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日 星期三

〔清〕袁枚:〈與林遠峰書〉



王西林歸,僕問足下近況,據云一貧徹骨,仗渠為將伯之助,才得買舟渡江。僕心疑之。足下家口不多,修俸不薄,似可不至于斯。因憶蔣立厓有「借君百金,一旦揮盡」之語,嘻,遠峰過矣!周公贊《周易.節卦》曰:「不節若,則嗟若。」孔子曰:「奢則不遜,儉則固。與其不遜也寧固。」所謂不遜者,非必玉杯象箸、日食萬錢之謂也。貪豪俠之名,作不自量之事,或驕花寵柳而輕擲纏頭,或捨己從人而自誇慷慨,是皆不遜之甚者也。試觀《史記.游俠傳》中,獲保首領以沒者有幾人哉?孔子愛顏淵,哭之至慟。及顏路請子之車以為槨,則毅然不可。非愛顏淵不如愛車也,師生分在,使夫子徒行,亦顏淵在九泉心所不安也。觀下文不肯厚葬顏淵,委罪于二三子,而君子愛人以德之心,愈覺分明。子華使齊,使之者夫子也,理當酬勞,其母在堂,理當助養。乃夫子寂然視同路人,直待冉子一請再請,而僅僅與釜與庾,勉強酬應,惜粟如金。于是冉子悻悻然,有大不滿先生之意,而與之粟五秉,不特卹公西華,直以愧夫子也。其時旁觀者,亦必以冉子為仗義疎財,夫子為出納之吝,真乃「師不必賢於弟子」矣。于是聖人不得不申明「周急不繼當」之義。而撰《論語》者,又記得夫子有與原思粟九百。將兩事合而記之,然後知聖人用財,早有定見,請之而不與,辭之而必與,其至精至當處,非賢者所知。使當日夫子學冉有,與子華粟百秉,則他日亦必不能與原思粟九百矣。何也?用其所不當用,必不能用其所當用也。僕老矣,閱世六十餘年,常見好殺人者,天必報之以死,好用錢者,天必報之以窮。此一定之效,絲毫不爽者也。然或花費己身所賺之錢,其過猶小,若用祖父之錢與他人之錢,其過尤大。何也?祖父之財未必皆貪官污吏劫取而來之物,在祖父辛苦經營以貽之,在子孫視若土苴以散之,不孝甚矣!若他人之財,則物各有主,天子不能奪陶朱之財以與黔婁,聖人不能取子華之裘馬以與原憲。而足下乃欲借他人之財,以逞欲而沽名,是權過天子,惠過聖人;刲他人之股以行孝,不特不仁,且不義不智矣。老友程魚門家資六萬,不過好買書籍,好贈朋友,而二十年中,家產蕩盡,至于逋負山積,身死秦中,賴秋帆先生為歸其柩,養其遺孤,至今煢煢然朝不保暮。在魚門當日并不在酒場歌席妄費一錢,而手滑心慈,遂至累人累己,所謂「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至今感之者少,嗤之者多。立厓訾足下認借為贈,不償所負,向余嘵嘵。余答之曰:遠峰之非,百喙莫贖,固也。然足下交遠峰未一載,而遽然脫手百金,是足下亦一遠峰也。以遠峰遇遠峰,宜其交好不終。《記》曰:「君子不盡人之懽,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此就一面說也。若就兩面說,則君子有懽而不使人盡,有忠而不使人竭,其所全之交,不更多乎?立厓亦齤然不能答也。《莊子》曰:「其赴義若熱者,其去道必疾。」邵堯夫曰:「行善固好,然必須自顧力量。」鄂文端公曰:「不要錢原非異事,太要好也是私心。」此數語深中足下之病,故因西林來而為此忠告。」

*摘錄自〔清〕袁枚著,欒保群點校:《小倉山房尺牘》,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7年,頁227-230。

跋記:

七月二十日偕小娘訪書展,偶得袁簡齋《小倉山房尺牘》,斷續繙覽,不暇一一細尋典故出處,間遇生澀不解處,任他輕輕放過,聊銷永日而已。越十餘日,燈下閱竟。簡齋文字洵屬第一流,時見絕好之駢儷。閱歷深邃,直如識途老馬,無道學之陳腐,通達人情世態。每見後生士子,輒下贊語,引薦不遺餘力。又喜閱邸抄,故於朝中升遷浮沉,暸然如在指掌,非其所謂無聞世事之山中老叟矣。簡齋家貧,然中舉後文名在外,為名公巨富製文,潤格極豐,且善營生,中年後衣食無憂。設使家無裕餘,何能詩酒風流一生?其論士君子於世非徒讀書,亦要營生自立,誠不欺之言哉。程魚門家道殷實,然不擅經營,輕財急義,遂致貧困潦倒,客死秦中。彼嘗借債於簡齋,其去後,簡齋盡焚借券,且卹其孤。同為名士,子才、魚門,一以貧始而富終,一以富始而貧終。一生軌轍,相異如斯,何故也?治生之巧拙故也。太史公曰:「無巖處奇士之行,而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君子之欲善處世者,當以枚、芳故事為鑒。穆侯記於辛棲赤蒼齋燈下,一八年七月三十一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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