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4日 星期二

汪辟疆:〈讀書說示中文系諸生〉


古書至博,遍讀為難。畏其難而不事也則安陋;知其難而循序也則有功。不有啟迪,曷由問徑?徑又多歧,使無指示,則曠時日,敝精神,四稔蕆業,如墜雲霧,終無得也。今與諸君約:竭四年之力,熟讀十書;卷少者年誦二種,多者分年治之,務蘄貫達。以此治基,基固,則日進緝熙光明矣。

今諸君既入大學中文系矣,在學四年,日有講授,夜有溫習,須知此皆通詮綱領之觕(通「粗」)說耳,去學實遠。蓋此為研治專學之途徑,非謂終日徘徊此途徑中,便謂已到目的地也。欲達目的地,即可由此截斷眾流,揚颿(通「帆」)直薄,如王濬以樓船趨建業本領,直擣腹心,踞石頭以瞰長江,則收穫多矣。《四庫》著錄,何一非重要之書?然有源之水,只有此數,而此有數之源頭,又分別其源頭之源頭,則書更少,更易為力,守此幾部源頭書,鍥而不捨,雖約必博。反之,目罷墳籍,鮮窺根柢,猶之身處大江下流,徒駴(通「駭」)其汪洋灝瀚,而欲與之談汶阜氐道之濫觴,夔巫西陵之湍急,寧非夢囈?所謂雖博而仍陋也。今姑就此源頭書,略舉其最切要者數種,加以說明,俾先從事。源頭書不只此,但此為必讀而又須急讀者。若更求益,願以異日。

一、說文解字漢許慎著

清朱筠曰:「士必先治經,治經必先通文字訓詁。周公作《爾雅》,《釋詁》居首。保氏教六書,《說文》僅存。」故宜先誦習。

《爾雅》十九篇:《釋詁》、《釋言》、《釋訓》、《釋親》、《釋宮》、《釋器》、《釋樂》、《釋天》、《釋地》、《釋丘》、《釋山》、《釋水》、《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釋鳥》、《釋獸》、《釋畜》

《周禮.地官.保氏》:「保氏掌諫王惡而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五曰六書。」

漢鄭玄注:「六書,象形、會意、轉注、處事、假借、諧聲也。」《漢書.藝文志》將六書之名定為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說文解字敘》定為指示、象形、形聲、會意、轉注、假借。

以上小學類一種

二、毛詩正義漢毛萇、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等正義

三、禮記正義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正義

張廣雅之洞曰:「治經次第,先治《詩》,次治《禮》。」此確論也。《詩》取諷誦,視它經為易。傳箋多以《禮》說《詩》。讀注疏既久,即知《禮》為群經關鍵。此節不打通,則經無由治。《周官》、《儀禮》、《禮記》稱《三禮》。今但取《禮記》者,以《禮記》發明禮意,且多漢初經師舊說,視二《禮》為易明,先其所急,非有輕重也。

以上經部二種

先生取《禮》,因說《詩》之需,故於群經實取《詩》一種,見其因材施教、循序漸進之法門。

四、荀子

五、莊子

季剛嘗言:「不讀《荀子》不知禮禮治,不讀《莊子》不知理理致。」此為至言。蓋儒家孔孟而外,惟荀子隆禮人治,切於實用,其義核,其文瑋,本末具備,故先之。漆園解老,旨遠文高,玄學之宗也。子家大輳,未之或先。

以上子部二種

《語》、《孟》皆入經,故於儒家取荀子。

六、漢書

七、資治通鑒

班《書》為紀傳之正宗,《通鑒》為編年之極則。讀史不先從事於此,無當也。太史公自屬奇作,視班尤高,然其書秦以前可證經,漢以後為班書取裁,姑舍是,以待他時專力,非初學所能遽通也。《通鑒》體用賅備,刪述偉業,非惟此處疑脫一「中」字系必讀,即它系諸生亦必讀也。讀《漢書》時,宜附看《史通》。讀《通鑒》時,宜流覽《讀史方輿紀要》。

以上史部二種

《史通》二十卷,唐劉知幾著。凡內篇十卷三十九篇,外篇十卷十三篇,合五十二篇。內篇《體統》、《紕繆》、《張弛》三篇,宋時已亡,今存者四十九篇。內篇以《六家》開篇,析史籍之體為六:一曰《尚書》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傳》家,四曰《國語》家,五曰《史記》家,六曰《漢書》家。總歸之則紀傳、編年二體也。其於紀傳一體,揚班而抑馬,乃謂「考茲六家,商榷千載,蓋史之流品,亦窮之於此矣。而朴散淳銷,時移世異,《尚書》等四家,其體久廢,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漢書》二家而已」。蓋因「《尚書》記周事,終秦穆,《春秋》述魯文,止哀公,《紀年》不逮於魏亡,《史記》唯論於漢始。如《漢書》者,究西都之首末,窮劉氏之廢興,包舉一代,撰成一書。言皆精練,事甚該密,故學者尋討,易為其功。自爾迄今,無改斯道。」今先生稱《漢書》為紀傳正宗,其意本劉氏乎?至於取《資治通鑒》而舍《左傳》,或者亦非惟以史書目之也。

《讀史方輿紀要》一百三十卷,清顧祖禹著。原名《二十一史方輿紀要》。祖禹生逢鼎革,避居虞山,切切不忘亡明,一以匡復故國為念。故是書之撰,用心在天下地利攻守戰備之旨,如梁任公即稱「景範之書,實為極有別裁之軍事地理」。前九卷敘歷代州域形勢,以時為綱,以地為目,以下一百一十四卷以明兩京十三布政使司之建制為綱,以時為目,體裁獨特。其指掌山川江河,曆論興亡得失,詳三才之要,精審嚴密,實為奇作,正與溫公以「資治」命名之意合,且《通鑒》以時為經,《紀要》以地為經,足資互補之功。

八、楚辭

九、文選

十、杜詩

此治文學必讀之書也。治文先以《騷》《選》,則託體必高,摛詞必雅,精者求氣韻,粗者獵藻繢,皆可名家。讀此書時,最宜取劉勰《文心雕龍》、鍾嶸《詩品》同時讀之。杜詩上承八代,下開唐宋,為詩家轉變一大樞紐,百世不祧,萬古常新,取此一家,廬牟萬族矣。或有杜、韓並稱者。余謂昌黎雖高,其真實本領,只須從經子、孟堅、揚雲求之,已監其腦,未足儷杜也。

以上集部三種

詩家風、騷並舉,今《三百篇》既入經,自以楚辭為首。以下總集、別集之最高者各一。

此約之又約者也。數書在前人皆可於十五歲以前誦畢,至遲亦可於二十歲誦畢,今則雖大學中文系,亦視為高文典冊矣。

或曰:今既知某書宜讀矣,然則讀之之法奈何?余應之曰:綜合古今人讀書之法有四,即口到、目到、手到、心到是已。耳到似要,惟不可專恃,驗以目到,乃可恃耳。《宋書》:「沈慶之曰:眾人雖見古今,不如下官耳學。」《顏氏家訓》曰:「嘗見謂矜誕為誇毗,呼高年為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也。」慶之武人,宜有此語,顏介所譏,則士大夫不學之過也。今學校風尚,純任耳學,故章太炎先生極言其失。余謂耳學為聽官,聽固不可失,惟既聽之後,必當發篋陳書,關出出典,始為可信。顏介所謂「談說製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也。此即驗以目治之說也。諸君必深明於此,耳受方有作用。否則道聼塗説,強為飾辭,自誤誤人,謬種流傳矣。

四到之顯然易見而用之極有功效者,略舉於下方:

一、誦讀        誦讀者,古今人讀書不易之法也。誦讀有二,即背讀、熟讀是也。背讀,如《魏志》:「王粲與人共讀道旁碑,人問日:卿能暗記乎?曰:能。因使背而誦之,不失一字。」明楊基詩云:「九齡六經已畢讀,掩卷背誦無掣肘。」是古人讀書,固尚背讀矣。即就近代言,清季學童入學伊始,識字千餘,即授以四書五經,塾師必責以背誦;稍長,看經疏,經文多能隨口舉讀,了無違差,即其效也。故上列十書,如《詩經》、《禮記》全文,及《漢書》、《莊》、《荀》、《騷》、《選》、杜詩名篇,皆宜背讀。且不僅背讀也,更宜時時溫習而背誦之,則終身用之不盡矣。此得「故」至於熟讀,或疑與背讀無殊,實則不然。背讀,必隨口舉其全文,一字無誤。熟讀,在深曉篇章大義,了無疑滯。蘇軾詩云:「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又樓鑰詩云:「新詩熟讀歎微言。」朱子語錄云:「書貴熟讀,讀多自然曉。」此皆為熟讀二字注腳。蓋書無論新舊,文無論古今,往往初讀一過,只得其觕,再讀則別有理解,三四讀則喻其深微,故貴多讀。多讀,即熟讀之謂也。今日學子有一通病,書未終卷,輒動謂無足觀;略覽一過,即奮臆論得失,刊佈雖多,幾何不令通人齒冷乎?故上列諸書,如《漢書》、《通鑒》之類,當非一讀便能了事,宜時時讀之,歲歲讀之,一二遍之後,繼以三遍四遍,久則微言妙緒,窺見真際,如此,方謂之熟讀。此又不僅指諸書而言,即他書在學術上有永久價值者,亦準此,不可忽也。

二、閱讀        有背讀之書,有熟讀之書,有閱讀之書。背讀熟讀,既於誦讀言之矣。然此猶別標閱讀者,即前人所指為涉獵之書也。經史諸子文翰之源頭書,最要者宜背讀,次要者宜熟讀。惟文籍既廣,學術至博,以古人言,則有羽翼經傳之群書,殫見洽聞之雅記,何莫非學者閱讀之書?以今日言,則有殊方異域之譯籍,近代名賢之造述,不可自封,且或有與古書古學互相印證者,烏可棄置?唐杜牧為一代詩文宗匠,而語侄阿宜,必讀李、杜、韓、柳四家詩文。宋晁說之最為窮經篤古之士,嘗勉其侄公武讀《歐陽文忠集》,謂不可去手。而明末顧亭林、夏存古,皆日讀《邸鈔》。清陳沆得龔自珍文,閉戶三日,不見賓客。此前人不薄今人之明徵也。凡此皆宜閱讀之書。惟閱讀之書,必有擇別。漫無擇別,隨意閱讀,則猥瑣冗濫之小品,空洞無實之議論,一知半解之考證,淺學薄植之短書,非惟無益,害且立見。然古今人書,至多且濫,惟欲定一標準,何書宜閱讀?何書宜屏絕?其事大難。亡已,姑將余曩年日記中所定條例,略加增訂,迻錄於此,以供參考:

(一)經學書有家法有師承者,可看。無家法無師承者,而其說為有家法有師承者所徵引,且每見不一見者,亦可看。否則屏絕。小學書準此。

(二)史書有鑒裁史料有體例史法有宗旨史識者,可看。

(三)雜史有來歷有獨到且翔實可據者,可看。

(四)史學書有通識有別裁有斷制者,可看。

(五)地理書宜取其最古者數種,如《禹貢》、《河渠書》、《史記》卷二十九、《漢書.地理志》、《水經注》之類,昕夕精研,以明其沿革遷流。唐、宋則《元和郡縣誌》、《太平寰宇記》,可資佐證。最近者姑以《嘉慶重修一統志》為準。餘則緩看。

余意增宋人《元豐九域志》一種,而《嘉慶志》可緩看。

(六)政書有專著有通載。專著,如《周官》、《唐六典》、《唐律疏義》是也;通載,如《通典》、《文獻通考》是也,並宜看。凡發策決科之《兔園策府》,宜屏絕。

《兔園策府》:三十卷,唐杜嗣先輯。嗣先受蔣王李惲之命,仿應科目策,自設問對,引經史為訓注而成。惲,太宗第七子,封蔣王。後世以之喻淺薄陋書。

政書自唐杜佑《通典》後,歷代續纂者不絕,至有「十通」。余意增宋鄭樵《通志》一種,其《二十略》尤著,其《校讎略》、《藝文略》、《金石略》、《圖譜略》尤著之著也,其《校讎略》乃吾國校讎學專著之始,尤著之著之著也。

(七)目錄書以《漢書.藝文志》、《隋書.經籍志》為正宗。而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之書亦佳。蓋一為史志,一為私家著錄也。宜先看。餘則後看。

(八)子書本有古子近子之分。凡古子雖殘佚,一字不容放過。近子亦不失古法,但文采豐縟耳。宜看。古子近子之分,出西晉荀勖之《中經新簿》,以先秦諸子為古子,近世子家為近子。宋後子家歧出,儒家必入理學語錄,雜家必入筆記叢談。理學不腐,筆談不妄,且有關於經史文翰考證者,可看。否則屏絕之,因看不勝看也。

(九)詩文最多最濫。唐以前人集,可看。宋元則宜嚴擇,其學有本源者,可看。否則緩看或不看。清人集中,凡多經史考訂名賢誌狀金石題跋者,可看。詩家有獨到無習氣者,可看。否則不看無害也。

(十)總集博大者,可看。選集除《文選》已列入上十種外,餘如《玉臺新詠》、《古文苑》可看。唐人選集,存者不多。宋元而後則濫矣。其學有宗主者,則強古人以就我;其學無深詣者,則隨目論為高下。此類選本總集,終身不看可也。

唐人所選唐詩,今存世十種,有1958年上海中華書局影印本,此極貴重者,固不待言,然先生謂宋元後選集終身不看可也,似可商榷。若學有宗主者,雖不無強古人以就我之弊,而吾輩欲知其學探其源,則選本為絕好之窺測途徑。又文體代興,詩文無論,詞曲小說,則非宋以後不能精備。先生專就詩文而立論也。

(十一)叢書包羅較廣,有用之書亦多,本無別擇。但為治學計,《龍溪精舍叢書》,收漢魏六朝人書,最多最要。而近時流行之《四部叢刊》、《四部備要》,其中古書至多,皆可看者也。

(十二)古逸書在唐以前,而後人有輯本者,可看。其見於唐以前注本,如《漢書》注、《三國志》注、《世說新語》注、《水經》注、《文選》注者,一字不可放過。

(十三)類書品格最下亦最濫。但唐如《藝文類聚》、《初學記》,宋如《太平御覽》、《玉海》,收古書最多。今並無存,賴此數書以傳,可看。明以後,此類書宜屏絕。

明《永樂大典》存古書亦夥,不可屏絕。

(十四)書鈔在六朝唐初最盛,但鈔而不類,故與類書不同。今存者如《群書治要》、《意林》,皆可看。亦因其保存古書至多也。宋人《太平廣記》,雖以類別,但多唐宋間古本小說,文亦瑰麗,可看。曾慥《類說》亦準此。餘皆可不看。

(十五)官書冗濫惡劣,且成於眾手,謬誤太多,最宜屏絕。清代御撰中,惟《全唐詩》、《全唐文》、《大清一統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差可看。知其得,亦當知其失也。

(十六)邸鈔,即今政府頒行令告也。官吏有關國計民生大政大典呈文,亦準此。宜看。此條不急,可緩。

(十七)近賢譯著,凡博大精深見解獨到者,可看。其摭拾剿襲理解謬妄者,宜屏絕。近時出版較易,決不可以刊行與否為斷,要以書之內容精審與否為斷。至於妄言謬解,一見,即宜棄去,再無此閒工夫看下去也。

今西學昌明,更勝先生著書之時,此吾輩之幸,或亦不幸也。海外學人撰述之富不啻中國,其抉擇甚緊要,故先生之言垂七十載而愈顯。余意我中文系學子,可先由西方文學理論與批評之作入手,若美之耶魯學派;進而考察其思想史外延諸作,即可與藝文相發明者,若亞里斯多德之《詩學》、丹納之《藝術哲學》、海德格爾之《林中路》;至於專門之哲學典籍,過於深奧,無餘力不讀亦可。

以上十七條,姑定為閱覽書條例。準此,不致漫無擇別矣。大抵誦讀閱讀兩項,初學最宜判別,而先後各殊。書之應誦讀者,必為基本之基本書。應閱讀者次之。惟初學必宜先有數種精讀熟讀之書,為之根柢,然後從事閱覽,方有擇別,獲益自宏。曾湘鄉嘗言:「應讀之書,宜緩宜熟;應閱之書,宜速宜多。讀書如守城,深塹高壘,效死勿去;閱書如攻城,輕騎剽悍,所向無前。」此語得之。願學者三思也。

三、鈔讀        古代書極難得,人皆鈔讀。唐末板刻始行,而鈔讀之功遂廢。然宋如宋祁、洪邁,明如顧炎武,亦嘗鈔而讀之;學者固未嘗廢也。藏書家如毛鈔明季毛氏汲古閣、葉鈔清季葉昌熾,有《藏書紀事詩》,更無論矣。鈔書之有益於學,齊衡陽王鈞數語盡之。《南史》:「齊衡陽王鈞嘗手自細書,寫五經,都為一卷,置於巾箱中。賀玠問曰:『殿下家自有墳索,復何須蠅頭細書,別藏巾箱中?』答曰:『巾箱中有《五經》,於檢閱既易,且一經手寫,則永不忘。』諸王聞而爭效。」此即巾箱本《五經》之由來也。至言鈔書之樂者,如王筠云:「余少好鈔書,老而彌篤,雖遇見瞥觀,皆即疏記,後重省覽,歡興彌深,習與性成,不覺筆倦。」遠者不論,以余所親見言之,伯祖殿撰公(上鳴下相,道光癸巳科)及古愚公,皆有手寫十三經(編者按:「十三經」後原有「爾雅」,今刪)、《說文》,至今世世寶藏。而友好如黃季剛晚年,余親見其每日恭楷寫經文三頁;張閬聲(名宗祥,海寧人)手寫書幾逾五千卷。黃、張二先生庋藏甚富,而必手自鈔寫者,蓋以書非寫不能精讀也。今者東禍日亟,海寓雲擾,荒鳶所肆,烈於嬴灰,墳籍日少,即習見者亦不易得。於此時而提倡鈔書,一則免購求之繁難,—則廣副本之流布,皆事之不可緩者也。況書經鈔寫,易記易得,如蕭鈞所云云者乎!竊以鈔書亦有六等:一曰全鈔,基本書全鈔全讀,如巾箱《五經》是也;二曰節鈔,讀書時隨所嗜而節鈔之,如《群書治要》、《意林》是也;三曰撰鈔,每閱讀一書將其書中精要,撰次而鈔之,如《九經要義》、《文選》、《理學權輿》、《說文段注撰要》是也;四曰比鈔,兩書皆有相當地位,比合鈔之,如《班馬異同》、《新舊唐書合鈔》是也;五曰摘鈔,隨所閱覽,摘其字句而鈔之,如《兩漢博聞》、《兩漢蒙拾》是也;六曰類鈔,與摘鈔略同,但分類隸屬,以便撏扯,如《文選類林》、《楚騷綺語》是也。鈔書至此,似為最下,然取便記憶,本無不可,出以示人,則貽譏餖飣矣。以上六種鈔書法,惟三四兩項,等於著書,非別具手眼,明於條例,不可輕言。其他四種,一二為讀書人所必致力,五六則為博覽與詞章家所從事,各有效用,未可相非。今余所諄諄於諸君者,為讀書而鈔書,如是則一二兩種之鈔書法,在今日尤亟亟也。

四、參讀        誦讀、閱讀、鈔讀之外,尚有參讀之法焉,斯其尤要者也。蓋誦讀口到,閱讀目到,鈔讀手到,而參讀則心到也。以一為主,而三者輔之,各程其用,非謂主一而廢三也。參者,即參伍錯綜之謂,或三或五,以相參合,而後古今之情得,蘊藏之義昭。孔氏之舉一反三,春秋之屬辭比事,雖不盡指此,然研讀之士,亦嘗竊取斯義,以盡讀書之法。昔韋諛雅好儒學,於群言秘要之義,無不綜覽。而潘岳之誄楊仲武云:「子以妙年之秀,固能綜覽義旨,而軌式模範矣。」此所謂綜覽,蓋亦參合比勘之義。讀書者能明乎此,則群言秘要,前人義旨,不難玩索而得矣。竊以參讀之法,亦有數等。一曰,有因意同而參讀者。例如:徐幹論名物大義之得失,與班《志》六藝序論略同;抱朴子論文章今勝於古,與《論衡》案書之說正合,取以相參,義旨愈明。一曰,有因事同而參讀者。例如:三代秦漢之古事,而經典與百家,詳略互見;六朝唐宋之大典大事,而官書與私家,是非不同,比類並參,情偽斯得。一曰,有因文同而參讀者。例如昌黎改玉川月蝕之詩,而讀玉川詩者,必讀昌黎;義山改《會昌一品》之序,而讀鄭亞序者,必及義山,兩兩比勘,瑕瑜自見。一曰,有因人同而參讀者。例如同一人也,而史書之前後互見,狀志與正史不同;其不見於史傳者,而眾家所記,出入亦多,博采旁搜,神智煥發。一曰,有因地同而參讀者。例如同一華山也,而讀《御覽》之記華山,宜取《三水小牘》之記華山同讀,奇趣自生;同一蜀峽也,而讀《水經注》之摹寫三峽,宜取陸遊之《入蜀記》、范成大之《吳船錄》、王士禎之《蜀道驛程記》同讀,厥味無窮。然此五者但就參讀略發其凡耳。尚有因書同而參讀之一法,余早年用之,獲益良多,今更為諸君告之。夫所謂經子文翰之源頭書者,既為百代常新之作,吾人之所鑽研,亦即古人之所鑽研。古人於研讀之餘,舉其所得,或校正其音讀;或詳注其名物;或疏說其大義;或發明其條例;或由本書以求與他書之關連;或由他書以證本書之旨趣。吾人只須留意目錄,即見本文上列諸書,而目錄簿籍中,往往於原書之下,縷列前人有關本書之著作,不下數十餘種,即知此為必讀之書,亦即必參讀之書。惟此參讀之書,亦宜別擇。蓋時有今古,故聞見互殊,學有淺深,斯良楛各別。且書既繁多,一時難致眾本;說尤厖雜,創獲貴於因仍,是必有別裁焉。故於讀《說文》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馮桂芬《說文段注考正》、嚴可均《說文聲類》必須參讀,而桂馥、王筠、朱駿聲之書次之;讀毛詩時,《呂氏家塾讀詩記》呂祖謙、嚴粲《詩緝》、陳奐《毛詩傳疏》、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王劼《毛詩讀》必須參讀,而朱子、何楷之書次之;讀《史記》時,司馬貞《史記索隱》、張守節《史記正義》、梁玉繩《史記志疑》必須參讀,而杭世駿、尚鎔、張文虎、沈家本之書次之;讀《文選》時,余蕭客《文選音義》、《文選紀聞》、汪師韓《文選理學權輿》、張雲璈《選學膠言》、梁章鉅《文選旁證》、朱珔《文選集釋》、薛傳均《文選古字通疏證》、胡紹煐《文選箋證》、胡克家《文選考異》,必須參讀,而陳景雲、何焯、朱銘、許巽行、李詳之書次之。他如讀《戴記》,宜參以衛湜、杭世駿之書;讀《荀子》,宜參以王先謙之書;讀《莊子》,宜參以王夫之、郭慶藩之書;讀《漢書》,宜參以王先謙之書;讀《通鑒》,宜參以袁樞之書;讀《楚辭》,宜參以朱子、林兆珂之書;讀杜詩,宜參以錢謙益、仇兆鼇之書,此舉其犖犖者也。至短書雅記,尤難更僕,依類求之,依書求之,博極一書,茲其發軔也。參讀之法,余嘗取古本或白文本為讀本,同時即盡力搜求關於此書之注釋考證諸書,悉置幾案,日誦白文一卷或一篇既畢,然後將幾案所備諸家校注,逐篇檢閱,遇有文句歧異、考證糾紛者,摘記於冊,若已別有所見出於諸家之外者,別紙疏記之。如是,則某一書讀畢,同時亦將諸家之書讀畢。聞見既博,理解亦增,其效可操券也。余幼時,嘗疑天下書不能遍讀,而耆年宿學,隨所叩鳴,罔不條舉得失,心尤異之。繼乃知其下帷伊始,即用參讀之法,積以歲月,守以恒心,曲達旁通,纖細備照,記醜學博,非無故也。或日:參讀洵善矣,今世難方殷,尋常讀本,尚不易得,安從得此多書以供參讀耶?曰:此亦視其志向堅定與否而已,苟立志堅定,多方訪求,書非奇僻,不難立致。昔鄭樵論求書之法有八:一曰即類以求,二曰旁類以求,三曰因地以求,四曰因家以求,五曰求之公,六曰求之私,七曰因人以求,八曰因代以求。求書之道,此為昭析。余曩時搜集酈道元《水經注》諸本,不下五十餘種。抗戰西遷,悉棄之金陵。僑渝五載,或購或假,陸續所獲,已逾半數,而楊守敬、熊會貞之《水經注疏》稿本,沈炳巽之《水經注集釋訂訛》沈欽韓之《水經注疏證》,反逾舊藏之外,皆用夾漈鄭樵別號,因故鄉福建莆田山名求書之法而得之者也。若本文所舉必讀之幾部源頭書,關於諸書應參讀之本,更屬尋常,但須從學校及私人所藏求之,咄嗟立辦,是在好學者勉力赴之耳。凡此皆讀書法之最切實而有效者也。最後更有二事為諸君告者。其一事,讀書時必要伏案。蓋讀書不伏案,則不能聚精會神,全力貫注。闕此工夫,則書義本不深微,相失即在交臂。余見現代青年,不乏穎異,惟展卷攻讀,或息偃匡床,或徘徊戶闥,至於臨流踞石,藉草拈花,在古則為雅人深致,在今則覺栖栖不遑。欲做一真正讀書人,此病必當痛戒。其一事,讀書時必要點讀。古書本難句讀,句讀必有師傳。漢人傳經,即傳句讀。蓋句讀不明,文義即失,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今日青年絕不措意,而惟恃書局之標點,囫圇讀過,謬誤百出,貽笑通人。揆厥原因,皆由未能親加點讀耳。至點讀形式,可用逗句二法。《宋史.何基傳》:「基所讀書,無不加標點,義顯意明,有不待論說而自見者。」基所用標點,今不得見,恐亦用逗句及他種符號也。此非細事,慎無忽焉。

書至此,因憶兒時,先君口授歐陽文忠《讀書》一詩。年十二,先母饒太夫人臥疾梁園,每夜問寢之餘,必命余兄弟口誦一過,以資慰藉。今忽忽四十矣!此樂胡可得?所難忘者,一燈明滅,雙髻繞床,爐煙繚嫋,琅琅歌聲。偶一念及,肝腸淒斷。今再錄歐詩以殿吾文者,甚願諸君以余之蹉跎歲月為戒;而歐公中年以宦情坐失研摩,又不可執一而論也。停筆感歎,有淚連絲!

歐陽修《讀書》

吾生本寒儒,老尚把書卷。眼力雖已疲,心意殊未倦。正經守唐虞,偽說起秦漢。篇章異句讀,解詁及箋傳。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斷。初如兩軍交,乘勝方酣戰。當其旗鼓催,不覺人馬汗。至哉天下樂,終日在幾案。念昔始從師,力學希仕宦。豈敢取聲名,惟期脫貧賤。忘食日已晡,燃薪夜侵旦。謂言得志後,便可焚筆硯。少償辛苦時,惟事寢與飯。歲月不我留,一生今過半。中間嘗忝竊,內外職文翰。官榮日清近,廩給亦豐羨。人情慎所習,酖毒比安宴。漸追時俗流,稍稍學營辦。杯盤窮水陸,賓客羅俊彥。自從中年來,人事攻百箭。非惟職有憂,亦自老可歎。形骸苦衰病,心志亦退懦。前時可喜事,閉眼不欲見。惟尋舊讀書,簡編多朽斷。古人重溫故,官事幸有間。乃知讀書勤,其樂固無限。少而干祿利,老用忘憂患。又知物貴久,至寶見百煉。紛華暫時好,俯仰浮雲散。淡泊味愈長,始終殊不變。何時乞殘骸,萬一免罪譴。買書載舟歸,築室潁水岸。平生頗論述,詮次加點竄。庶幾垂後世,不默死芻豢。信哉蠹書魚,韓子語非訕。

原載《中國學報》第一卷第一期


本文摘錄自汪辟疆著:《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頁六三至七六。

跋記:

余友寄示徐有富〈汪辟疆目錄學成就管窺〉一文,暇時閱一過,且自圖書館架上檢出《汪辟疆文集》,覽其目錄,中有〈讀書說示中文系諸生〉。網上搜得同名篇章,而行文夾有他人之旁注,標點略異,然無礙閱讀,不知何許人手筆。其注簡明,姑且存之,以朱色楷體區別之。今略作整理,錄存一過,以嚮讀者。藏文小齋主人錄並跋於嶺大圖書館一隅,二零一七年三月十五日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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