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八股文和古文是一對相互依存的概念。在八股文定型的過程中,明代臺閣文人起著重要作用,而臺閣體古文是繼承唐宋古文而來的;正、嘉年間唐宋派強調「以古文為時文」,其目的在挑戰臺閣文人主導的古文和八股文;明末清初,八股文與古文的歷史被人為地改寫,臺閣諸人的影響逐漸式微,歸有光的作用被凸顯出來。由此形成兩種不同的八股文與古文譜系。八股文與古文相互滲透,形成了一種八股化的古文,對明清的文學以及文化思想都產生了重要影響。
關鍵字:
明清文學、八股文、古文、以古文為時文、八股化
八股文是明清兩代科舉考試中最為重要的文體,又是中國歷史上最為臭名昭著的一種文體,在許多人的心目中,它就是封建、保守、愚昧和僵化的代名詞。而古文就大為不同,提起古文,人們自然就會想起韓愈、歐陽修、蘇東坡和歸有光,想起《唐宋八大家文鈔》和《古文觀止》,覺得它是古代文學遺產的優秀代表。古文與八股文,一好一壞,似乎是永遠不搭界的。然而通過對文學史的考察,我們發覺兩者並不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而是時有交集,甚至重合,由此構成了明清文學史的一個重要特色。
一、不一樣的八股,不一樣的古文
一般認為,明代八股文是成化年間在李東陽、丘濬、吳寬、王鏊這些臺閣文人的手中定型的。在八股文文體標準的形成過程中,丘濬等人起了重要的導向作用。成化十一年丘濬擔任會試副主考,八股大家王鏊正是此科的會元,所以有人說「明興舉業爾雅,自丘文莊公知貢舉始。」[1]晚明八股名家錢禧說:「論文者首成、弘,而當時前後典文者如徐時用(溥)、丘仲深(濬)、吳原博(寬)、李賓之(東陽)、謝于喬(遷)、王濟之(鏊)、張廷祥(元禎)諸公,有厭古喜新、生心害政之憂。故其取士刊文,必以明經合傳為主。所傳諸程墨,凡理學題必平正通達,事實題必典則渾厚。明體達用,文質得中,彬彬稱絕盛者,諸君子挽回之力也。」[2](P57)從此,純雅通暢成為制義的典型風格,「成化、弘治文體」也就成為歷來官方所推崇的經典制義文體。
就明代的古文而言,依然是臺閣文人在主導。黃宗羲認為這些人就是明代的文統之所在,他說:「予謂有明之文統始於宋(濂)、方(孝孺),東里(楊士奇)嗣之。東里之後,北歸西涯(李東陽),南歸震澤(王鏊)、匏庵(吳寬)。」[3](卷二,王守仁《諫迎佛疏》評語)而這些臺閣詞臣大致是屬於韓、歐以來的古文譜系,其文以典則正大為風尚,主要以歐陽修、蘇軾和曾鞏為師法對象。張慎言《何文毅公全集序》云:「當代名相之業,莫著於楚石首楊文定,值締建之初,補天浴日,策勳亡兩,於是文章尚宋廬陵氏,號臺閣體,與世向風。其後權散而不收,學士大夫各挾其所長,奔命辭苑,至長沙李文正出,倡明其學,權復收於臺閣。」[4]這一段文字說明以臺閣重臣而兼文壇領袖的楊溥、李東陽等人,論文是以韓、歐為宗的。至於吳寬的文章,王鏊評論說:「紆餘有歐之態,老成有韓之格」,[5](卷十三,匏翁家藏集序)表明他也是學宗韓歐的。而王鏊自己呢?霍韜序其文集云:「先生早學於蘇,晚學於韓,折中於程朱」,[5](卷首,震澤集序)也屬於韓歐一系。這些臺閣文人在正、嘉之前不但被視為古文正宗,也是八股文的奠基者,他們主導了成化以至正、嘉的古文和八股文的發展。
但這種局面在正、嘉之後開始受到挑戰。唐宋派及歸有光等人提出了「以古文為時文」的主張,這個主張隱含著這樣的意思,即臺閣文人所寫的八股文不夠好,需要援引古文來改造。事實上,俞長城在康熙年間編選的《一百二十名家制義》中對成化時期制義大家吳寬、王鏊等人的八股文已經許以「古文」的評語了,也就是做到了「以古文為時文」。唐宋派之所以舊事重提,說明他們對「古文」的理解存在差異,屬於不同的「古文」譜系。由此看來,唐宋派所提倡的「古文」是他們自己紹述的唐宋古文,決不是臺閣文人所紹述的唐宋古文。李東陽、王鏊等人雖然也是師法韓歐的古文,但他們的古文確實與韓歐有著不同之處。韓歐為文強調與道合一,正如歐陽修所謂的「我所謂文,必與道俱」(蘇東坡《祭歐陽文忠公夫人文》引)。而明代自宋濂以至吳寬、王鏊等臺閣諸人皆崇尚博雅,道學氣息不甚濃厚,與韓歐諸人不盡相同;他們紹述的唐宋古文在風格上偏重平易雍容之致,結果卻流於膚廓空泛,進而影響及制藝。正是如此,才引起歸有光等人的不滿,試圖重建他們認為已經失落的文統。他們採取的策略就是越過臺閣諸人,以唐宋派直接上承唐宋八大家。這一策略在啟、禎之後得到艾南英、呂留良等人的積極回應,影響日重,終於形成了一種有別於臺閣體的新文統。
但在唐宋派內部,對臺閣文人的看法仍有分歧。在茅坤看來,作為有明一代制藝宗師的王鏊,其時文與古文已經融而為一了。茅坤認為:「妄謂舉子業,今文也。然苟得其至,即謂之古文亦可也。世之為古文者必當本之六籍以求其至,而為舉子業者,亦當由濂洛關閩以訴六籍,而務得聖賢之精,而不涉世間,不落言詮。本朝獨王守溪為最上乘,唐太史輩間亦從而羽翼之。」[6](卷六,復王進士書)這說明在茅坤生活的嘉、隆時期,王鏊作為制義宗師、古文大家的地位依然無人可以撼動。而其時所謂「以古文為時文」的大家歸有光依然寂寞江濱,九上春官,年及六旬,最後才博得一第。由此可見,歸有光的「時文」是不怎麼入「時」的,他的大家地位要待以後追認。
歸有光本來在古文和時文領域裡的影響力很有限,在啟、禎之後受到學宗程朱、尊崇道學的呂留良等人的追捧,於是才逐漸成為震爍一時的古文、時文大家。對歸有光而言,無論是成化時期的臺閣詞臣,還是同時代的唐順之諸人,聲望皆在他之上。要真正成為明代文壇的祭酒,就必須把以前這些老名家的影響消除掉,當然這項工作是由景仰歸有光的後學來做的。呂留良就是這樣一位後學,作為明末清初八股文評選大家,他以道學自命,故對於唐宋派提出的「以古文為時文」之說頗不以為然。文即文耳,何古與時之分?他認為:「王守溪、瞿昆湖、鄧定宇、李九我、湯睡庵、許鍾斗諸公,非時文家所稱正宗者乎,然其文集具在,曾無足與太僕平衡者,何也?大都不能一者也。不能一者,非其古文不如,乃其時文故卑也。若太僕則不知有所謂時文者,故其文集亦不知有所謂古文焉,一而已。」[7]王鏊是明代的八股聖人、制藝之祖,而呂留良卻來個釜底抽薪,乾脆否定他在八股文上的崇高地位。在呂留良看來,以王、瞿等曆科會元為代表的時文正宗,其地位已遠不能與歸有光相比了,他們八股文的體格過於卑弱,不能做到古文與時文合而為一。雖然王鏊等人也是學宗韓歐的,但在呂氏等人的眼裡,他們不配做韓歐的嫡傳,歸有光才是時文與古文一身而兼之的大師,才是韓歐的真正嫡傳。明代八股文和古文的不同譜系以此為分野。
唐順之作為唐宋派的主將,又是「以古文為時文」的中堅,本來他的地位是高於歸有光的,但後來也逐漸讓位於歸有光。呂留良的一段評論也許可使我們明白其中的原委:「荊川之學,初時根柢於程朱,甚正。第所得淺耳,亦自知其淺也,而求上焉。雖為王畿、李贄之徒所惑,而駸駸於良知之說,於是乎,荊川之學遂無成。然其制義,雖晚年遊戲宦稿,未嘗敢竄入異旨,流露離叛之意。此猶入門時從正之功也。其文超詣剪剔,寫無形之境於眼前,道難盡之詞於句外,言各如人,人各生面,得史漢不傳之妙。惟震川先生熟於經,故其文廣淵;荊川先生熟於史,故其文精卓。足配震川者,惟荊川耳。自余諸公,則不過時文而已矣,於古人實未深得也。」[7]短短一段話,已將唐不如歸之處和盤托出。自宋代以來文統與道統之間一直存在著緊張的關係。明代的唐宋派、清代的桐城派都試圖消弭這種緊張關係,以追求一種文道合一的境界,故談文必論道。蓋唐氏於程朱之學不甚純正,中途又誤入良知之說,況且唐精於史,而歸精於經,四部之中,經高於史,故唐只能居歸之次。
在呂留良等人之後,桐城派也不斷提升歸有光的地位,終於成功地改寫了歷史,歸有光在明代古文與八股文歷史上的地位也隨之確立了,且逐漸獲得了官方的認可。如乾隆二十四年奉上諭:「有明決科之文,流派不皆純正,但如歸有光、黃淳耀數人,皆能以古文為時文,至今具可師法。」(《制義叢話》卷九引)歸有光文學史地位的崛起,標誌著明代臺閣詞臣主導的古文和八股文譜系逐漸式微。
八股文和古文本來是一對相互依存的概念。就明代古文與八股文的關係而言,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一是自化、治以至隆、萬,以王鏊、錢福等為時文大家的時期,這是明代八股文的正統所在,也是明代八股文發展的自足自然階段,大音希聲,談無可談;一是啟、禎以後,經呂留良諸人的努力,突出了歸有光等人的地位,人為的因素顯著增加,援古文入時文,此一趨勢肇始於正、嘉,而大興於啟、禎之後,清代以後被視為八股文的正宗。後人談八股與古文一般偏重後一階段,即突出唐宋派及歸有光的影響,進而上溯唐宋八大家,下及桐城派,逐漸成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經典敘述。
二、古文對八股文的影響
唐宋八家古文與科舉的關係至深至遠。《制義叢話》卷二引胡調德之言曰:「唐以前,無專以文為教者。至韓昌黎〈答李翊書〉、柳柳州〈答韋中立書〉、老泉〈上田樞密書〉、〈上歐陽內翰書〉、蘇穎濱〈上韓太尉書〉,乃定文章指南。」韓、柳、歐、蘇為什麼能成為古文大家,這一段話道出了原因。一方面固然與其自身才能有關,一方面也不能忽視其作為老師的地位。以前所謂的老師,主要是教章句之學。抗顏為人師,示人以文章的法度,引領無數後學,使人有規矩可循的,唐有韓愈,宋有歐陽修,這才奠定古文的地位,同時也奠定了他們古文宗師的地位。
本來在宋代古文與科舉考試之間就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如《古文關鍵》、《文章軌範》等選本已為當時應試人說法,開明人之陋習。古文家談文法,示人以作文的途徑,其手段主要就是評點標識。評點標識的好處是直觀明白,便於初學。如呂祖謙《古文關鍵》「論作文法」云:「文字一篇之中,須有數行齊整處,須有數行不齊整處。或緩或急,或顯或晦,緩急顯晦相間,使人不知其為緩急顯晦。常使經緯相通,有一脈過接乎其間然後可。蓋有形者綱目,無形者血脈也。」這種評選與科舉考試相結合的方法,對後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呂祖謙之後,謝枋得《文章軌範》踵事增華,直至明代唐順之的《文編》、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鈔》,無不是沿著這條道路來編選的,其初衷無非是指導初學作文罷了,當然這種作文一般是為科舉做準備的。既然為科舉而設,難免會以時文的標準來取捨,於是在編選的過程中,自然選取那些與科舉考試相近的文章,士子們耳濡目染,在科場裡作文自然與文選裡的那些古文相接近,這就為古文與時文的合流提供了契機。一般讀書人在這選定的古文世界裡摸爬滾打,做時藝,求功名,渾然不覺古文之外尚別有天地,這是古文與時文合流的社會背景。正是挾世俗之力,這些選本才獲得了令人難以想像的權威地位,也正是與科舉的勢力相結合,這些選本才在後人的心目中塑造了古文經典的地位。經過千百年的積澱,逐漸塑造出了中國古文的經典系統,即唐宋八大家——唐順之、歸有光等唐宋派——桐城派這一譜系。
方苞作為古文名家而兼八股大家,對於八股文與古文的關係自然十分關心,在《欽定四書文》中不時地發表他的意見。如在《正嘉四書文》卷三歸有光「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一章文評語云:「以古文為時文,自唐荊川始,而歸震川又恢之以閎肆。如此等文實能以韓歐之氣達程朱之理,而吻合於當年之語意。縱橫排蕩,任其自然,後有作者不可及也已。」同卷歸氏「先進於禮樂」一章文評語云:「原評擬之史漢,未免太過,方之唐宋八大家中,其歐曾之流亞歟。」在諸多明清八股文選的評語中,「韓歐」、「歐曾」往往並稱,在八大家中出現的幾率最高,由此也說明此三人的古文對八股文的影響最大。
選家們選古文以資時文,為初學指點迷津,獲得廣泛的社會影響。正反開合、虛實照應是所謂「以古文為時文」的慣用法寶,也是唐宋八大家以來所總結的作文經驗,唐宋派諸人又將其總結發揮,施之於八股和古文中。如王慎中提出為文要「正反、開闔、抑揚、唱喏、順逆、周折、騁控、張歙,其變不窮」;[8]茅坤也說,為文要「起伏、呼應、虛實、開闔」,[6](卷三十一,文訣五條訓縉兒輩)這是講佈局謀篇。此外,古文所謂的跌宕之氣,則主要體現在節奏上,注意平仄的協調,以及虛字的使用。所有這些都對八股文產生了重要影響。朱錫庚序其父朱筠文集云:「元明以還,迄於本朝,以古文辭自命者,輒以韓、柳、歐、曾、王、蘇諸集為宗,號稱八大家。似近著作之旨,然不師其意,徒襲其貌;未成文章,先生蹊徑;初無感發,輒起波瀾。不問事之巨細,專以簡練為工;無分言之短長,每以詰聲為古。遂乃劃段為文,模仿蹈襲,雷同剿竊,如出一手。苟不如其所為,轉相非笑。自是文道榛塞,不絕如線矣!」[9]學古文者如此,學時文者也如此。流風所及,黃茅白葦,彌望皆是矣。
三、八股文對明清古文的影響
唐宋的古文曾經滋養過八股文,八股文知恩圖報,又將反哺古文。然而由於它的勢力太大,古文勢將不堪。前面講過古文對八股的影響首先是通過古文選本來進行的,到了後來八股文對古文的影響也是首先通過古文選本進行的。明代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鈔》和清初儲欣的《唐宋十大家全集錄》都是重要的古文選本,然而它們的編選評點也深受八股文的影響。四庫提要云:「茅坤所錄,大抵以八比法說之。儲欣雖以便於舉業譏坤,而核其所論,亦相去不能分寸。夫能為八比者,其源必出於古文,自明以來歷歷可數。坤與欣即古文以講八比,未始非探本之論。然論八比而沿溯古文,為八比之正脈;論古文而專為八比設,則非古文之正脈」[10](P1727)王應奎更具體指出了茅坤的評選之法,《柳南續筆》卷三「茅選唐宋八家」條云:「余觀此書,頗斤斤於起伏照應、波瀾轉折之間,而其中一段精神命脈不可磨滅之處,卻未曾著眼,有識者恒病之。」[11]起伏照應、波瀾轉折就是他的法寶,也是宋代以來古文和時文共同遵守的律令,這就為古文與時文逐漸合流提供了基礎。
八股文對明清的讀書人來說是一種「素質」訓練,無人不讀,無人不做的。其結果當然就成為讀書人的一種內在的素質,經常會自覺不自覺地表現出來。唐順之是唐宋派的首領,也是被後人視為「以古文為時文」的主將,他的古文應該很醇正了,然而也難免雜有八股的成分。其《答茅鹿門書》一文是因茅坤對自己的責難,「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而作的回復,文章具有明顯的八股格式。文末黃百家評曰:「只六股便無限轉折。」[3](卷二十一)如果再加上最後重論秦漢與唐宋存與不存兩股文字,則儼然八股矣。黃氏在文章中勾畫圈點,純然八股評點法。在明代八股文的發展史上,唐順之被視為「以古文為時文」的大家,而這篇文章說明唐氏也能反其道而行之,「以時文為古文」。這也說明,時文與古文是可以合二為一的。其實,自唐順之、歸有光開始,八股與古文發展的趨勢就是走向融合。
方苞作為桐城派古文的主將,曾經受到漢學大師錢大昕「以時文為古文」的批評,觀其古文《原過》中的一段文字,說是制藝中的六股,恐怕也不算為過吧。《原過》云:
君子之過,值人事之變,而無以自解免者十之七,觀理而不審者十之三;眾人之過,無心而蹈之者十之三,自知而不能勝其欲者十之七。故君子之過,誠所謂過也,蓋仁義之過中者爾;眾人之過,非所謂過也,其惡之小者爾!上乎君子而為聖人者,其得過也,必以人事之變,觀理而不審者則鮮矣;下乎眾人而為小人者,皆不勝其欲,而動於惡,其無心而蹈之者亦鮮矣。[12](P75)
做慣了八股的人,雖然高喊古文義法,試圖借此展示自己的博雅,終究難免放腳女人的尷尬,走起路來扭扭捏捏,難以掩飾其自小纏足的真相。明代盛期的八股作者,例如王鏊等人,文章氣象博大,裁對整齊,終為一代典範。後來的八股作者,故意在作文中弄些不甚整齊的對偶,以便增加文章的古意,適與方苞此類文章相仿佛,也正好說明兩者之間漸行漸近的因緣。
更有甚者,有以截搭題之提挽釣渡之技法來寫古文的。清儒李紱〈狄文惠公李文正公論〉一文,就是將唐代的狄仁傑和明代的李東陽拉在一起做文章。清末范當世〈武昌張先生七十壽言〉一文本來是為曾國藩四大弟子之一的張裕釗做的,竟能拉來李鴻章、黃體芳作陪客,將毫不相關的三個人的祝壽之言天然綰合在一起,極搭題狡獪之伎倆。[13]
四、八股化古文的批判
自明中葉以後,唐宋派和桐城派在古文領域佔據著主導地位,他們自覺地提倡「以古文為時文」,卻不自覺地做到了「以時文為古文」,八股文與古文相互融合,逐漸形成一種八股化的古文,成為明清社會最為通行的文體。而清代漢學興起的文化背景之一就是八股的彌漫四海,造成士子的空疏不學,故漢學家對八股及其近親唐宋派以來的古文大加撻伐。漢學家與桐城派的爭論一直持續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夕,章太炎之友生如黃侃、劉師培等在北大提倡魏晉六朝以對抗桐城派的古文,周作人更是終其一生都在反對桐城古文。
周作人對於古文與八股深有研究,他曾指出:「古文與八股之關係不但在桐城派為然,就是唐宋八大家傳誦的古文亦無不然。韓退之諸人固然不曾考過八股時文,不過如作文偏重音調氣勢,則其音樂的趨向必然與八股接近,至少在後世所流傳模仿的就是這一類。」[14](P669)所以清代學者對八股化古文如桐城派的批判,逐漸又演變為對唐宋八大家的批判,有追根溯源的目的。對於桐城派、歸有光與唐宋八大家的關係,朱一新總結說:「桐城名學八家,實則祖歐陽而禰震川,高者兼法《史記》,但法其雋峭者多,雄偉者少,歸太僕之家法,固如是也。宋文惟介甫最高,而最難學。次則南豐,源出匡劉,淵懿質厚,南宋人多效之,朱子尤為具體,而稍緩弱。震川兼師歐曾,然不逮南豐之質厚,雖時代為之,亦由經術深淺之異耳。桐城沖淡,乃其佳處。文境惟沖淡最難,但未學雄奇,專學沖淡,易流薄弱。桐城之不能為班、馬、韓、柳者,亦以此。」[15](P87)所謂的桐城派,是在姚鼐之時才有意識地建立宗派,上溯至劉大櫆、方苞,再到歸有光,再追溯當然就是唐宋八家了。這一統系的古文在其形成發展的過程中確實與八股有著密切的關係,即便是唐宋八大家地位的凸顯也與宋代以來的科舉考試密切相關。本來唐宋八家已不能完全代表唐宋文學的演變,而後來的古文家卻連八家也不能全學,他們主要關注的是歐曾,路子越來越狹窄,弊病也就越來越多。
注釋:
[1]明張弘道、張凝道輯.皇明三元考(卷七,「成化乙未科」)[M].北京圖書館影印古籍珍本叢刊本.
[2]梁章钜.制義叢話(卷四)[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
[3]黃宗羲.明文授讀[M].四庫存目叢書本.
[4]張慎言.何文毅公全集序[A].黃宗羲編.明文海(卷二五三)[M].四庫全書本.
[5]王鏊.震澤集[M].四庫全書本.
[6]茅坤.茅鹿門先生文集[M].四庫全書本.
[7]呂留良.呂子評語餘編(卷一)[M].四庫禁毀叢書本.
[8]王慎中.義則序[A].遵岩集(卷九)[M].四庫全書本.
[9]朱錫庚.笥河文集序[A].朱筠.笥河文集(卷首)[M].續修四庫全書本.
[10]唐宋文醇提要[A].四庫全書總目(卷190).北京:中華書局,1965.
[11]王應奎.柳南續筆[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2]方苞著,劉季高點校.方苞集(卷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3]李光摩.論截搭題[J].學術研究,2006,(4).
[14]周作人.談韓退之與桐城派[A].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千百年眼[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
[15]朱一新.無邪堂答問(卷二)[M].北京:中華書局,2000.
(本文摘錄自《學術研究》,2008年第4期,頁136-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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