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0日 星期日

蔡妙真:〈未許經典向黃昏——《左傳微》評點的時代特色〉


摘要

        《左傳微》係評點《左傳》之作,成書於科舉即將見廢的環境下,作者吳闓生(1877-1949),兼有中西學術背景,且《左傳微》正式發行是在新文化運動反對傳統學術之際,因之本文欲探究的是,在如此變動的時局下,《左傳微》對《左傳》的闡解是否有殊別於傳統處?其評點在《左傳》學流變史上的意義為何?

吳闓生於《左傳微.例言》明言「此編專以發明《左氏》微言為主。」為了讓經典所存之「恆常至道」不被誤解,故於大義之外,對深曲委婉方式表達的微言,更仔細爬梳。綜觀吳闓生於《左傳微》所提出的微言眇意,實仍以尊王、黜霸、攘夷等大義為主軸,從而檢視人物的道德甚至心機。《左傳微》研尋的義理,有涵融三傳之處;也不排斥偶以西方學術論《左傳》微言;對封建尊尊精神,也重新辨析,力圖與「以德禮率下,不飾偽也」的精神會通;而這樣的作法的確很能展現經典面對新時代的新精神。

吳闓生在細密點評之中,關注的仍是經義,此正其尊經作法。尤其在經典邊緣化的風氣底下,《左傳微》明揭以經讀之,已是充分體認而力圖振作的宣示。而混論三傳或引子論傳,以及展現傳統尊尊思維的是非精神,皆以經典的包容性展現其時代精神。而所謂微言眇旨的發掘,除了充分展現語言的曲折美學之外,其實亦顯示經學解說的多樣化,凡此,皆其未許經典向黃昏之苦心也。

關鍵詞:

《左傳微》、吳闓生、《左傳》、微言大義、評點

壹、《左傳微》及其作者《左傳微》

        作者吳闓生(1877-1949),號北江,安徽樅陽(原屬桐城縣)人,桐城古文大家吳汝綸(1840-1904)之子。吳闓生雖為桐城古文派傳人,但其父吳汝綸曾為曾國藩(1811-1872)、李鴻章(1823-1901)幕僚,屢誡門生子弟治學「以能濟時變為歸宿」。[1]後來吳闓生從父命留學日本,吳汝綸甚至指示他放棄科考,轉習「理財、外交」等「專門之學」。[2]

吳闓生身處新舊世代交壤之際,又兼受傳統與新式教育,早年習業目標為科舉,之後卻在時代浪潮之下,成為新政府的財政官員。諸般轉折的經歷,對時局變動與傳統價值之間的張力,其觀察當有「別具滋味」之處。

《左傳微》一書,乃吳闓生評點《左傳》之作。評點古籍的風氣與科舉考試有密切的關係,[3]而對《左傳》裡的人事專文評騭,則大興於宋代,這其實也與時文策論有關。[4]但《左傳微》成書於科舉即將見廢的環境下:吳闓生於〈例言〉明言「此書初稿係宣統初元(1909)與同學劉君宗堯培極所合著。」書前吳闓生弟子曾克端(1900-1975)的序,則標明出版於1923年,且提到對初稿略有修訂。吳闓生赴日留學是在1901年,可見得《左傳微》自成書乃至修訂,都已是吳闓生接觸西學之後的事了,那麼,在世局變動、科舉即將見廢等環境的刺激,以及評點者本身視野改變之下,於其中當可窺得吳闓生對新舊價值「加緒含容,冀可彌縫」的努力與詮解,在此氛圍之中,《左傳微》對《左傳》的闡解是否因而殊別於傳統意見?其評點可有異乎其他「時文範本」之處?

最主要的是,「評點」常出自於評點者「自許為理想讀者」的心態,吳闓生也不例外,他批評前人對《左傳》文本「割截文本,以散入于經」[5]、「撓亂次第」;[6]對《左傳》的闡解「無當於大旨」、[7]「支離牽附」,[8]因此《左傳》的玄微之旨「伏沈九幽,闇而不章者,蓋二千歲於茲矣。」[9]其弟子則稱《左傳微》的評點與移易次第,可以達到「幾若坐吾黨於周秦魯衛間,與邱明相上下其議論也」的效果。[10]可見得,《左傳微》一書之作乃為了彰顯《左傳》「玄微言之旨」,[11]立意異乎其他出於時文範本之思的評點。以個別著作的獨創性、原創性、重要性而論,《左傳微》論義理實非專門經師之倫;出之以評點方式,亦不過承前人餘緒;該書出版又在新文化運動已成氣候之後,新式教育與學門分科已成定式,於學術界的重要性自非傳統時代可比。但由治學的觀點來看,學者的身分取代傳統經師,亦是傳統學術迎向新世代的必要轉型;由儒家教育的角度來看,吳闓生以此書為教科書,教學目標由科考轉變為弟子立身之囑、從政之思,光就這點,不能不說的確更接近孔子當年對學生教育的期待;最重要的是,由學術流變史的角度來說,國學與西學角力之勢,已由迎戰西學,而漸趨沈寂,甚至公家教育已純然採西學制度,吳闓生選擇於此時期出版《左傳微》,必有其自許之時代精神,故探究此書實觀察《春秋》學流變史不可缺少之一環。

貳、《左傳微》評點要義──識大體與謹小節

        吳闓生在《左傳微.例言》第一則提到:「聖門之學,有微言有大義,《左傳》一書於大義之外,微言眇旨尤多。此編專以發明《左氏》微言為主。」[12]發明微言做甚麼呢?吳闓生曾批評視《左傳》為編年史者,以年月日領事,導致事件破碎割截,「寧能勸人觀覽,興其勸懲哉?」[13]可見得吳闓生認為,如若不能讀出作者「寄意于幽微,託趣于綿邈」之用心,如何於閱讀之際「興其勸懲」?如此一來,豈非易落入揚雄所歎之「勸一諷百」?因此,為了讓經典所存之「恆常至道」不被誤解,則於大義之外,以深曲委婉方式表達的微言,更該被仔細爬梳。

清劉熙載(1813-1881)《藝概》論《左傳》諸條:「杜預謂《左傳》『其文緩』;呂東萊謂『文章從容委曲而意獨至』,惟左氏所載當時君臣之言為然。蓋由聖人餘澤未遠,涵養自別,故其辭氣不迫如此。此可為元凱下一注腳,蓋緩乃無矜無躁,不是弛而不嚴也。」[14]吳闓生所持意見大底與劉氏此說類似──即使字面「無矜無躁」,可不表示作者對其中人事的行事評斷是「弛而不嚴也」。

綜觀吳闓生於《左傳微》所提出的幽微之意與綿邈之趣,側重對人物品德行事的評騭,今觀其篇目亦可瞭然。《左傳微》篇目多標以「某人行某事」,如〈臧孫紇出奔〉、〈齊崔慶之亂〉、〈豎牛之亂〉、〈衛靈之立〉、〈宋華向之亂〉……等,而於篇目之下注出對當事者的論定,如:「〈周鄭繻葛之戰〉:此篇以鄭莊之不臣為主」;「〈晉文之霸〉:勝楚以狐疑多慮為主,見其僥倖;勤王以天子降心為主,明其不臣」等。很明顯地,其中的邏輯是「先有其人其心」,而後有「相應之行事」。吳闓生一向認定《左傳》解經語咸是後來經師附會之曲說,[15]屢見屢斥,但桓公二年君子評華督「有無君之心而後動於惡,故先書弒其君。」之語,卻獨見稱「警湛」:

此亦經師曲說。惟其義頗警湛。(卷1,宋華督之亂,頁15

朱熹曾說:「為仁者,必有以勝私欲而復於禮,則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復全于我矣。」[16]私欲之不勝,則小節未謹,終有大患,此何以吳氏評點時,以尊王、黜霸、攘夷等大義為主軸,從而檢視人物的道德甚至心機。但《論語.子張》也分明提過:「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因此對於不同身分或特殊狀況者,吳闓生也有不同期待,反以識大體為許,此儒家恕道之具體呈現也。以下就以大體與小節兩個面向,探析吳闓生對人物品德行事的道德標準。

一、大體為重

        司馬遷曾藉魯仲連之口,說出心聲:「規小節者不能成榮名,惡小恥者不能立大功。」[17]此後士人屢以此自勉,尤其於非常時期,君臣輒以「忍辱負重」相砥礪。《左傳》所記,固非常時期也,在這個時期,代表封建井然有序精神的逐漸崩塌,「尊尊」、「親親」大義,消隱在「御王師」、「段不弟」、「羽父弒隱公」……等王室與諸侯、或諸侯國內部大大小小悖倫違禮事件之中。單就《左傳》開篇的隱公來說,其身分與當不當即位,乃至見弒於桓公等,咸有「尊尊」、「親親」大義之議論空間,故前賢肯定《春秋》始於隱公,必有深義。[18]吳闓生也認為《左傳》於此必有諸多微言,《左傳》對隱公行事的屬辭比事,以及隱藏其後的微言眇旨,必定具有「開宗明義」之用意。

《左傳微》如何評價隱公呢?吳闓生定此相關記事之篇名為「隱公之難」,認為「隱公讓位居攝」是「謹小節而昧大體」,為了成就「嫡庶」尊卑之節,結果引致「篡弒之禍」。[19]立此篇旨之後,吳闓生即於行文屬辭比事之間尋證據,首先申論,何以《左傳》詳記隱、桓之出生:

隱、桓之爭由於嫡庶之分,故先從本源敘起。(卷1,隱公之難,頁1

其下則引蘇軾「(隱公)為非嫡,與桓均爾」等意見,申明隱公與桓公皆非元妃所出,兩人是否果真存有「嫡庶」之別,頗有可議之處。且由《左傳》屬辭比事,顯見有「賢隱公抑桓公」之意:

聲子,媵也,文曰「繼室以聲子」,所以伸隱公之賢;仲子則夫人矣,文於「歸於我下」不言「夫人」,所以抑桓公之不肖。然仲子實為夫人,不可不著,乃於手文見之。(卷1,隱公之難,頁1

吳闓生認為隱、桓身分之別,乃其母尊卑之異,然而聲子已為繼室,若非仲子以手文之祥「插隊」,隱公之繼嗣理當明正言順;[20]昭公三年齊侯使晏嬰請繼室於晉,這位繼室就成了齊的正夫人。且吳闓生更進一步追究,若非隱公曲循父愛,桓公未必是「太子」,亦不必有奉太子而居攝等事:

隱雖居攝而猶奉桓公為太子,此「太子少」三字,乃探隱公之意而言之。(卷1,隱公之難,頁2

聲子不稱夫人,仲子乃用侯禮,亦所以伸公之志也。(卷1,隱公之難,頁4

吳闓生認為《左傳》於隱公攝位期間所記諸典禮事,皆是錄以凸顯隱公遵謹小節的個性,從而寄寓「夫以天下為量者,不計細恥,以四海為任者,寧顧小節?」[21]之微言:

歷記公之不敢當位,以明公居攝之志,而深雪其見弒之冤也。(卷1,隱公之難,頁2

此篇歷記公之不敢當位,以伸公居攝之志,而深明見弒之冤。改葬弗臨、會葬不見、不與小斂、及此不赴諸侯、不反哭于寢、不祔于姑、不稱夫人、不書姓,皆一氣奔注而下。(卷1,隱公之難,頁3

凡公之所斤斤注意,如不哭不祔、不臨、不見等,皆小節耳,非君人之大德也。「官司」、「皁隸」等語,皆為此而發。(卷1,隱公之難,頁4

此兩段(按:鄭伯使宛來歸祊、羽父請諡與族)亦所以明隱公素好苛小禮節,故斤斤於此等細故,正見其無遠圖處。(卷1,隱公之難,頁5

而隱公明顯失禮的「矢魚于棠」一事,臧僖伯大論「不能納民於軌物謂之亂政」,吳闓生也將「不能納民於軌物」指向「居攝」,而非《左傳》解經語所說的「遠舉而行非禮之事」:

著此一諫,以明公之失政,所以惜其無遠大之圖,而不能納民於軌物,以致敗也……隱既當國,而又奉桓公為太子,此所謂「不軌不物」之亂政也,特借矢魚一事以見意耳。《左氏》全書微文大抵如此。(卷1,隱公之難,頁3

十一年滕、薛來朝而爭長,吳闓生也認為這則記事存在此處的原因正是要與隱、桓「本事映射」。[22]

而在〈宋華督之亂〉一篇中,吳闓生點出此篇雖言宋事,眼光所注,卻在刺魯桓之失德失禮;而刺魯桓又是惜隱公之意。桓公二年,宋華督弒君而賂群國,魯得到郜大鼎,桓公納之於大廟,臧哀伯諫以「昭德塞違」,並言「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寵賂章也。郜鼎在廟,章孰甚焉?」《左傳微》於此評曰:

宗堯按,宋亂大矣,只以百餘字了之,乃以魯之納鼎為正文,借宋督以譏桓公之弒隱也。史書多借他人之言以見己意。[23]

先大夫評曰:「桓、宣皆弒立,《左氏》載哀伯此書及季文子逐莒僕書,用意絕微至。」(卷1,宋華督之亂,頁15

宗堯云:「羽父求太宰而弒隱,所謂『官邪由寵祿(賂)也』。」(卷1,宋華督之亂,頁16

《左傳》文末引周內史評臧哀伯「君違,不忘諫之以德」,吳闓生也認為「君違」是全篇刺桓眼目:

通篇以「君違」二字作眼也。(卷1,宋華督之亂,頁16

總括說來,吳闓生認為《左傳》有意透過隱公居攝記事,申明隱公「賢而長」;而後透過「宋華督之亂」影射魯桓公不肖。但是只因隱公拘於小節的迂腐,不僅錯失導國於正、納民於軌的機會,連帶自己居攝的謙讓之德都未能耀顯後世,徒留見疑之汙、見弒之憾。行亂世而「堅持小節,必虧大猷」,[24]此《左傳》開篇之「悼歎」也。[25]

何以《左傳》要以宋事影射魯事呢?蓋引致宋有華督之亂者,宋穆公也。謙讓社稷的宋穆公,一樣被吳闓生批判是「不以社稷生民為念,而斤斤於交讓之私情」。[26]蓋穆公感念宋宣公傳位與己,不顧「群臣願奉馮」的事實,臨終屬宣公之子殤公於大司馬孔父,並使己子馮出居於鄭。殤公幼小,無法處理華督與孔父等大臣的紛爭,而終有見弒之禍。因此,吳闓生認為君子稱讚宋宣公「知人矣。立穆公,其子饗之,命以義夫。」是反諷:

此亦微文刺譏之語。與《公羊》同意。(卷1,宋華督之亂,頁14

華督弒殤公之後,迎立公子馮於鄭。吳闓生認為此段迎立事是用來回應「君子曰」的,也是反諷:

此所謂「其子饗之」也。(卷1,宋華督之亂,頁15

亦即宋穆公還位報恩,卻平白兜了一個大圈子,君位終及其子,反倒讓宋陷入「十年十一戰」的辛苦,以及殤公的早夭。

不僅是國君需有權變之思,乃能「論於大體,不守小節」;[27]小臣於生死之際,亦當出之以鴻毛泰山之衡量,否則「不推居正之大致,而懷知己之小惠」[28]反因小節而虧損了真正的君臣之義。故昭公二十一年《左傳》記宋華向之亂,極力寫張匄、干犨、翟僂新、華妵等人事主之忠勇或歸附公室之義,但吳闓生以為此「皆記時人昧大義而矜小節」耳。[29]真正的立功,不在凸顯個人的英雄主義,如張匄看似為主而「不勝其怒」,卻引致一場腥風血雨;或如干犨「能死伍乘」;[30]但真正「立大功者不顧小節,行大仁者不念小惠」,[31]今諸人所為,不過是「君昏不能匡,危不能救」[32];翟僂新、華妵兩人更是「各遁逃以求免,何以為臣!」[33]此何以齊崔慶之亂時,有死者有奔者,而《左傳》細細辨析之,實亦出於務甄別以立大體之心也。

二、誅及隱微

        《禮記.中庸》鄭康成注云:「小人於隱,動作言語,自以為不見睹,不見聞,則必肆盡其情也。若有佔(覘)聽之者,是為顯見,甚於眾人之中為之。」[34]以是吳闓生一方面談掌握時局立大體的重要,另一方面也秉持自漢以來認定的《春秋》誅心傳統,[35]對人物隱微的心事,極盡發掘之能事。其中又可大略分為兩大類,一是霸主、權臣因有無君之心,從而有專政、廢立、乃至弒君之舉;一是泛論不孝非禮等於德行有虧者,茲分述如下。

(一)權臣無君

        此類之顯例為齊桓、晉文,兩霸皆有功於王室,但吳闓生認為稱霸本身就有無王之心,故屢於文字間抉其隱微,數其德行之不修。如〈齊桓之霸〉篇,定篇旨為:「刺桓不務德而遠略」;於齊伐楚蔡以成霸業一事,評曰:「外示強而內怯」。[36]而於召王的晉文公,尤責之甚深,如稱晉文得以返國是「無大志,天實置之」;說晉君臣之道不過「下義其罪,上賞其姦」耳。[37]對晉文的個性也多負面評價,如說他「褊狹」:

(呂郤畏逼與寺人披請見)記此二事見晉侯之褊。(卷3,晉文之入國,頁131

(姬曰:「得寵而忘舊,何以使人」):文公之褊,於此一露。(卷3,晉文之入國,頁133

入曹而亟報私惠,其量淺矣。故借魏犨等言以責之。(卷3,晉文之入國,頁141

說他「狐疑多慮」:

勝楚以狐疑多慮為主。(卷3,晉文之入國,頁136

「晉侯患之」、「公疑焉」、「是以懼」,皆敘晉侯之狐疑虛怯,即以為文字章法。(卷3,晉文之入國,頁140

一路敘其虛怯,見本無剛斷,僥倖成功也。(卷3,晉文之入國,頁143

前路許多疑畏,結穴於此。(卷3,晉文之入國,頁147

說他對上有不臣之心,對下則「殘忍要譽」:

敘戰後定霸之圖,此下緊接召王,以誅其不臣之罪。(卷3,晉文之入國,頁147

(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明德」者,明晉侯之不德也。前路鋪張策命,極其堂皇,忽于此處揭出不臣之實,一字之誅,嚴於斧鉞矣。(卷3,晉文之入國,頁147

顛頡等乃舊臣,殺之太過,見其殘忍要譽。(卷3,晉文之入國,頁147

(「勞之不圖,報於何有」):正言以深責之。(卷3,晉文之入國,頁148

復曹伯,仍分曹地,亦刺之也。(卷3,晉文之入國,頁149

不論褊狹、虛怯、不臣、殘忍,指出的要點是晉文有失臣格,又不具君量,因諸般性格缺陷,而有忘舊妻、殺功臣、召王請隧等失格之舉,此何以吳闓生力求燭見隱微以致戒也。

又如魯襄仲之亂,吳闓生認為本段記事,一以揭襄仲之惡,二以斥季文子目中無君。襄仲之惡,顯見的部分有殺叔仲而埋之馬屎之中,吳闓生評曰:「著叔仲之節及遂之惡。」[38]而後於宣公十四年,晏桓子評襄仲之子公孫歸父「貪必謀人。謀人,人亦謀己;一國謀之,何以不亡」,吳闓生認為這是《左傳》藉以回提襄仲種下的惡果:「此皆忿恨首惡,切齒之音。」[39]但除此之外對襄仲就沒有太多評論,因為吳闓生認為襄仲之惡人所共知共見,不需多所著墨,反倒是未有顯惡而實有無君之心的季文子,才是《左傳》更欲譏刺抉隱的對象,所以在季文子逐莒太子僕一事,大評特評曰:

襄仲之無道不足論矣。季文子當國而不能討,故附記此事,所以深刺諷之。(卷3,魯襄仲之亂,頁182

文公十八年,襄仲殺文公嫡子惡與視而立敬嬴所出之庶子,是為宣公。《左傳》記完魯殺嫡立庶之事後,緊接著以莒僕來奔收尾。莒太子僕弒君而以其寶玉奔魯,宣公命與之邑,執政季文子卻即刻命人驅之出境,然後以「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事君之禮……見無禮於其君者誅之,如鷹鸇之逐鳥雀也。」等語答宣公質問。吳闓生比對《國語》,認為本段文字「本不干季文子,《左氏》故牽涉及之,以寓其誅伐之意也。」[40]這就是以材料的選錄,行褒貶評騭的微言之法。表面看來,季文子心中自有一把尺,能以禮規君,但逐莒僕如「鷹鸇之逐鳥雀」,對無道的襄仲卻不能討,所以吳闓生認為逐莒僕一段不僅不是嘉美季文子以禮執政,反而是揭露他縱惡以牟己利的心機:

「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事君之禮」云云,皆刺筆也。若曰:「此固嘗受教於臧文仲者也。」用意微婉雋妙之至。(卷3,魯襄仲之亂,頁182

接下來,季文子引《周禮》、《誓命》,大論「保姦主藏」之非,吳闓生卻認為此段正是《左傳》借季文子之口反刺季文子本身的微言:

(襄仲之惡)歸咎於季文子,而痛斥責之,以「保姦主藏」為主。(卷3,魯襄仲之亂,頁180

吳闓生並且在季文子論莒僕乃凶德之人處,字字加以圈點,而後評曰:

言在此而意在彼,最為文之神境,所謂語南意北也。(卷3,魯襄仲之亂,頁183

文末季文子看似自謙實乃自得之語:「今行父雖未獲一吉人,去一凶矣,於舜之功,二十之一也,庶幾免於戾乎。」吳闓生也指出此實《左傳》反將一軍的筆法:

此段尤離奇敏妙,不可方物。二十之一者,明謂其尚有大姦未能盡去也。(卷3,魯襄仲之亂,頁185

事件延續到宣公薨,季文子馬上言於朝曰:「使我殺適立庶,以失大援者,仲也夫。」吳闓生評曰:

文子之罪,於此微微一露。然公薨,敢為是言,又見其無君之心也。(卷3,魯襄仲之亂,頁187

對季文子與襄仲鬥爭,侵奪公室權力的心機,吳闓生認為《左傳》將對季文子的蓋棺論定放在臧宣叔怒語之中:「當其時,不能治也,後之人何罪?子欲去之,許請去之。」吳闓生認為以此結語與先前一路的選材、布局相參看,則《左傳》誅季文子無君之心的微言更形明朗了:

合觀此節,則前文之義益明矣。(卷3,魯襄仲之亂,頁187

《左傳》左批襄仲,右刺季文子,百忙中也沒忘了名位不正的宣公:

敬敬嬴私事襄仲,齊侯親魯,皆誅及隱微之筆。(卷3,魯襄仲之亂,頁181

(「八愷……八元,此十六族也,世濟其美,不隕其名,以至於堯,堯不能舉,舜臣堯……使(八愷、八元)布五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共,子孝,內平,外成):(宣)公負大疚在躬,述此等告之,自使芒刺在背。(卷3,魯襄仲之亂,頁183

(公伐莒取向,非禮也,平國以禮,不以亂,伐而不治,亂也,以亂平亂,何治之有?無治,何以行禮?):此《左氏》不義宣公之立而發之于此。(卷3,魯襄仲之亂,頁185

吳闓生不顧襄公五年《左傳》對季文子的正面評價:「君子是以知季文子之忠於公室也。相三君矣,而無私積,可不謂忠乎?」也忽略《論語.公冶長》所描繪季文子的謹慎小心形象。[41]卻特意挖掘其無君之心,原因為何?蓋以謹守周禮見稱於諸侯國的魯國,而竟有三桓專政之局,正正標示著尊尊大義的完全毀棄;而此又非一日之寒,季文子與襄仲這一段歷史恰是魯國命運發展的關鍵,以是吳闓生認為《左傳》有歸咎季文子之意;但季文子只有執政未剷惡的政治責任乎?依吳闓生「有無君之心而後動於惡」的邏輯,季文子種下的惡果,恐來自內心私欲的發動,故為了警戒為人臣者之不可苟,《左傳》於此關鍵時期,必須忽略「妾不衣帛,馬不食粟」等小節,而致意於其隱微之心機。

與季文子情況相類似,人稱賢臣而吳闓生卻不以為然的例子,尚有趙盾。吳闓生稱趙盾為「弒君之賊」,所以《左傳》對他雖「無一字貶詞」,卻於文章屬辭比事中「精心結譔」以見微言。[42]吳闓生將僖公二十八年、三十一年、文公五年、六年《左傳》記晉國諸事串連為〈晉靈之難〉作為趙氏專權的先聲,然後分別拈出趙氏之擴張勢力,最後歸結到這些比事咸是為了誅趙盾恣橫之心,故先逐功臣之後,而後有弒君之舉:

(趙衰為卿):記趙氏得位之始。(卷4,晉靈之難,頁191

(甯嬴評陽處父「剛而聚怨」將不沒於晉):借陽處父逆入晉難。(卷4,晉靈之難,頁191

(趙衰、欒枝、先且居、胥臣皆卒):老成彫謝,晉難之始,無一閑筆。(卷4,晉靈之難,頁191

(陽處父黨於趙氏):點睛。(卷4,晉靈之難,頁192

(趙盾始為國政):此篇專以趙盾弒君為主,眼光專為此事,前後皆烘托激射之筆也。自陽處父易帥而賈季不能復存於晉,狐氏亡而趙盾專國之勢成矣。(卷4,晉靈之難,頁192

在描述趙氏勢力逐漸擴大的開篇中,吳闓生認為《左傳》以立君之爭收尾,更是不立文字卻能道盡趙盾僭權之非:

(狐、趙立君之爭):此段以狐、趙二人意氣之爭為主眼。蓋趙盾必去賈季而後得晉權,今日之爭,則去賈季之始也。(卷4,晉靈之難,頁192-193

宗堯云:辨倒賈季又殺公子樂,立子雍之謀甚決矣。為下文蓄勢。(卷4,晉靈之難,頁193

(賈季奔狄,趙盾使臾駢送其帑):臾駢,賈季之仇,宣子使之,欲以滅狐氏也。舅犯於晉有莫大之功,且文公之戚姻也,以意氣之爭而逐其子,盾之僭端見矣。《左氏》不明言之,特於此處嗚咽纏綿以盡其意。太息狐氏之不終,而又不明揭趙盾之姦,最是文情深曲處。(卷4,晉靈之難,頁194

接下來吳闓生選入此篇的相關記事有文公七年「捨嫡嗣而外求君」、「秦晉令狐之役」、「先蔑奔秦,荀林父送其帑」;八年、九年「晉人殺箕鄭」;十年、十二年「秦晉戰於河曲」,吳闓生以為諸多情節以及人物對談,咸為激射趙盾之專權,比如「捨嫡嗣而外求君」一事,吳闓生就連斥趙盾荒謬:

內有適嗣,而外求君……著此以見其舉措之妄。(卷4,晉靈之難,頁194

(趙盾等畏穆嬴之逼):記其舉措荒謬,毫無信義於人。(卷4,晉靈之難,頁195

且認為《左傳》穿插穆嬴、荀林父言語,皆是作者用以諷刺趙盾的:

(「今君雖終,言猶在耳,而棄之若何?」):此尤精心結撰,痛快淋漓。(卷4,晉靈之難,頁195

(荀林父論外求君):三語著趙盾及諸臣之無識。(卷4,晉靈之難,頁195

而先蔑奔秦,荀林父送其帑與財賄一事,是「為賈季事取影。觀送帑及器用財賄,與臾駢為複詞,可悟其微意所寄,正復妙遠不測也。」[43]此外,文公九年箕鄭作亂殺先克,晉人復殺箕鄭等,《左傳》於八年逆述箕鄭與先克結怨因由,以補編年體之不足,但吳闓生以「曲筆」闡解之:

箕鄭等之死,趙盾賊之也。先記晉侯將大用之,而後記其罪狀,此為曲筆,趙盾之恣橫,更不煩加一字。(卷4,晉靈之難,頁197

文公十二年「秦晉戰於河曲」,士會論晉之戰術必出臾駢,連帶提到趙穿以晉君之婿而得寵,其人「有寵而弱,不在軍事」,建議秦伯由此攻擊晉軍,本段對話重點應在趙穿「弱,不在軍事」,可是吳闓生抓住「晉君之婿」一句,認為這是趙盾權姦鐵證:

以穿為晉君之婿,其權至深險,故趙穿弒君至易。千古權姦之所為,固如出一轍也。(卷4,晉靈之難,頁198

宣公二年「晉侵鄭而楚救之」,趙盾去兵,吳闓生引吳汝綸意見,以為此乃趙盾「有異謀,志不在敵也。」而對《左傳》往下所記晉靈公不君的諸多行為,反而輕描淡寫,以「此《左氏》之定法,所以迷惑讀者之耳目。」「見其(靈公)並無大過」「寫士會之恭謹,以反形趙盾。又見趙盾之謀弒逆,士會絕不知也。」「靈公之過非不可諫,而盾之逆乃益著也。」[44]等評歸責趙盾。文末趙盾因驟諫引來殺機之事,《左傳》條縷記下靈公使賊、弄犬、伏甲等殺卿計謀,吳闓生卻依然認定此正燭照趙盾聚黨樹朋以弒君也:

(趙盾責君「棄人用犬,雖猛何為?」):無君處明目張膽言之矣。(卷4,晉靈之難,頁203

鉏麑、提彌明、靈輒三事,見其收拾姦雄得人心。先大夫評曰:「敘此三人,見趙盾收召奸俠,君臣相圖。」(卷4,晉靈之難,頁203

所以吳闓生認為太史「反不討賊」之詰,正是《左傳》對趙盾這一番無君的誅心定論:

正言以痛責之,所謂誅姦諛於既死也。先大夫評曰:「就董狐口中見正意。」(卷4,晉靈之難,頁203

那麼,對孔子惜之諸語,如何闡解呢?吳闓生說:「『為法受惡』,見其惡固已無可辭矣。」「(越境乃免)明言其終未能免也。」[45]

綜觀《左傳微》對趙盾的評點策略,是扣住一個形象概念,然後於文本之屬辭、比事中求證據。前者如「外求君」一節,以穆嬴、荀林父之語乃作者刺趙盾也;又如趙盾「使穿逆公子黑臀于周而立之」,《左傳微》也提點「使」字正是趙盾專權之證:「於迎立事一露『使』字」。[46]。後者如認為寫陽處父是預告晉將有趙盾弒君之難;寫臾駢與荀林父送帑兩事是對照激射趙盾不僅不能關切同僚,尚且為了爭權而誅殺功勳之後……。當然諸多評論,有言之足以成理者,也有失之過當或曲屈者,後者如孔子「為法受惡」之語,「惡」當指「惡名」,吳闓生卻釋之為「惡行」;或新君即位時,趙盾請以括為公族,應是還報趙姬當年請逆盾並「以為嫡子,而使其三子下之」之恩,但《左傳微》還是認定這是「敘其挾迎立之恩,自樹私黨」「意私而詞甚公,姦雄之作用也。」[47]這部分尚有諸多可以討論的空間,不過非本文重點。藉此例,吾人可以看出《左傳微》堅信「《左氏》於大姦慝往往不明斥之,而微文刺譏甚至。」[48]因此必須咬文嚼字,細考作者行文用心處,乃能誅及隱微,並證《左傳》敘事背後實有「不容姦佞蒙世眼」的苦心。

(二)姦逆非禮

        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左傳》所見的「王綱解紐」,崩垮的並非只是政治制度,而是封建制度所立基的倫理規範,這才應是孔子所深以為憂者。《漢書.貨殖列傳》大論先王封建之制是「小不得僭大,賤不得踰貴」,故能收「上下序而民志定」的效果,此乃三代之民何以能「直道而行」的原因,顏師古注言簡意賅地歸納為:「直道而行,謂以德禮率下,不飾偽也。」[49]依此邏輯,人心虛詐,表示禮失綱亂,則暴亂亦必相繼迭起;更有甚者,姦逆飾偽,必亂賢愚皂白,「正人無所容,姦邪所如得意」,[50]此何以《左傳微》於個別人物之行事,特別注重揭其飾偽。

最有名的例子恐怕是對鄭莊公不孝之評,《左傳微》於〈鄭共叔段之亂〉一篇,亟稱莊公「詞氣中便已不知有母」、「不知有弟而已,有死之之意矣」、「陽縱叔段,而陰實欲圖之」、「陰狠險詐」;[51]尤其《左傳》敘完克段之後,卻又橫接置姜於穎與論穎考叔純孝等文字,《左傳微》更稱此屬辭比事是「不孝處大書特書」、「稱考叔以詠歎出之,其刺莊公深矣」、「此詭激譎宕之文也。明謂鄭莊不孝耳,卻吞吐其詞,不肯徑出……不容其弟,反以『錫類』稱之,正深刺之也」。[52]

莊公不弟不孝,但尚努力維持「母子如初」的孝道場面。楚商臣則不僅弒父,甚且公然加之以惡諡,《左傳微》就說《左傳》於此篇「有深痛存焉」,故於弒父一節,不忍出之以大書特書,反而以微筆揭其惡,全篇屬辭比事,咸緊扣商臣「殘忍」的人格特質,如《左傳》稱:「是人也,蠭目而豺聲,忍人也。」《左傳微》評曰:「將敘其大逆,先露端倪。」《左傳》記商臣以「靈」諡父,《左傳微》評曰:「言其忍也。微詞補筆。」[53]一向以「尊尊」大義為最高原則的《左傳微》,正因痛惡商臣弒父等作為,竟難得地對楚國子西等人謀弒穆王(商臣)的行為緩頰:「穆王弑父元惡,子西之舉未可厚非,不得與尋常叛逆同例也。」[54]

齊懿公弒君自立,固是大惡,《左傳微》認為同為弒君,有激於一時之憤者,有受外力干預者,而《左傳》尤其不肯輕饒如懿公之陰謀不軌者,故《左傳微》於「公子商人驟施於國,而多聚士,盡其家,貸於公有司以繼之」旁字字加點,指出「《左氏》於人之陰謀,記之每有切齒之概。」而於懿公執叔姬事,評曰:「極寫懿公無道」;《左傳》且透過季文子之口,批評懿公多行無禮,《左傳微》於此段密密圈點,尤其特別點出「以亂取國」及「虐幼賤」兩項,且評曰:「『不虐幼賤』乃指弒舍而言,特借端發之,以取深曲;『以亂取國』則故明言之矣。」「痛責懿公之意於此發之,使前後俱振。」《左傳微》評懿公「昏悖,自取死禍」,故對懿公最後被僕御殺死而棄屍竹林,也毫不以弒君之例惜之,反而認為《左傳》特寫其見弒,是為了極言「失道者寡助」的道理。[55]

晉郤氏富過公室,佔卿位幾半;而欒書有弒君之逆,《左傳微》卻捨弒君大事,專針對欒氏「姦軌並至」發出評點。原因正在於《左傳微》堅信《左傳》一秉「嫉惡之衷」,對欒書的陰狠多有微言掘發之處,故宣稱在這場晉卿的爭權悲劇中,《左傳》的立場是:「右郤至而疾欒書」。定下觀照角度之後,全篇評點就是一條一條的證據呈現:「三郤之亂,晉之大事,故數數提掇,亦所以深惜郤至之冤也」、「明揭欒氏陰謀」、「直揭欒氏之姦」。而對《左傳》釋經語:「民不與郤氏,胥童導君為亂」等,則直接斥為:「此解經全未得經指,亦經師之曲說也。」[56]

對於齊國崔慶之亂也是同樣的角度,君雖不君,但為臣者日計月算以陰謀弒君,在《左傳微》看來就是無可寬貸,所以屢評崔慶奸詐:「此篇誅崔慶之奸也」、「寫奸人口吻如畫」、「寫亂世凶人無微不至」;而於襄公十七年晏嬰守喪一事評曰:「每於亂世上下昏濁之際,得一二正人君子正之,輒有榜檠矯直、立竿取影之妙。」又於二十五年晏子論死君一段詳加圈評,稱其為「精卓不磨之論」。並認為插入此事,是為了「借晏子立竿見影也。故只寫晏子之自處,而莊公之被弒、嬖人殉死、崔子弒君,其是非輕重遂得絲毫不掩,更不煩著一字議論矣。」襄公二十八年盧蒲癸卜攻慶氏,示卜兆與慶舍,《左傳微》評此記事之功能為:「此等處奇絕險絕,見左公胸中嫉姦特甚,非如此敘述不足快其誅伐也。」[57]

齊國另一個也被《左傳微》評為詐偽之臣的陳氏,一樣沒逃過微言刺譏。《左傳》呈現陳氏厚施得民,此舉實合《左傳微》標榜的恤民之思。[58]但《左傳微》認為陳氏厚施並非出自愛民,而是與公室爭民,以行奪國陰謀:「陳氏代齊,雖有施於國,然實非有德以取之也。」[59]所謂「惡亂紫之奪朱」,《左傳微》認為「《左氏》多微詞,無似此文之深切者」,[60]此由其在崔慶之亂時的表現與晏嬰截然不同即可看出:「極寫慶封之愚及陳氏之詐」;[61]而在專寫陳氏的〈齊陳氏之大〉一篇,更是處處點出《左傳》微言刺譏陳氏謀國心機之處,時稱《左傳》文字「沉痛刻至」。如開篇寫懿氏卜妻敬仲、周史為敬仲筮,《左傳微》評曰:「左氏載此二占,乃其識微之論……痛太公之不祀,知陳氏之必昌,不敢明言而幻為此也。」劉宗堯亦認為周史釋卦之辭,是「固明謂陳氏將有齊也,而倒影於敬仲來奔之始。」昭公八年子旗干涉子良家族內政,雙方衝突一觸即發,而陳氏折衝兩造的行動,《左傳微》卻不假情面的評曰:「此篇寫陳氏之姦,用筆最為雋詭」、「極寫姦人作態處」;昭公十年欒、高、陳、鮑四大家族爭權白熱化,《左傳微》評曰:「此亦陳氏之計,不敘自明」;其他晏子記事,《左傳微》也認為是《左傳》反襯陳氏姦狡的文字:「借晏子以正大義」、「此齊之所以亡也,於陳氏何尤?作者於晏子口中述之,運實於虛,筆力天縱」、「自齊侯疥以下數節,記晏子諍諫危亂,眼光皆注射陳氏之得國,而正意不肯輕露」。[62]《左傳微》甚且罕見地於篇末另有抒發之語:

田氏代齊,三家分晉,皆足使人不平。《左氏》敘此不勝其悲憤之意,然追本窮源,則皆由於貽謀之不善也……此篇以「禮之可以為國」作結,實為探源立極之論。(卷9,齊陳氏之大,頁610

可見吳闓生等人看待《左傳》人物行事的思維的確是如顏師古所言:「直道而行,謂以德禮率下,不飾偽也。」故德禮仍是治人治己的不替原則。因此《左傳》所錄諸多失禮之人事,《左傳微》當然也不忘提點一下其中「譏失禮」的微言所在,比如說穆姜通於宣伯而干政,故即便穆姜其他合禮的舉止,《左傳微》也認為是《左傳》微言之刺:「詞令絕佳,所以刺有文而無行者。」[63]而襄公三十年《左傳》特記穆姜女宋伯姬卒之事,也是反形刺穆姜失禮之筆:「以其子守禮之過,形其母之蕩越也。」[64]其他如晉侯賞公孫段州田,君子認為以驕汰著稱之人一行禮就有厚賞,大論禮之重要,《左傳微》卻認為這是反諷筆法:「譏晉侯不知禮而濫賞。」[65]所以說,《左傳微》認為《左傳》之所以得出之以深曲表達者,反而往往是其激憤之處,而何以激憤卻需掩遏旁溢以道之?此正是以表達形式凸顯當時德禮壞亂,絕非可直道而行之世局矣。

叁、《左傳微》呈現的時代特色

        今古文之爭經過清末中西學爭勝、隨之五四新文化運動崛起等衝擊,似乎逐漸有打破門戶的趨勢,比如《左傳》解經功能受到肯定,又如劉師培(1884-1919)效今文家大談《左傳》攘夷大義,以及日月時例;甚至更早於這個時期的古文家捍衛大師章太炎(1869-1936),都被認為有「援今入古,以古統今的經學傾向」;[66]加上清末民初學者多兼受中西之學,其專治國學者,對西學也非完全陌生,在這種環境之下,原本悍然畫界的情形不見了,今古文論述逐漸採開放的態度,吳闓生甚至更進一步地,打破了經史子集等學科區別,引諸子思想、西學理論來論證《左傳》所闡釋的《春秋》義。

打破門戶是治學方法的轉變,對經義的關注焦點,則因經世致用而有尚禮的傾向,張素卿研究清代漢學的脈絡就指出清代漢學有「尚禮的解經取向,誠為清儒以『漢學』補正魏、晉注解而有所突破的關鍵,而且此一取向其實關乎清儒經世的寄託。」[67]但是,如果《左傳微》依然持著「釋《春秋》必以周禮明之」的心態,則只能算是迎合時代潮流的說經者,他如何面對比起清儒更巨大的時代變化?細審《左傳微》評點,可看出吳闓生雖然極力維護「尊王、黜霸、攘夷」等封建價值,但也企圖將這些維繫封建體系的思維轉化為立身修德之節。如此一來,任世事翻雲覆雨,儒家的修德,依然可以是維繫秩序的核心。

在時代趨勢與家學、親友等交互影響之下,吳闓生《左傳微》的時代精神,有承自前人者,更有因焦慮於經學之式微,而有更進一步的發展,茲分述如下。

一、混論三傳

        「考據名物」本為漢學根基,「研尋義理」輒被認為宋學主張,但由章太炎自述其本身治《左傳》的歷程,就可嗅出學者對門戶途徑截然劃分的刻板印象已提出質疑:

清世說《左氏》必以賈、服為極……余少時治《左氏春秋》,既主劉、賈、許、潁以排杜氏……晚歲《春秋疑義答問》,頗右杜氏,於經義始條達矣。由是觀之,文有古今,而學無漢晉。清世經說所以未大就者,以牽於漢學之名,蔑魏晉使不得齒列。[68]

到了與吳闓生關係密切、曾被譽為桐城派中興人物之一的曾國藩,就更明顯有融漢宋學於一的主張:

讀經以研尋義理為本,考據名物為末。

自西漢以至於今,識字之儒約有三途:曰義理之學,曰考據之學,曰辭章之學,各執一途,互相詆毀。兄之私意,以為義理之學最大,義理明則躬行有要,而經濟有本。辭章之學,亦所以發揮義理者也。考據之學,吾無取焉。[69]

透過對吳闓生《左傳微》的探析,吾人恰恰可以見到他如何融義理、考據、辭章於評點中,如何落實曾國藩所叮嚀的「辭章之學,亦所以發揮義理者也」。亦即《左傳》,古文也,但《左傳微》於其中談訓詁考據者極少,而是以評點分析文法的模式,研尋義理,並且注重義理之躬行,這讓它不同於宋學講義理的語錄模式;有別於講論文章美學的評點傳統,也有別於傳統經師注疏條例考證等解經範式。特別的是,講義理之中,有融合三傳之迹,如前節提及《左傳微》認為「隱公讓位居攝」是「謹小節而昧大體」,並一再言及「隱公之賢」,說《左傳》「惜隱公賢而不獲申其志」。對魯隱公的評價實兼取《公羊》、《穀梁》意見而來。《公羊》隱公元年曰:

桓幼而貴,隱長而卑,其為尊卑也微,國人莫知……隱長又賢.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左傳微》於此取「隱長又賢」,取「其為尊卑也微,國人莫知」,而言「二公皆非元妃所出,則相去亦不甚遠」。《穀梁》對隱公則評曰:

讓桓正乎?曰:「不正」。《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隱不正而成之,何也?將以惡桓也。其惡桓,何也?隱將讓而桓弒之,則桓惡矣。桓弒而隱讓,則隱善矣。善則其不正焉,何也?《春秋》貴義而不貴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揚父之美,不揚父之惡。先君之欲與桓,非正也,邪也。雖然,既勝其邪心以與隱矣,已探先君之邪志,而遂以與桓,則是成父之惡也。兄弟,天倫也。為子受之父,為諸侯受之君。已廢天倫,而忘君父,以行小惠,曰:「小道」也。若隱者,可謂輕千乘之國。蹈道,則未也。

《左傳微》概括其意,故評隱公「謹小節而昧大體」。由此例可見,《左傳微》透過評議《左傳》人事所抉發的義理,有融合三傳之處。

另一個顯例是《左傳微》責宋穆公「不以生民為念,而斤斤於交讓之私」,導致華督之亂,並明白宣稱這個意見與《公羊傳》相同:「微言刺譏之語,與《公羊》同意。」[70]《公羊傳》的意見是什麼呢?隱公三年《公羊傳》記與夷反對宋穆公逐子而還位於己,原因是「君為社稷宗廟主」:

與夷復曰:「先君之所為不與臣國,而納國乎君者,以君可以為社稷宗廟主也。今君逐君之二子,而將致國乎與夷,此非先君之意也。且使子而可逐,則先君其逐臣矣。」繆公曰:「先君之不爾逐,可知矣。吾立乎此,攝也。」終致國乎與夷,莊公馮弒與夷。故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也。

雖然《左傳微》歸罪穆公,而《公羊傳》歸咎宣公,但與譏隱公「忘君父,以行小惠」的概念是一樣的,所以《左傳微》認為《左傳》引君子論宣公知人,是微言譏刺,因為依《公羊》所記,穆公對「社稷」的概念,遠比不上與夷呢,則宣公何來有知人之明?。

還有宋襄公,僖公二十二年宋、楚泓之戰,《公羊》以文王之戰比附而極贊之:

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亦不過此也。《穀梁》意見則與《左傳》相近,皆責宋襄公「不顧其力之不足」:襄公以師敗乎人,而不驕其敵,何也?責之也。泓之戰,以為復雩之恥也。雩之恥,宋襄公有以自取之。伐齊之喪、執滕子、圍曹、為雩之會,不顧其力之不足,而致楚成王……過而不改,又之是謂之過,襄公之謂也。

在《左傳微》的強烈黜霸原則之下,吳闓生對宋襄圖霸一事,竟說《左傳》有惜之之眇旨:「若夫宋襄之霸,去四國遠矣,《左氏》乃獨惜之。」[71]而稱宋襄對楚泓之戰為「志量超絕」[72]這樣的意見應是受到《公羊》影響。

另一個例子是「復仇」概念,一般認為「復仇」概念來自《公羊》,而《左傳》是不主張復仇的。[73]事實上,《左傳》亦有復仇概念,如莊公二十八年楚令尹子元振萬以欲蠱文夫人。夫人泣責之曰:「先君以是舞也,習戎備也。今令尹不尋諸仇讎,而於未亡人之側,不亦異乎?」僖公十五年秦晉韓原戰後,秦穆公問陰飴甥晉國和乎,答以:「必報讎。」襄公二十年楚康王殺令尹子南,事先告知子南之子棄疾。子南見殺之後,棄疾之徒問:「臣王乎?」棄疾答以:「棄父事讎,吾弗忍也。」故葬父後縊而死。而最有名的例子自然是伍子胥復仇,除了兄長「親戚為戮,不可以莫之報也」的叮嚀,連吳國都知道他奔吳求復仇的心願,昭公二十年公子光評伍子胥事吳不過是:「是宗為戮,而欲反其讎。」但明言「賢復仇」、「百世猶可復仇」、「譏不復仇」的,的確是《公羊》:[74]

紀侯大去其國……齊滅之。曷為不言齊滅之?為襄公諱也。《春秋》為賢者諱。何賢乎襄公?復讎也。何讎爾?遠祖也……遠祖者,幾世乎?九世矣。九世猶可以復讎乎。雖百世可也。(《公羊》,莊公四年「紀侯大去其國」)

君弒,臣不討賊,非臣也;子不復讎,非子也。(《公羊》,隱公十一年「隱公薨」)

父不受誅,子復讎可也。(《公羊》,定公四年「蔡侯以吳子及楚人戰於伯莒」)

《左傳微》談的復仇概念近於《公羊》,所以認為〈文姜之亂〉篇旨是:「譏不復仇」、「譏魯之不仇齊也」、「不共戴天之仇置而不問,作者特寄微意於此。」[75]甚至到了〈慶父之亂〉篇,曹劌諫莊公如齊觀社,提到禮的作用,吳闓生也評曰:「『征伐』(征伐以討不然)句則譏其忘齊仇。」[76]

《左傳微》談攘夷大義多少也受到《公羊》、《穀梁》影響,如曰:

(《左傳》)於楚子之霸也,則顯折之,所以攘夷狄也。」(卷4,楚莊之霸,頁217

實敘楚莊霸略,而從士會口中虛寫,……此篇以鋪張楚莊霸業為主,而行文專從晉師一面敘述……有內中國而外夷狄之意也。(卷4,楚莊之霸,頁222

以楚為夷狄而當攘斥之,也見於《公羊》僖公四年論齊召陵之盟曰:

師在召陵,則曷為再言盟?喜服楚也。何言乎喜服楚?楚有王者則後服,無王者則先叛,夷狄也,而亟病中國。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卒怗荊……

《穀梁》僖公二十七年則解釋諸侯圍宋,何以《春秋》獨稱楚為「人」:

冬,楚人、陳侯、蔡侯、鄭伯、許男,圍宋。楚人者、楚子也。其曰人,何也?人楚子,所以人諸侯也。其人諸侯,何也?不正其信夷狄而伐中國也。

而「內中國而外夷狄」的意見則見於《公羊》成公十五年:「《春秋》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

由以上諸例可以看出,《左傳微》研尋的義理,實有涵蓋三傳之處,甚且大方說「與《公羊》同意」,而這樣的作法在新時代新學者看來的確很具「學術風範」。顧頡剛曾提到促使他疑古的時勢因素之一是今古文之爭:

我始知道古文家的詆毀今文家,大都不過為了黨見,這種事情原是經師做的,而不是學者做的。

清末的古文家依然為了舊日的途徑而進行;今文家便因時勢的激盪而獨標新義……這兩派衝突時,各各盡力揭破對方的弱點,使得觀戰的人消歇了信從家派的迷夢。[77]

所以《左傳微》的混論三傳,意義就不只在《春秋》三傳的範疇,而是示學子以新興的學術範式,從而減低經典是「守家法,斥新說」的刻板印象。

二、禮的辨析與重新檢視

        前文提及,評點與科考有密切的關係,士子研讀諸家選文評點,實是作為時文範本來研讀的。《左傳微》雖出之以評點體裁,卻非討論文章結構之法,顯見作者有意擺落評點因廢科舉而衰落的命運;其次,由前一節所論《左傳微》評點要義也可以看出,轉化傳統封建體制的尊尊卑卑大義,方能調適經典於新社會新秩序中的指導地位。政治制度可以改變,倫常卻依然可以是社會的核心,[78]故《左傳微》評點除了尊王、黜霸、攘夷等《左傳》成書當時因封建制度崩解而來的焦點,[79]也企圖將尊尊親親化為立身修德之節。如此一來,則無論政治制度如何變動,儒家修身原則,依然是整個社會維繫秩序的根基。

《論語.陽貨》記孔子論「禮」存在於精神而不在於儀式:「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左傳微》對禮意的闡述,如「正名分」,固然有其遵守傳統的部分,但大多能點出「尊尊」禮義不在階級論述,有時反而得放在大局之下衡量,這種知權達變的主張,其實與孔子精神頗為接近。所謂「建大業者不拘小節」,[80]故《左傳微》譴責看似謹守禮儀規矩的隱公是「凡所斤斤注意,如不哭不祔……皆小節耳,非君人之大德也。」[81]又如於晏嬰不死君難一節,評晏嬰「君為社稷死,則死之」是「精卓不磨之論,可破千古以來專制之朝尊主卑臣之謬說」。[82]《左傳微》也承認傳統認定的價值很難一下子改變,故昭公元年《左傳》記晉改車戰為步兵以伐狄,荀吳嬖人拒絕納編於卒,被斬以徇眾,《左傳微》夾帶議論曰:「此見變法之難。」[83]這一小條議評,除了可見出吳闓生贊成「變法」的權衡精神,又可再一次證明他引《公羊》義理以論《左傳》。這種談禮的權變精神的論述,也與《左傳微》出版時期(1923年)其他學者對倫理的辯證方向相合,如:

夫道之有無,不可以上下男女言也,惟處之之有變。故在君為仁,在臣為忠……皆此道也,其所用心一也。分一道為七名者,權也。權所以適道,而非所以去道,而小儒鄙生之倫,必守其偏而遺其中,責其下而縱其上,彼豈尊其上歟?夫使上無道而尊之,彼誠何心也?尊之而歸以無道之名,賢者不屑受也。[84]

這種強調「不知權之患」的「倫理正名」論,力求儒家倫理論述免於被視為「必欲執一端以求之」的吃人禮教,[85]或受「盜其機為,出入於其間」的黠者所操弄,是民國以後學者為經典在新世界找的新方向。

誅心的部分與此也有若干精神相通,如成公九年,季文子到宋國慰問穆姜之女伯姬,回國復命時,穆姜答拜,並賦《詩.綠衣》卒章。《左繡》評此則記事「只一筆寫愛女入神」。[86]但《左傳微》認為穆姜淫亂無德,故對此「行禮如儀」的舉措,亦無好評,甚至譴責她「有文無行」。蓋淫亂無德是「心」,言而有文只是「儀」,心與發諸於外的言行不合,就像孔子說的失了禮的精神,徒留玉帛鐘鼓的禮器儀式;也將帶來「惡發於心者大,則禍應於心者亦大」[87]的災殃,於此例亦可見到《左傳微》評點除了秉持經學傳統「通過『內聖』的修身作為,而達到『外王』的社會境界」,[88]其實亦有融入宋學心性論的痕跡。

三、引子學論經傳

        本段所稱「子」者,涵蓋西學之謂也。吳闓生父親吳汝綸曾為嚴復翻譯的《計學》(《原富論》)、《天演論》作序,對西學頗有涉獵,[89]甚至認定嚴復的翻譯本身就有微言大義存焉:

執事之譯此書,蓋傷吾士之不競,愳炎黃數千年之種族,將遂無以自存,而惕惕焉欲進之以人治也,本執事忠憤所發,特借赫胥黎之書用為文譎諫之資而已。[90]

《清史稿嚴復傳》錄有嚴氏天演論自序,以西方邏輯學的角度闡釋《易》與《春秋》的表述方式,[91]提到《春秋》燭照隱微採用的是「察其曲而知其全,執其微以會其通」的「內籀」之法。吳闓生對《左傳》的評點之法,的確也是透過「察其曲而知其全,執其微以會其通」,藉此以推見至隱。不過由吳汝綸說嚴復「為文譎諫」,以西學進人治,以及嚴復以西方邏輯之推衍、歸納諸法來比附孔子學術,即可看出當時「不主一家」、力求會通之風尚,這在《左傳微》也不乏其例,最引人側目的就是吳闓生引以為得意的「正言若反」說:

《左氏》之意易測耳,凡其所推崇褒大者,皆必有所不足,其所肆情詆毀者,必有所深惜者也。一言以蔽之曰「正言若反」而已矣。(〈與李右周進士論《左傳》書〉,頁8-9

利用「正言若反」,吳闓生不只開抉許多《左傳》屬辭底下的微言,甚且可用以解釋何以《左傳》字面上的評價(如君子曰)與吳闓生拈出的貶斥相違背,如:

譏趙盾之無能,反若為之解者。(卷4,晉靈之難,頁215

以「保存周室」為違天,作者傷心之言也……遏之又遏,尤後世文家莫曉之秘。(卷9,王子朝之亂,頁641

但「正言若反」其實是老子提出的語言表述模式,《老子》第七十八章云: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92]

姑不論老子所指的「正言若反」意思是否與吳闓生的指涉相同,[93]但他明揭以道家成詞乃至概念來闡釋儒家最精微的微言眇旨,此作法本身就與嚴復以西學闡釋《易》與《春秋》的表述方式,除了出之於「欲進之以人治」的急切,以吳闓生來說,亦或有不忍經典被視為落伍不合時宜的心思吧,故其評點,亦有引論時事或西學之處:

今之主外交者不知此義,可歎。(《左傳微》,卷7,子產相鄭,頁501

司臣等所犯以今國際法言之,則國事犯也,列國應加援助。宋貪賄而不能庇,故假師慧以深誚之。(《左傳微》,卷6,宋子罕之賢,頁367

《左氏》論治至精,極合于共和原理,數千年來自孟子外,他人莫能見及,莫敢昌言者也。(《左傳微》,卷6,衛孫寧之亂,頁379

由上述諸例可以看出《左傳微》雖強調的是「專以發明《左氏》微言為主,故名《左傳微》」,[94]但也努力兼顧闡發其中與新時代新思維之相合者,以不泯聖人之時義。

肆、結語

        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全盤西化」的主張逐漸成了主流,「崇新貶舊」的社會輿論,往往使中國經典受到「全盤否定」,[95]金耀基稱此時期西學已不止是中國自強的「手段價值」,也是一種人生社會嚮往的「目的價值了」。[96]亦即,吳闓生面對的已不是學術爭勝的問題,不論是今古文之爭或中西學體用之別,在文化改革的強大思潮之下,都相形微不足道。一旦人們認為傳統無法給出新人生方向,甚至是指錯人生方向時,經典就喑啞了,完全失去發聲的機會。

《左傳微》正式出版的時期,正是經典退出大部分學者主要意識舞台的時代,經典已不具功名利誘性、經典失去指導人生的唯一性、經典不再是建構社會基底的核心,[97]吳闓生卻依然談微言大義,談尊君攘夷,此正是其尊經的作法。因為,如若為了迎合世局,而以西學操刀割截經典,則經典看似有了新風貌,其實是借錯屍還錯魂。所以在新式學者以子以史以集的角度重新闡釋諸經的風氣底下,[98]《左傳微》明揭以經讀之,已是充分體認經典邊緣化而力圖振作的宣示。

當然吳闓生諸多評點意見都有其主觀性,也有再探討的空間,姑不論其學術價值如何,吾人當可由其細密點評之中,看到他極力展現新學術風範的企圖,將傳統尊尊思維重新爬梳,努力展現其間的是非精神;而三傳既同傳聖言,理當有共通匯集之處,何必門限自局?「混三傳而論義理」或引子論傳,皆展現了經典的無限包容性。凡此,於經學之推廣必甚有功,此其力挽狂瀾之苦心也。

而所謂微言眇旨的發掘,除了充分展現語言的曲折美學之外,其實亦顯示經學解說的多樣化,《左傳微》全面辨析《左傳》屬辭比事之各種模式,以反射、激射、正言若反等諸多表達模式,除了展現《左傳》這個古老的文本其語言表達模式之成熟與多元,更進一步闡解了語言符號與意義連結之間的「深曲」關係,也注意到材料擺放位置不同,其指涉範疇亦將有異,凡此分析,事實上皆已觸及今日語言學、符號學、敘事學、修辭學討論的範疇,此又當別文深入探究之處也。


本文摘錄自:《興大中文學報》,臺北: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第二十七期,2010年,頁233-260




[1] 賀濤,〈吳先生行狀〉,《賀先生文集》卷三,收入《續修四庫全書》第156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初版),頁171
[2] 清.吳汝綸,〈尺牘.諭兒書〉,《吳汝綸全集》卷三(合肥:黃山書社,2002年,初版),頁599
[3] 「制義家之治古文,往往取左氏司馬遷班固韓愈之書,繩以舉業之法,為之點,為之圓圍以賞異之……為之評注以顯之……」,見清.曾國藩,〈謝子湘文集序〉,《曾文正公全集.文集》(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初版),頁13
[4] 如宋.呂祖謙,《東萊左氏博議.序》云:「為諸生課試之作也。」(臺北:廣文書局,1973年,初版)
[5] 吳闓生,〈與李右周進士論《左傳》書〉,《左傳微》,收入林慶彰主編,《民國時期經學叢書》第二輯第40-41冊(臺中:文听閣圖書有限公司,2008年,初版),頁5
[6] 吳闓生,〈與李右周進士論《左傳》書〉,頁5
[7] 曾克端《左傳微.序》,《左傳微》,收入林慶彰主編,《民國時期經學叢書》第二輯第40-41冊(臺中:文听閣圖書有限公司,2008年,初版),頁2
[8] 曾克端《左傳微.序》,頁2
[9] 曾克端《左傳微.序》,頁3
[10] 曾克端《左傳微.序》,頁3
[11] 曾克端《左傳微.序》,頁3
[12] 吳闓生,《左傳微》,頁19。為便於觀覽與節省篇幅,以下凡引《左傳微》評點者,版本皆據林慶彰主編,《民國時期經學叢書》第2輯第40-41冊(臺中:文听閣圖書有限公司,2008年,初版);獨段引文者,於引文末說明出自「某卷某頁」,不再另行加註出版資料與頁次。
[13] 曾克端,《左傳微.序》,頁3
[14] 清.劉熙載:《藝概》(台北:華正書局,1988年),頁15
[15] 如「凡《左傳》中解釋經文者,大率皆後之經師之所附益。」(《左傳微》,卷1,頁2)「『書曰』云云,乃後之經師所摻入之者也。刪去文義乃順。凡經師附益之說,多支離迂淺,往往有與經旨顯戾者。固可一望而辨也。」(《左傳微》,卷1,頁8
[16] 宋.朱熹,《論語集注》,(收入《朱子全書》,上海與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與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冊,卷6,〈顏淵篇〉:「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章注。頁167
[17] 漢.司馬遷,《新校本史記》,卷83,〈魯仲連鄒陽列傳〉,臺北:鼎文書局,1995年,8版,頁2467。以下凡引二十五史,皆據鼎文書局版,不再另行標注出版資料。
[18] 李隆獻,〈《春秋》始於魯隱公探義〉一文於此有深入的分析,主張「欲探討《春秋》起始之義,應由當時天子、諸侯、大夫權位之陵替及各國內部與國際間之重大事件著眼的觀點。」「孔子面對此一王綱解紐、崇尚武力、人倫盡喪的混亂時代,於是選擇正當其時的魯隱公作為其褒貶寄託的起始。」,韓國「中國學會」《中國學報》,19967月,頁67-87
[19] 以上見《左傳微》,卷1,頁1
[20] 《十三經注疏.春秋左傳》隱公元年〈正義〉云:「繼室雖非夫人,而貴於諸妾。惠公不立大
子,母貴則宜為君。隱公當嗣父世,正以禎祥之故,仲子手有夫人之文,其父愛之,有以仲子
為夫人之意,故追成父志,以位讓桓。但為桓年少,未堪多難,是以立桓為太子,帥國人而奉
之,已則且攝君位,待其年長。」(臺北:藝文印書館據1815年阮元刻本影印,以下凡引十三
經,皆據此版本,不再加註說明版本資料),頁29
[21] 南梁.蕭子顯,《新校本南齊書》,卷48,〈孔稚珪〉,頁839
[22] 《左傳微》,卷1,頁5
[23] 《左傳微》,卷1,此段《民國時期經學叢書》版已刪,今據白兆麟點校版(合肥:黃山書社,1995年,初版,頁22)引。
[24] 後晉.劉昫,《新校本舊唐書》卷64,〈高祖二十二子〉「史臣贊」,頁2438
[25] 《左傳微》,卷1,頁6
[26] 《左傳微》,卷1,頁13
[27] 南朝宋.范曄,《新校本後漢書》,卷28,〈馮衍列傳〉:「順而成者,道之所大也;逆而功者,權之所貴也。是故期於有成,不問所由;論於大體,不守小節。」,頁962
[28] 唐.房玄齡等,《新校本晉書》,卷91,〈范弘之列傳〉,頁2365
[29] 《左傳微》,卷9,頁621
[30] 《左傳》昭公二十一年,干犨云:「不死伍乘,軍之大刑也,干刑而從子,君焉用之?」
[31] 唐.房玄齡等,《新校本晉書》,卷123,〈慕容垂〉,頁3079
[32]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33] 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94,〈晉紀16〉。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初版。
[34] 《十三經注疏.禮記》,卷52,〈中庸〉「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注,頁879
[35] 南朝宋.范曄,《新校本後漢書》,卷48,〈霍諝傳〉:「《春秋》之義,原情定過,赦事誅意,故許止雖弑君而不罪,趙盾以縱賊而見書。」,頁1615
[36] 以上分見《左傳微》,卷2,頁6167
[37] 以上見《左傳微》,卷3,頁127
[38] 《左傳微》,卷3,頁180
[39] 《左傳微》,卷3,頁186
[40] 《左傳微》,卷3,頁182
[41] 《十三經注疏.論語》,〈公冶長〉:「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頁45
[42] 《左傳微》,卷4,〈晉靈之難〉篇旨,頁191
[43] 《左傳微》,卷4,頁196
[44] 以上見《左傳微》,卷4,頁201-202
[45] 以上見《左傳微》,卷4,頁204
[46] 《左傳微》,卷4,頁204
[47] 《左傳微》,卷4,頁204
[48] 《左傳微》,卷6,頁374
[49] 東漢.班固等,《新校本漢書》,卷91,〈貨殖列傳〉,頁3679-3681
[50] 《左傳微》,卷5,頁291
[51] 《左傳微》,卷1,頁7-8
[52] 《左傳微》,卷1,頁9-10
[53] 以上《左傳微》,卷3,頁170-171
[54] 《左傳微》,卷4,頁205
[55] 以上引文見《左傳微》,卷3,頁176-180
[56] 以上引文見《左傳微》,卷5,頁305-311
[57] 以上引文見《左傳微》,卷7,頁427-439
[58] 詳參拙文〈《左傳微》裡的微言眇旨〉,中央研究院文哲所,〈變動時代的經學和經學家(1912-1949)〉第六次學術研討會,20091119-20日。
[59] 《左傳微》,卷9,頁609
[60] 同前註。
[61] 《左傳微》,卷7,頁441
[62] 以上引文見《左傳微》,卷9,頁598-609
[63] 《左傳微》,卷5,頁287
[64] 《左傳微》,卷5,頁292
[65] 《左傳微》,卷7,頁494
[66] 桑兵,關曉紅主編,《先因後創與不破不立:近代中國學術流派研究》,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初版,頁260。相關討論尚有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1868-1919)及其對儒學傳統的衝擊》,臺北:時報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85年,初版。
[67] 張素卿,《清代漢學與《左傳》學──從「古義」到「新疏」的脈絡》(臺北:里仁書局,2007年,初版),頁72;又云《左傳》學方面,則「關注於考索相關的典章制度,從中抽繹出尚禮的經說取向……強調『釋《春秋》必以周禮明之。』」(頁330)。
[68] 清.章炳麟,《太炎文錄續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章太炎全集》本),卷1,頁22-23
[69] 清.曾國藩,《曾文正公家書》致諸弟書,道光23年正月17日。臺北:黎明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83年,初版。
[70] 《左傳微》卷1,頁14
[71] 吳闓生,〈與李右周進士論《左傳》書〉,頁10
[72] 《左傳微》卷2,頁117
[73] 詳參林素娟,〈漢代復仇議題所凸顯的君臣關係及忠孝觀念〉,《成大中文學報》第12期(20057月),頁23-46
[74] 關於《公羊》復仇觀,請詳參李隆獻,〈復仇觀的省察與詮釋──以《春秋》三傳為中心〉,《臺大中文學報》,22期(20056月),頁99-150。〈兩漢復仇風氣與《公羊》復仇理論關係〉,《臺大中文學報》,27期(200712月),頁71-122
[75] 《左傳微》,卷1,頁373939
[76] 《左傳微》,卷1,頁75
[77] 顧頡剛,《古史辨》,〈自序〉,《古史辨》第1冊,臺北:藍燈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87,初版,頁77
[78] 比如同樣受經學傳統教育,而晚吳闓生幾年赴日留學的吳虞(1872-1949),曾於1910年因家產等問題而興訟告父,一時輿論譁然,視之為非理不孝之人,尚且因此被取消教師資格。詳見新潮社編,《吳虞文錄吳虞文續錄別錄》,上海:上海書店,1990年。
[79] 詳參拙文〈《左傳微》裡的微言眇旨〉,中央研究院文哲所,〈變動時代的經學和經學家(1912-1949)〉第六次學術研討會,20091119-20日。
[80] 晉.陳壽,《新校本三國志》,卷2,〈文帝丕〉,頁72
[81] 吳闓生,《左傳微》,卷1〈隱公之難〉,頁4
[82] 《左傳微》,卷7,頁435
[83] 《左傳微》,卷9,頁611
[84] 林損,〈倫理正名論〉,《學衡》第47期(192511月),頁6412
[85] 如吳虞在《新青年》66號(191911月)發表〈吃人與禮教〉,詳參註69
[86] 清.馮李驊,《左繡》,收於馬小梅編,《國學集要第2編》14冊,臺北:文海出版社,出版年、版次不詳,頁878
[87] 宋.呂祖謙,《東萊左氏博議》,卷17,〈出姜貴聘而賤逆〉,頁508
[88] 鄭傑文,〈西學衝擊下經學方法的改良〉,頁2。中央研究院文哲所,〈變動時代的經學和經學家(1912-1949)〉第六次學術研討會,20091119-20日。
[89] 「吳汝綸在18961903年間與嚴復密切來往,曾為嚴復潤飾《天演論》的翻譯,吳汝綸甚至親自為之修改、作序、節錄。」詳見黃克武〈走向翻譯之路:北洋水師學堂時期的嚴復〉,《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49期(20059月),頁24-31
[90] 吳汝綸,〈答嚴幼陵〉,收入清.吳汝綸,《吳汝綸全集》(合肥:黃山書社,2002年,初版),〈尺牘一〉,頁623
[91] 「其有曰:『仲尼之於六藝也,《易》、《春秋》最嚴』。司馬遷曰:『《易》本隱而之顯,《春秋》推見至隱。』此天下至精之言也。始吾以為本隱之顯者,觀象繫辭,以定吉凶而已;推見至隱者,誅意褒貶而已。及觀西人名學,則見其格物致知之事,有內籀之術焉,有外籀之術焉。內籀云者,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執其微以會其通者也。外籀云者,援公理以斷眾事者也,設定數以逆未然者也……遷所謂「本隱之顯」者,外籀也;所謂「推見至隱」者,內籀也,二者即物窮理之要術也。」趙爾巽等,《新校本清史稿》,卷486,〈列傳.文苑.嚴復〉,頁13448
[92] 晉.王弼著,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注》,臺北:華正書局,1983年,初版,頁187-188
[93] 詳參曾珮琦,〈《老子》「正言若反」之解釋與重建〉,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系97學年度碩士論文;李培豔,〈論《老子》正言若反的表達方法〉,《現代語言研究》2009年第4期。
[94] 吳闓生,《左傳微.例言九則》,頁19
[95] 周策縱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時間定為19171921年,關於五四與社會文化變革等,詳參周陽山主編,《五四與中國》,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1990年,初版11刷;顧昕,《中國啟蒙的歷史圖景:五四反思與當代中國的意識形態之爭》,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2年,初版。
[96] 金耀基,〈中國文化意識之變與反省五四與──從「五四」到「四五」的歷史轉折〉,收入周陽山主編,《五四與中國》,頁462-463
[97] 鄭傑文,〈西學衝擊下經學方法的改良〉云:「經學的那種指導和規範中國古代社會政治運行的『經世致用』傳統價值觀念,受到經學界大部分人事的質疑;而西方的『民主』、『科學』成為衡量傳統人文學術價值的新標準。」頁2。中央研究院文哲所,〈變動時代的經學和經學家(1912-1949)〉第六次學術研討會,20091119-20日。
[98] 鄭傑文提到西學衝擊之下,「兩千年來那主流學者治經的傳統學術局面,至此而變為主流學者治史、治子的學術局面。」或以文獻史料的角度闡經,「破壞神聖性」,如「《詩經》被作為『最古老的詩集』來研究。」(詳參鄭傑文,〈西學衝擊下經學方法的改良──以20世紀前期《詩經》研究為例〉,中央研究院文哲所,〈變動時代的經學和經學家(1912-1949)〉第六次學術研討會,20091119-20日)引文分見頁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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