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2日 星期四

〔文章謄錄〕尼采:〈論真理感〉(1872)(節錄)


名聲真的只是最合我們自愛口味的一道好菜嗎?為甚麼那些最偉大的人在他們最偉大的時刻都熱衷於它?在這樣的時刻,個人一下子覺醒了,以一種創造世界的氣度指點江山,用他自身的光明為周圍帶來光明;在這樣的時刻,個人突然感到一種充溢全身的幸福的確實性,確信那使他得到升華並把他帶到極境——因而還有一種獨一無二的最高感覺——的東西不應該對後代隱藏。在所有未來世代對於這些覺悟的永恆需要中,個人看到了他自己的名聲的必然性。人類從此不能沒有他。由於這一覺悟時刻集中體現了他的內在本性,所以他相信自己因之將不朽,而他生命的全部其他時刻都只是無足輕重的點綴,陳腐、粗俗、毫無必要而且速朽。

流逝和消失使我們遺憾,並常常感到震驚,彷彿它們讓我們看到了某些根本不可能的東西。大樹折斷使我們怏怏不樂,高山崩塌使我們心懷悲慽,每一個新年除夕都讓我們感到了存在和生成的神秘矛盾。但是,人的精神最不能忍受的是,盡善盡美之境也會像一束光一樣稍縱即逝而似乎沒有留下任何後代和子嗣。因此,他發自內心地要求,一切曾為「人」這個概念增光添彩的東西都必須永遠存在。文化的基本觀念是:那些渴望名聲的堅強信念將不會落空,偉大的時刻在任何時代都是偉大的,它們形成了一條像山脈一樣的鏈索,把世世代代的人們聯繫了起來。

偉大的東西應該永存這一要求引起了劇烈的文化衝突,因為生活中其餘的一切對此都一口否定。平常的、渺小的和平庸的東西像沉悶的空氣充滿了世界,而我們卻不得不在其中呼吸。它們嘯聚在偉大的東西的周圍,隨時準備消滅和扼殺它,並且擋住了它通往不朽的必由之路——人類的大腦。作為一種可憐和短命的生物,人類在他們那有限的需要的驅使下,一次又一次地走上了同一條道路,艱難地在片刻之間逃開他們自己的毀滅。他們渴望生存,為了片刻的生存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有誰能認識到,他們進行的是一埸只有偉大的東西才能幸存下來的困難的接力賽?但是總是有這麼幾個覺悟者,認為他們自己與偉大的東西結有善緣,彷彿人生是一件可榮耀的事情,而那些不可一世、苦思冥想的或充滿激情的生活者的事跡乃是這株苦澀植物的最甜美的果實。他們全都留下了一個啟示:活得最美的人正是那些並不尊重生活的人。當普通人一本正經地對待這片刻的生存時,那些走向不朽的人卻知道如何報之以奧林匹亞式的大笑,或者至少是用一種高貴的輕蔑打發它。他們帶著譏諷的微笑走向墳墓,因為他們知道他們身上並沒有甚麼可埋葬的。

摘錄自:〔德〕F.W.尼采著;田立年譯:《哲學與真理——尼采1872-1876年筆記選》,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5年6月第2版,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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