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是現代著名散文家,所作《背影》、《荷塘月色》等文長期被收入海峽兩岸中學語文教科書。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魯迅在上海逝世,朱自清友好沈雁冰、鄭振鐸、葉聖陶、夏丏尊等都曾撰文追悼,但一直未見朱自清的紀念文字。他倆之間其實是有些文字交的,編纂《中國新文學大系》時,魯迅主編《小說二集》,朱自清主編《詩集》,即為代表性的一例。以朱自清為人之忠厚,與魯迅又從無過節,他怎麼會毫無表示呢?
這個長期令人困惑的疑問終於在最近找到了圓滿的答案。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一日天津《益世報》刊出「追悼魯迅先生專頁」,專頁首篇就是署名「佩弦」也即朱自清的〈魯迅先生會見記〉。此文雖不到千字,卻頗有意思,也頗具史料價值,因此,照錄如下:
和魯迅先生只見過三面,現在寫這篇短文作紀念。
第一次記得在十三年的夏天,我從白馬湖到上海。有一天聽鄭振鐸先生說,魯迅先生到上海了。文學研究會想請他吃飯,叫我也去。我很高興能會見這位《吶喊》的作者。那是晚上,有兩桌客。自己因為不大說話,便和葉聖陶先生等坐在下一桌上;上一桌魯迅先生外,有鄭振鐸、沈雁冰、胡愈之、夏丏尊諸位先生。他們談得很起勁,我們這桌也談得很起勁──因此卻沒有聽到魯迅先生談的話。那晚他穿一件白色紡綢長衫,平頭,多日未剪,長而乾,和常見的像片一樣。臉方方的,似乎有點青,沒有一些表情,大約是飽經人生的苦辛而歸於冷靜了罷。看了他的臉,好像重讀一篇〈《吶喊》序〉。席散後,胡愈之、夏丏尊幾位到他旅館去。到了他住室,他將長衫脫下,隨手撂在床上。丏尊先生和他是在浙江時老朋友,心腸最好,愛管別人閑事;看見長衫放在床上,覺得不是地方,便和他說,這兒有衣鈎,你可以把長衫掛起來。他沒理會。過一會,丏尊先生又和他說,他卻答道,長衫不一定要掛起來的。丏尊先生第二天告訴我,覺得魯迅先生這人很有趣的。丏尊先生又告訴我,魯迅先生在浙江時,抽煙最多,差不多不離口,晚上總要深夜才睡。還有,周予同先生在北平師大時,聽過他講中國小說史,講得神采奕奕,特別是西王母的故事。這也是席散後談起的。
後兩回會見,都在北平宮門口西三條他宅裏,那時他北來看老太太的病。我們想請他講演一次,所以去了兩回。第一回他大約剛起來,在抽着水煙。談了不多一會我就走了。他只說有個書鋪要他將近來文字集起來出版叫《二心集》,問北平看到沒有。我說好像賣起來有點不便似的。他說,這部書是賣了版權的。再一回看他,恰好他去師大講演去了,朱夫人說就快回來了,我便等着。一會兒,果然回來了,魯迅先生在前,還有T先生和三四位青年。我問講的是甚麼,他說隨便講講;第二天看報才知道是「穿皮鞋的人與穿草鞋的人」。(原題記不清了,大意如此。)他說沒工夫給我們講演了;我和他同T先生各談了幾句話,告辭。他送到門口,我問他幾時再到北平來,他說不一定,也許明年春天。但是他從此就沒有來,我們現在也再見不到他了。
朱自清說的不錯,他與魯迅一共只見過三次。查魯迅日記,時間分別為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日、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和二十七日。只不過他把第一次見面時間民國「十五年」誤記作「十三年」了。首次見面往往印象最為深刻,〈魯迅先生會見記〉的追憶也以首次最為詳細,正可與魯迅日記互證。當時魯迅應廈門大學之聘,從北京南下途經上海,而朱自清也正好過滬北上。是日魯迅日記是這樣記載的:「下午得鄭振鐸柬招飲…晚至消閑別墅夜飯,座中有劉大白、夏丏尊、陳望道、沈雁冰、鄭振鐸、胡愈之、朱自清、葉聖陶、王伯祥、周予同、章雪村、劉薰宇、劉叔琴及三弟。夜大白、丏尊、望道、雪村來寓談。」在滬文學研究會骨幹幾乎全都到場了,真是一次重要的聚會。與朱自清的回憶對照,可知當時席設兩桌,主桌有魯迅和發起者鄭振鐸等,朱自清則在另一桌,以至未能聽到魯迅「談得很起勁」的談話而略感遺憾。席終人散,去魯迅所住旅館繼續暢談的是劉大白、夏丏尊、陳望道、章雪村四人,胡愈之並不在內,朱自清記錯了。但事後由夏丏尊轉述的魯迅脫下的紡綢長衫該不該擱在床上的細節,朱自清的描述確實生動。夏丏尊的〈魯迅翁雜憶〉(一九三六年十一月《文學》第七卷第五期)對此也有所提及,稱魯迅與他在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堂共事時一直穿「一件廉價的羽紗──當時叫洋官紗──長衫」,「這洋官紗在我記憶裏很深」,這次見面吃飯,「他着的依舊是洋官紗」,「老朋友握手以後,不禁提出『洋官紗』的話來。」而接下來更有趣的「洋官紗」的掛與不掛,就只有朱自清的記載了。
正如朱自清所述,他後兩次在北平拜訪魯迅,都與邀請魯迅到清華大學演講有關。當時朱自清已出任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恰值魯迅北上省親,北平各高校爭相邀請魯迅演講,朱自清當然不甘示弱,親自出馬懇請。魯迅日記的相關記載是,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上午朱自清來,約赴清華講演,即謝絕。」十一月二十七日,「下午靜農來。朱自清來。」朱自清兩次努力均未果,未免沮喪,雖然此文中未明顯流露,但他的學生吳組緗後來對此有更為具體的回憶:「朱先生滿頭汗,不住用手帕抹着,說:『他不肯來。大約他對清華印象不好,也許是抽不出時間。他在城裏有好幾處講演,北大和師大。』停停又說:『只好這樣罷,你們進城去聽他講罷。反正一樣的。』」(吳組緗:〈敬悼佩弦先生〉,一九四八年九月《文訊》第九卷第三期)
不過,朱自清的回憶還是提供了很有價值的細節。一,魯迅的雜文集《二心集》剛在一九三二年十月由上海合眾書店出版,魯迅自己對此書較為滿意,曾經說過「我的文章,也許是《二心集》中比較鋒利」(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三日致蕭軍、蕭紅信),所以對朱自清有此一問,而朱自清的回答「賣起來有點不便似的」也有弦外之音,《二心集》後來果然被國民政府查禁了。二,魯迅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在北師大的演講題為《再論「第三種人」》,講演中確有「泥腿的工農踏進了文壇」,「皮鞋先生」「想用皮鞋腳把泥腳踢出去」等話(王志之:《魯迅在北京師範大學講演前後》)。三,「T先生」當指臺靜農。魯迅此次到北平,對魯迅執弟子禮的臺靜農一直伴隨左右,十一月二十七日魯迅日記也有明確記載。一年之後,臺靜農被捕,獲釋後被迫離開北平,所以朱自清在文中以「T先生」代之,由此也可見他的小心謹慎。
在汗牛充棟的回憶魯迅的文字中,朱自清此文可能並不起眼,但他的文字是樸素的,平實的,他用平視而不是仰視的眼光打量魯迅,連魯迅晨起「抽着水煙」都寫到了,自有其真實感和親和力,難能可貴。最後必須說明的是,〈魯迅先生會見記〉為《朱自清全集》所失收,是朱自清的佚文。
見載於《名采》2014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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