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9日 星期二

李弘祺:〈馬丁路德與現代世界〉



路德心靈的煎熬與昇華

路德(Martin Luther)的生平有很多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經驗,但就是把這些神話般的記述完全排斥,我們仍然會發現他是一個偉人。在德國,你甚至會覺得他就是德國人眼中的孔子。據說他曾經勇敢地面對羅馬帝國皇帝講出這樣的話:

這就是我的立場,我別無選擇!

究竟路德說過或寫過甚麼樣的東西,使得他可以受到德國人、北歐人,甚至英國人、美國人如此尊敬?對許多信仰基督教的人來說,這是因為他敢於面對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說出上面的話,而這非得要有無比的勇氣。即使現在我們認為這句話是後來誇張了的寫法,但它還是無比動人而且傳神地描繪出路德的決心。

很少人不會對路德敢於講這樣的話而不動容:

上帝是我堅固的堡壘,精良的保障與刀劍;
他幫助我脫離危難,不畏懼當前的憂傷。

這是一首動人心弦的詩歌,它曾是許多人在孤苦無助、灰心絕望時吟誦的。路德年輕時曾因為躲避恐怖的雷雨,而只能在誠心禱求上主的保護當中得到安慰,這個經驗是許多有宗教信仰的人的共同感受。當然他還有很多令人深思的話語,它們能長久地振奮人心不是沒有理由的。

路德出生在一個中產階級的家庭,生活還算優裕。就像他同時代的人一樣,他從小就接受天主教的薰陶,對服侍上帝非常熱誠。長大後,他決心到修道院獻身,要做上帝的工人。但是他很快感覺當時修道院的神學教養缺乏精神上的熱誠:他原本追求的是一種完全沒有缺陷、絕對聖潔的信仰,但是他發覺所有的祭司神父都不能幫助他達到這樣的境界。他深深懷疑祭典、儀式(例如受洗就能把罪孽洗清)以至教會,根本無法讓一個人達成徹底的精神或靈魂的解放和拯救。因此他不遠千里步行到羅馬的梵蒂岡朝聖,希望能在最崇高的宗教中心,體會到一絲絲心靈的昇華,感受到精神解脫的安慰。

1510年,年輕的路德步行了將近一千哩來到羅馬,他來到的羅馬卻正是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在替西斯汀禮拜廳那片天花板作畫的時候。文藝復興的富麗堂皇、雕樑畫棟無疑已經達到了高峰,但是路德對這樣的揮霍和奢侈覺得非常的不耐,精神上更感到無比的挫折。事實上,即使是米開朗基羅也已經開始有一些反省。他本來是這場文藝復興運動的積極參與者,但是也在心中反覆思索批判世俗化的種種問題[1]。然而,文藝復興藝術的空前魅力和光輝,加上思想上提倡人性的尊嚴,在商業和貨幣經濟的支撐下繼續讓人們相信天主和教廷能保障這麼一個空前未有的榮景。人們單純地相信富裕和進步就是真正來世功德圓滿的情景。

要維持這樣的榮景,教會就需要不斷地擴張財源。在十五、十六世紀,教會仍然是保護社會穩定的最重要機構:中古信徒相信來生的救贖遠比今生的享受更為重要,因此人們愈富裕,就愈渴望解脫,即使付出金錢也在所不惜。教會當局看到了這個現象,就無所不用其極地搜刮民間的財物,脅迫人們捐錢興蓋教堂,支持繁文縟節的巡遊、儀式和祭典,撒錢在不斷舉行的聖人繞境活動,名目之多,令人震驚。這中間最令人難以接受的就是直接販賣所謂的「補贖券」(indulgence,舊譯「贖罪券」)。簡單地說,就是欺騙一般平民信徒的良心,直接斂錢。按照教義,神父(更不用說主教、教宗)能以上帝代表的名義赦免信徒部分的罪。於是教會公然發售補充赦罪的證書,預留赦免的空間,以備犯罪的人不時之需。

發行補贖券是當時許多有識之士所共同批判的行為,就是一般沒有甚麼知識的平民也覺得難以理解。人們竊竊私語,說這些錢都流到羅馬去奉養那些王公主教,讓他們過一般人難以想像的奢華生活。因此當時外面流通的歌謠這麼說:「當獻金箱的銀錢叮叮響,煉獄裏的靈魂就向外怦怦跳。」

從「九十五問」到「因信稱義」

路德從羅馬回到了他教書的威登堡(Wittenberg)後,開始對當時教會濫權的種種問題和這些問題背後的思想基礎作系統的思索。在大學裏,他與許多同志和學生共同思考。1517年底,他把思索的結果寫成九十五條問題正式發布,表達了在思想、教義和制度上對當時的羅馬權威的質疑。很快這件事就傳布到當時神聖羅馬帝國的很多角落。「九十五問」集中對教宗赦罪的權力提出質疑,也系統地反對補贖券的效力。另外,路德對教會從各地搜刮錢財到羅馬去興築教堂的行徑非常不滿,並提出了批判。他也對傳統天主教的聖禮(sacrament,或稱為「聖事」)的效力提出了初步懷疑。

路德的挑戰當然引起了教會和神聖羅馬帝國的反應。三年以後,他被逐出教會,而且受到神聖羅馬帝國的通緝,要逮捕他入獄。就在這一年當中,路德寫了他生平最重要的三本著作:《告德意志基督徒貴族書》、《巴比倫的捆綁》和《基督徒的自由》。《告德意志基督徒貴族書》基本上是呼籲德國民眾應該對羅馬教廷的失德有所覺醒,並抨擊天主教會從德語地區搜刮財富,呼籲德意志的貴族抵抗梵蒂岡的專權浪費。《巴比倫的捆綁》談的是所謂的「巴比倫捆綁」——引用猶太人在公元前六世紀因為被巴比倫人征服,而被脅迫遷徙到巴比倫受拘禁的典故。在這本書中,路德提出對聖禮的看法,認為只有「浸禮」(Baptism,又稱「洗禮」)、「聖餐禮」(Eucharist)與「和好禮」(Penance,又稱「告解」、「懺悔」。這一禮儀在後來產生爭議,因為路德說的是內心對上帝的告白和懺悔,不拘形式)才夠得上稱為有上帝參與的聖禮。其他的聖禮(一般還有四項)不能算是有效力的聖禮。「捆綁」的意思是指一般的信徒沒能參與這些聖禮的舉行,所以是被綁架。《基督徒的自由》一書提倡信仰本身才是自由的源頭:完全的得救,不再受捆綁。所以信仰才是道德生活以及靈魂解放的根本,所謂的「因信稱義」不外就是這個意思。其他的制度或教會掌權的人都不能超越或否決個人的信仰。

路德要德國的貴族與羅馬天主教教會分割,這樣就可以減少對教廷的捐輸。他認為教會通過各樣的儀式和制度來約束一般的信徒是不對的,因此他主張一定要減輕聖禮的重要性,並且認為應該提倡個人的自由,認為教會只是激勵信徒向上的場所,與信仰無涉;只有人自己與上帝之間的關係才是救贖的唯一保障。上述這三本著作文字鏗鏘有力,簡潔流暢,成為僅次於《聖經》的重要文獻,藉由印刷術的發明而廣泛流行。

雖然以上所談到的思想看似與一般不是基督徒的人的生活無關,但實際上,由於天主教信仰是當時西方世界最崇高的生活指南,是一切教育的源頭,因此路德的意見很快就影響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人們不再那麼認真去教堂了,許多天主教的神父也不得不改變他們處理信徒的方式,而且對主持聖禮也不再那麼嚴謹,心中也感到未必一定有效。一切信徒都可以直接向上帝禱告、告解;只要有信心,就能得到上帝的恩典。從此,路德的信徒與羅馬的關係就斷了,他們不再依賴教會的神父來教導他們,可以直接找自己愛去的教會。信仰變成了個人的事。

既然如此,那麼一般的信徒除了去教會聽道之外,如果要了解信仰的內容,最重要的莫過於閱讀《聖經》了。在中古時代,一方面教育並不普及,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教義主張由主教、神父來指導信仰,所以信徒一般並不擁有《聖經》;就是有也多半讀不懂,因為《聖經》只翻譯成拉丁文。路德認為每一個人不管受過多少教育,都應該可以直接向上帝禱告,因此信徒當然就必須能讀《聖經》,於是他決心把《聖經》翻譯為德文。在當時,很少有人用德文寫作。事實上,德文根本還沒有成型。路德的翻譯不僅把基督教的真理用人人懂得的方言傳播出去,而且他的解釋也流傳開來。路德的用心可以說是他改教成功的重要原因(1525年的聖誕節,他第一次使用德文來主持禮拜;現在就是天主教會也已經普遍使用地方語言來主持教會的禮儀)。

在翻譯的過程中,路德的思想也逐漸成熟。除了反對天主教徒與上帝的關係必須借助神職人員的教義以及傳統的聖禮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他強調「因信稱義」的說法。這是一個既複雜卻又非常簡單的觀念。傳統天主教認為人必須努力來獲取上帝的救贖,得到所謂的「永生」。這就是為甚麼天主教徒非常重視修煉的功夫,並且對道德上的缺失(罪)不算非常恐懼,因為有各種補救的辦法(例如上面所說的神父對罪的赦免、對聖母瑪利亞的禱求,或是死後在煉獄反悔以得潔淨而上天堂)。但是路德認為多少善功都不足於洗淨一個人所犯各樣的大小的罪。人要得救就必須相信上帝的恩典,別無他途。所謂「相信」,就是相信《聖經》一切的話,從而得到純正的信仰,向上帝禱求祂賜恩典。這個信念對喜歡思考、相信理性的人而言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說法——罪的赦免完全不在自己手上,而一旦相信《聖經》中的上帝就不用再擔心不能得救,那麼人豈不是甚麼都可以做,而通過祈禱,表達信仰,就不用擔心處罰了?

不管如何,「因信稱義」由於簡單明瞭,所以對一般人非常有吸引力。素樸而沒有能力或沒有動機犯罪的老百姓非常容易接受這樣的教義,所以路德起義之後,德國的農民很快就接受他的解釋,讀他翻譯的《聖經》,四處反對天主教的神父或神職人員,取締或焚燒教堂、修道院,相信這些都是上帝的旨意[2]

德國及北歐人的「孔子」

在德國東部路德成長和活動的地方,例如威登堡、埃福特(Erfurt,路德讀大學及進修道院的地方),甚至遠至芬蘭赫爾辛基的大教堂,隨處可見路德的雕像。為甚麼這些中、北歐的國家會這麼尊敬路德,服膺他的思想?除了地理因素(離開羅馬比較遠)之外,最主要就是因為當時北方還停留在相當封建的階段。意大利因為透過與東方(土耳其、阿拉伯國家)的貿易,經濟開始繁榮,都市化更為加深;相對之下,北方的農村生活顯得更為保守,對信仰的態度也還比較傳統,不像南方般開放,因此路德的素樸信仰就容易被人們接受。

雖然文藝復興的影響已經漸漸滲透這個以莊園、城堡為主體的德國社會,少數受教育的人也開始汲取人文主義的源泉;但是總體地說,德國以及北邊的斯堪的納維亞國家還是比較純樸,而宗教信仰也還沒有受到衝擊,這個地區的神職人員也對南方的教會感到難以接受。路德因此將這個歷史分歧當作是一個必須思考及宣傳的要點,他這麼說:「羅馬是地球上空前絕後的最可惡的小偷和強盜。我們這些窮日耳曼人,我們被騙了。⋯⋯我們這些光榮的條頓民族應該停止當羅馬教會的傀儡了。」[3]

雖然路德鼓舞大家起來推翻所謂的「羅馬教會」,但是他卻又必須設法讓農民的攻擊對象限制在教會的產業上面,希望不會波及王公貴族。貴族對路德應該採取甚麼立場又意見分歧,路德左右為難,可謂十分棘手。最後他偏向支持大諸侯,導致數十萬農民被屠殺。路德之所以採取這個立場,主因是希望能夠保持貴族與農民(以及低階層的貴族)之間的和諧,反對過份激烈的社會變動,但是結果卻適得其反。

路德的做法受到當時農民的領袖孟澤(Thomas Müntzer)嚴厲抨擊。後者選擇採取激烈的社會革命,推動建立近乎原始共產主義的社會,強迫其追隨者接受平等分配財產。最後他們失敗,孟澤和主要幹部先後被天主教當局逮捕處死。路德的和平主義使他能維持支持他主張的貴族成功控制農民,於是新教教會得以展開,新教很快成為農民及貴族共同接受的信仰。北歐各國也很快變成路德宗派的溫牀。

可以看到,路德對德國及北歐農民的影響是建立在他的人格和他的教義的無比親和力之上的。這是最為重要的資產,也是最為重要的武器。事實上,路德對他的信徒作出了兩個非常重要的貢獻:一是教育的普及,一是肯定經濟活動的重要性。

首先,如上所說,路德認為所有人都可以直接向上帝禱告,通過個人的信仰來獲得肉體及靈魂的救贖,因此他鼓勵人們要能讀懂《聖經》:「從宗教改革以來,我就一直懇求上帝不用給我夢、不用顯現給我看、也不用送來天使。我只求能正確地了解祂的《聖經》。只要我能了解祂的意旨,我就知道我走的是祂的道路,不會偏差犯錯,也不會妄生虛幻的念頭。」[4]《聖經》於是變成了當時每個人都會閱讀的書籍,差不多每一個人都因而識字,並繼續擴展他們的閱讀範圍。在幾十年內,德國以及北歐的新教徒的識字率已經高過天主教國家(法國、西班牙、葡萄牙等)。這一發展更因為活字印刷術的發明(1455年在德國買因茲[Mainz]由古騰堡[Johannes Gutenberg]實驗成功)而推波助瀾,使許多路德的文字廣泛流通。印刷術的使用在宗教改革運動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5]

當然,識字率的提升有各樣的原因,但無疑是新教(包括喀爾文[JohnCalvin]的教派)強調一般人的教育的結果。今天,瑞典的識字率常常是世界第一。瑞典在1527年就由國王宣示接受路德的宗教改革,可見路德的影響既深且廣。總之,德語地區的教育提升得很快,而經濟的繁榮也在十七世紀到達了空前未有的高峰。我們可以想像,在當時人們最熟悉的書籍不外是路德的作品,特別是他翻譯的德文《聖經》[6]

其次,必須提到的是路德對經濟活動的態度。新教地區的商業從十六世紀末年開始繁榮,就是荷蘭工商業的繁榮也主要集中在與德語(或荷蘭語)相近的弗萊明語(Flemish)地區,經濟的繁榮很快超過意大利,並在下一個世紀得以與西班牙競爭。荷蘭人在1602年成立有名的荷蘭東印度公司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英國的東印度公司雖然比它早兩年就成立,但是頭一百年完全無法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相比,何況英國也是新教國家)。用當代史家夏瑪(Simon Schama)的話來說,荷蘭的富有已經到了「讓有錢人都覺得不好意思」的程度[7]

這裏必須提到韋伯的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8]。這本書主張新教的倫理是近代資本主義的基礎「精神」。當然,精神是甚麼,很難講清楚。很多學者說韋伯並非說資本主義的基礎是新教倫理。但如果不是,那又是甚麼?另外,韋伯顯然不是說資本主義的發達主要是在信仰新教的地方。簡單地說,新教的倫理有一些特質:對自己的未來(死後的得救)非常有自信,相信能規矩地積累財富是信仰最切實的表現。既然如此,那麼賺錢來證明一個人已經得到上帝的救贖,這豈不是很好?勞苦工作,領取合理的報酬(包括合理的利息),這些本來是宗教共同的倫理信念,但是在新教的教義當中,卻另外有一點比較突出,那就是對所賺的錢應該可以做合乎倫理的再投資。這種以錢生錢的經濟行為,在歐洲當然是剛剛萌芽的現象,天主教會對這個現象還沒有作出系統的論述。但是在新教的國家,它卻得到了正面的評價和鼓勵。於是資本主義的精神就在歐洲北方發展起來。

當然,資本主義的興起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現象,上面所描述的或許不及其萬一。不過韋伯強調新教社會所重視的倫理價值,因為這是非常重要的發展。對路德(以及特別是喀爾文)來說,信徒既然對自己的得救有自信,那麼他們就更應該具體地在新的經濟社會裏表現出上帝的祝福。

總之,在德文世界裏,路德的地位非常崇高。事實上,對近代中國「孔教」運動有重要啟發作用的康有為,他推動孔教會的策略當然是受到了西方基督教的影響,而很可能與他在瑞典所觀察到的有密切的關係。怪不得他的弟子梁啟超會說他是「孔教之馬丁路德」[9];我們當然也可以說路德是德國人及北歐人的孔子。

路德的保守革命及其成功的啟示

與路德同時代的人,當然還有很多人對天主教的種種偏差教義或政策感到不滿。許多受到人文主義思想影響的人更感氣憤,覺得改革時不我予。這些人當中以伊拉斯莫(Erasmus)最為有名。伊拉斯莫是荷蘭人,是當時非常有名的人文學者、大學教授(主要是劍橋大學),可以說是人文主義大師,影響遍及歐洲北方。路德在1517年發布「九十五問」時,伊拉斯莫公開支持他,因此兩人成為好朋友,他也盡力支持路德的活動。

但是不出幾年,他們之間的友誼就發生變化。伊拉斯莫脾氣溫和,適合當一個學者,他花了很多時間校對《新約聖經》的希臘原文,用來修訂中古的拉丁文譯文。他又同許多人通信,誠懇討論教會的積弊,很樂觀地認為這樣做就可以完成對教會的改革。路德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對於教會的種種問題非常不耐,無法壓抑他的不滿。兩人不免因此漸行漸遠,終於決裂。但是伊拉斯莫還是努力做他該做的事情。在教義上,他的確反對路德的一些基本主張。除了一般信徒可以讀《聖經》之外,路德的其他主張都遭到伊拉斯莫的反對:批判七個聖禮、主張《聖經》遠比教會的傳統重要、懷疑聖母瑪利亞的地位等等。伊拉斯莫認為不應放棄這些教義。他對「因信稱義」也非常不滿,認為這樣的教義完全抹煞了基督徒個人的「自由意志」。但是伊拉斯莫個性溫和,左右搖擺,想要一方面不得罪路德的跟隨者,而另一方面又希望能得到天主教會的諒解,結果兩方面都失去朋友。

因此,伊拉斯莫開始退隱。由於神聖羅馬帝國各地都已經快速接受路德的新教,連瑞士也蠢蠢欲動,開始接納喀爾文等人的改教運動,所以伊拉斯莫幾乎無地容身。1536年,一代哲人賫志以終,死在瑞士的巴色(Basel)。巴色當時已經接受新教,但是本着寬容的精神還是邀請伊拉斯莫到來居住,只是伊拉斯莫因為巴色已經接受了新教,所以並沒有接受邀請。然而,或許出於上帝的旨意,他竟然在經過巴色的旅途中死在那裏,也孤單地埋葬在那裏。

伊拉斯莫一生在各地大學講學,非常受人歡迎。尤其是在劍橋,他影響了一整代的年輕教員,特別以創立聖保羅學校(St. Paul’s School,不是聖保羅主教座堂學校[St. Paul's Cathedral School])的科列(John Colet)最為重要。伊拉斯莫最重要的友人就是英國史上非常有名的莫爾(Thomas More)。莫爾也是名重一時的人文學者,著有影響後代深遠的《烏托邦》(Utopia)。他最重要的事迹就是在當英國首相時,因為反對英王宣布改革天主教會,以自己為英國教會的「至高宗座」(Supreme Head)而被國王處死。莫爾之死對伊拉斯莫是非常大的打擊。他們兩人都是才學兼備,主張改革,持續對教會的忠誠,結果莫爾竟有這樣的遭遇,可以想見伊拉斯莫的落寞之感(次年伊拉斯莫也就悲傷地被召喚回天家)。

提到宗教改革的偉人,一般都包括路德、喀爾文、粹英利(Ulrich Zwingli,又譯慈運理)等人。但是對新教教會的興起產生影響的代表人物,其實還應該包括莫爾和伊拉斯莫這兩個天主教的忠實信徒。伊拉斯莫代表的是一種寬容的普世性(cosmopolitanism)。他接受各樣不同的說法,能勇敢地反省及批判自己的觀點。伊拉斯莫的名字代表一種待人寬容和為人謙虛的態度。今天,歐洲聯盟高等教育機構互相承認學分、可以到各大學自由聽課一年的這個計劃,就稱為「伊拉斯莫計劃」(Erasmus Mundus)。

莫爾也對新思想有相當的憧憬,並多少接受教會應該改革的說法。他所寫的《烏托邦》提倡的是帶有現代社會主義思想的想像的島嶼,可見他是一個有前瞻性的思想家。由於其烏托邦思想,他甚至受到共產主義學者的認同,有人笑說他是唯一一個能在克里姆林宮豎立銅像的天主教聖人。他敢於對天主教會提出各樣的建議,而不違背自己曾經發誓效忠的信仰,犧牲自己的生命而義無反顧。在新教發展的過程中,這兩位聖人發生了極大的影響,繼續被許多基督教(當然包括天主教)教徒所稱頌,作為好的信徒的典範。

當然,要讓基督新教變成社會普遍接受的信仰,不能沒有像路德這樣的領袖。只要翻閱路德的著作,我們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他發脾氣、叱罵人的文字,下面這句話就很傳神:「我不懂得甚麼是小心或尊敬。我激烈、諷刺、〔而且〕無懼。」他是真的不怕任何與他敵對的力量——群眾的威嚇或文字的攻訐。他這麼說:「我不因群眾的反對而退縮;事實是他們愈憤怒,我的精神就愈昂揚。」但是這並不表示他是以好勇鬥狠的手法來取得勝利。寫《年輕人路德》(Young Man Luther A Study in Psychoanalysis and History)的艾利克遜(Erik H. Erikson)就說路德是一個十分服從、性情溫柔的年輕人,一直聽從父親的教訓,所以信教非常虔誠。他雖然選擇去修道院(家庭虔誠教育的結果),而不去修讀法律(父親的願望),但這正好表示他要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達成他父親和家庭的期許[10]

在修道院的苦修生活裏,路德才從完全的順服裏,發現單靠自己的力量並不能獲取靈魂的徹底解放和救贖。這時他開始感覺到懷疑,究竟「我」是甚麼?我能做甚麼?他來到了一個「認同危機」的階段——從前的我和今日的我必須割裂,這樣才能完成他生命的完全「自由」。這種精神上的折磨表現在一個非常令人吃驚的事件上。有一天在修道院的詩班練詩時,他竟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口中不斷地叫着:「我不是!」(或翻譯為「不是我」)這個奇特的經驗正是他經歷認同危機的最清楚表現。

從此,路德走上了偉人的不歸路。他雖然非常忙碌,但是一直過着接近自然,接近農民的樸素生活。他的婚姻及家庭生活美滿固然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他明顯地享受與一般農民相聚作樂或歌唱的時光,所以他創作出這麼多的聖詩。他的素樸生活習慣與他嫉惡如仇的個性也許看起來是矛盾的,但是實際上卻是一致的。如果說農民和城市的商人哪一個對正義和公平的訴求更為敏感,那麼我相信絕大部分的人都會說當然是農民。這就是宗教改革能在歐洲北方成功的重要原因。雖然路德並不贊成用激烈的方法來推動宗教改革,因此嚴格來說他不是一個革命家,但是他卻成就了革命的事業,這是他人格特質的展現。因此,我們可以說他是一個保守主義的革命家。

革命與現代性:對啟蒙運動的貢獻

路德絕對是一個革命性的人物,但他並不是一個具革命性格的人。他對世俗的政治鬥爭沒有興趣,並且相信歷史的進展都是上帝的安排。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可以說他並沒有在追求一般思想家所認知的「現代性」。所謂「現代性」,定義非常分歧。但是如果我們從二十世紀兩次大戰以前的觀點來看,那麼它代表的是「理性」、「民主」、「自由」、「進步」這些觀念。這些觀念當然是以理性為中心,因為理性是科學和工業技術的基礎,導致現代科學的進步和工業革命的發生。理性的另一個向度就是宗教的解放,今天差不多所有的國家,不管自己人民的宗教是甚麼,都大致會在憲法上規定宗教自由平等,一視同仁,只有相當少的國家不奉行這樣的信念。這絕對是宗教世俗化的結果,基督教大概是最早為之,而今天,其他的宗教也差不多都接受這個思想。也就是說,理性的宗教觀已經是公認的普世價值。

民主和自由通常放在一起講,它們是現代國家都一致接受的政治理念,一個國家再專制獨裁,再窮困不平等,或者強悍實施種族或性別的歧視,也都必須宣稱他們是一個民主國家。民主自由絕對是現代人至少在口頭上都接受的規範價值。民主自由的國家大概以英、美、法、德以及北歐的國家為典型。在政體方面,雖然模式各有不同,但是都崇尚人身安全、保障私有財產,以及維護言論自由,大部分國家都會把這三個信念寫進憲法裏去。

但是現代性有沒有受到宗教改革的影響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從啟蒙運動的實踐目標及綱領談起。啟蒙時代的思想家毫無疑問就是要以理性的原則和方法來建造一個完美的人類世界。用上世紀中葉美國著名史學家貝克(Carl L. Becker)的說法,他們要建造的不外是另一個「天城」[11]在潛意識裏,啟蒙時代思想家雖然不相信有一個肉身的上帝,但仍然相信有一個永恆的自然律,認為它才是唯一的真理。這個自然律是透過理性、科學來創造宇宙萬物,支配人的社會和歷史的。啟蒙時代思想家認為他們已經發現這一個可以取代基督教的真理,因此可以建造一個新的十八世紀的「天城」。

為甚麼說「天城」呢?因為從路德開始的改革運動,其目的不外是要盡力重新建設上帝國,要恢復真正的傳統。也就是說,路德和其他改革天主教的努力並不在於創造新的世界觀,而是要像星球的運轉一樣,回到原來正確的位置,好重新開始。這樣的訴求是站立在真理不會改變的信仰上面。他的目的不外是要重新建造上帝的天城,使它也在世界上實現。

因此,路德追求的理想本來並不具革命性,它反而是保守的,目的是恢復永恆的真理。然而一百年後,歐洲人開始了解天主教與基督新教已經沒有恢復和好的可能,即使它們相信的是一個共同的真理。因此在1640年代的英國清教徒革命,就不再使用「改革」的名字,而是用「革命」,並賦予它新的定義:真理固然永恆,但是它在制度和行為上的呈現會因時因地而有不同。許多思想家於是探討永恆的自然律,以及人們應該如何面對各樣不同的呈現的問題。

從彌爾頓(John Milton),歷洛克(John Locke),到伏爾泰(Voltaire),自然律和宗教寬容變成了宗教改革以來最受重視和推崇的信念,而自然律也全然變成了所有嚴肅的思想家所共同接受的「永恆的真理」。他們努力追求這些價值,甚至發動推翻政府及社會制度的「革命」。「革命」變成了「回復真理」的代名詞:光榮革命(1688)、美國獨立革命(1776)、法國大革命(1789),等等,目的無非是要承續從路德開始的「改革宗教」的目標:匡正社會,回復真理。而這樣的努力也的確是啟蒙時代思想家的志業。那麼,如果說路德的「革命」是保守型的,是要重新建造上帝的天城,那麼啟蒙運動也可以說是一種建造天城的運動,雖然它的天城是以自然律為基礎,用寬容和自然神(Deist God)做路標的信仰[12]

所以反省這段歷史時,哲學家卡萊爾(Thomas Carlyle)要把路德放在他膾炙人口的《英雄與英雄崇拜》(On Heroes, 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的第四章(全書共六章)中,表示宗教領袖(包括把長老會傳入蘇格蘭的諾克斯[John Knox])也能成為改變歷史的英雄[13]。同樣,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他的《西洋哲學史》(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書中就說,啟蒙運動的個人主義和反抗精神是源自路德對天主教的批判[14]

總結上面的討論,我們可以這麼說:如果啟蒙運動的目的是建造一個具有現代性的天城,那麼當然我們也可以說現代性與傳統基督教會(包括新教)其實有一種相同的特質。這個特質如上所說,就是相信唯一的真理,不因時間的改變而改變,永恆而絕對。誠如研究近代西洋思想的美國學者吉勒斯比(Michael A. Gillespie)所說:近代價值其實有它的神學基礎——要建立一個可以與傳統基督教銜接的新神學[15]。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十八世紀以來的現代價值確實是成功地創造出大部分人認同、喜愛、接受的新的「天城」。路德的影響再明顯不過了。


變動不居的價值觀與相對的真理:後現代世界與路德

革命的火把遍地,巴黎揭竿而起的暴民恣意送人上斷頭台。偉大的科學家拉瓦錫(Antoine-Laurent de Lavoisier)因其身份是貴族,結果不管他有甚麼貢獻,就被送上了斷頭台。據說他在法庭裏申訴說他只是一個科學家,而不是財政官,不是抽稅的。但是法官居然這樣回答:「共和國不需要科學家或化學家。」——這是傳說,不過相當能反映當時的時代精神。

法國大革命展現的究竟是啟蒙的精神,還是人類一向就有的邪惡天性?人類的本性的確含有行善的本能,但是也不斷有行惡的動機。雖然東西方的聖人對這個問題說法不同,但是二十世紀以來的心理學已經揚棄這種單一人格、固定不變的看法,而認為人格是演化的結果。例如威爾遜(Edward O.Wilson)就說人在演化的過程中,逐漸學習合作的「社會性」習慣,而知道正義、同理心或犧牲的重要性[16]。因此或許人性原本邪惡,而善性是演化的結果。

當然,路德不可能預先知道這樣的想法,或至少他沒有使用這樣的詞彙。事實上,就是啟蒙時代也還沒有這樣的想法。當時或許有少數思想家認為人性有演化的現象,例如布風伯爵(Comte de Buffon),但是主流還是認為人性是生而固定的。那麼人的本性如何?簡單地說:就是人生而孤獨、無助,所幸通過了經驗、法律和社會的幫助,人類才能建設一個平等、正義與和諧的群體。

路德對人性的說法,基本上是認為人生來就有罪,因此是完全的絕望或無助。用神學的話語來說,人就是完全的敗壞(total depravity)。雖然如此,路德和喀爾文都認為人終究沒有失去「上帝的形象」,因此有得救的可能。用路德的話來說,那就是基督徒的自由就在於「因信稱義」,而被救的人就成了社會完美的一員。可見關於人性的了解,路德(以及喀爾文)固然是從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那裏承續了「原罪」說法,但認為上帝還是賦予人有一種可以建構和諧、按照法律來運作的政府和社會的能力。這種兩面的「辯證」關係與啟蒙時代思想家的看法有相似的地方。這也就是為甚麼在科學理性發達的時代,偉大的科學家兼思想家巴斯卡爾(Blaise Pascal)會接受奧古斯丁方興未艾的新教的影響。巴斯卡爾在論人的本質時經常說人既偉大又極卑微:「人的偉大處就是在於他知道他的卑微。」「人的偉大和卑微既然是這麼明顯,那麼真正的宗教就必須教育我們說,人(性)既有偉大的原則,也有卑微的原則。」巴斯卡爾不僅持守奧古斯丁的想法,而且在這裏說出與文藝復興人文主義非常相近的人性尊嚴的觀念,認為人是通往上帝及魔鬼的中介[17]

畢可(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是文藝復興人文思想的重要發言人,他在《論人的尊嚴》(De hominis dignitate)中的這句話最為典型:「人在宇宙中的地位是在野獸與天使之間。但是因為他具有神聖的形象,所以他能做的事便無可限量。」[18]畢可這句名言常常被人拿來與巴斯卡爾所說的人兼有「偉大」與「卑微」人性相提並論。近代有名的宗教改革史家石必茲(Lewis W. Spitz)便認為路德一定知道畢可的哲學[19]

這樣的人性論基本上是一種固態的說法,而缺乏演化的向度。到了十八世紀末,固態的「人性善惡並存」的想法開始被動態的觀點挑戰,而逐漸被揚棄。新的「發展」(development)或「不斷改變」(becoming)的世界觀逐漸興起,從此,人對他自己以及對世界的認知就有了重要的變化。

顯然,宗教改革時代缺乏這種動態的思想。因此如果說啟蒙運動後期,動態的世界觀開始興起,並且挑戰十八世紀「自然律」的觀點,認為「變動不居」才是常態,而沒有永恆的真理(或者像黑格爾[Georg W. F. Hegel]說的,要到歷史結束時,真理才會完全顯現出來),那麼人性就應該是發展的,而不是歷久不變的,只能透過信仰才能幡然、瞬間、全盤的得救,像是一種近乎頓悟的改變。

新的世界觀對十九世紀以後兩百多年的西方乃至世界的思想有莫大的影響。從浪漫主義、歷史主義,到後現代主義,我們看到相對性觀念的興起(因為人性或社會都不斷在改變),十八世紀創立的所謂「現代價值」受到嚴苛的挑戰,而所謂「固定人性」的想法也被拋棄。有名的西班牙思想家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說得最傳神:「人沒有天性,他有的只是歷史。[20]一旦否定了所謂的基本的人性,那麼拯救的那種瞬間的救贖,就不再有意義,人就只能在不斷改變的自然中尋找他自己的意義。在這種存在主義式的世界裏,沒有真正的、永恆的真理,人只有自己創造的歷史。

在這個意義上面,我們可以說路德的影響終於結束了。事實上,文藝復興所創造的世界固然是近代的開始,但是這個世界到了十九世紀大眾運輸的普及、公眾廣泛的參與,以及資訊流通的時代已經結束(這是英國文藝復興史家哈伊[Denys Hay]的看法),之後就是現代了[21]。現代的特色就是對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那種貴族式的價值的全面反省。宗教改革帶來的大眾革命的行動綱領也許曾經產生了些許的影響,不過,從十九世紀中葉以後,「大眾」(die Masse)已經不再是路德所擁抱的「庶民」(das Volk[22]人類進入了一個「甚麼都是、甚麼也都不是」的「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甚麼民主、自由、人權、進步都不再是可以堅持的理念。沒有了人性,就沒有了上帝的救贖。這就是現代世界彷徨的緣由。

素樸的庶民社會、反猶太人的情結、善惡分明的公平正義觀

我在上面的討論中已經多次提到路德的素樸世界觀。的確,任何人到德國旅行,都馬上會感受到德國人是一個相對樸素、純真、老實的民族。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的《浮士德》(Faust),寫的是對浮華燦爛的空想世界的嚮往,而覺醒處卻是平靜無華的平民天地。德國社會學家童尼斯(Ferdinand Tönnies)把這樣的社會稱為「共同社會」(Gemeinschaft),以初級群體的樸實、親近性格以及成員的命運和生活方式相似甚至相同為其特色。我們現在常常說的「命運共同體」,就是從這個觀念衍生出來的。「共同社會」和「利益社會」(Gesellschaft)相對立。後者是一種次級的、相對複雜的社群,以共同的利益或興趣為結合的基礎,不是自然的結合,而是為了單一的目的而結合,生活和命運不因這個單一的目的而相互影響或支持。最典型的「利益社會」就是股票公司或俱樂部[23]

「共同社會」一般嚮往單純而安定的生活,社會的決策建立在互信的基礎上面,非常適合於農村社會。德國人一般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顯然,這裏頭有相當深厚的路德哲學的影響。有時候,人們會批評這種社會非常保守,其實並不真的如此。但是,對於每一個改變都謹慎而為,的確是他們的特色。他們對傳統有深厚的崇敬,並且對自己社會的成員決不輕易改變態度。這些特質都在他們的思想或哲學裏反映出來。即使到上世紀中葉,雖然科技領先全世界,德國的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仍極力批判科技掛帥,認為機械化的農業根本與商人的焚化爐或製造氫彈是一回事。海德格爾的態度當然是比較極端,不過大概跟德國文化的保守,歌頌農村共同體,在「井旁邊的菩提樹蔭下面,回憶成長時的無數美夢」(舒伯特[Franz Schubert]的樂曲《菩提樹》,詩句出自穆勒[Wilhelm Müller])的意境非常相似。二戰結束以後,曼乃克(Friedrich Meinecke)痛定思痛,寫了《德國大禍》(Die deutsche Katastrophe Betrachtungen und Erinnerungen),其中對於社會的重建,他所憧憬的就是農村的安定生活、吟唱詩歌的耕讀情景,以及真誠無間的人際關係[24]

然而,二十世紀兩次大戰都由德國發動,這個歷史事實當然反映了德國人的世界觀的確與英、法等國有相當的歧異。即使在一戰之後,德國被迫要訂定非常開明的《魏瑪憲法》(Weimar Constitution),但是德國人那種保守、淳厚、重視道德的天性使得他們對這麼一個開明的憲法產生許多不滿。任何看過電影《頹廢夜店》(Cabaret 1972)的人,都可以想像該憲法的開明是如何與德國的純樸民風格格不入。不是我同情當時的德國人,而是所謂「進步開明」的人太過輕視那些老實、憨厚而渾樸的德國人了。結果是《魏瑪憲法》有名的第四十八條讓希特勒有機可乘,輕易宣布戒嚴,奪取政權。大部分的學者都不願承認《魏瑪憲法》是一個外加於德國的文件,但是實際上它的精神與德國民風非常扞格,於是造成德國人把怒氣發洩在猶太人身上的大屠殺(Holocaust)的浩劫。

在二戰之前,德國人可能是世界上對猶太人最不友善的民族。猶太人在學術界、藝術界或工商界都有非常傑出的表現,於是德國人開始懷疑猶太人是否佔了節儉、忠厚的德國人的便宜。從路德的作品中,我們已經可以看見端倪:「他們不外就是盜賊,他們天天吃的飯菜,穿的衣服沒有一件不是從我們這裏偷或搶來的!他們偷竊的手段就是積蓄高利貸、買空賣空。」又如:「一次又一次,我們讓他們坐食我們的血汗而致富。我們貧窮,而他們則在吸取我們骨頭裏的骨髓。」德國人在二戰中屠殺了數百萬猶太人,犯下了滔天大禍。當時的教會(主要是路德教會,但是天主教會也不遑多讓)對於希特勒的反猶政策幾乎完全束手無策,甚至有推波助瀾的嫌疑。路德當年的作品幾乎變成了教會的護身符。因此今年柏林圍牆展覽館(正式名稱為「恐怖地形圖」[Topographie des Terrors])辦了一個展覽,名為「到處都是路德的話」(“Überall Luthers Worte ...”[25],以半諷刺的口吻述說大屠殺的浩劫思想來源:路德是元兇,是加害猶太人的先鋒[26]

路德並不贊成暴力,他認為人性中有兩個互補的面向:恩典與法律。這是根植於他對正義觀念的看法。簡單地說,他揚棄了傳統天主教奧古斯丁的「兩個城市說」,而強調一個奧古斯丁比較沒有受到注意的觀點:基督徒在世界上的時候,必須幫助建立有效的政府。路德進一步提出「兩個王國說」(two kingdoms):一個是教會的國度,一個是世俗的國度。前者應用精神(或恩典)的力量,帶領人「因信稱義」;後者則是人在世間生存的空間,大家一同建立法律或生活的倫理規矩,以維持安定和合理的社會。兩者不相干涉,只要後者不干預前者的信仰活動就可以。這個說法認同人類所創制的法律的重要性。路德還進一步說,有兩種「義」(righteousness):一種是人們與生俱來的倫理觀念(有如孟子所說的惻隱之心,或孝順之心),一種是信仰。這基本上與「兩個王國說」沒有太大的分別。

「兩個王國說」過去不太受到重視,一直要到上個世紀因為發生了屠殺猶太人的浩劫,才引發很多人討論。希特勒特別強調服從世俗的王國這一點,而路德攻擊猶太人的種種惡毒語句則被用來作為反猶的口號。那麼應該如何看待「兩個王國說」呢?有名的神學家巴特(Karl Barth)和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都指出路德對希特勒有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但是另一個神學家孟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卻大膽拿路德的話來批判希特勒,並且最後因為參加謀殺希特勒的計劃而被處死。由此可見,路德幸好有了孟霍華這樣的後世弟子,使得我們確定路德的正義觀是完全與邪惡對立的——即使他教導的是一種寬容甚至服從世上王國的政治思想。

最後,應該簡單說一下路德對女性的態度。我們完全可以預料到路德的態度是保守的,而且反對女性到修道院全職做教會的工作(更不用說教會外面的機構)。路德認為婦女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留在家裏照料家庭和小孩。雖然他並不反對婦女可以有限度地進行宣教講道,但是這只能偶一為之,而不應該是正式的工作。路德的這些見解當然受到現代婦女的批評。今天,路德宗派的基督教會為了婦女是不是可以擔任正職人員,主持聖禮,仍有很多爭執。當路德在1525年正式迎娶博拉(Katharina von Bora)為妻子時,他的婦女觀已經成型。他們的婚姻生活固然很美滿,但卻絕對建基於路德保守的婦女觀:婦女不應拋頭露面,而應該好好輔佐她們的丈夫,管理家庭。他們也許偶爾會對其他的婦女講述信仰的事,但是路德並不主張婦女擔任正式的教會職務;許多婦女的修道院也從此解散。這是他主張的結果。

許多人因為路德對女性的態度這麼保守,因此對他非常不滿,認為這種以男性為中心的家庭,壓迫女性,根本不平等,家庭生活一定不快樂,這樣的論點曾經非常普遍。但是哈佛大學有名的宗教改革研究者奧茲勉特(Steven Ozment)在其著作中指出,宗教改革時代的家庭其實非常和樂、美滿[27]這是目前最為人們接受的結論。

結論

本來我應該就路德對二十世紀德國的反猶記錄作更詳細的討論,而且這是一件所有的人都應該時刻不忘的滔天大罪——大屠殺,不過這裏只能說,我認為路德的反猶態度應該不能看作是大屠殺的全部原因;而且他自己對猶太問題也沒有系統的處理,主要淪於潑婦罵街式的情緒化語言,因此可以看作是歷史發展的旁支。不幸他寫的冊子終於難逃被誤用、惡毒扭曲的命運。年輕的路德事實上曾經支持一個因為替猶太人辯護而被天主教迫害的人文學者羅伊希林(Johannes Reuchlin),因此不能說他從心裏就是贊成要屠殺所有的猶太人。我想如果路德在世,那麼他一定很後悔寫了這些反猶的文字。無論如何,他賡續了西方人從耶穌以前就存在的反猶惡習,把猶太人當作是不可以相處的異類,支持了反猶太人的政策。另外,路德有關「因信稱義」的說法近來也有學者提出修訂的看法(簡稱「芬蘭學派」),使它更能與天主教傳統的教義相互磨合,適應現代人對個人的主體性的了解和嚮往。我這篇文章避免討論教義,所以只提而不論。同時,本文沒有能就路德對美國及其他地區的影響作討論。這是目前基督教會一個重大的關心,但是就一般的宗教改革史言之,它還沒有形成真正而持久的課題。

無論如何,路德的影響到了十九世紀以後已經開始式微;他的地位到了二十世紀有了更大的淪落。希特勒的興起和大屠殺的浩劫都使得他的名譽蒙羞,而二戰之後,由於路德的出生地和活動範圍都被劃入共產地區,所以西方國家相對比較不主張討論路德,更不鼓勵人們到東德去旅遊、朝聖。所以路德的地位很難得到正面的、持平的評價。現在情形已經丕變。德國已經統一,北歐諸國的「世俗化」辯證地使得路德的思想受到更為全面的檢驗和了解;德國首相默克爾(Angela Merkel)本身又是路德教會牧師的女兒。所以客觀來說,路德的地位也更容易受到了重新而更為客觀的評價。這正是反思「宗教改革與現代世界」的最好時刻。

最後,順便提一下路德在中文世界被討論或引述的情形。路德宗派是在鴉片戰爭前後傳到中國的。在華語地區,路德會(通稱為「信義會」)大概在1930年代最為活躍。其實早在康有為提倡以儒家為國教時,因為到過瑞典,所以是不是曾受到新教的影響也值得討論。上文就提到梁啟超曾經把他比喻為中國儒家的路德。我雖然不見得同意這樣的說法,但是康有為在瑞典及德國的經驗無疑是愉快的,而且還在瑞典買了一個小島。所以說他在新教的國家看到他關於創立孔教會想法的「印證」,應該也是可能的。1930年代有關路德的文章還見諸非教會的刊物,像《中央半月刊》(1930)、《北大學生》(1931)、《中華教育界》(1933)、《圖書展望》(1935)等。有的文章拿路德來與中國的人物作比較:顏習齋是「儒家馬丁路德」、「東方路德太虛太師」云云,不一而足。由上面所說,我們可以看出「革命」或創新正是眾多學者對路德的了解,這個了解的確非常重要。

總之,以路德在歷史上所佔的這麼重要的地位,他是應該受到我們更多的注意和研究的;在中文世界,更是如此。

*本篇刊於《二十一世紀雙月刊》,201712月號,總第164期,頁4-20


[1] 這時已經是薩佛拉諾拉(Girolamo Savonarola)因為批評教會的腐化和墮落而被燒死之後的十一年,許多當代的文人或藝術家(包括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及薄地且利[Sandro Botticelli])都受到精神上很大的撼動。許多歷史家認為米開朗基羅後來畫的《最後的審判》相當反映了他信仰上的新覺醒,第一個指出這個可能的影響的是William E. Wallace, ed., Michelangelo, Selected Scholarship in English: The Sistine Chapel New York: Garland Publishing, 1995, 480-85
[2] 以上對路德生平和思想的簡單討論主要是根據Roland H. Bainton, Here I Stand: A Life of Martin Luther New York: Abingdon Press, 1950; Peabody, MA: Hendrickson Publishers, 2009。這是到目前最受推崇的路德生平的著作,有各種版本。此外,Martin Brecht的三卷本Martin Luther 原以德文寫成,已經翻譯為英文。參見Martin Brecht, Martin Luther, 3 vols., trans. James L. Schaaf Philadelphia, PA: Fortress, 1985, 1994, 1999),允為最新最可靠的傳記,可惜我還沒有看到,無法參考。
[3] 這裏引用的兩句話都見於《告德意志基督徒貴族書》。
[4]參見Luther's Commentary on Genesis, vol. 2, trans. J. Theodore Mueller Grand Rapids, MI: Zondervan Publishing House, 1958, 268-69
[5]有關路德藉由印刷來宣傳他的思想,過去都是參考Elizabeth L. Eisenstein, The Printing Press as an Agent of Change: Communications and Cultural Trans-formations in Early Modern Europe, 2 vol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及其節縮本The Printing Revolution in Early Modern Europ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後來,Mark U. Edwards, Jr., Printing, Propaganda, and Martin Luther 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一書也廣被引用。最近,Andrew Pettegree, Brand Luther: 1517,Printing and the Making of the Reformation New York: Penguin, 2015)進一步以「社交網絡」的觀念來談這個問題。他稍早出版的Reformation and the Culture of Persuas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處理大致相同而稍廣泛的論題。關於後者的論旨,參見《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對其訪談,“Social Media in the 16th Century, How Luther Went Viral”, 17 December 2011, www.economist.com/node/21541719
[6]參見R. A. Houston, Literacy in Early Modern Europe: Culture and Education,1500-1800 London: Longman, 1989)。作者雖然強調文藝復興以降政府政策對教育普及的重要性,但也承認新教國家對教育的重要貢獻。近四十年有關近代早期歐洲識字率的研究可以說是由Carlo M. Cipolla, Literacy and Development in the West Baltimore, MD: Pelican, 1969)開始,書中重要的一點就是證實新教地區的識字率高過天主教地區。其後,David Cressy, Literacy and the Social Order, Reading and Writing in Tudor and Stuart Engla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也做出理論上的貢獻,並重申傳統的看法閱讀《聖經》是識字率上升的原始原因,而經濟的需要後來也有着相等的重要性。
[7]參見Simon Schama, The Embarrassment of Riches: An Interpretation of Dutch Culture in the Golden Age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87)。這本書雖說要挑戰韋伯的說法(下詳)但是結果是在於補充(或說擴張)而不是推翻。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見Johan P. Snapper的書評Los Angeles Times, 14 June 1987
[8]本書(德文)最早出版於1905現在比較流行的英譯版本參見Max Weber, 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trans. Talcott Parsons New York: Routledge, 1992)。
[9]參見梁啟超:《南海康先生傳》第六章,收入羅崗、陳春艷編《我史》(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頁249-53。另參見魏義霞:〈論梁啟超對康有為孔教思想的介紹、評價和誤讀〉,《孔子研究》,2015年第1期,頁132-44
[10] Erik H. Erikson, Young Man Luther: A Study in Psychoanalysis and History New York: W. W. Norton & Co., 1958.
[11]參見有關啟蒙時代的經典解釋,Carl L. Becker, The Heavenly City of the Eighteenth-Century Philosophers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本書第一次出版是1930年,同出版社。
[12]以上可以參見Carl L. Becker, The Heavenly City of the Eighteenth-Century Philosophers ; Michael A. Gillespie, The Theological Origins of Modernity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8)。貝克之說已被蓋伊(Peter Gay)嚴格批評,參見Peter Gay, The Enlightenment: An Interpretation, 2 vols.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66; New York: Weidenfeld and Nicolson, 1969,全書已經翻譯為中文出版。但是就路德的影響言之,我認為從「建設地上的天城」的角度來看更為清楚。又,「自然神」的討論,參見Peter Byrne, Natural Religion and the Nature of Religion: The Legacy of Deis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89)。「自然神」學說對美國建國元勳有相當深刻的影響。
[13] Thomas Carlyle, On Heroes, 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 Adelaide, South Australia: eBooks@Adelaide, 2014;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3)。
[14] Bertrand Russell, 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45.
[15] 參見Michael A. Gillespie, The Theological Origins of Modernity
[16] 參見Edward O. Wilson, On Human Natur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17] 以上兩段引文都出自巴斯卡爾的《思想錄》。參見Blaise Pascal, Pensées, trans. W. F. Trotter Adelaide, South Australia: eBooks@Adelaide, 2014, section 397, 416
[18] 引文出自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 Oration on the Dignity of Man Adelaide, South Australia: eBooks@Adelaide, 2014)。
[19] 參見Lewis W. Spitz,“Luther and Humanism”, in Luther and Learning: The Wittenberg University Luther Symposium, ed. Marilyn J. Harran London and Toronto: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 1985, 76
[20] 參見José Ortega y. Gasset, History as a System, 2d ed. 1961)。 轉引自Walter Kaufmann, ed., Existentialism from Dostoevsky to Sartre, rev. and expanded ed.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1965)。
[21] Denys Hay, Europe: The Emergence of an Idea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57)是最經典的著作。哈伊認為十九世紀末期因為近代公共交通及大眾通訊的發達,使得文藝復興開始的所謂「近代」或「前近代」時代逐漸走向結束。他編的“General History of Europe”其中最重要的一冊是J. M. Roberts, Europe, 1880-1945 New York: Routledge, 2003),正反映這裏所說的哈伊的意見。
[22] 十九世紀以來,德文使用「庶民」一詞時,通常是指有共同語言、血統及生活方式的「命運共同體」,參見下文對童尼斯(Ferdinand Tönnies)的討論。
[23] 童尼斯的書(德文)最早出版於1887年。1940年翻譯為英文,參見Ferdinand Tönnies,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Sociology 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 trans. Charles P. Loomis New York: American Book Co., 1940)。以後又以不同書名出版過數次;最新的版本參見Ferdinand Tönnies, Community and Society = 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 trans. Charles P. Loomis Mineola, NY: Dover Publications, 2002)。
[24] 本書(德文)最早出版於1946年。英文版參見Friedrich Meinecke, The German Catastrophe: Reflections and Recollections, trans. Sidney B. Fa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0; Boston, MA: Beacon Press, 1963)。
[25] 參見www.topographie.de/fileadmin/topographie/public/pdf/LUTHER_Faltblatt.pdf
[26] 有關路德思想對反猶太人思想的影響,可以參見Christopher J. Probst, Demonizing the Jews: Luther and the Protestant Church in Nazi Germany Bloomington, I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in association with the United States Holocaust Memorial Museum, 2012)。路德年輕時提到猶太人,還沒有表現非常激烈的反猶態度,但是到了老年,他寫了幾本小冊子,例如《論猶太人與他們的生活》或《論不可知的名字與世世代代的基督》等書,反猶就顯得非常極端,用詞也至為惡毒。1933年,前書被普遍散發,用作支持全面焚燒德國猶太人會堂的根據(所謂「水晶之夜」事件)。
[27] Steven Ozment, Flesh and Spirit: Private Life in Early Modern Germany New York: Viking/Penguin, 1999; Ancestors: The Loving Family in Old Europ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奧茲勉特可以說是當代英文世界最重要的宗教改革史家。

2018年1月8日 星期一

汪春泓師:〈前漢昌邑王考〉

摘要:本文考證了前漢兩代昌邑王生平情況,揭示出霍光在立廢昌邑王時的矛盾心理,並重新審視其政治手腕。作為深處權力頂峰的霍光,身後其家族亦遭遇滅頂之災,此事件對前漢國祚、文人心理所產生的影響十分深遠。昌邑王被廢黜,標誌著前漢命運的轉折,對此絕對不可忽視。

關鍵字:巫蠱之事、昌邑王、霍光、廢黜、壯夫不為


漢武帝雄才大略,然而,到撒手歸天之際,其人是否神明不亂?能否實現自由意志?按照《漢書》之記載,確實令人存疑。此對於漢劉承傳世系造成混亂,也對於前漢國祚帶來傷害,而此種傷害之程度,在後人看來,甚至是致命性的。

一、武帝之死撲朔迷離

清人汪中《舊學蓄疑》云:「李陵降匈奴在天漢二年,戾太子之敗在征和二年,相去八年;又四年而武帝崩,征和三年春正月,行幸雍。即史遷書所謂『薄從上雍』也。」[1]汪中指出了武帝朝後期發生大事件的幾個年份,發端於「陽陵朱安世告丞相公孫賀子太僕敬聲為巫蠱事」,朱安世是京師大俠,公孫賀逮捕朱安世,以贖取自己犯罪下獄之子公孫敬聲,朱安世於是在獄中上書,告發公孫敬聲隱事,此時在征和二年春天,到秋天七月,經江充的擴大株連,引火焚身到太子、衛皇后等人,此肇始連串大亂。

《漢書》在敘述這些關聯事件時,為了彌縫其間之罅漏,卻捉襟見肘,更啟人之疑竇。《漢書.武帝紀》曰:「元狩元年……丁卯立皇太子。」《史記.萬石列傳》說:「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選群臣可為傅者,慶自沛守為太子太傅,七歲遷為御史大夫。」自皇太子立於武帝元狩元年,至征和二年因巫蠱事自殺,其間共計約三十一年,由於武帝在位時間長久,導致繼承人產生變數,太子不能順利繼位,這在獨裁專制政治中,並非僅見之事例。

《漢書.武帝紀》特別記載元狩六年霍去病薨、元封五年衛青薨,此意味著衛皇后和太子失去了背後軍事強人的支撐[2];至太初四年(西元前101 年)春,「貳師將軍(李)廣利斬大宛王首,獲汗血馬來」,這是一場功勳卓著的戰爭,令塔里木盆地諸小國相率稱臣於漢,李廣利成為新的軍事強人[3],而其女弟即武帝寵信的李夫人,《漢書.武帝紀》還記載:「(天漢四年)夏四月,立皇子髆為昌邑王。」或隱或顯地透露出太子地位不固,挑戰者就是這位李夫人所生的皇子劉髆,當然,更準確地說是李廣利。果然,在此之後,征和元年巫蠱事發,以至征和二年衛皇后和太子自殺。

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一《褚少孫補史記不止十篇》云:「然征和元年巫蠱事起,二年太子斬江充,戰敗自殺,而廣利之降,則以太子既死之明年。廣利出擊匈奴,丞相劉屈氂餞於郊外,廣利以太子既死,屬屈氂勸上立昌邑王為太子。昌邑王者,廣利妹李夫人所生子,廣利甥也。此語為人所告發,帝遂誅其家,廣利聞之,乃降匈奴。是廣利之降在衛太子死後,而太子之死實在征和二年。此等大事,《漢書》本紀編年記載,斷無差誤,則廣利之降必不在天漢四年明矣。再以《漢書.匈奴傳》核對,則李陵降匈奴以前,皆與《史記.匈奴傳》同。陵降後二年,廣利出兵,與單于連戰十餘日,無所得,乃引還,並未降匈奴也。又明年,匈奴且靻侯單于死,狐鹿姑單于立,是為漢太始元年。狐鹿姑立六年,遣兵入寇上谷、五原、酒泉,漢乃又遣廣利出塞,戰勝追北,至范夫人城,聞妻子坐巫蠱事被收,乃降匈奴。計其歲年,正是征和三年之事,與《武帝紀》相合。則知《史記.匈奴傳》末所云天漢四年廣利降匈奴者,非遷原本也。」[4]此辨析《史》、《漢》記載之差池,見解雖較為可信,可是其間之深意卻有待發覆。

按照《史記.匈奴列傳》末記述,李廣利降匈奴在天漢四年,趙翼比較《漢書》相關記載,由於《漢書.劉屈氂傳》所言巫蠱事由害死衛皇后和太子,迅速轉向令劉屈氂及李廣利兩家敗亡,正是征和三年之事,故而,《史記.匈奴傳》言天漢四年廣利降匈奴,令李廣利之降竟在衛太子死之前,顯然非出自司馬遷之手筆,當屬褚少孫等人有意篡改。

《漢書.劉屈氂傳》敘述:「其明年,貳師將軍李廣利將兵出擊匈奴,丞相為祖道,送至渭橋,與廣利辭決。廣利曰:『願君侯早請昌邑王為太子。如立為帝,君侯長何憂乎?』屈氂許諾。昌邑王者,貳師將軍女弟李夫人子也。貳師女為屈氂子妻,故共欲立焉。」所謂「其明年」正是巫蠱事起導致衛皇后、太子死亡之後的那一年,也就是征和三年,而且《漢書.武帝紀》中明確記錄了貳師將軍將七萬人出兵,時間是此年的春三月,距離太子之敗亡僅半年左右。丞相劉屈氂和李廣利是兒女親家,李廣利又將出兵匈奴,臨行前他關照劉屈氂,讓他出面,請武帝立自己妹妹李夫人之子昌邑王為太子。此種私密對話,當然並無第三者聽聞,但是如此敘述卻道出了李廣利、劉屈氂的心意,比較接近真相,揭示出巫蠱案之起因就是爭權奪利,李、劉二者要推翻衛太子,以李夫人之子昌邑王取而代之,依此足見李廣利並非巫蠱之獄局外人,而恰是幕後推手。

《史記.外戚世家》云:「李夫人蚤卒,其兄李延年以音幸,號協律。協律者,故倡也。兄弟皆坐奸,族。是時其長兄廣利為貳師將軍,伐大宛,不及誅,還,而上既夷李氏,後憐其家,乃封為海西侯。」此種敘述更把李廣利與李家被族滅相區隔,更凸顯作者有意掩蓋導致李家結局之政治原因,然則《史記》上述顛倒時間的敘述,卻欲蓋彌彰,其用心蓋企圖模糊史實,以撇清李廣利與巫蠱之干係,而更深層次的目的則是遮蔽其對立面之幕後角力者霍光之形跡,在武帝、昭帝之皇位嬗遞過程裡,霍光儼然是一個恪守武帝遺詔的忠臣,皇位之傳承顯得平和吉祥,天衣無縫。

而《漢書.佞幸傳》記述李延年「而李夫人產昌邑王,延年繇是貴為協律都尉。」《漢書.外戚傳》之《孝武李夫人傳》則說:「其後(指李夫人卒後),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延年為協律都尉……其後李延年弟季坐奸亂後宮,廣利降匈奴,家族滅矣。」指李廣利封海西侯和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幾乎同時,而李延年弟季坐奸亂後宮並非在貳師伐大宛之時,實際上是在李廣利最後一次出兵匈奴之時,《漢書.五行志》中之下記載:「征和三年,貳師七萬人沒不還。」此種記述無意割裂李家滅亡與武帝末期詭譎政治之聯繫,顯露血雨腥風之冰山一角,就比較真實可靠。

而《史記》閃爍其詞蓋出自褚先生所補,關於褚先生,即褚少孫,在《史記.孝武本紀》之《集解》、《索隱》中有介紹,他是潁川人,仕元成間。而按《史記.三代世表》褚先生對於黃帝的定義曰:「《傳》云天下之君王為萬夫之黔首請贖民之命者帝,有福萬世。黃帝是也……漢大將軍霍子孟名光者,亦黃帝后世也。」可見他是霍光的崇拜者,霍光一生多有不可告人之事,褚先生在《史記》裡為霍光作尊者諱,而這大有悖於司馬遷的「實錄」精神。

《漢書.霍光傳》記載霍中孺與衛少兒私通而生霍去病,此後娶婦則生霍光,故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異母之弟。他是晚年漢武帝身邊的人。若探究巫蠱事發,其目標是消滅衛皇后和太子勢力,然而,一旦目的達成,俟幕後黑手李廣利出兵匈奴,先前的巫蠱利劍卻掉頭指向了始作俑者,令劉屈氂和李廣利兩家陷於無底深淵,甚至《漢書.武帝紀》述及:「後元元年春正月……昌邑王髆薨。」此所謂「薨」,從時間點看,緊接著征和四年,蓋死於非命也。因此,面對這樣的處境,孤懸境外的李廣利亦返國無門,其最終下落也無從查考[5]。如此劇變發生於武帝朝之末期,時間節點可能正好在衛皇后、太子冤死,貳師將軍出征之後。若武帝一息尚存,權柄在握,一言九鼎,對此豈能容忍!它完全溢出了政治常態,其混亂如同野馬之脫韁。故而,此也反映當時操縱政局者已經不是武帝,而是另有其人,那就是霍光。

武帝崩,其諸子中,除了衛太子(又稱戾太子)、昌邑王已死,尚有成年皇子燕剌王旦、廣陵王胥可以繼位,然而,霍光掌控武帝身後之朝政,據說武帝病重時候,自己立少子為太子,年僅八歲,這就是漢昭帝。《漢書》記載,當時就有人直指霍光搞鬼,卻也奈何他不得。世所共知,昭帝在位十一年,不過是霍光手裡的傀儡而已。當這位可憐的少年皇帝駕崩,霍光遇到了另立一個傀儡的麻煩。

二、昌邑王之被徵與遭廢

選擇昭帝之後皇位繼承人,令霍光追悔莫及者,莫過於挑選了昌邑王劉髆之子劉賀,由於一試不靈,加以廢黜,此令他也亂了方寸,倉促間再選「流落民間」的衛太子孫,也就是後來的漢宣帝,正是此人,令霍光家族遭遇滅頂之災。劉髆死後,其子劉賀繼嗣其昌邑王位。《漢書.霍光傳》云:「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獨有廣陵王胥在,群臣議所立,咸持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內不自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意。光以其書視丞相敞等,擢郎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賀者,武帝孫,昌邑哀王子也。」在昭帝死後,武帝尚有一子廣陵王胥在世,以其人繼位,原本順理成章,然而,霍光不肯接納,因此,迎昌邑王劉賀入朝。

上已述及,老昌邑王劉髆死於後元元年[6],他與自己所依託的李家幾乎同時告別人世。劉賀作為繼嗣者,他沒有被斬草除根,也緣於霍光尚存一絲憐憫之心,否則處死他,亦非難事。因此,霍光不憚使用此人做昭帝繼承人,繼續扮演傀儡角色。

由於兩代昌邑王均關聯著霍光之陰謀,若一旦真相大白於天下,會令武帝身後之漢劉政權十分難堪,一部前漢書不知道如何書寫,所以修《漢書》者故意避諱,掩蓋歷史,亦令當事人昌邑王的面目顯得含糊不清,甚至遭到歪曲。

關於兩代昌邑王之年歲,史書似乎並無明確的交待,只是宣帝曾經派張敞監視昌邑王行止,按《漢書.武五子傳》曰:「(宣帝)元康二年遣使者賜山陽太守張敞璽書曰:『制詔山陽太守:其謹備盜賊,察往來過客。毋下所賜書!』敞於是條奏賀居處,著其廢亡之效,曰:『臣敞地節三年五月視事,故昌邑王居故宮,奴婢在中者百八十三人,閉大門,開小門,廉吏一人為領錢物市買,朝內食物,它不得出入。督盜一人別主徼循,察往來者。以王家錢取卒,迾宮清中備盜賊。臣敞數遣丞吏行察。四年九月中,臣敞入視居處狀,故王年二十六七,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銳卑,少鬚眉,身體長大,疾痿,行步不便。衣短衣大絝,冠惠文冠,佩玉環,簪筆持牘趨謁。臣敞與坐語中庭,閱妻子奴婢。臣敞欲動觀其意,即以惡鳥感之,曰:「昌邑多梟。」故王應曰:「然。前賀西至長安,殊無梟。復來,東至濟陽,乃復聞梟聲。」臣敞閱至子女持轡,故王跪曰:「持轡母,嚴長孫女也。」臣敞故知執金吾嚴延年字長孫,女羅紨,前為故王妻。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妻十六人,子二十二人,其十一人男,十一人女。昧死奏名籍及奴婢財物簿。臣敞前書言:「昌邑哀王歌舞者張修等十人,無子,又非姬,但良人,無官名,王薨當罷歸。太傅豹等擅留,以為哀王園中人,所不當得為,請罷歸。」故王聞之曰:「中人守園,疾者當勿治,相殺傷者當勿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罷之?」其天資喜由亂亡,終不見仁義如此。後丞相禦史以臣敞書聞,奏可。皆以遣。』上由此知賀不足忌。」張敞受宣帝之令,定期向他報告故昌邑王之動靜,《漢書.張敞傳》曰:「宣帝初即位,廢王賀在昌邑,上心憚之,徙敞為山陽太守。」足見宣帝對於被廢的昌邑王懷有深深的戒心。霍光死於地節二年,宣帝「始躬親朝政」,地節四年秋,宣帝剷除霍光家族,風雲突變,政局微妙,在地節四年九月,張敞登門入戶,與故昌邑王直接接觸,並且記錄見面情形,此上奏等同實錄,頗具價值,尤其談到當時「故王年二十六七」,若其觀察不誤,則可證昌邑王劉賀生年當在征和元年(西元前92 年)或稍前,而至後元元年(西元前88 年)其父老昌邑王劉髆就去世了。關於故昌邑王劉賀的容貌和精神狀態,張敞作了寫實性刻畫:「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銳卑,少鬚眉,身體長大,疾痿,行步不便。衣短衣大絝,冠惠文冠,佩玉環,簪筆持牘趨謁。」妻子眾多,不到三十之人,已經萎頓不堪,面色青黑,眼睛細小,鼻末尖而扁,鬚眉稀疏,他被拘禁在「故昌邑王居故宮」,行動失去自由,張敞表達其觀感曰「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其人大概智商不高,此種觀感是否準確,不得而知矣。總之,宣帝為之釋懷,感覺不足畏忌也。

而《漢書》關於老昌邑王劉髆身世之敘述,比小昌邑王劉賀更加朦朧不明,若劉賀生於征和元年(西元前92 年),當時其父劉髆應已成年。《漢書.夏侯始昌傳》云:「夏侯始昌,魯人也。通《五經》,以《齊詩》、《尚書》教授。自董仲舒、韓嬰死後,武帝得始昌,甚重之。始昌明於陰陽,先言柏梁台災日,至期日果災。時昌邑王以少子愛,上為選師,始昌為太傅。年老,以壽終。族子勝亦以儒顯名。」按《漢書.武帝紀》元鼎二年春起柏梁台,至太初元年柏梁台災,《漢書.五行志》上亦有相同記載。皇子劉髆於天漢四年,立為昌邑王,所以,夏侯始昌成為昌邑王劉髆老師,應該在太初元年至天漢四年之間,也即劉髆被封昌邑王之際。《漢書.武帝紀》記載元狩元年(西元前122 年)丁卯,「立皇太子」。《漢書.外戚傳》記述武帝皇后衛子夫「元朔元年生男據」,元朔元年(西元前128 年)至元狩元年(西元前122 年)太子六歲。《史記.萬石列傳》說:「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選群臣可為傅者,慶自沛守為太子太傅,七歲遷為御史大夫。」此指立太子之後,再選石慶為太子太傅,太子應在七、八歲之時。《漢書.二疏傳》曰:「在位五歲,皇太子年十二,通《論語》《孝經》。」疏廣、疏受做宣帝皇太子也就是後來的漢元帝的太傅、少傅,共計五年光陰,那時候皇太子已經十二歲了,據此可見,皇太子七、八歲時,宣帝為之選太傅、少傅。《大戴禮記.保傅》曰:「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清人王聘珍撰《大戴禮記解詁》云:「盧注云:『小學,謂虎闈,師保之學也。大學,王宮之東者。束髪,謂成童。《白虎通》云「八歲入小學,十五入大學」是也。此太子之禮。』」[7]此符合儒家禮儀規範。故以此類推,夏侯始昌擔任皇子劉髆「太傅」,尚屬小學,也理應在劉髆八歲之年,而按照上述記述,武帝之所以遴選夏侯始昌作劉髆老師,是和夏侯始昌準確推測柏梁台災日子相關,所以大概在太初元年之後一年或兩年就選定夏侯始昌為劉髆之師傅,那正是太初二年(西元前103年)或三年(西元前102 年),那時劉髆八歲。而到其長子劉賀在征和元年(西元前92 年)出生,劉髆恰好十九歲左右[8],此「雖不中,不遠矣」,《漢書.枚皋傳》曰:「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顏師古注曰:「武帝晚得太子。」二十九歲得子,已屬晚得,所以劉髆十九歲得長子劉賀,於年歲而論,恰屬正常,可憐的是,劉髆僅僅活了二十三歲,就非正常死亡了。

昭帝之後,在武帝朝,「武五子」尚有廣陵王劉胥在世,但是,由於行為失檢,據說他早就喪失了繼承權。《漢書.路溫舒傳》說:「皆以昌邑尊親。」因而,召昌邑王劉髆之子劉賀入宮,並非意外,他是武帝的孫子,可以繼昭帝之位。依此可見,武帝身後寥落,是為一代英主所始料未及者也,昌邑王算是霍光手中幾乎唯一的選擇,漢劉血脈岌岌乎危哉!庶幾繫於其人之一線。

在武帝朝,關於殺父之仇,《春秋》大義渲染得比天還大。雖然父親去世,劉賀尚不及五歲,但是,關於自家身世,他成長之後,不會毫不知曉。元平元年(西元前74 年),當霍光派人迎接昌邑王入宮,作為一個十九歲的青年,劉賀心潮澎湃,不可抑制,當難以虛飾。《漢書.武五子傳》曰:


「……大將軍霍光徵王賀典喪。璽書曰:『制詔昌邑王:使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徵王,乘七乘傳詣長安邸。』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書。其日中,賀發,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從者馬死相望於道。郎中令龔遂諫王,令還郎謁者五十餘人。賀到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過弘農,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至湖,使者以讓相安樂。安樂告遂,遂入問賀,賀曰:『無有。』遂曰:『即無有,何愛一善以毀行義!請收屬吏,以湔灑大王。』即捽善,屬衛士長行法。賀到霸上,大鴻臚郊迎,騶奉乘輿車。王使僕壽成御,郎中令遂參乘。旦至廣明東都門,遂曰:『禮,奔喪望見國都哭。此長安東郭門也。』賀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門,遂復言,賀曰:『城門與郭門等耳。』且至未央宮東闕,遂曰:『昌邑帳在是闕外馳道北,未至帳所,有南北行道,馬足未至數步,大王宜下車,鄉闕西面伏,哭盡哀止。』王曰:『諾。』到,哭如儀。 
王受皇帝璽綬,襲尊號。即位二十七日,行淫亂。大將軍光與群臣議,白孝昭皇后,廢賀歸故國,賜湯沐邑二千戶,故王家財物皆與賀。及哀王女四人各賜湯沐邑千戶。語在《霍光傳》。國除,為山陽郡。」


是什麼令霍光萬般無奈,改變心意?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劉賀心懷食肉寢皮的仇恨,霍光應該感覺到了,在劉賀與霍光之間,兩者不共戴天,絕對不可調和。故此,霍光出爾反爾,迅速廢黜昌邑王繼任大位。

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大臣廢黜新立之天子,在整個歷史上都屬於驚天之舉,所以,霍光竭力達成程式之完整,以堵天下悠悠之口。《漢書.霍光傳》云:


「既至,即位,行淫亂。光憂懣,獨以問所親故吏大司農田延年。延年曰:『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選賢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於古嘗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給事中,陰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圖計,遂召丞相、禦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會議未央宮。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且漢之傳諡常為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如令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群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於是議者皆叩頭,曰:『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令。』 
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皇太后乃車駕幸未央承明殿,詔諸禁門毋內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還,乘輦欲歸溫室,中黃門宦者各持門扇,王入,門閉,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為?』大將軍跪曰:『有皇太后詔,毋內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驚人如是!』光使盡驅出昌邑群臣,置金馬門外。車騎將軍安世將羽林騎收縛二百餘人,皆送廷尉詔獄。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謹宿衛,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負天下,有殺主名。』王尚未自知當廢,謂左右:『我故群臣從官安得罪,而大將軍盡繫之乎?』頃之,有太后詔召王,王聞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帳中,侍御數百人皆持兵,期門武士陛戟,陳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聽詔。光與群臣連名奏王,尚書令讀奏曰: 
丞相臣敞、大司馬大將軍臣光、車騎將軍臣安世、度遼將軍臣明友、前將軍臣增、後將軍臣充國、御史大夫臣誼、宜春侯臣譚、當塗侯臣聖、隨桃侯臣昌樂、杜侯臣屠耆堂、太僕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農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樂成、廷尉臣光、執金吾臣延壽、大鴻臚臣賢、左馮翊臣廣明、右扶風臣德、長信少府臣嘉、典屬國臣武、京輔都尉臣廣漢、司隸校尉臣辟兵、諸吏文學光祿大夫臣遷、臣畸、臣吉、臣賜、臣管、臣勝、臣梁、臣長幸、臣夏侯勝、太中大夫臣德、臣卬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頓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廟總一海內者,以慈孝、禮誼、賞罰為本。孝昭皇帝早棄天下,亡嗣,臣敞等議,禮曰『為人後者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後,遣宗正、大鴻臚、光祿大夫奉節使徵昌邑王典喪。服斬縗,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道上不素食,使從官略女子載衣車,內所居傳舍。始至謁見,立為皇太子,常私買雞豚以食。受皇帝信璽、行璽大行前,就次發璽不封。從官更持節,引內昌邑從官騶宰官奴二百餘人,常與居禁闥內敖戲。自之符璽取節十六,朝暮臨,令從官更持節從。為書曰:『皇帝問侍中君卿:使中禦府令高昌奉黃金千斤,賜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發樂府樂器,引內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倡。會下還,上前殿,擊鐘磬,召內泰壹宗廟樂人輦道牟首,鼓吹歌舞,悉奏眾樂。發長安廚三太牢具祠閣室中,祀已,與從官飲啖。駕法駕,皮軒鸞旗,驅馳北宮、桂宮,弄彘鬥虎。召皇太后禦小馬車,使官奴騎乘,遊戲掖庭中。與孝昭皇帝宮人蒙等淫亂,詔掖庭令敢泄言要斬。太后曰:『止!為人臣子當悖亂如是邪!』王離席伏。尚書令復讀曰:
取諸侯王、列侯、二千石綬及墨綬、黃綬以並佩昌邑郎官者免奴。變易節上黃旄以赤。發禦府金錢、刀劍、玉器、采繒,賞賜所與遊戲者。與從官官奴夜飲,湛沔於酒。詔太官上乘輿食如故。食監奏未釋服未可禦故食,復詔太官趣具,無關食監。太官不敢具,即使從官出買雞豚,詔殿門內,以為常。獨夜設九賓溫室,延見姊夫昌邑關內侯。祖宗廟祠未舉,為璽書使使者持節,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徵發,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文學、光祿大夫夏侯勝等及侍中傅嘉數進諫以過失,使人簿責勝,縛嘉繫獄。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臣敞等數進諫,不變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 
臣敞等謹與博士臣霸、臣雋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倉議,皆曰:『高皇帝建功業為漢太祖,孝文皇帝慈仁節儉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後,行淫辟不軌。《詩》云:「籍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屬,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於鄭。」繇不孝出之,絕之於天下也。宗廟重於君,陛下未見命高廟,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臣請有司御史大夫臣誼、宗正臣德、太常臣昌與太祝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廟。臣敞等昧死以聞。 
皇太后詔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詔,王曰:『聞天子有爭臣七人,雖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詔廢,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脫其璽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馬門,群臣隨送。王西面拜,曰:『愚戇不任漢事。』起就乘輿副車。大將軍光送至昌邑邸,光謝曰:『王行自絕於天,臣等駑怯,不能殺身報德。臣甯負王,不敢負社稷。願王自愛,臣長不復見左右。』光涕泣而去。群臣奏言:『古者廢放之人屏於遠方,不及以政,請徙王賀漢中房陵縣。』太后詔歸賀昌邑,賜湯沐邑二千戶。昌邑群臣坐亡輔導之誼,陷王於惡,光悉誅殺二百餘人。出死,號呼市中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霍光之所以能夠廢黜已經即位之昌邑王,一則,由於霍光主政的昭帝時期,扭轉武帝窮兵黷武、鹽鐵專賣等酷政,輕徭薄賦,與民休息,令天下經濟得以有所恢復;另則,朝廷重臣左袒霍光,昌邑王入宮,反客為主,其行徑令朝廷既得利益集團快速凝聚,共同抵制昌邑藩國君臣,尤其朝中有識之士深諳武帝暴政之危害,昌邑王是武帝曾孫,難保他不成為武帝四世,令朝政重回夢魘,此遂令掃除昌邑王不至於出現驚濤駭浪。

因此,首先,應關注霍光主導的連署名單,此幾乎是其慣用伎倆。上述所謂「丞相臣敞、大司馬大將軍臣光、車騎將軍臣安世、度遼將軍臣明友、前將軍臣增、後將軍臣充國……典屬國臣武……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而此所謂「皇太后」,就是昭帝之皇后,昭帝崩,得壽僅二十一歲,所以其皇后不過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女子,自然聽憑霍光隨意擺佈。在名義上,以楊敞領銜進言,實質上是霍光導演,霍光一邊人多勢眾,除了迫使「皇太后」就範,還可以結成政治同盟,令參與者捆綁在一起,日後若要翻案,就難上加難。而這樣的戲一演再演,以致《漢書.蘇武傳》記載,甘露三年,宣帝圖畫名臣於麒麟閣,用心也如出一轍。但相對於霍光而言,妻子家族滅於宣帝之手,恰好形成反諷的效果;其次,宣讀昌邑王罪狀之一「變易節上黃旄以赤」,漢高祖以來,五德終始,漢朝尚赤或尚黃,歷來存有爭議。《漢書.郊祀志》之「贊曰:……劉向父子以為帝出於《震》,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後以母傳子,終而復始,自神農、皇帝下曆唐虞三代而漢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號,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統矣。」[9]劉向以為漢為火德,尚赤,此在《漢書.高帝紀》贊曰:「劉向云……由是推之,漢承堯運,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於火德,自然之應,得天統矣。」而文帝時公孫臣倡言漢當土德、服色上黃,劉向持不同意見,此在《漢書》中盡有載錄。日本森鹿三撰《居延出土的王莽簡》一文就收入一簡曰:「新室以土德代火家。」 [10]此恐怕是劉歆為王莽篡漢製造輿論,依然認為漢劉屬火德。而昌邑王亦堅持「變易節上黃旄以赤」,一則,企圖撥亂反正,回復漢劉尚赤之劉姓內部認識,此亦佐證尚赤並非劉向一家之傾向;另則,霍光令昌邑王嗣孝昭皇帝後,昌邑王作為武帝的孫子,對於昭帝繼承武帝皇位,他不認同其正當性,所以以尚赤來與之劃清界限。而相反例證有《漢書.雋不疑傳》之記述,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黃犢車,建黃旐,衣黃襜褕,著黃冒,詣北闕,自謂衛太子」,此偽冒者倒遵循色尚黃之規訓,而昌邑王入主朝廷不到一個月,就要連色尚黃也要變更,可見操之過急了。

晚清吳汝綸《日記》之《史學》曰:「昌邑王之廢,蓋由驟封昌邑從官而定策功臣未加恩澤,又親近昌邑群臣,在朝諸人失望,故謀廢立,張敞知之,故諫王以國輔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輩先遷者,意謂此也。宣帝知之,故霍光歸政而不受,所以安大臣之心耳。文帝入立,即夜拜宋昌、張武,又亟退絳侯,皆君臣之交未固,各生防豫之心者,昌邑愚不知此,宜其及禍,其罪狀恐亦非盡事實,要其驕溢失度,乃漢世諸侯王之積習,不足君天下,廢之固不為過也。宣帝高材好學,然喜遊俠,鬥雞走狗,以是具知閭里奸邪、吏治得失,此宣帝之器量閎遠也。其後講求吏治皆自此中來,凡在田野者,皆可隨時留心實學,何必迂板讀書耶?」[11]對照文帝、宣帝被召入立,昌邑王小不忍則亂大謀,實屬愚蠢!而隨之來到長安的昌邑群臣二百多人竟然未能為之籌畫,全部被霍光處死,亦屬慘絕人寰之事也!

《漢書.武五子傳》偽造昌邑王王宮災異之事,並在《漢書.五行志》裡,有四處記載與昌邑王相關之災變現象,企圖以宿命觀來解釋,為何昌邑王邁向天子之旅程會戛然而止[12]。然而,如此煞費苦心,亦反映霍光廢黜昌邑王絕對不是一件小事,在進退之間,不僅僅昌邑王之命運發生逆轉,而且整個前漢之歷史走向亦被改變。

三、漢劉繼嗣之斷裂與揚雄辭賦之轉變

依據衛皇后、衛太子慘死的實際情形來看,所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若衛太子尚有孫子存活,其概率極低。霍光如何看待衛太子之存在?《漢書.雋不疑傳》記述昭帝始元五年,有男子冒充衛太子出現於長安,雋不疑收縛此人,博得霍光由衷的贊歎,可見,霍光絕不希望看到衛太子及其後人出來攪局。

所以,衛太子孫也就是後來的宣帝之橫空出世,乃緣於在昭帝、昌邑王之後,霍光再無漢劉繼嗣者可覓之故。《漢書.丙吉傳》說皇曾孫也就是後來的宣帝生下來才數月,也因為其祖父衛太子事坐牢,丙吉出獄憐憫,護養曾孫,武帝本要殺盡長安獄中之囚犯,可是,由於丙吉堅守,武帝因此悔悟,曾孫得以保全。當霍光與車騎將軍張安世諸大臣議所立,丙吉推舉業已成年的皇曾孫[13]。此即宣帝的出身來歷,其中卻存在著許多疑點。《漢書.魏相傳》說:「後遷河南太守,禁止奸邪,豪強畏服。會丞相車千秋死,先是千秋子為雒陽武庫令,自見失父,而相治郡嚴,恐久獲罪,乃自免去。相使掾追呼之,遂不肯還。相獨恨曰:『大將軍聞此令去官,必以為我用丞相死不能遇其子。使當世貴人非我,殆矣!』武庫令西至長安,大將軍霍光果以責過相曰:『幼主新立,以為函谷京師之固,武庫精兵所聚,故以丞相弟為關都尉,子為武庫令。今河南太守不深惟國家大策,苟見丞相不在而斥逐其子,何淺薄也!』」此車千秋在《漢書》有傳,「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若說他一句話點醒了漢武帝,那麼漢武帝會出於對已故太子之思念,竭力去尋找他存世的後代,也就是自己的曾孫。絕對不會對車千秋厚賞高封之餘,卻置曾孫於不問。所以,實質上,車千秋誤打誤撞,緩解了霍光弄權的一個難題,如何破解武帝和衛太子之恩仇?不至於令天下繼續懸疑,並為巫蠱案劃一句號[14]。如今,車千秋死後,魏相為河南太守,治理頗見霹靂手段,而車千秋子恰為雒陽武庫令,看到父親死了,而魏相治郡嚴,自己心虛,乃自免去。此導致霍光精神緊張,所深怕者,不在一個武庫令,而在於其人身份敏感,若洩露機密,會造成天下輿論的壓力。

漢朝政治有內朝和外朝之分,武帝身後,霍光立昭帝、廢昌邑王、再立宣帝,在連串驚心動魄事件過程中,形成了以霍光為主導的內朝大臣,參與密勿。譬如近年青海發現的《趙寬碑》就表彰趙充國「內建籌策,協霍立宣」,最後他被宣帝圖畫於麒麟閣。政治內幕與儒家政治觀念嚴重叛離,政治只以其慣性無約束地發展,與經學之《春秋》之義漸行漸遠,甚至風馬牛不相及。

此至宣帝朝,給世風帶來巨大衝擊。《鹽鐵論.大論》曰:「大夫曰:『呻吟槁簡,誦死人之語,則有司不以文學。文學知獄之在廷後而不知其事,聞其事而不知其務。夫治民者,若大匠之斵,斧斤而行之,中繩則止。杜大夫、王中尉之等,繩之以法,斷之以刑,然後寇止奸禁。』」[15] 此文學經生與政治實際隔膜之甚,於現實政治絲毫無涉,亦絲毫無補。按《漢書.敘傳》云:「穉生彪。彪字叔皮,幼與從兄嗣共遊學,家有賜書,內足於財,好古之士自遠方至,父党揚子雲以下莫不造門。」由於和班嗣、班彪過從甚密,令揚雄亦有機會閱讀這些秘笈,眼界為之大開,思想也隨之改變[16]。按其《法言.問神》云:「或曰:『淮南、太史公者,其多知與?曷其雜也!』曰:『雜乎雜!人病以多知為雜,惟聖人為不雜。』」逐漸接觸前漢之當代歷史;《法言.重黎》云:「『霍?』曰:『始元之初,擁少帝之微,摧燕、上官之鋒,處廢興之分,堂堂乎忠,難矣哉!至顯,不終矣。』」《法言》所述及者,幾乎構成了半部具體而微的《漢書》,而且連昭、宣帝時十分隱晦的朝中大事,也能有所涉獵。所以,後漢王充《論衡.效力》篇認為:「殷、周以前,頗載六經,儒生所能說也;秦、漢之事,儒生不見,力劣不能覽也。」[17] 而之所以形成如此局面,是因為儒生被排斥於現實政治之外,他們並無緣參政,亦無從閱覽記錄「秦、漢之事」的史料,他們純屬政治門外漢;《論衡.謝短》篇云:「五經之後,秦、漢之事,不能知者,短也。」作為班彪門人,王充亦有幸觀看近、現代秘檔資料,因此,針對當時學風,他作如斯慨歎。而揚雄當年則從成都移居長安,閱讀視野煥然一新,對此二者所帶來的心靈衝擊,想必十分相近。《漢書》本傳記載,揚雄雖然不曾躋身中朝之臣,但是他也能稍稍觀察到成帝以及實際政治,王權的神秘感頓然消失,經學的迷障終被突破。

《漢書.揚雄傳》曰:「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

王充所謂「古」與「今」在揚雄思想中被貫通,完成了章句經生向學者、文人的轉型,逐漸認識政治為何物。其《法言.吾子》云:「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於勸也。』」此番自問自答,其實極具層次感,首先,揚雄尊重賦作為文體的特點,並非從文章學角度來否定賦作價值,其關於少作的反思,蓋出於大賦文體與政治相結合,認為諷不敵勸,勸百而諷一,具有負面作用。《法言.吾子》云:「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揚雄《答劉歆書》自述:「雄為郎之歲,自奏少不得學,而心好沈博絕麗之文。」詩人之賦和辭人之賦一樣,俱有尚麗特徵,對此揚雄並無異議,也不否認,只是辭人之賦尚麗過甚,其間有獻媚王權之嫌。而自己少年時代,仰慕司馬相如,喜歡作賦,此猶如「童子雕蟲篆刻」一般,屬幼稚行為。《漢書》本傳記載「雄年四十餘,自蜀來至游京師」,行年四十餘,已經人到壯歲,揚雄獻賦於成帝,所作《甘泉賦》、《河東賦》、《校獵賦》及《長楊賦》等,可謂嘔心瀝血,傑構迭出。然而,司馬相如所面對之武帝,具「雄才大略」,所統領之帝國,高祖至武帝,子孫綿延,國勢尚如日中天;而今,自己所處之成帝時代,前漢已經趨向衰敗,前之昭、宣帝已經危機深重,繼位者來歷曖昧,加之成帝又無繼嗣,困擾國運;雪上加霜者還有後戚干政,先有成帝寵倖趙飛燕,後有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直至王莽篡漢。揚雄所直面政治,黑暗、無序,積重難返。所以,他將所作所為一分為二,諸如天文、曆學研究、學術撰述等,屬於安貧樂道之修為,乃不朽之盛事[18];而至於寫作大賦,則失去了諷諫等意義,其終極價值,亦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因此,僅淪為干祿之俗事,故而,「壯夫不為也」。京師親身見聞、體驗,使揚雄對大賦寫作熱情銳減,甚至連作為文字遊戲,亦興味索然。至此,道與祿幾乎分道揚鑣,初唐盧照鄰《長安古意》曰:「寂寂寞寞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19] 可謂傳神寫照。

在其《反離騷》、《法言》等作品中,對屈原的人生選擇,揚雄斷然給予否定,在其心路歷程中,揚雄完成了獨立人格、批判精神的養成,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士人、經生與政治關係之解紐,從而開拓了一個嶄新的學者、文人之新疆域,遂成為中國文士的一代典型!



*本文刊於《長江學術》,2015 年第3 期(總第47 期),頁39-48。春泓師撰述此文,適與江西南昌海昏侯墓考古發掘約略同時。是日閒閱《中國國家地理》雜誌(2017年12月),見海昏侯墓劉賀內棺發掘報導,憶及此文,旋尋閱並過錄於斯。涉川記於嶺大圖書館一隅,二零一八年一月八日夜,時寒風侵蝕,四指冰冷。



*註釋:[1] 收於《清人考訂筆記》(七種)之中,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版,第243 頁。

[2] 衛青是衛皇后的同母之弟,官至大將軍;而霍去病則是衛青同母姊衛少兒所生之子,亦官至驃騎將軍。

[3] 《史記.大宛列傳》記載李廣利破宛獲汗血馬正在太初四年。

[4] 趙翼:《廿二史劄記校證》,王樹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4 年版,第7 頁。

[5] 《漢書.李廣利傳》云:「後十一歲,征和三年,貳師復將七萬騎出五原,擊匈奴,度郅居水。兵敗,降匈奴,為單于所殺。語在匈奴傳。」

[6] 《漢書.諸侯王表》記載他於天漢四年之後十一年去世,與《漢書.武帝紀》所記其薨年相同。

[7] 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王文錦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60 頁。

[8] 按《漢書.霍光傳》,列數昌邑王罪惡,其一有所謂「延見姊夫昌邑關內侯」,莫非昌邑王還有一姊?若劉賀出生時候,劉髆十九歲左右,然則其姊與劉賀年歲相去可能一二歲之間。

[9] 《漢書.敘傳》云:「是故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據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章赤帝之符。」

[10]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戰國秦漢史研究室:《簡牘研究譯叢》,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 年版,第1 頁。

[11] 吳汝綸:《桐城吳先生日記》(上、下),宋開玉整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年版,第85 頁。

[12] 《論衡.遭虎》、《論衡.商蟲》也有引述。

[13] 《漢書.杜延年傳》曰:「時宣帝養於掖廷,號皇曾孫,與延年中子佗相愛善,延年知曾孫德美,勸光、安世立焉。」此與上述敘述略有出入。

[14] 《漢書.武五子傳》曰:「贊曰……故車千秋指明蠱情,章太子之冤。千秋材知未必能過人也,以其銷惡運,遏亂原,因衰激極,道引善氣,傳得天人之佑助云。」

[15] 王利器:《鹽鐵論校注》(定本)卷第十,北京:中華書局1992 年版,第603 頁。

[16] 另揚雄《答劉歆書》自述:「雄為郎之歲,自奏少不得學,而心好沈博絕麗之文,願不受三歲之奉,且休脫直事之繇,得肆心廣意,以自克就,有詔可不奪奉,令尚書賜筆墨錢六萬,得觀書於石室。」見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91 年版,第411 頁。可見在學術上,揚雄如饑似渴地補充不足,以改善知識結構,而班氏藏書與石室兩處均是其新知來源。

[17] 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 年版,第580 頁。

[18] 桓譚曰:「楊雄不貧,則不能作《玄》《言》。」見桓譚:《新輯本桓譚新論》,朱謙之校輯,北京:中華書局2009 年版,第2 頁。

[19] 盧照鄰:《盧照鄰集箋注》卷二《七言古詩》,祝尚書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第86 頁。

2017年12月28日 星期四

勞榦〈桃花源記偶記〉(上、下)


勞榦先生所撰〈桃花源記偶記〉原分上、下兩篇,刊登於中華民國五十八年(969)十一月十三及十四日《中央日報》的《中央副刊.第九版》上。陳禮智兄自浸會大學借出《中央日報》縮印本,檢閱此文,過錄一遍。偶見之,遂轉錄於斯。讀者可取本篇與陳寅恪先生〈桃花源旁證〉對讀,當有所得。涉川識,十一月二十九日夜於嶺大辛樓赤蒼齋。


上篇

看到中副九月底那篇「談報紙的學術批評風氣」,講到桃花源記問題,引到陳寅恪先生的「桃花源記旁證」,並談到金發根君「永嘉亂後北方的豪族」。陳先生是我的老師,在他寫那篇時候,我還特別到清華聽他的功課(那時我已在北大畢業,所以並無學分),他講的還有那篇文章以外的意見,而金君的那本書也是由我指導而作成的。我對於陳先生這篇早已讀過了許多篇。不錯,陳先生的「桃花源記旁證」是近三十年學術界一篇大文章,關於塢堡問題,真是發千載之覆,但也只有塢堡問題才是這篇文中精華所在,桃花源問題不過裝飾而已。因此,陳先生既已探驪得珠,我們就不必再刻舟求劍。
 
桃花源記的性質只有兩個可能,記實或小說(即non-fictionfiction),如其是記實,就得承認「嬴氏亂天紀」的嬴秦時代,及捕魚為業的武陵人,都是實事,一點不可更改,如其可以更改,那就是小說而非記實。小說可以有真的背景,但小說的背景並非僅僅限於一個,決不能根據其中一個可能的背景而排斥其他的可能。
 
桃花源記在文學上是一個成功作品(胡適之先生認為是中國第一篇成功的短篇小說),陶淵明的手法非常高明,其中包括許多複雜的因素,使人看來什麼也是,什麼也不是。依照陳寅恪先生的看法,搜神後記是陶淵明所作,並非偽書,而桃花源記也收在裏面。就此一點來看,其中是否神仙故事,便有考慮的餘地,在桃花源中有「自云先世避秦時亂」一語,此篇簡明,無一字虛設,說「云先世避秦時亂」,語意已足,把「自云」二字加上,便是疑辭。蘇東坡雖然說殺鷄作食,豈有仙人而殺者乎?但既屬仙人,便擅幻術,鷄未必是真鷄,殺亦未必是真殺。誠然,一定說只是神仙故事,了解便涉淺薄,在陶氏原意之中,當然有其理致在內,有意的涉筆於神仙與非神仙之際,筆調自然顯出空靈,也就增加了內容的複雜性,使人一時難以揣度。也許陶氏在實事背景與神仙設想之外,別有一種哲學思想,但這是在表面上所看不到的。
 
這也許是我的偏見,我是不希望把桃花源放在豫西崤函之際的。這一帶在隴海鐵路尚未完工以前,我曾經坐騾車往返於西安和觀音堂之間,我的印象這一帶都是乾枯的黃土峽谷,除去靈寶縣還有些白楊和棗樹以外,沒看到桃花,尤其是一點竹子也沒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勝,總覺得放在長江流域,心裏才比較合適。誠然在黃河流域,塢堡衆多,並不僅一個檀山塢,但就文中風景而言,我是喜歡把它向南搬一下,心裏才舒服些。這一點對於塢堡理論不是重要問題,我想可以不必斤斤計較的。真的,對於前輩的理論,也似乎不必像兩漢博士傳授那樣墨守,絲毫不許移動。就在東漢時期,鄭玄對於馬融,也間或偶出自己的意見,不曾有人批評過。何況到了今日,眼看別人日進千里之時,我們自己似乎更不必只許崇拜權威,不講是非,來阻塞學術進步之路。
 
至於桃花源記的根據出於多元一事,陳先生也曾把王隱晉書所舉的劉驎之入衡山採藥一個故事,認為是其中來源之一。劉驎之入衡山採藥,和劉晨入天台山採藥,依照比較民俗學的方法看來,當然是同類型的故事。所以我們也不必深固閉絕,陳先生亦不至如此固執,一定認為只有實事記載的一個可能,對於其他可能相涉的故事,不必再加理會的。
 
龔定庵己亥雜詩: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這幾句可謂知言。

下篇

不過陶淵明的詩是有兩種不同的方向的,一種平淡,另一種激昂。在標準的後一種中,如同擬古的辭家夙嚴駕,當住至無終,問君今何行,非商復非戎。聞有田子泰,節義為士雄,斯人久已死,鄉里習其風。這裏却比較可以認為對於塢堡的懷念。塢堡的聚集,在漢末動亂時已經發展了一些規模,到永嘉之亂,全國民族不移轉,在中國北方更成了一種主要的團結力量,祖逖擊楫渡江,只得到晉元帝少數援助,後來成為中州重鎮,使石勒不能展尺寸之長,還不是靠着塢堡中的民眾?淵明以名臣之後,生不逢辰,當易代之時,雖然不能軍次石頭,又何嘗不可作佛佾中牟之想?及至時移世易,歸去田園,在人生經驗及道佛哲學之中,悟出全憑主觀信念,亦「饑食首陽薇」,可以自作夷齊。所以在五柳先生傳自稱為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根本不承認那個非法政府的存在。這也就是他的另外一種體裁,特殊的風格,特殊的趨向,對於當時從曹子建、陸士龍以至於謝康樂學來的風格都是一種反叛。也無怪高手的批評家鍾嶸還不能欣賞。
 
拿這一點去了解桃花源記,雖然可能他在各處的不同來源得到靈感,但最重要的還是兩點:第一點是老子中「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個原則,並不需要任何的學理;第二點就是依照他自己所住的栗里,就地取材。他設想他自己就是桃花源中的人,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並不要什麼問津者
 
桃花源記中的名物,桑、竹、蠶、桃、雞、犬、阡陌,都一一可以在歸田園居詩中找到,而漉我新熟酒,隻雞招迫局,正是設酒殺雞作食的注解,雖有荷鋤倦,濁酒聊烟火,稚子候簷隙,也正指黃髪垂髫,並怡然自樂。所以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正是要點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如其他悉異外人,不惟依照校勘學的原則,決不容許;而且如此一改,行文立刻顯着板滯,無異點金成鐵,就選文立場來說,也不能容此一改。
 
塢堡的形成,是由於流民的移蕩,而五胡暴政,石虎赫連勃勃更甚於苻生。劉子玄說:秦人不死,知苻生之厚誣,雖據傳聞,亦有多少事實。所以嬴氏亂天紀嬴氏和謝康樂詩秦帝魯連恥是同指劉裕的。只是康樂還做過玉璽誡誠信,黃屋示崇高的詩,而淵明就始終不合作。詠荊軻所言飛蓋入秦庭,也意中指的那個,(詠三良也指的那個,或是指王鎮惡、王修、沈田子的事。)朱晦庵稱淵明自豪放得來,確實不錯,並且還可以看出豪放平淡方向不同,仍是從一個出發點引出的。
 
桃花源記的來源,可能出於淵明自紀,陳先生當時也有過這個想法,並推斷陶氏祖先可能為湘楚漁人。後來因為證據不够,未多為引申。並且為强調塢堡中的興趣事項,把桃花源記也用上去。但現在看來,淵明拿自己經驗,以及自己的感想,作為小說中的材料,也並非全然不可能的。
 

如其把以上的哲理因素和政治因素加上去,那就不難知道淵明為什麼那樣去做一個清苦的隠士,以及為什麼他的行為和他的詩體那樣別成一格。他是無意成名的,他也不曾想到他的文學史地位到了後世會變的那樣高。只要明白他的特殊性和一致性却是少有先例的,這樣對於他的作品就可以多一番了解了。

2017年9月21日 星期四

呂思勉:〈論讀經之法〉


*本篇摘錄自呂思勉著:《經子解題》,臺北:臺灣商場印書館,1996年,頁1-13。

吾國舊籍,分為經、史、子、集四部,由來已久。而四者之中,集為後起。蓋人類之學問,必有其研究之對象。書籍之以記載現象為主者是為史。就現象加以研求,發明公理者,則為經、子。固無所謂集也。然古代學術,皆專門名家,各不相通。後世則漸不能然。一書也,視為記載現象之史一類固可,視為研求現象,發明公理之經、子一類,亦無不可。論其學術流別,亦往往兼蒐並采,不名一家。此等書,在經、史、子三部中,無類可歸;乃不得不別立一名,而稱之曰「集」。此猶編新書目錄者,政治可云政治,法律可云法律,至不專一學之雜誌,則無類可歸;編舊書目錄者,經可曰經,史可曰史,至兼包四部之叢書,則不得不別立叢部云爾。

經、子本相同之物,自漢以後特尊儒學,乃自諸子書中,提出儒家之書,而稱之曰經。此等見解,在今日原不必存。然經之與子,亦自有其不同之處。孔子稱「述而不作」,其書雖亦發揮己見,顧皆以舊書為藍本。故在諸家中,儒家之六經,與前此之古書,關繫最大。〔古文家以六經皆周公舊典,孔子特補苴綴拾,固非;今文家之偏者,至謂六經皆孔子手著,前無所承,亦為未是。六經果皆孔子手著,何不明白曉暢,自作一書;而必偽造生民、虛張帝典乎?〕治之之法,亦遂不能不因之而殊。章太炎所謂「經多陳事實,諸子多明義理;賈、馬不能理諸子,郭象、張湛不能治經」是也。〔《與章行嚴論墨學第二書》,見《華國月刊》第四期。按此以大較言之,勿泥。〕又學問之光大,不徒視前人之唱導,亦視後人之發揮。儒學專行二千年,治之者多,自然日益光大。又其傳書既眾,疏注亦詳,後學鑽研,自較治諸子之書為易。天下本無截然不同之理;訓詁名物,尤為百家所同。先明一家之書,其餘皆可取證。然則先經後子,固研求古籍之良法矣。

欲治經,必先知歷代經學變遷之大勢。今按吾國經學,可大別為漢、宋二流。而細別之,則二者之中,又各可分數派。秦火之後,西漢之初,學問皆由口耳相傳,其後乃用當時通行文字,著之竹帛,此後人所稱為「今文學」者也。末造乃有自謂得古書為據,而訾今文家所傳為闕誤者,於是有「古文之學」焉。今文學之初祖,《史記.儒林傳》所列凡有八家:所謂「言《詩》,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言《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母生,於趙自董仲舒」是也。東京立十四博士:《詩》魯、齊、韓;《書》歐陽、大小夏侯;《禮》大小戴;《易》施、孟、梁丘、京;《春秋》嚴、顏;皆今文學。古文之學:《詩》有毛氏,《書》有《古文尚書》,《禮》有《周禮》,《易》有費氏,《春秋》有左氏;皆未得立。然東漢末造,古文大盛,而今文之學遂微。盛極必衰,乃又有所謂偽古文者出。偽古文之按,起於王肅。肅蓋欲與鄭玄爭名,乃偽造古書,以為證據。即清儒所力攻之偽《古文尚書》一按是也。〔參看後文論《尚書》處。〕漢代今古文之學,本各守專門,不相通假。鄭玄出,乃以意去取牽合,盡破其界限。王肅好攻鄭,而其不守家法,亦與鄭同。〔二人皆糅雜今古,而皆偏於古。〕鄭學盛行於漢末;王肅為晉武帝外祖,其學亦頗行於晉初;而兩漢專門之學遂亡。此後經學乃分二派:一以當時之偽書玄學羼入其中,如王弼之《易》,偽孔安國之《書》是。一仍篤守漢人所傳,如治《禮》之宗鄭氏是。其時經師傳授之緒既絕,乃相率致力於箋疏。是為南北朝義疏之學。至唐代纂《五經正義》,而集其大成。〔南北朝經學不同。《北史.儒林傳》:「其在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其在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詩》則並主於毛公,《禮》則同遵於鄭氏。」是除《詩》、《禮》外,南方所行者,為魏、晉人之學;北方所守者,則東漢之古文學也。然逮南北統一,南學盛而北學微,唐人修《五經正義》,《易》取王,《書》取偽孔,《左》取杜,而服、鄭之學又亡。〕以上所述,雖派別不同,而同導源於漢,可括之於漢學一流者也。

北宋之世,乃異軍蒼頭特起。宋人之治經也,不墨守前人傳注,而兼憑一己所主張之義理。其長處,在能廓清摧陷,一掃前人之障翳,而直湊單微。其短處,則妄以今人之意見,測度古人;後世之情形,議論古事,遂至不合事實。自南宋理宗以後,程、朱之學大行。元延祐科舉法,諸經皆採用宋人之書。明初因之。永樂時,又命胡廣等修《四書五經大全》,悉取宋、元人成著,鈔襲成書。自《大全》出,士不知有漢、唐人之學,並不復讀宋、元人之書;而明代士子之空疏,遂於歷代為最甚。蓋一種學問之末流,恒不免於流蕩而忘反。宋學雖未嘗教人以空疏,然率其偏重義理之習而行之,其弊必至於此也。物窮則變,而清代之漢學又起。

清儒之講漢學也,始之以參稽博考,擇善而從,尚祇可稱為漢、宋兼采。其後知憑臆去取,雖極矜慎,終不免於有失,不如專重客觀之為當也。〔其理見下。〕於是屏宋而專宗漢,乃成純粹之漢學。最後漢學之中,又分出宗尚今文一派,與前此崇信賈、馬、許、鄭者立別。蓋清儒意主復古,剝蕉抽繭之勢,非至於此不止也。

經學之歷史,欲詳陳之,數十萬言不能盡。以上所云,不過因論讀經之法,先提挈其綱領而已。今請進言讀經之法。

治學之法,忌偏重主觀。偏重主觀者,一時似愜心貴當,而終不免於差繆。能注重客觀則反是。〔今試設一譬:東門失火,西門聞之,甲乙丙丁,言人人殊。擇其最近於情理者信之,則偏重主現之法也。不以己意定其然否,但考其人孰為親見,孰為傳聞。同傳聞也,孰親聞諸失火之家,孰但得諸道路傳述。以是定其言之信否,則注重客觀之法也。用前法者,說每近情,而其究多誤;用後法者,說或遠理,而其究多真,累試不爽。〕大抵時代相近,則思想相同。故前人之言,即與後人同出揣度,亦恒較後人為確。況於師友傳述,或出親聞;遺物未湮,可資目驗者乎。此讀書之所以重「古據」也。宋人之經學,原亦有其所長;然憑臆相爭,是非難定。自此入手,不免失之汗漫。故治經當從漢人之書入。此則治學之法如是,非有所偏好惡也。

治漢學者,於今、古文家數,必須分清。漢人學問最重師法,各守專門,絲毫不容假借。〔如《公羊》宣十五年何注,述井田之制,與《漢書.食貨志》略同,然《漢志》用《周官》處,《解詁》即一語不采。〕凡古事傳至今日者,率多東鱗西爪之談。掇拾叢殘,往往苦其亂絲無緒;然苟能深知其學術派別,殆無不可整理之成兩組者。夫能整理之成兩組,則紛然淆亂之說,不啻皆有線索可尋。〔今試舉一實例。如三皇五帝,向來異說紛如,苟以此法馭之,即可分為今、古文兩說。三皇之說,以為天皇十二頭,地皇十一頭,立各一萬八千歲;人皇九頭,分長九州者,河圖、三五曆也。以為燧人、伏羲、神農者,《尚書大傳》也。以為伏羲、神農、燧人,或曰伏羲、神農、祝融者,《白虎通》也。以為伏羲、女媧、神農者,鄭玄也。以為天皇、地皇、泰皇者,始皇議帝號時,秦博士之說也。除緯書荒怪,別為一說外,《尚書大傳》為今文說,鄭玄偏重古文。伏生者,秦博士之一。《大傳》云:「燧人以火紀,陽尊,故托燧皇於天;伏羲以人事紀,故托羲皇於人;神農悉地力,種穀蔬,故托農皇於地。」可見儒家所謂三皇者,義實取於天、地、人。《大傳》與秦博士之說,即一說也。河圖、三五曆之說,司馬貞《補三皇本紀》,列為或說;其正說則從鄭玄。《補三皇本紀》述女媧氏事云:「諸侯有共工氏,與祝融氏戰,不勝,而怒。乃頭角蟲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鍊五色石以補天」云云。上言祝融,下言女媧,則祝融即女媧。《白虎通》正說從今文,以古文備或說;或古文說為後人竄入也。五帝之說,《史記》、《世本》、《大戴禮》,並以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當之;鄭玄說多一少昊。今按《後漢書.賈逵傳》,逵言:「五經家皆言顓頊代黃帝,而堯不得為火德。左氏以為少昊代黃帝,即圖讖所謂帝宣也。如令堯不得為火德,則漢不得為赤。」則左氏家增入一少昊,以六人為五帝之情可見矣。《史記》、《世本》、《大戴禮》,皆今文說,左氏古文說也。〕且有時一說也,主張之者祇一二人;又一說也,主張之者乃有多人,似乎證多而強矣。然苟能知其派別,即可知其輾轉祖述,仍出一師。不過一造之說,傳者較多;一造之說,傳者較少耳。凡此等處,亦必能分清家數,乃不至於聽熒也。

近人指示治學門徑之書甚多,然多失之浩博。吾今舉出經學人入簡要之書如下:

皮錫瑞《經學歷史》。此書可首讀之,以知歷代經學變遷大略。

廖平《今古文考》。廖氏晚年著書,頗涉荒怪。早年則不然。分別今古文之法,至廖氏始精確。此書必須次讀之。

康有為《新學偽經考》。吾舉此書,或疑吾偏信今文,其實不然也。讀前人之書,固可以觀其事實,而勿泥其議論。此書於重要事實,考辨頗詳。皆前列原書,後抒己見;讀之,不啻讀一詳博之兩漢經學史也。此書今頗難得;如能得之者,讀廖氏《今古文考》後,可續讀之。

《禮記.王制注疏》、《周禮注疏》、陳立《白虎通疏證》、陳壽祺《五經異義疏證》。今古文同異重要之處,皆在制度。今文家制度,以《王制》為大宗;古文家制度,以《周禮》為總匯。讀此二書,於今古文同異,大致已可明白。兩種皆須連疏注細看,不可但讀白文,亦不可但看注。《白虎通義》,為東京十四博士之說,今文學之結晶也。《五經異義》,為許慎所撰,列舉今古文異說於前,下加按語,並有鄭駁,對照尤為明瞭。二陳疏證,間有誤處;以其時今古文之別,尚未大明也。學者既讀前列各書,於今古之別,已可了然,亦但觀其采摭之博可矣。

此數書日讀一小時,速則三月,至遲半年,必可卒業。然後以讀其餘諸書,即不慮其茫無把握矣。

古代史書,傳者極少。古事之傳於後者,大抵在經、子之中。而古人主客觀不甚分明;客觀事實往往夾雜主觀為說;〔甚有全出虛構者,是為寓言。參看後論讀子之法。〕而其學問,率由口耳相傳,又不能無譌誤;古書之傳於今者,又不能無闕佚。是以隨舉一事,輒異說蠭起,令人如墮五里霧中。治古史之難以此。苟知古事之茫昧,皆由主客觀夾雜使然,即可按其學術流別,將各家學說,分別部居;然後除去其主觀成分而觀之,即古事之真相可見矣。然則前述分別今古文之法,不徒可施之儒家之今古文,並可施之諸子也。此當於論讀子方法時詳之。惟有一端,論讀經方法時,仍不得不先述及者。則「既知古代書籍,率多治其學者東鱗西爪之談,並無有條理系統之作,而又皆出於叢殘掇拾之餘;則傳之與經,信否亦無大分別」是也,世之尊經過甚者,多執經為孔子手定,一字無譌;傳為後學所記,不免有誤。 故於經傳互異者,非執經以正傳,即棄傳而從經,幾視為天經地義。殊不知尼山刪定,實在晚年,焉能字字皆由親筆。即謂其字字皆由親筆,而孔子與其弟子,亦同時人耳,焉見孔子自執筆為之者,即一字無譌。言出於孔子之口,而弟子記之,抑或推衍師意者,即必不免有誤哉。若謂經難私造,傳可妄為,則二者皆漢初先師所傳,經可信,傳亦可信;傳可偽,經亦可偽也。〔若信今文之學,則經皆漢代先師所傳,即有譌闕,後人亦無從知之。若信古文之學,謂今文家所傳之經,以別有古經,可資核對,所異惟在文字,是以知其可信;則今文先師,既不偽經,亦必不偽傳也。〕是以漢人引用,經傳初不立別。崔適《春秋復始》,論「漢儒引《公羊》者皆謂之《春秋》;可見當時所謂《春秋》者,實合今之《公羊傳》而名之」甚詳。余謂不但《春秋》如此,即他經亦如此。《太史公自序》,引《易》「失之毫釐,繆以千里」。〔此二語漢人引者甚多,皆謂之《易》。〕今其文但見《易緯》。又如《孟子.梁惠王》下篇,載孟子對齊宣王好勇之問曰:「《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此文王之勇也」,「此武王之勇也」,句法相同;自此以上,皆當為《詩》、《書》之辭;然「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實為後人評論之語。孟子所引,蓋亦《書傳》文也。舉此兩事,餘可類推。〔近人過信經而疑傳者甚多。予去歲《辨梁任公陰陽五行說之來歷》一文,曾力辨之。見《東方雜誌》第二十卷第二十冊,可以參觀。又如《北京大學月刊》一卷三號,載朱君希祖《整理中國最古書籍之方法論》,謂欲「判別今古文之是非,必取立敵共許之法。古書中無明文。今古文家之傳說,一概捐除。唯《易》十二篇,《書》二十九篇,《詩》三百五篇,《禮》十七篇,《春秋》、《論語》、《孝經》七書,為今古文家所共信。因欲取為判別二家是非之準。」朱君之意,蓋欲棄經說而用經文,亦與梁君同蔽。姑無論經傳信否,相去不遠。即謂經可信,傳不可信,而經文有不能解釋處,勢必仍取一家傳說,是仍以此攻彼耳,何立敵共許之有?今古說之相持不決者,固各有經文為據,觀許慎之《五經異義》及鄭駁可見也。決嫌疑者視諸聖,久為古人之口頭禪,豈有明有經文可據,而不知援以自重者哉。大抵古今人之才智,不甚相遠。經學之所以聚訟,古事之所以茫昧,自各有其原因。此等疑難,原非必不可以祛除,然必非一朝所能驟決。若有如朱君所云直截了當之法,前此治經之人,豈皆愚騃,無一見及者邪。〕

治經之法,凡有數種:(一)即以經為一種學問而治之者。此等見解,由昔日尊經過甚使然,今已不甚適合。又一經之中,所包甚廣,人之性質,各有所宜,長於此者不必長於彼。因治一經而遍及諸學,非徒力所不及,即能勉強從事,亦必不能深造。故此法在今日不甚適用。(二)則視經為國故,加以整理者。此則各本所學,求其相關者於經,名為治經,實仍是治此科之學,而求其材料於古書耳。此法先須於所治之學,深造有得,再加以整理古書之能,乃克有濟。此篇所言,大概為此發也。(三)又有因欲研究文學,而從事於讀經者。其意亦殊可取。蓋文學必資言語,而言語今古相承,不知古語,即不知後世言語之根源。故不知最古之書者,於後人文字,亦必不能真解。經固吾國最古之書也。但文學之為物,不重在死法,而貴能領略其美。文學之美,祇可直覺;非但徒講無益,抑亦無從講起。今姑定一簡明之目,以為初學誦習參考之資。蓋凡事熟能生巧,治文學者亦不外此。後世文學,根源皆在古書。同一熟誦,誦後世書,固不如誦古書之有益。而欲精研文學,則數十百篇熟誦之文字,固亦決不能無也。

《詩》。此書近今言文學者必首及之,幾視為第一要書。鄙意少異。韻文視無韻文,已覺專門;談韻文而及於《詩經》,則其專門更甚。何者?四言詩自漢魏後,其道已窮;非專治此一種文學者,不易領略其音節之美,一也。詩之妙處,在能動人情感;而此書距今太遠,今人讀之,實不能知其意之所在,二也。〔詩義之所以聚訟莫決者,其根源在此。若現在通行之歌謠,其有寓意者,固人人能知之也。〕故此書除專治古代韻文者外,但略事汎覽,知其體例;或擇所好熟誦之即可。

《書》。《書》之文學,別為一體。後世作莊嚴典重之文字者,多仿效之。若細分之,仍有三種:(一)最難通者,如《周誥》、《殷盤》是。(二)次難通者,通常各篇皆是。(三)最易通者,如《甘誓》、《牧誓》、《金滕》諸篇是。第一種存古書原文蓋最多;第三種則十之八九,殆皆孔子以後人所為也。此書文字雖不易解,然既為後世莊嚴典重之文字所從出,則亦不可不熟〔誦〕而求其真了解。《洪範》、《無逸》、《顧命》〔兼今本《康王之誥》。〕、《秦誓》四篇,文字最美,如能熟誦更妙。《禹貢》一篇,為後世地志文字體例所自出,須細看。

《儀禮》、《禮記》、《周禮》。《儀禮》、《周禮》,皆記典制之書,不必誦讀,但須細看,知其體例。〔凡記述典制之文皆然。〕《禮記》一書,薈萃諸經之傳及儒家諸子而成。〔見後。〕文學亦極茂美,〔論群經文學者,多知重《左氏》,而罕及《小戴》,此皮相之論也。《左氏》所敘之事,有與《檀弓》同者;二者相較,《左氏》恒不如《檀弓》。其餘論事說理之文,又何一能如《戴記》之深純乎?〕不可不擇若干篇熟誦之也。今更舉示篇名如下:《檀弓》為記事文之極則,風韻獨絕千古,須熟讀。《王制》為今文學之結晶,文字亦極茂美,可熟讀。既有益於學問,又有益於文學也。 《文王世子》,文最流暢。《禮運》、《禮器》,文最古雅;《學記》、《樂記》,文最深純。《祭義》,文最清麗。《坊記》、《表記》、《緇衣》三篇為一類,文極清雅。《儒行》,文極茂美。《冠義》、《昏義》、《鄉飲酒義》、《射義》、《燕義》、《聘義》六篇,為《儀禮》之傳,文字亦極茂美。以上諸篇,皆可熟讀。然非謂《戴記》文字之美者,遂盡於此,亦非謂吾所指為最美者,必能得當;更非敢強人之所好以同於我也,聊舉鄙意,以供讀者之參考耳。

《易》。此書《卦辭》、《爻辭》,知其體例即可。《彖辭》、《文言》、《繫辭傳》,文學皆極美,可擇所好者熟誦之;《序卦》為一種序跋文之體,可一看。

《春秋》。三傳文字,自以《左氏》為最美。其文整齊研練,自成風格,於文學上關係極巨。《左氏》係編年體,其文字一線相承,無篇目,不能列舉其最美者。大抵長篇詞令敘事,最為緊要。但短節敘事,寥寥數語,亦有極佳者,須細看。《公羊》為《春秋》正宗,講《春秋》者,義理必宗是書。論文學則不如《左氏》之要。讀一過,知其體例可矣。〔《公羊》之文字為傳體,乃所以解釋經文,與《儀禮》之傳同。後人無所釋之經,而抑或妄效其體,此大繆也。此等皆不知義例之過。故講文學,亦必須略知學問。〕《穀梁》文體與《公羊》同。

《論語》、《孟子》。此兩書文極平正,有極簡潔處,亦有極反覆排奡處,〔大抵《論語》,簡潔者多,然亦有反覆排奡者,如「季氏將伐顓臾」章是。《孟子》反復排奡者多,然亦有極簡潔者,如各短章皆是。〕於文學極有益。凡書之為大多數人所習熟者,其義理,其事實,其文法,其辭句,即不期而為大多數人所沿用,在社會即成為常識。此等書即不佳,亦不可不一讀,況其為佳者乎。《論語》、《孟子》,為我國極通行之書,必不可不熟誦也。

此外,《爾雅》為訓詁書,當與《說文》等同類讀之,與文學無關。《孝經》亦《戴記》之流。但其說理並不甚精,文字亦不甚美。一覽已足,不必深求也。

六經排列之次序,今古文不同。今文之次,為《詩》、《書》、《禮》、《樂》、《易》、《春秋》;古文之次,則為《易》、《書》、《詩》、《禮》、《樂》、《春秋》。蓋今文家以六經為孔子別作,其排列之次序,由淺及深。《詩》、《書》、《禮》、《樂》,乃普通教育所資;〔《王制》:「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蓋《詩》、《書》、《禮》、《樂》四者,本古代學校中教科,而孔子教人,亦取之也。〕而《易》與《春秋》則為「性與天道」、「經世之志」所寄;故其次序如此也。古文家以六經皆周公舊典,孔子特修而明之。故其排列之次序,以孔子作六經所據原書時代先後為序。愚謂今言整理國故,視凡古書悉為史材則通,謂六經皆史則非。故今從今文家之次,分論諸經源流及其讀法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