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31日 星期四

陳寅恪:〈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

二十年以前之清華,不待予言。請略陳吾國之現狀,及清華今後之責任。吾國大學之職責,在求本國學術之獨立,此今日之公論也。若將此意以觀全國學術現狀,則自然科學,凡近年新發明之學理,新出版之圖籍,吾國學人能知其概要,舉其名目,已復不易。雖地質氣象等學,可稱尚有相當貢獻,實乃地域材料關係所使然。古人所謂「慰情聊勝無」者,要不可遽以此而自足,西洋文學哲學藝術歷史等,苟輸入傳達,不失其真,即為難能可貴,遑問其有所創獲。社會科學則本國政治社會財政經濟之情況,非乞靈於外人之調查統計,幾無以為研求討論之資。教育學則與政治相通,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今日中國多數教育學者庶幾近之。至於本國史學文學思想藝術史等,疑若可以幾於獨立者,察其實然,亦後不然。近年中國古代及近代史料發見雖多,而具有統系與不涉傅會之整理,猶待今後之努力。今日全國大學未必有人焉,能授本國通史,或一代專史,而勝任愉快者。東洲鄰國以三十年來學術銳進之故,其關於吾國歷史之著作,非復國人所能追步。昔元裕之、危太樸、錢受之、萬季野諸人,其品格之隆汙,學術之歧異,不可以一概論;然其心意中有一共同觀念,即國可亡,而史不可滅。今日國雖倖存,而國史已失其正統,若起先民於地下,其感慨如何?今日與支那語同系諸語言,猶無精密之調查研究,故難以測定國語之地位,及辨別其源流,治國語學者又多無暇為求通解及剖析吾民族所承受文化之內容,為一種人文主義之教育,雖有賢者,勢不能不以創造文學為旨歸。殊不知外國大學之治其國文者,趨向固有異於是也。近年國內本國思想史者之著作,幾盡為先秦及兩漢諸子之論文,殆皆師法昔賢「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者。」何國人之好古,一至於斯也。關於本國藝術史材料,其佳者多遭毀損,或流散東西諸國,或秘藏於權豪之家,國人聞見尚且不能,更何從得而研究?其僅存於公家博物館者,則高其入覽券之價,實等於半公開,又因經費不充,展列匪易,以致藝術品不分時代,不別宗派,紛然雜陳,恍惚置身於廠甸之商肆,安能供研究者之參考?但此缺點,經費稱裕,猶易改良。獨至通國無一精善之印刷工廠,則雖保有國寶,而乏傳真之工具,何以普及國人,資其研究?故本國藝術史學若俟其發達,猶邈不可期。最後則圖書館事業,雖歷年會議,建議之案至多,而所收之書仍少,今日國中幾無論為何種專門研究,皆苦圖書館所藏之材料不足;蓋今世治學以世界為範圍,重在知彼,絕非閉戶造車之比。況中國目錄版本之學問,既不易講求,購置搜羅之經費精神復多所限制。近年以來,奇書珍本雖多發見,其入於外國人手者固非國人之得所窺,其幸而見收於本國私家者,類皆視為奇貨,秘不示人,或且待善價而沽之異國,彼輩既不能利用,或無暇利用,不雖孤負此種新材料,直為中國學術獨立之罪人而已。夫吾國學術之現狀如此,全國大學皆有責焉,而清華為全國所最屬望,以謂大可有為之大學,故其職責尤獨重,國於其二十週年紀念時,直質不諱,拈出此重公案,實係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者,與清華及全國學術有關諸君試一參究之。以為如何?

(原載一九三一年五月國立清華大學二十週年紀念特刊)

摘錄自:陳寅恪著:《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三聯書店,2011年,頁361-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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