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有興趣讀余杰的文章——無論是公開發表的,還是他自稱為「抽屜裡的文學」,而且很樂意為他第一本散文集寫一點我的讀後感。
原因很簡單:他是九十年代北京大學的青年學生——這正是我(我們很多人)所陌生、而又應該瞭解(進而理解)的一代。
不(或不甚)瞭解卻又有了許多評論,而且大都是搖頭晃腦的惡評。——這也是頗為奇怪的。
我總覺得這樣的「一代不如一代」論有些可疑:我在研究近百年歷史時,早就發現,幾乎每一代人都不滿意於下一代,而且批評的言辭都差不多。比如手頭的這篇《老實說了吧》(已收入我編的《父父子子》一書中),就是劉半農(「五四」那一代)批評三十年代青年的,說他們不認真讀書、又喜歡亂罵人等等。如今三十年代的(還有四五十年代的)青年已成了婆婆與爺爺,他們對後輩(也包括九十年代青年)的批評,彷彿也是不(少)讀書、亂罵人之類:這歷史的循環是耐人尋味的。
然而歷史照樣前進——每一代人都被他的上代人所不滿,最後還是接了上一代人的班,完成了歷史賦予他們的使命,以致有資格來批評下一代人。
我因此而常常這樣想:為下一代人(尤其是青年人)擔憂,實在是杞人之憂。每一代人都會有他自己的問題。但既不能看得太重,最終也要靠他們自己來解決問題。青年本是多變,記得八十年代初,很多人都為當時某些青年喜歡戴蛤蟆眼鏡而痛心疾首,現在隨著時間的流逝,青年人自己也不戴了,即使有個別人戴大家也習以為常了。——一要相信青年,二是要相信時間:這大概也是我的兩個基本信念吧。
而且如魯迅所說:「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論?有醒著的,有睡著的,有昏著的,有躺著的,有玩著的,此外還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進的。」
余杰或許就是九十年代「醒著的」、「要前進的」青年中的一個?
只要翻翻他的這本集子(據我所知,大學四年他實際所寫比選出來的要多得多),就會承認:他讀的書很多。作為老師的我,還得承認:很多範圍都是我所不曾涉獵的。——這本也是正常的,應該如此的。
而且他還看了很多——「看」校園裡的老師、同學,以及校園景觀的形形色色;也「看」社會,關注自己所生存的國家、世界與宇宙所發生的一切。
他更是想了很多,很多,思考之廣與深,也讓我吃驚。他關於「自我」的拷問,更是近乎殘酷,也是最引起我的共鳴與深思的文字。
當然,他也罵人這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麻煩,他也因此成了校園內有爭議的人物。而我總要想起魯迅的那句話:「現在有幾位批評家很說現實主義可厭了,不厭事實而厭寫出,實在是萬分古怪的事。」而這「萬分古怪的事」發生在北大,更讓我這個北大人感到悲涼與羞辱。——作者在編選本書時,沒有收入這些有礙的文字,我是理解的,儘管不免有些遺憾。
自然,無論哪方面都還有發展的餘地——比如說,書在雜覽的同時,還要精讀;在校園裡看,畢竟不同於走出去,置身於社會的大海裡看;現實關懷之外,還要有形式上的關懷,思想的翅膀還有待更自由無羈,在更廣闊的領域飛翔;對自我的批判性審視似乎還可以更徹底些:在頂住壓力,堅持自己選定的道路的同時,也作點自我置疑,估計到可能存在的危機(陷阱),以免絕對化……等等。趁著還年輕,沒有必要過早地將自己定型化:這正是格局已定,僅能作最後的發揮的我輩所稱羨不已的。
最後一點,涉及我們(以及余杰自己)如何看待他的同代人的問題,這裡不妨多說幾句。
像余杰這樣的「醒著的」、「要前進的」青年是難能可貴的,他或許與富有歷史使命感的,在這個意義上也是更為傳統的知識分子,有著較為密切的精神聯繫,因此,我們讚賞他(和他同類的青年),對之寄以希望,是自然的,我甚至不想掩飾對他(與他們)的偏愛。——任何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精神同道,而不論其年齡,是所謂「忘年」之誼。
但我同時警戒自己:不要因此而忽略、排斥其他的青年,即魯迅所說的「睡著的」(甚至「昏著的」、「玩著的」)青年。他們與我(與我們)有著更大的不同,因此也是更需要我(我們)去設身處地地理解的。正是他們構成了青年(以至社會)的大多數,只要不是充當社會的壓迫者及其奴才,他們對自己的生存方式的任何選擇,都應該受到尊重。那些「玩著」的青年,通過自己的誠實的勞動,更多地關注個人(與家庭)生活的安樂,是有他的合理性的。我們可以不作這樣的選擇,卻無權輕易地否定與排斥他們。歷史(社會)的前進運動是由少數「醒著的」的前驅者與「睡著、昏著、玩著」的沉默的大多數人共同組成與動作的,或者說是實現於他們之間的矛盾、衝突與互補、互滲中的,因而是缺一不可的。
余杰在他的文章裡經常談到自己的孤獨感,特別是同輩人中的異己感,這是可以理解的。我甚至想對他說,你選擇「思想者」的道路,也就選擇了孤獨,永遠與「豐富的痛苦」相伴,就將是你的宿命。但我同時想向他提出過來人的忠告:在孤獨中堅持自己的選擇與理解和尊重他人的不同選擇,並不矛盾;以「平常心」看待自己與他人,獲得寬容與大度,這將是更高的精神境界。——我自己也沒有達到,心嚮往之,而願與余杰及和他一樣的九十年代的青年人(與北大人)共勉。
錢理群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寫於燕北園
錄後記:
本篇摘錄自余杰所著《火與冰》(香港:天地圖書,一九九九年)開首錢理群所撰序文,原題為〈序一〉(頁一至四),今逕自改題如上所示。本書香港版另有摩羅(萬松生)所撰代序〈甚麼是寫作〉,亦堪一讀。藏文小齋主人錄並識,二零一七年三月二十日夜。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