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綜觀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至少有三位作家的雙語寫作值得大書特書。一是林語堂(一八九五至一九七六),二是蔣彝(一九○三至一九七七),三就是本書的作者熊式一(一九○二至一九九一)。這三位同時代人,不僅在中文文壇佔有一席之地,更在生前就用自己的英文創作走向了世界。林語堂以散文集《吾國吾民》、長篇小說《京華煙雲》、《紅牡丹》等風靡歐美,蔣彝以圖文並茂的散文集《湖區畫記》、《牛津畫記》等「啞行者」系列遊記享譽歐美,而熊式一則以中國傳統京劇《紅鬃烈馬》改編的話劇《王寶釧》和長篇小說《天橋》等贏得廣大歐美讀者的喜愛。然而,與林語堂的中英文著作早已大量出版、與蔣彝的「啞行者」系列等正陸續刊行相比,熊式一作品的出版和研究就嚴重滯後了。
二.
嚴格地講,雖然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起已在《小說日報》、《新月》等大牌新文學雜誌上發表過譯作,並且還得到過鄭振鐸、徐志摩等新文學大家的肯定,熊式一在遠赴英倫之前,畢竟在中國只是小有文名。直到一九三二年底遠涉重洋到英國深造,他的文學生涯才展現了真正的多彩多姿。
熊式一的英文處女作——話劇《王寶釧》,一九三四年夏由英國麥勳書局出版,大概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竟然一炮走紅,好評如潮,奠定了他在英美文壇的地位。
同年冬天,熊式一又親自執導,把《王寶釧》搬上英倫舞台,更是雅俗共賞,久演不衰。不久,瑞士、愛爾蘭、德國及歐洲其他國家相繼上演《王寶釧》。次年秋,《王寶釧》又移師紐約百老匯,美國劇壇也為之轟動。從此以後,熊式一一發而不可收,他繙譯了《西廂記》——這部譯作特別受到蕭伯納的賞識,還創作了以「我國近代歷史為背景」的話劇《大學教授》,等等。熊式一以擅長英文、獨樹一幟的中國話劇家的身份活躍於歐美劇壇。
三.
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熊式一一直在英國。他一方面大力宣傳抗戰,發表了情真意切的《懷念王禮錫》等文;另一方面潛心創作長篇小說《天橋》,終於夙願以償。一九四三年《天橋》在戰火籠罩的倫敦問世。這部長篇小說成為熊式一英文創作的第二個、也是更為引人注目的高峯,是熊式一更具代表性的作品。
《天橋》英文版初版本上有英國桂冠詩人約翰.梅斯菲爾德的序詩,熊式一很看重梅斯菲爾德,明確表示他的序詩與作家H. G.威爾斯的評論和時任西南聯大歷史系教授的陳寅恪的贈詩一起,是「我心中最引以為榮的」。這首詩在香港和台灣出版的《天橋》中譯本中均付闕如,這次在內地簡體字版中首次譯出與中文讀者見面。序詩題為〈讀《天橋》有感〉,梅斯菲爾德用濃郁的詩的語言概括小說主人公李大同的成長,其最後幾句為:
李大同準定能覺得
他心靈安寧的寓所;
盛開的李樹將綻放
白花像雪花般飄揚,
上面有寧靜的月亮
在靜海一般的天上。
多麼恬靜美好的圖景,梅斯菲爾德賦予了《天橋》更多的詩意。
四.
《天橋》是一部氣勢恢宏的歷史小說。它以江西南昌城外李家兩代人建築造福鄉民的「天橋」為始終,通過李氏家族的興衰,特別是主人公李大同非比尋常的從出生到三十二歲的曲折經歷,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後中國大地上發生的巨變。
李大同從私塾到洋學堂,到北京,到投身維新,到南下加入興中會,到最後武昌起義建立民國,熊式一精心塑造的這個文學形象,既有他自己某些經歷的投射,更寄託了他對未來中國的理想和追求。李大同的成長過程是晚清一代青年奮鬥成長過程的一個縮影,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天橋》是一部成長小說,也無不可。
有意思的是,《天橋》虛實相融。將真實的歷史人物與虛構的小說人物糅和,將真實的歷史事件與虛構的小說情節嫁接,是《天橋》的一大特色。孫文、李提摩太、袁世凱、容閎等在中國近現代史上留下重要印記的真實的歷史人物,一一出現在小說中。李大同置身於他們之間,與他們發生這樣那樣的關係,使小說的人物因此更具實感,小說的情節因此更加跌宕,《天橋》也就更具濃郁的時代氣息。
五.
回顧一下中外《天橋》接受史是很有意思的。
英國作家H. G.威爾斯在他的回憶錄中特別提到《天橋》,敏感地指出:「我覺得熊式一的《天橋》是一本比任何關於目前中國趨勢的論著式報告更啟發的小說,從前他寫了《王寶釧》使全倫敦的人士為之一快,但是這本書卻是絕不相同的一種戲劇,是一幅完整的、動人心弦的、呼之欲出的畫圖,描述一個大國家的革命過程。」他強調的是自己的閱讀經驗,他從《天橋》中讀到了一個古老大國的「革命過程」。
史學大師陳寅恪關於《天橋》竟留下兩首七絕一首七律,數量之多,不能不使人感到有些意外。陳寅恪的詩早已膾炙人口,不必再詳加徵引,需加說明的是兩點:一、他首次把熊式一與林語堂相提並論,所謂「海外林熊各擅場」,而且林語堂的《京華煙雲》是「北都舊俗非吾識」,他更「愛聽天橋話故鄉」。二、陳寅恪當時在倫敦治療眼疾,聽讀《天橋》,才有「故國華胥寧有夢,舊時王謝早無家」的感嘆。正如熊式一在《天橋》中文本序中所說的,《天橋》述及戊戌政變中陳氏之祖之父都被革職永不錄用,因此百感交集也。
史學家余英時在〈試論林語堂的海外著述〉一文中也提到了熊式一,並對陳寅恪寫熊式一《天橋》的第一首七絕作了解讀。余英時認為這首詩「通篇借林語堂來襯托熊式一」,「字面上幾乎句句偏向熊式一」,越是對熊式一恭維,越顯出林語堂在海外文名之隆。這是一個獨特的視角,自成一說,但熊式一的文名不可忽視,也自不待言。
熊式一親自執筆譯成的《天橋》中文本早在一九六○年就在香港問世,但迄今出版的各種香港文學史著作大都未提及《天橋》,令人詫異。唯獨香港出版的《香港文學書目》給予《天橋》一席之地,認為熊式一這部小說「無論寫人寫事都寫得活潑風趣,破除成見」,從《天橋》可見熊式一「想寫出中國和西方的真貌,而不欲互視對方為稀奇古怪的國家和民族」。
二○○三年台灣正中書局出版《天橋》中文繁體字增訂版,王士儀教授在序中提出熊式一是戲劇名家,他用「戲劇的結構來『造』他這本《天橋》小說。以喜劇的形式,達成他所說歷史的諷刺。這部小說中戲劇核心結構是甚麼呢?引用亞里斯多德的創作方法,熊老是在重塑歷史社會環境中,主人翁面對衝突事件的抉擇,由抉擇中展現一個人的心靈,即品格,也表示思想。這本小說不僅有一連串衝突事件的好結構,而對衝突行為的抉擇更能引人入勝」,這個觀點值得注意。
六.
《天橋》英文本在一九四三年出版後,當年就再版四次,一九四四年又再版四次,一九四五年再版兩次,真可謂洛陽紙貴了。一九六九年,《天橋》英文本又由台北「中央圖書出版社」出版台灣版。
《天橋》中文本由作者親自譯寫,一九六○年由香港高原出版社初版,一九六一年和一九六二年又出版第二、三版。一九六七年,《天橋》中文本由台北正中書局推出台灣初版,二○○三年又增訂再版。
對《天橋》英、中文的版本源流作上述簡要介紹,想必並非多餘,至少從這麼多英、中文版本可見《天橋》在海內外長久不衰的影響力。
在《天橋》英文本問世七十周年即將來臨之際,《天橋》中文簡體字本終於問世了,《天橋》英文內地版也即將問世,於是寫了這篇不像樣的斷想以為賀,並希望以此為契機,推動內地學界對熊式一的研究。
見載於《名采》2012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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