏學於薛中離,詆白沙謂靜中養出端倪,則靜中添一端倪。薛氏師若弟,皆以粵人而詆廣學,故粵人親受陽明,而能傳其學者,首推薛氏。同時南海梁焯日孚,揭陽鄭一初朝朔,潮陽楊仕鳴仕德,皆嘗親受業陽明,此浙學之傳於粵中者也。

王學宗子,於浙中別有傳授,其傳於粵者,方、薛諸賢而外,尚有楊所一人。是故嶺學之流派,仍以甘泉為大宗。當時湛學鉅子,束身講學,篤守師說者,推南海龐嵩弼唐。龐氏受業姚江,後從甘泉游,聞隨處體認之旨,歎曰:「幾虛此生!」甘泉既歿,代主講席,晚年主盟天關,倡同志會,每赴會者恒百數十人。然其立說,又多主融和兩家,蓋其學出兩家,是以欲和會兩家之旨,疏通而證明之。其所見如此,而與南海霍韜,又不同其旨趣矣。霍號渭崖,好談政治,所著象山學辨,謂陸氏陽叱佛老之名,而陰食其實,其學為似是而非。而陽明、甘泉之學,亦多所辨正,蓋不入王、湛二家之學。迨觀其行事,一登朝堂,便曲學以媚時君,其人品之高下,即於其所學覘之,故人之學術,可不重哉?

東莞劉鴻漸磐石,學宗考亭,講學邑中,執經者戶履常滿。其教謂:「聖賢為學,所稱主敬行恕,大要都從人己事物外面分明處做起。功夫雖兼動靜,而必從動始,知行雖是合一,而必自知始,知良雖有可致,而必從窮究事物始。」是其學王、湛兩家,又皆格格不入。

唐氏表揚湛學,同時博羅楊起元復所,亦表揚王學,於是嶺南講席,二子分主之。所之學,出於南城羅汝芳;汝芳之學,出於永新顏鈞;鈞之學,出於貴溪徐樾;樾之學,出於泰州林春;春之學,出於同邑王親受陽明,五傳而至所。所闡明王學宗旨,當時其學大盛,且越唐氏而過之。故粵中言王學者,前以薛中離,後以楊所,此粵宗、浙宗在粵之傳授源流,及其盛衰消長之大略也。

學術既分門戶,一時不入於彼,即入於此;其附會多者,即成一學派,既成學派,而附會益多,此論嶺學者,所由不出三家也。於三家以外,而別標宗旨者,在正德之初,有番禺王漸逵鴻伯,香山黃佐泰泉,亦能與當時學者相辯難。鴻伯論性,取張、程之說而補益之,具持論謂:「具於心者謂之性,成於形者謂之質,性則至善,而氣質則有昏明強弱之不同。」故其為教,使人從事於學,以化氣質之偏,則人人皆可以性。嘗與王龍溪論學曰:「今之學者,多主白沙、陽明之教,白沙之學在孔、顏樂處,陽明之學在致良知,以此為教,恐學者流莽蕩,無下手處矣。」其白沙、陽明,似皆有所不足。

泰泉傳其父畿之學,畿最服膺邵康節,喜言象數。泰泉著庸言,於象數亦詳,然其論性,則與鴻伯獨契,指責陽明。此則於三家而外,別標宗旨者。惟二人皆未能力行講學,故鴻伯、泰泉之學派,終未大盛,只成為嶺學之一支流而已。

明末新會陸粹明主白沙之學,終日靜坐,訪學吳、越間,遇高忠憲論學曰:「務要靜有定力,令我制事,毋使事制我。」忠憲韙之。同時潮陽蕭自麓以主敬為學,出羅念台之門,適忠憲謫揭陽,就而請教,語忠憲以潛養之功,而戒其髮露太早,斯則嶺學嘗接東林之風矣。

清初,新甯陳遇夫延際,尋溯白沙之學,重訂楊所所輯《白沙語錄》,以明白沙之學,由博返約,非墮禪悟,是為清初治白沙學者之先聲。乾隆時,東安曾一受正萬,尊主考亭,力詆陸、王,以為異學,其言且及白沙。自是而後,粵、浙二宗之學,傳者寥寥矣。迨全祖望(謝山)講學端溪,首祀白沙以下二十一人,行釋奠禮,欲和融粵、浙學派,然王學,猶欲有所倡。未幾,謝山去粵,事亦無聞。嘉、道之際,儀征阮元(芸台)督粵,創學海堂,導學者以漢學,一時侯康、林伯桐、陳灃,皆以著書考據顯,嶺南遂無有言三家之學者。

南海朱次琦(九江)先生,舉國爭言著書之日,乃獨棄官講學,舉修身讀書之要,以告學者。其言修身之要曰:「敦行孝弟,崇尚名節,變化氣質,檢攝威儀。」其言讀書之要曰:「經學、史學、掌故之學、性理之學、詞章之學。」其為學不分漢、宋,而白沙、陽明之學,皆有所取,教弟子尤重實行。斯則清代嶺學之崛起者。

朱九江講學禮山,終二十餘年,門人成就甚眾,私淑先生之風者,至今未衰。其講學尊朱子,而不廢陸、王,謂陸子靜善人,姚江之學,足以知兵禦亂,由於讀書有得。先生舉世排擊陸、王之日,已具獨見先識,不為苟同如此。故其學以經世有用為宗,不分漢、宋,而於明末儒者,尤服膺顧亭林,謂《日知錄》一書,簡其大法,可用於天下。蓋先生學說,直追晚明,不落乾、嘉諸儒之下,巍然自成其九江學派者也。

先生著述之書,見於年譜者,曰《國朝名臣言行錄》,曰《國朝逸民傳》,曰《性學源流》,曰《五史實征錄》,曰《晉乘》。有論清代儒宗黃梨洲明儒學案,而不分漢學、宋學。暮年著述如新,孜孜不已,既而稿未脫而疾作,乃自燔其稿。稿本繁重,焚一日一夜乃盡,學者無不惜之,然終莫測其燔書之用意也。先生門弟子甚眾,而褒然能接其道統者,首推順德簡朝亮。門人曾搜先生詩文暨附錄都十卷,稱《朱九江先生集》,朝亮並為年譜,即以刊行。

咸同以還,朱九江既傳其九江學派,陳灃又傳東塾派。灃號蘭甫,著《東塾集》、《東塾讀書記》,學者稱「東塾先生」。其學以通經致用為主,調和漢、宋之學,胡元玉、於式枚等,皆其徒也。珠江堤上照霞樓,為陳東塾授經處,斜陽流水,江上歸帆,流霞如錦,風景頗佳;東塾手書「濠上」二字尚存。蘭甫著述甚富,邃於音韻之學,嘗謂粵方言與古音合者甚多,尤其與唐韻吻合,粵語之合口音屬於十一侵韻,多與古通,不可不知。其講學授徒,取顧亭林論學語,先之以「博學文」,而尤以「行已有恥」為主,故氣節之士,多出其門。胡漢民伯兄衍鶚及弟毅生,均私淑蘭甫,而傳其學者。至汪兆鏞伯序,則受經東塾,為入室弟子。清亡,兆鏞為學海堂長,閉門傳經,不問世事

清朝諱書皆抬頭缺筆,如「溥儀」之「儀」字,必缺一撇之類。宣統大婚,粵中遺老具婚禮八百餘份,兆鏞與焉。(宣統大婚,全國自命遺老者,具婚禮計千餘份,粵人占八百餘。)

惟袁世凱稱帝,則閉門痛哭,力主討伐,殆本其所學於東塾之「行已有恥」歟?其著作有《嶺南畫征略》,搜羅明末氣節之士,至為詳盡。「敘例」有雲:「明遺老如薛始亭、陳子升、陳恭尹、屈大均、高儼、張穆諸人,康熙間尚存,惟薇蕨自甘。若廁名新野,殊乖素志,茲援《晉書·陶潛傳》例附於明代之末」雲。此老晚節可風,視乃弟之賢不肖為何如哉。

東塾之學,悉本之阮元。阮元督粵,以粵人不治樸學,創學海堂以訓士,東塾遂為高材生。然學海堂之設,雖始創於阮元,導之而成者,實為曾勉士釗。釗早歲授蒙,篤嗜訓詁、考據之學,時阮元督粵,刊《十三經注疏》畢,再刊《校刊記》,稿成,付廣州雙門底翰墨緣書肆,裝璜成冊。勉士貧甚,每日授蒙畢,必赴書肆,借書坐閱,夜蘭始歸。是夕,勉士在翰墨緣獲覽《十三經校刊記》原稿,欲借歸一閱。店主難之曰:「此督轅物也,三日內當送入,如曾老師欲閱,可補被肆樓,日夜閱之可也。」勉士遂盡兩夜之力,凡校刊訛誤,皆夾簽其中,且附以新解。翌晨赴蒙塾,而督署索書人至,肆主人就勉士席上取付之,未知裝本中尚夾有勉士之刊誤簽紙也。遲一二日,督署派中軍官來翰墨緣,詰此稿曾由何人閱過。肆主懼,並怒勉士汙其書,則以勉士對。勉士在坐,笑而不答。移刻,中軍官又至,並持阮元紅簡,請曰:「制台請曾老師上衙門吃酒。」勉士假肆主衣履而後行,至則阮芸台及嚴鐵橋、焦循諸名流,已候於席間矣。談笑甚歡,遂留勉士居署,任司校刊之職。勉士建設立學海堂之議,即以勉士為學長。粵東經學、訓詁、倡於阮元,而實導於勉士。勉士老於秋闈,曆試二十一次不售,迨陳侍郎春海典粵試,阮元小門生也,當道必欲中勉士。勉士入闈日,吐瀉大作,不能步履,場中遍索勉士卷不獲。試畢陳聞之,戲謂勉士曰:「前輩其不能為小門生之門生乎?」秋闈撤,春海大宴粵中諸老輩於白雲山蒲澗之靈泉仙館,席間喟然長歎曰:「予略解皇極經世之學,天下將大亂,其主之者將在粵,粵其首難乎。」既而環顧座上曰:「皆不及見,能及見者,惟譚玉生一人矣。」玉生,譚瑩字也,年最少。宴蒲澗長歌,載粵雅堂陳侍郎集,其繪圖題詠冊子,今尚存粵故老家中。


本條摘錄自劉成蜀著,蔡登山輯:《世載堂雜憶》(臺北:秀威資科技,2010年),頁383-391

寄蜉案:據雋君(高伯雨)考辨,「嶺南學派述略」一條乃抄自《廣東文物》中孫完璞〈粵風〉,劉成禺未嘗注明出處。未及檢閱《廣東文物》一書,暫記於此,以備他日覆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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