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9日 星期三

楊澤《人生不值得活的》詩鈔


〈人生不值得活的〉

人生不值得活的。
稍早,也許
我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稍早,早於你幼獸般
動人動人的花紋,早於
暗中的木瓜樹
高度完美的陽台與星
早於夜晚──屬於所有情人的
魔笛和獨角獸底夜晚;
當魔笛吹徹
魔笛終因吹徹小樓而轉涼
號角重返那最後
與最初的草原黎明……
 
人生不值得活的。
稍早,我便有了如此預感。
稍早,早於我的相對
你的絕封──野兔般
誠實勇敢底愛欲本能
還有那(讓人在在難以釋懷)
駁雜不純的氣質
傾向感傷,傾向速度
也傾向,因夢幻而來的
一點點耽溺與瘋狂
 
人生並不值得活的。
更早,早於書本
音樂及繪畫──一開始
我就有了暗暗的預感。
綠光和藍薔薇
大麻煙捲與禪
我夢見你:電單車的女子
模仿畫裡的無頭騎士
拎著一頭黑濃長髮,朝
草原黎明疾馳離去……
當魔笛再度吹徹
魔笛終因吹徹而轉寒
愛與死的迷藥無非是
大海落日般──
一種永恒的暴力
與瘋狂……
 
人生不值得活的。
在岸上奔跑的象群
大海及遠天相偕老去前:
暗舔傷口的幼獸哪
只為了維護
你最早和最終的感傷主義
我願意持柄為鋒
作一名不懈的
千敗劍客
土撥鼠般,我將
努力去生活
雖然,早於你的夢幻
我的虛無;早於
你的洞穴,我的光明──
雖然,人生並不值得活的。
(頁11-14


〈克羅采奏鳴曲〉

唱槽苦轉
記憶中的少年
猶在小樓聽一張老唱卡
在那裡,他教育自己
以音樂、文學和手淫
也曾在追求絕對的旋律下
有了初次的性與愛

從十九歲到二十一
除了些感傷、薄弱的詩篇
他自忖到底作了什麼?
千個無人記得的夜晚
厭倦了自己與世界的愚行
往往放那張貝多芬在轉
永恆細密的紋路千層

無意此刻一起奔回
洶湧的記憶,洶湧的時間
激盪廻流。
一度愛過的那女子(她並不
特別喜歡克羅采)
曾收集過的舊唱片,如今
已成往日

是的,他曾猶疑多錯
如凡人一般
惟那高亢無悔的樂音
救贖了青春
(頁15-16


〈瓊斯海灘〉

天空是面陰霾底牆
其上有海及城市的
倒影。幽暗的
近海波鱗,鷗鳥
與風的撞擊、悲鳴

天空是面陰霾底牆
其上有海及大地的
倒影。解體的
黑色船舷
憂愁的老魚吹浪

天空是面陰霾底牆
其上有海天——
最後廻光。一隻傘
一方無人眺望之窗口
生存的全部重量
倒懸於彼

天空是面陰霾底牆
其上曾有——
哪,我給你的
諾言,你給我的
(頁17-18


〈室外是雪〉

室外是雪
是雪紛紛飛揚
像我一樣愛流浪的雪
因飄零大地而有所追悔
室外是他鄉的雪

室外是雪
是雨雪相乘
像你一般愛流淚的雨
因幻滅人間而有所覺悟
室外是異國的雪

室外是雨是雪
是雨雪簌簌
於他人屋溜
於湖邊封閉的道路
室外是春日猛烈的雨雪

室外是雨是雪
是雨雪霏霏
            你眼眶般荒涼的驟雨
            我額頭般漠漠的暴雪
室外是延自前世的雨雪

紛總總其離合兮
我們懷著化泥的勇氣下降
夢中再度來到了
罪惡的地球故鄉
(頁19-20


〈霽〉

霧和雨的這邊,夢與
灰燼的此廂。

對岸塔尖悠然浮現
黎明下方,高速路傍
匆匆醒來的河流、車輛
逆向游走無聲
(遠行者離城而去,久久未歸)
青山彷彿昨夜
那人之髻——山後是
遽遽然不可逼視
珠簪般亂顫的光

雨霽之晨
醒來的眾人皆黯然
意識到一不可更改的宇宙
離城者久久未歸
兩岸靜謐如斯
(甚而莊嚴)
順流而下
唯落葉二三
及在默念裡
被遺忘的日子

遺忘之日
所有的草木、花魂
屏息佇立
只因有人折返惡夢碼頭
在濃霧中再度瞥見——
那載著往事歌劇的輪船
哦,冉冉升笛!
(頁21-22


〈有悼〉

a
凌晨的無夢地帶:
有一刻,當霧中狗吠
粗暴地自近郊升起
靈魂,驚鳥般,隱身於
一白眩的眠床後
靈魂,病孩般的靈魂
倍感生的乏味與生疏
只為了或人之死

凌晨的無眠地帶:
在山腳工人未及
冒雨返回凌亂的空地
在怔悚的靈魂猶未能
了悟生之前——
那人已然用死證明了
生的無謂與荒誕

b
但我曾與那人於異鄉
同窗數載,迎風播撤
許多歡樂與悲傷的種籽
但我曾與那人含淚收割
互為告解的盛淚瓶
心的寂寞寂寞地帶——我也曾
向傾聽的橘子與茶葉索取
同情,追蹤她,唉,過早凝結的抑鬱
至童年的一場大災難與漠然

那時,苦難是彼常見的五瓣花
開落眾人園中;雞鳴以前
雞鳴以前,命運叫人不許回頭
那時,太陰在西
我隕落如雪中的基督
同溫層的呼喊,北地
最苦澀的一塊頑石

c
儲淚的小瓶已傾
或人已逝——音樂
何種音樂搖將起來
可安慰生者與死者之魂魄?何種
音樂可自由穿越陰陽
將生與死,天與地
緊緊縫合在一起?

音樂,何種音樂
搖將起來,歌將起來
可抵生者臉上的淚痕?
音樂,何種音樂
搖將起來,舞將起來
可使時間不用過去
未來不必發生?

儲淚的小瓶已傾
無枝可棲,無家
可歸的人子啊
何時可忘懷——霜露雨雪
與乎閃電的逼迫?
(頁23-26


〈母親〉

經過長久的思念
母親終於橫越
澎湃的墨色海洋
來到夢裡和我見面。

由於長久的思念
輾轉,時間驀然變成
清淺可涉的淺溪
赤足入水,我捧飲
逝去的歲月:
黑夜母親站立鏡中,拭
流淚的左眼,我的右眼,無邪地
探落其上;
奔跑於童年曲折的長巷,意識到
那中年婦人的眼神始終
尾隨著我……

時間化為一道河流
我溯流而上,通過
那白色襁褓的歲月
目睹母親,我的母親
在觸目蕭條的冬之晨
母親,那麼年輕美麗的母親
假藉一間人聲嗡然,且
有許多窗鏡的陌生廂房
輾轉啼生了我——與我
終告分離
(頁27-28


〈婚前曲(一九八一)〉

I
彷彿一名獨身自愛的繕寫匠
在此華蟲唧唧之夜,我的手
由於苦苦沈吟而跌落
深宵床前。彷彿
天性憂悒的繕寫匠

目睹了火裡荒唐底少作
(卻如我空疏的生命手冊)
我跌落的手暗自書空
苦吟一曲遠比草蟲
比深宵尤為激越之詩篇

意念的兒子,音樂的
孩童:我的手在夢裡
鈔寫你們孿生無邪底傳奇
由於靈魂的苦苦低迴
而與草蟲一起跌向

大地的床前。
意念的兒子,音樂的
孩童:我的手在夢裡
輾轉思服,反復再再
在草蟲唧唧求偶的喜悅裡

因為對另隻手的沈吟
跌落,哦,整個地球的床前……

II
跌落地球床前,意識到
手背上極地放牧之涼意
感覺被驅逐於
萬物間的距離與空虛
我低迴依然的手

遙憑溫帶的寒星二三
劃破海水般濕厚憂傷的大氣層
支撐——相對於地心引力底
寂寞的重量
我跌向半空的手

向你作出了
赤誠的手勢:宛如畏冷
也渴望愛的一顆小彗
越過星與星間,千年的空無
落向你

III
我的手緩緩垂向床前
猶如荒唐的紈袴,陷入了
一場不名譽之孽戀
因為自憐及自愛而降落
無人的床前

這自始即是一樁,不可告人底醜聞
一引人物議的三角事件
我的手未能擁抱法定之配偶
卻暗暗,哦,私通般
愛上他自己

自憐及自愛,那莫非是
每一成年男子婚前秘密的
羞愧及絕望。            宛如古希臘
生於主前的犬儒與男色愛者
未及親聞愛底福音

我的手垂落床頭——
像那外遇頻傳、緋聞不斷的藝術家
終被他對一双迷人的黑眼珠
一双白手套之忠誠仰望
噫,高高地拎了起來

IV
意念的兒子,音樂的
孩童:猶如詩中
輾轉思服,夢寐不得的男子
我的手在午夜床前
暗自尋覓你們

是幻是真
當意念在自由大地飛翔
彷彿是古代,晴空盪開
溫柔溫柔的鐘聲,薔薇騎士之白手套
在基督的風中飛揚

是幻是真
當意念在想像大地馳騁
彷彿哦彷彿,是我徬徨
多嗜慾的心猿再度折返
群魔亂舞之西方

彷彿永劫後,荒涼的天雨
寂寂。意念的兒子,音樂的
孩童:我的手驀地探見
天邊有星油然浮現
幻中恍惚是,三聖士朝東而行
驀然瞥見——你們暗中鼓動
靈慾的雙翼,於文明的夢寐中
巍巍誕生之秒密……

V
我的手徘徊寤寐之間
與夏蟲一同低吟
眾人難解底夢。
在大地床前,傾聽
夏夜所僱傭之稚氣管弦

我愛,我們感傷斑駁的情與思
(一如所有以人類為中心的夢思)
難道也若夏夜,若彼管弦般
如斯催人易撤?在時光
沖洗過的淺褐色地表上,追尋

如一名勤於思索的人類學家
我跌落的手,並無意於
新種族、新文明之創造
順著蟲鳴的方向
我跌落草叢的手

盼望邂逅,那麼一條——
白天夜裡,有孩童嬉水的淺河
(河畔神話的廢墟)
沐多情的星輝
共你漫漫而行

VI
彷彿兩名遠涉重荒的人類學家
遭逢了生平最艱鉅底田野工作
在生食與熟食、衣飾與裸體的邊界線上
死於一場夏日雷陣雨,旋又宣告
復活於彼火山之醞釀營營中

彷彿兩名深入不毛的探險隊員
嘗試以當地部族手語交談
引進嶄新技術,開墾草澤下方沃土:
礙於幅員廣大,不免有
百廢待興之感

猶如兩名年輕的考古者
你我誤闖花園後方,在石南小徑
蜿蜒抵達的多水草河傍,發掘了
一整座顫危危底王朝:
那麼古老,卻又是無限地豐饒、新鮮……

VII
我的手冉冉降落床緣。
在海枯石爛的時光前瞥見了
一座遠比我們疲倦
無有依賴之地球
靜止無盡延綿的太空

在時空的海變前望見了
那樣詳細的山川河流
那樣眾多的平原,和居住
風中三棵果樹,山頭

一朵因光受孕的雲

意念的兒子,音樂的
孩童:我在古老的大地
暗覓你們,放棄了
遠赴佛朗機參加革命的機會
我陷入一樁由成人組成的

日常之陰謀。意念的
兒子,音樂的孩童:
在海石消磨的時光裡,我
不知我們能否使——
循環的日夜再度結胎……
(頁29-37


〈伐木〉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

藏身于繁花深處,春天最隱密的一棵樹上
她向我歌唱愛情,且宛轉地責令我建築愛的居室。
相對於繁花的幽谷與喬木,我撐傘站在城市的人羣中
感覺自己像去夏海濱所見
一座荒廢已久的建築鷹架在雨中……
(頁41


〈里奧追踪〉

在里奧,我所愛的女子,她並不愛我。我開車繞過鬱金香的花塢、晨光的方場,搖落的秋天去追踪,河的上游,我死後的聲名與愛。我開車繞過,隱密的槭樹林,彷彿看見地上鋪滿的落葉,一對戀人作愛留下的痕跡。我開車繞過,荒涼的菊花墳場,河流在左,在右,彷彿聽見一女子的傷心,不知為誰……

在里奧,我所愛的女子,她並不愛我。我涉水走過河中的沙州,驚起去夏的水禽,終於在對岸蘆叢,找到她遺落的只耳環,鬱鬱的光澤,我死後的聲名與愛。
(頁42


〈「我愛你,但……」〉

是那種秋天早晨慣有的寒暄;他們從室外回來,在單身宿舍階前與我不期而遇:女的手上捧著不久前摘來的一束花,男的臉上露出年輕男孩特有的、因花而略帶靦腆的笑容……

是那種秋天早晨慣有的寒暄;他們從遙遠的城邦回來,手上捧著一束花,在陽光零落的階前與我擦身而過:

我愛你,但
我將永遠無法原諒你。
我將繼續去愛你,雖然我已不知——
愛是什麼……
(頁43


〈我已歌唱過愛情〉

我已歌唱過愛情——
如今我將保持沈默。
喜悅以及悲傷,我已經為她
啊,浪費掉我的一生
(在旅人休息的樹下,我躺著
與我不再詠嘆的七弦琴)

我已歌唱過愛情——
還有玫瑰、紫羅蘭、鬱金香的真理
但是為她,啊,單獨為她
我預支了我下輩子的愛情
(春天,落花,carpe diem
在旅人休息的樹下,我躺著
我不再沈吟愛情,髣髴在她的花園中……)

我已歌唱過愛情——
如今我將長久保持沈默。
喜悅以及悲傷——除非
大陸淪陷成海,海
淪陷成荒原,荒原
開出玫瑰而她向我走來——
我將,啊,永遠不再復活
(春天,落花,carpe diem
在旅人休息的樹下,我躺著
我不再沈吟愛情,髣髴在她的花園中……)
(頁44-45


〈告別1

1
在花間
我們常去散步的那條小徑
春天已頹然倒下了
泥濘的夏雨匆匆進行著什麼:
許多美好,
許多美好相繼凋謝了

而我們的感官
不慣說謊的裸體也開始厭倦於
一襲過份精緻美好的衣服
(我們曾激賞過那份表裡合一的奢華感覺)
我們甚至開始開始厭倦自己了
厭倦花之於花瓶中的一些什麼

相對於我們的愛情
啊,我們顯得多麼有限

2
溽夏的夜晚,我們的一切正在焚燒:我們的髮,我們的眼,我們的衣飾與信札……

溽夏的夜晚,相對於我們,我們的戀情正在絕望地焚燒……我們的愛——如何像群樹那般不斷生長,像星球一樣永恆運轉……

3
秋天已經來了,我看見樹與樹葉那種難忍的分離……

我在你遺落窗前的書上讀到這樣一句話:「春天曾經來過這裡,但不久就走了」。相對於春天,夏天,秋天;相對於所有季節——我們的愛情顯得多麼有限……

4
在山口隘角,今晨我親見一隊行色匆匆的旅人走過。遠方——我的心迅速越過群山,已在山那方……

讓我們動身,離開自己……瑪麗安,讓我到遠方去完成我的思念吧!記憶,偉大的記憶與夢想將支持我,然後我將把自己完全地題獻給我……

請轉身像我一樣去憧憬背後的遠方,而遠方必將許諾給我們更透熟的成長與智慧。

5
在到遠方去的路上,我將告訴他們:我的名字也叫瑪麗安

在到遠方去的路上,因為你,瑪麗安,我將擁有雙倍的惆悵、喜悅與愛

在到遠方去的路上,因為天空,我將擁有一種不曾真正遠離的感覺

6
這樣困苦
守著冬日長夜
守著瑪麗安,哀傷而疲倦
一株夢裡帶淚的薔薇在
一旁醒來

我祇為了重覆
告訴鏡子的那句話
(這將成為瑪麗安,鏡子和我三人信守的秘密)
這次離開她,就永遠不再
離開她了
(頁46-49


〈告別2

像激流護衛一片落葉請為我護衛她

因為愛是一種苦難
我加諸於她,一如她欣然承受
因為愛是一種宿命——先於愛
先於苦難,把我們的存在放在一起用永恆衡量
而永恆是我離開她,留給她的一片
無盡的黃昏與等待……

像激流護衛一朵落花請為我為我護衛她

因為當黃昏遽爾落下,天井
再也無法護衛她的身影小小
因為當春天轉身背向離開
激流與落花
他的心中負荷有——
一千種難言的傷痛……
(頁50-51


〈告別3

像無人的夜空永遠倒懸著我們眼淚的池塘
眼淚的池塘儲存著年代久遠的星星
我儲存著最後離別的手勢:
等待重逢
(頁52


〈詠懷〉

時日曠廢。我失去了
光影分明的室內
雜亂的陳列,每天早晨
醒來的心情。
「蕪雜的草地,像
一堆待處理的感情……」
我枯坐窗前
濃重的遠山,暮色
半壁將翱翔的天空……

時日曠廢。夜晚迅速落向我
推倒我于一床破敗的夢中。
像一張引向晴空的梯子,我孤獨地失去了
牆以及牆影的護持:
「憂鬱是消沈後的熱誠
關於我的靈魂,請相信
那始終不變的部分……」


〈在馬賽〉

那是一九七七年快末了的時候

在馬賽的街道上,因為夏日午後的急雨,我急急避入轉角的一間地下室café。滿室妖嬈開放的燈色、音樂與人臉,在我推門進去時,迅速地侵襲了我。我站在那裡——

那是一九七七年快結束的時候,我站在馬賽的街道上,地中海的陽光照滿我的臉龐。為了逃避亞州的記憶,我已經繞過一個隔世的非州,無所謂象牙與黃金的海岸,來到永生的地中海。那是一九七七年快結束的時候,站在馬賽的街道上,我發覺另一個異鄉人的眼神,始終緊跟著我,像——

那是一九七七年快末了的時候
我伏在桌上述書終於疲倦睡去。
恍惚聽到推門的聲響,她
走到我身前,俯身輕吻我的前額然後
再度離去,像一個夢……

像夏日午後的急雨,我匆匆避入的一間地下室café,妖嬈開放的燈色、音樂與人臉是一面遠遠的落地長鏡,我在其中找到我落寞的眼神……
(頁55-56


〈在風中〉

在風中獨立的人都已化成風。

在風中,在落日的風中
我思索:一個詩人如何證實自己
依靠著風,他如何向大風歌唱?
除了——啊,通過愛
通過他的愛人,他的民族
他的年代,他如何在風中把握自己
有如琴弦在樂音中顫慄、發聲
與歌唱……

在風中獨立思索的人都已化成風。

在風中,在落日的風中
我思索:一個人如何免於焦慮或渺茫
他的愛,他的愛如何得到一種崇高的表達?
除了——通過陽光
比大理石更堅實的光輝,通過季節通過群星
啊,遠比命運更莊嚴的運行,他如何在
風中獨立、思索,當
落日在風中,蒼茫墜落無聲……

在風中獨立思索風的人都已化成風。

在風中,在落日的風中
假如他大聲歌唱,他將喚回所有逝去的
歌者;站在他的四周,環繞
他像群星環繞宇宙的黑暗與空虛
歌唱光明,歌唱愛;
在風中,在落日的風中
假如他逆風流淚奔跑,大風
將與他並行,並為他悄悄拭去
所有的淚……
(頁59-60


〈在畢加島〉

在畢加島,瑪麗安,我看見他們
用新建的機場、市政大廈掩去
殖民地暴政的記憶。我看見他們
用鴿子與藍縷者裝飾
昔日血戰的方場吸引外國來的觀光客……

在畢加島,我在酒店的陽臺邂逅了
安塞斯卡來的一位政治流亡者;溫和的種族主義
激烈的愛國者。        「為了
「祖國與和平……他向我舉杯
「為了愛……」我囁嚅地——
回答,感覺自己有如一名昏庸懦弱的越戰逃兵
(瑪麗安,我仍然依戀
依戀月亮以及你美麗的,無政府主義者的肉體……)

在畢加島,我感傷旅行的終站
我坐下來思索人類歷史的鬼雨
半夜推窗發現的苦難年代;
我坐下來思索,在我們之前、之後
即將到來的苦難年代,千萬人頭
遽爾落地,一個豐收的意象……
瑪麗安,在旋轉的童年木馬
在旋轉旋轉的唱槽上,我的詩
如何將無意義的苦難化為有意義的犧牲?
我的詩是否,只能預言苦難的陰影?
並且說——愛……
(頁60-62


〈在臺北〉

下午六點鐘的時候,在臺北,在八億國人的重圍裡,瑪麗安,我們的散步已變成不可能。一張張陌生的臉,我們的國人橫阻了你我的去路,緊閉著咀唇,匆匆而行。瑪麗安,我幾次想帶你切斷噪音,抄我們過去常走的僻徑到達寧靜地帶,可是一切顯得多麼無助,我再也找不到那些小路的入口。我自認的無辜,讓我覺得我們已錯入了最敏感的政治地帶:叛變、行刺、暴動埋伏四周——以及最大量的生死最大量的流離,以及,革命與反革命的名下,一切都帶著血腥,血淋淋的,血的感覺……

但是瑪麗安,這只是我一時的幻覺;我們並非在大陸的核心,而是在它邊緣的廣大海面。下午九點鐘的時候,假如我們像城裡其他的人從一場好萊塢的新片出來,愛和平仍然佔領西門町……
(頁63


〈在鳥店〉

在鳥店,語言的巴貝爾塔;我發現自己對著一隻古巴山區特有的blackbird囈語。它的沉默,它令人難忍的沉默眼神:迅速地,我追溯到另一個動亂年代,革命的年代——在蔚藍天空下,詩人首倡一種飛翔的,偉大的政府。在蔚藍天空下,詩人與他被放逐在天空深處的流亡政府。迅速地漂泊。漂泊。飛逝在空中。像他流落海外的手稿,孤獨沉默的blackbird說的話:

我將以流亡、沉默來對抗暴政和腐敗。

流亡、沉默。
再革命。
(頁64


〈請眾同禱〉

罰我變成一個痛苦的盲者。神哪
假如我於所見事物沒有愛

罰我變成一個自卑的駝子。神哪
假如我於周遭的人們沒有敬意

罰我變成蜥蝪,變成青蛙或四腳蛇
如果這一切都是為了詩的正義
這一切都屬必要而無誤
但是神哪,請切莫罰我——
罰我變成一個拍蒼蠅掩護老虎的政客
或苟苟蠅蠅的貪商
(頁65


〈兩頭蛇〉

這是在迷途流浪的小孩終究會碰到的——
橫阻在路面中央,一條
與草同綠,與天同青
與小孩眼睛同樣黑深的兩頭蛇
正昂首注視著他:

「我就是傳說中的那條蛇。所有
見到我的人都將
不幸死去。」

這是所有流浪於迷途的小孩不免會碰到的——
我坐在路旁的樹幹上哭泣
因為我已然見到了
(越過它眼中的生生死死)
一條象徵罪惡與絕望的兩頭蛇
(頁66


〈蜉蝣〉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

這是可能的:
我追索我的夢到達一個發光的城市,發現
雪在夜裡落著,在千燈寂寂的夢裡
紛紛落在我的眼上、睫上
我發現,雪在城市的夜裡落著
千隻蜉蝣的發光羽翼
重重擊打我的雙瞳且不斷
在我高聲呼痛的淚光裡不斷飛翔、死亡……

因為詩的沈痛允諾
因為詩的沈痛允諾,這是可能的:
我再度追索我的耿耿不寐到達一黑暗之廣場
雨雪霏霏,在靈風死寂的旗下
雨雪霏霏,髣髴佛的千手遺忘的千手。而
我流淚獨坐,聽見黎明在城市的底部
在整個盆地的底部,那樣艱難遙遠地
喊我的名字……
(頁67-68


〈打虎〉

長夜的街衢猶兀自等待我踉蹌扶醉歸來。
闌珊的夜市,打烊的木門
迎風飄打萬千寒涼淒苦的雨絲。
華美的宴席,原是古今
多少俗人的聚散與匆匆
浮生若夢,何曾
夢覺?欲如何解釋——
這夢中的醉醒與真實(悲歡
離合,對酒還當歌)

……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著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那一陣風過了,祇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晴白額大蟲來……

長夜的街衢猶自兀立彼端,我踉蹌扶醉歸來
(海上生明月,天涯
共——此——時)
一地的赭紅暗影射自民家喪宅的靈前供燈
天地蹲踞,若一巨大的神龕
迷離的燈光洞穴兀自向我晃動:
兩只灼紅的吊晴。
古今一夢,夢醒處
卻是一身冷汗潺潺……
魔由心生——我如何
效那打虎的行者,八方奔騰
一腳踏破此中的產實與真假?
魔由心生——那傳奇爛漫的行者
當其興會淋漓之際,卻是渾然不知……(魅魘
重重,誰曾圓此大夢?)

罷了!爛漫的行者已遠
降魔的尊者未至
哨棒雖失,雕蟲的
綵筆猶在
風從虎,雲從龍
參悟風雲中龍虎的異象合該是
詩人一生志業。
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時
我欲掇此明月,圓此大夢
千年之後,獨自歸來
空立在此長夜的街衢
化成一則高古的浩嘆
(頁69-71


〈夏蟲〉

夏日的草蟲啊,你們何需如此匆忙,秋天——啊,秋天難道就將到了嗎?

在晝夜的推移以及季節的循環裡,我曾經找到了一些永恆的事物。四月的時候,春服已成,春雨剛剛下過,久旱的沂水因為充沛的水量而到處發出一種讚嘆的聲音,我和同門二人、童子數人,同到河的上游去游泳、沐浴,回來的時候,輒坐在眾人合力搭建的舞雩台前,默默等候晚風吹乾猶濕的髮梢,等候黑夜的降臨……

在晝夜的推移以及季節的循環裡,我獨坐在眾人合力搭建的舞雩台前——相對於千乘之國,專對一方,我以為我曾找到了一些永恆的事物。

但時日迢遞,我不禁悚然而驚了……

九月的時候,我照例到一個叫里仁的地方去為夫子收集一些零星秋租。里仁原是一個土地貧瘠的山村,等我在九月末的一個傍晚抵達那裡,村中的人絕大多數已因疫癘流行而病倒了。哀鴻在空中憂傷的徘徊,間而挾著待哺幼兒的哭聲旋飛。僅有的幾名未感染的村人要我儘速離開,我猶疑著不忍就此而去。站在當夜的村口,望著村中四處焚燃屍體的火光,我想起了夫子所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但究竟什麼是道呢?……

疫癘甫去之後,我就奉夫子之命統計魯地死亡的人數,以為善後提供施政者的參考。死者中有我的舊識,也有僅聞其名早;有鄉黨的小人,也有我素所敬仰的君子……天命可畏,善惡賢愚同一穴;倏爾奄乎,玉石不期俱焚……我整天嗒然若八,某日早起,過中庭,忽然看見夫子一人扶杖獨行,茫然自語:

泰山其崩乎
梁木其壞乎
哲人其萎乎

(漠漠風起,簌簌葉落,當下一個秋天來到——夫子哪,我們卻在那裡?)

臨終前夕,眾人方在悲泣,垂危的夫子用力推被坐起,用他一雙炯炯有的眼神,對我喊:

快,孩子,快
視我的眼,視我的手
視我的軀體
視我的髮膚
視我的軀體——啊,那已變成冬日大道的軀體!
視我的髮膚——啊,那已變成狂奔馬車的髮膚!
視我的手——啊,那鞭子!
視我的眼——啊,那無垠,無垠的晴空!

我隨侍在側,不禁為我、為夫子的生命,潸然而泣了……
(頁72-74


〈我曾在炎午的酷陽下注視〉

我曾在炎午的酷陽下注視——
自己的影子在柏油路面思考、流淚
中狂行走啊如一座中暑的城市
呻吟於一救火車汨汨的泡沫邊緣……

因為這是風中的年代、飛揚的
塵埃在你我的眼裡
釀造眼淚。黃昏的時候
我站在大廈窗前,看見
一大羣人像我一樣
拖著一具無用的軀體匆匆行走
黃昏的時候,由於對整個現實的不滿
我自覺彷彿在古代的大漠踽踽獨行
塵埃飛揚,我彷彿一名遭貶的罪臣
在古代的大漠踽踽獨行……

因為這是風中的年代,我在風中
垂首、流淚;「即使
聖人再現,亦無法解放
我迫急的悲苦……」

我曾在烈烈的酷陽下注視——
自己的靈魂蒸騰、發散有如空際的藍煙
百草千花寒食路
香車繫在誰家樹
因為這是信仰缺如的年代
我中狂行走啊彷彿古代的聖人:
一座中暑的城市呻吟於救火車泊泊的泡沫邊緣……
(頁75-76


〈啊,我的祖國是一座神秘的電台〉

站在盆地中心的一條大街,當
暮色再度降臨,窮途
頓然失去了方向
在城市錯亂的頻道外——
啊,我的祖國是一座神秘的電台
恆以它惡夜的音色
淒厲的河山
超越冥冥八荒,遙遙招我

彷彿來自台拉維夫,一名
心存古邦國榮耀的猶太先知
午夜顯現于紐約機場,高呼︰
「聽哪!
啊,以色列人!」
我站在有著奇異燈影的街頭,當
夜晚來臨,以為聽見了——
我的祖國在遠方
遙遙呼喊他子女的名字

超越冥冥八荒,超越
這看似新奇卻紊亂的年代
我的祖國也曾是一座散播歡樂的電台
穿過海峽,帶來最後的勝利與
海島的重歸大陸懷抱。
站在盆地中心的大街上——
啊,我的父母曾聽見那神秘的鄉音
與我現在親聞的並無二致

超越邈邈八荒,超越
海峽上空封鎖的大氣
如今卻是一種充滿艱難與憂傷的
音波的航行;血與淚
在惡夜的聲爆裡迎風噴灑
(淒厲的山河是唯一的見證與回響)
在到達半途之前
啊,已成冰冷……

空立在大街上,當
夜晚遽爾來臨,海峽在黑暗中洶湧澎湃
城市在它錯亂的頻道中自淫地呼喊自己的名字——
啊,我的祖國是一座被暴徒攻佔的電台
工作人員悉數就戮,喋血鸚鵡的
聒噪代替了人類的聲閼
空立在大街上,
「聽哪,中國人!」
我以為我聽到了血泊中
那播音員臨死的迫切呼聲
但人車喧騰,那祇是——
失落在市塵中的
山河含恨……
(頁77-79


〈蔗田間的旅程〉

1
那年大火夷平了羅東
肥料場傍夜戲才開鑼的戲園(焦土中
挖出燒爛底戲服與多具未下粧的屍體)
隔壁被迫失業的秋叔,單車從遙遠東部
經台東過恆春回到嘉義
佇立於多年不見的家門前,遲疑
叫門——巷內群童在午後陽光裡
追逐嬉戲
彷彿是昨日的事

彷彿是昨日的事
那台吱呀作響的腳踏車
整個夏天潦倒地停靠在
兩家共有的院落,雞棚一傍
我幾次夢到父親回來的消息
看見他翻越短籬而入
母親房內的暗壁上掛著他家常衣褲

他最後的衣褲掛在母親暗壁上
我夢見色彩繽紛底野戲台上
一張張黯淡的面容浮沈上升:
遙遠的火場,秋叔騎著
腳踏車從濃煙裡衝出
我在夢中努力辨認他的臉
忽而夢見——秋叔就是父親
佇立在睽違多年的家門前
從千里之外趕了回來
報告自己的死訊……

彷彿是昨日的事
我的母親聆訊昏倒於
大廳供桌前
我的母親,永遠年輕美麗的母親
黃昏時含淚將我
從群童的嬉戲中召回
在早已生黑的廚房內
我們面對面
默默地吃著清粥和醫菜

2
總是窗戶上朦朦朧朧的夜半
母親將我從積滿
尿意的睡夢中搖醒
要我一同前往,長年刮著
海風的海口小鎮去找父親

總是惺惺忪忪地揉眼,點頭
說好,等我從屋後小便回來
天光漸白,我才清楚看見
穿戴整齊的母親——楚楚可憐地
蹲在床前,為我換上難得一穿的新衣褲

3
多少年了,我仍記得
我們總是搭5.03分南下慢車,在隆田
轉清晨第一班糖廠小火車直抵海口
多少年了,我仍〔記〕得[1]
晨霧包圍的糖廠車站

幽微暗淡(經年
累月的漬痕在牆角
地面隱約可見)
陸續出現的眾人,携幼扶老
聚集在只有一條長板凳的候車室
默默等待:
天光漸破,單節車廂的小火車
升笛待發

多少年了,我猶記得
那人咿呀拉開剪票口柵欄的聲音
(總是同一個
著鴿灰色工作服的中年剪票員)
還有那風塵僕僕的舊車廂
膝上抱著大小包袱、手裡
握有半截車票的蔗婦們
重重裹在頭巾布袖內的身體
因長期勞動而顯得尤其瘦小枯乾
我猶記得,晨光閃閃
穿過緊閉的車窗

照落眾人臉上
她們互相交換簡單話語,臉上黧黑的
黃皮膚發出一種靜謐光輝
雙手放置膝前,偶然露出的手背
如樹皮般枯皺且長滿褐斑

當晨光不斷在車窗間移動,空氣
逐漸加熱,小火車孤獨地
在大塊大塊的蔗田間奔跑
汽笛發出長長鳴聲,晨霧散盡

當迎面的陽光與風,似乎有
一種自未來歲月傳過來的
隱隱底歡呼與肯定
(那是混合著蔗田與汗酸的一股莫名氣味)
我發現自己的小手在母親
大手底緊緊擁抱裡……

4
回到舉目無親的下港街道:
我的母親與她新買的琵琶
第一天上她的福州琴師家裡學藝

回到運河的小巷弄:
北部來的母女二人,被迫在異地
度過最初的慘淡日子
(在臨時搭建的木板屋裡,唯有供奉
一座家祠遷來的小神像)
我的母親,永遠年輕美麗的母親
每天破曉即起,蹲坐在
熊熊爐灶旁操琴練唱
隨後步行至數里外的日本製糖會社
換取每日的工資

(下港的雨夜暝,在
運河旁的木板屋,我的母親她淚流滿面
接屋漏的大小容器,伴著她
在黑暗中清楚地淅瀝……)

彷彿又回到——
艱苦坎坷的戰前歲月
當時代曲在手轉式留聲機上流行
我的母親卻在酒樓的燈影管弦中
默默地學習接受,冷暖的世故人情

南管噫北管,宛轉
多折的唱詞裡莫非便有
與她雷同的身世?
(五指輕撥過往琴弦)
九歲喪父,母病
長年在床;只為了,哦
抵還沉重的父債,為了
不辱及遠在故鄉的親族
她來在異地的舞榭歌台討生活

五指輕撥寂寞琴弦
在我童年底夏夜,當
玉蘭花在母親窗前播放
廳前供桌明滅著
新點的一炷香
(宛轉多情的唱詞塵封於
過往賴以維生的腳本裡)
琵琶是母親的身世
啊,我幼小的心事

5
海風刮著
在旅程的終站,正午嚴酷的
太陽底下,我們是一對
被曝曬於街心的母子

海風刮著
在盛夏的海濱,那只有
一條長街的荒涼小鎮
空氣中蒸騰著大海刺鼻的腥臭

我們在兩旁植有木麻黃的砂子路上行走
穿過廢棄的平交道
一排收割後的蔗林——
小廟的飛簷
嘩落的鑼鼓聲拍打
空氣中的一陣陣熱浪
我們即將見到
久未返家的父親

6
小廟靜止的飛簷
急促嘩落的鑼鼓拍打
盛夏揮之不去的熱浪
在色彩繽紛的野台下
母親遙指左後方
一張紅白漫爛的丑角面孔——
那就是我幾乎,幾乎無從辨認的父親

那就是我無從辨認的父親
嘎啞嘎啞的嗓音,火焰般
艷紅的厚嘴唇
重重油彩掩蓋下的面容透露出
一種長久縱情聲色的疲倦
當夜晚提早到來,我看見
他蹲踞鎮上戲園後台
在傾倒的戲箱間擲骰子、賭牌九
喝大碗大碗的麵條

在擁擠的人群當中,我畏生地
緊立母親身旁,斜睨著
遠遠戲台上——陌生人般的父親

7
當夜晚來臨,木麻黃的身影
在路的兩旁交錯迤邐
父親騎著秋叔的腳踏車
載我與母親(一路
發出吱呀作響的聲音)
循原路回到鎮上車站

坐在腳踏車後座,在
父親與母親中間
幻小的我,多少可以
感覺到母親深鎖的雙眉與凝結在空氣中的
父親沈默的歉意

當最後一班小火車升火待發
入夜海風發出,比汽笛還大的響聲
他似乎再度對母親承諾了什麼
當最後的小火車升火待發
孑然站立在離別的月臺,雙手
插入老舊無奈的褲袋
當單節車廂緩緩鳴笛開動
他轉身背向我們離開
我似乎看見了,母親眼中的淚光……

8
那年末了,燒毀的戲園舊地重建
(在我與母親從未到過的海邊小鎮)
大哥自軍中退下,二哥
在雕刻店的學徒生涯也匆匆結束
母親仍延續日常養雞
和幫人洗衣的工作

多少年了,我仍記得
絲瓜架下的舊院落,火雞聲絡繹於途
母親傾身在抽水機前洗衣的背影,佝僂
沉默
那濁臭薰人的雞棚
挨擠在籬圍旁
混合著羽毛的雞糞層層黏附在
雞棚柵欄上;多少年了
收集雞糞的婦人準時在午後五點來到
當玉蘭花在午夜庭前播香
幼年多病的我退熱醒轉
在昏黃的燈光下模糊感覺到
母親探詢的手……

多少年了,我清楚記得
大哥二哥結婚之日
母親臉上蒼老的笑容
(在夢中,我彷彿回到
植有木麻黃的砂子路
父親載著我們,一路輕快地
駛過兩旁樹影,迎面海風
散播濃沁新鮮的氣息)
我們貧寒的家庭也慢慢
開始有了新的光采
我却再未能聽見母親的琵琶聲

我却再也未能聽見母親的琵琶聲
多少年後,當我偶然重拾
屬於童年的、秘密而感傷的旅程
當小火車孤獨地在大塊大塊蔗田間奔跑
汽笛發出長長鳴聲,晨霧散盡

當迎面的陽光與風彷彿有
一種自遠處大海傳過來
隱隱底歡呼與肯定
有一刻,我似乎尋到了
(在大塊大塊的蔗田間)
那屬於母親,也屬於
人世辛酸的
甜美宛轉底琴音……
(頁83-96


〈暴力與音樂的賦格——獻給Jethro Tull

窗影繼續移動,黃昏六點鐘
號角準時從狩獵的林中歸來,
銀白色的號角——死去的
男爵將感覺到這些嗎?人聲馬響
迅速被暮色濾去。因為這是
暴力與音樂的賦格,我隱隱聽見
燭火的運行,半夜敲打棺釘的聲音
我遠遠望見,破曉的墓園草地
有人為死去的男爵重新舉行葬禮
琴弦亢奮而悲傷,那是遊吟詩人的歌唱——

那是遊吟詩人的歌唱:使大陸淪陷成海,海
淪陷成荒原,荒原長出玫瑰的歌聲
暴力的敲打,憂鬱的敲打,號角一樣的
淒涼、哀求與徒然;笛子、三角鐵、電吉他
這是歌唱的一部分,這是生存的
全部——全部的歡樂,全部的苦難
全部的春日,全部的愛……

窗影繼續移動,黃昏六點鐘
我坐下來等待,擁抱更完全的死寂。
古堡一樣堅實,死一樣堅實的黑夜即將在
晚禱的鐘聲間飛翔、盪開;但是,愛
請不要顧念這些。時間祇是
一受傷的候鳥,在鐘聲突兀強力的擁抱裡
震落我們愛憐的手中
關於愛,關於時間,請讓我映著火光
為你寫一首歌:
信仰、夢、遠方的文明;讓我的解釋
與短暫的五月,明媚的
五月一致……
(頁99-100


〈越過窗外暗雲湧動的天空〉

因為孤寂,我
接受了桌上的法老王雕刻談論天氣的提議
在冬天下雨的午后

「越過窗外暗雲湧動的天空
越過你們的時代!」
偉大的法老王忽而沈思忽而飛揚
「在埃及——啊,我靈魂的故鄉
我曾暗地愛戀過一名美麗的庶民女子。
那時,當萬里的晴空與我的子民同樣低低的
彎下身去撿拾田野的麥穗,在尼羅河畔
我徘徊的腳步頓時失去了方向……
作為太陽神的後裔,在我所愛的面前
在她眼中,啊,我命定只能徒然照耀
並且在向日葵的臉上埋下我的秘密與愁苦……」

「越過窗外暗雲湧動的天空,」我沮喪地說
「偉大的法老王——我如何對你談及我對陽光的記憶?
我的秘密與愁苦,彷彿
我們在距離太陽系,距離地球最遠的一顆星上
彷彿我是她所遺棄、逐日枯萎的
一株向日葵;彷彿
我永遠是背對著她的雨季……」

「越過窗外暗雲湧動的天空
越過我的時代,假如
啊,在埃及——偉大的法老王
我願是你族中選出的
純潔無邪,渴望正義的少年之一。
為了慶祝太陽神的祝福,在尼羅河畔
我願成為祭典的犧牲與法老王的使者
銜命前往太陽神輝煌的住所;
在尼羅河畔,我願躍下刀刃的陷阱以
我的血預言明年的陽光與豐收;我願
啊,欣然躍下,除了——
除了在高速暈眩的墜落中,人們彷彿聽見:
一聲憂鬱的呼喚;一個異國的名字
迸自我的唇間……」
(頁101-103


〈在格拉那達caCastle in Spain)〉

在格拉那達café,冬天的午後突然暗了下來
在奧莉微亞.紐頓.瓊微笑著的眼睛上
我用一把叛逆的小刀,茫然銳利的鋒面
刻下我的執意與無聊
愛與被愛,他們躲在唱機裡繼續歌唱、吶喊、哭泣
而窗外的天色是一條潮濕的手帕
在我的眼裡逐漸凝聚黑雲的陰影

(關於一九七七年的愛情機器,我的狂想是我看見一酷似自己的男子被捲進一部運作中的龐大機器然後變成一件件印著英文字母loveT恤跪出來……)

在格拉那達café,極端的感傷與強大的自責
甚至不敢對命運的過錯有任何責難
憂鬱而暴躁,我茫然在同代
許多年輕人的簽名底下簽上我的。

在格拉那達café,匍匐在咖啡杯的邊緣
我偶然望見杯中流淚的自己的倒影……

(站在一九七七年的櫥窗前,我是全然年輕的,而世界已頹頹老去,如一遲暮之妓……很多的不滿,太多憤懣,到後來變成只是些可笑的牢騷,微弱的聲音只有自己的喉嚨不清楚地聽見。假如我大聲呼喊,除了我的Echo——啊啊誰會聽見……)

在格拉那達café,我無意邂逅的那人
說他來自西班牙,卡斯提爾的風景
陽光的國度。
爽朗的笑聲,熱誠的絡腮鬍
他向我宣稱:
西班牙的哲學是音樂,與乎沒有哲學負擔的雲
他向我說(揮舞巨大的手掌在我眼前晃動):
請莫要囿於——孩子,囿於徒然感傷與憤怒
只要我們朝著太陽奔跑
我們必能把陰影拋在身後
只要我們向前奔跑
穿過所有的年代向前繼續奔跑
我們必能到達——
一座在空中明滅出現的美麗城堡
啊!在西班牙……
(頁104-106


〈雨日.女人No.1235

人間秋涼,雨日
薄暮不免有些感喟
徒然地立在回家的站牌前,看
施工中的對街大樓,在微雨中
一盞盞水銀路燈寂寞亮起
二三女子在一場黃昏雨中艷裝獨行
緊抿著紅唇趕赴人生的約會
在聖人不復的紅磚道上,我覷見
有人低頭抽手上的Kent牌香菸
歲月的驚愕與虛偽一如
嵌在無名指上的大粒鑽戒
在雨中淋漓發光

只一夜,那人須髮盡白,我
失落在路旁的朝代間,充滿了不合時宜的情懷……

城市的夜是激烈的搖滾不遠處爆發
我在霓虹的紅雨中為櫥窗的星星所射殺
世界在海變中向下沉淪
直到惡夜的中心
有人彎身撿起一支口紅
我發現你我的城市祇是
被丟棄在路旁的
一截再也點不燃的煙蒂
(頁107-108


〈晴日.女人No.1235

當黑夜在巷口轉角消逝時
陽光有一種姍姍來遲的氣味,在落地的
玻璃窗外,在對街的樹叢與
停放的汽車之間
一個女人,叫賣
包子饅頭的鄉音
映在車窗上的人影繼續前行

坦蕩蕩的和風拂枝,隔牆
花葉落了一地
午夢初醒時,在未來
的日子與逝去的日子中間
兩個無人認識的女郎
走過站著綠色郵筒的街角

荷花荷花幾月開?
三月開。
三月不開,幾月開?
三個放學女孩往前跑
紅帽子、黃書包以及白襪子
編結的髮辮在青空下飛揚

但聖人之道實未有
一天行於世上
(頁109-110


〈這是犬儒主義的春天〉

這是犬儒主義的春天,我們
把自己藏在一疊乾枯的冷笑裡
携帶著與愛人走過虛假的花叢

(在利物浦,有人用白色的領帶上吊自殺;可是這干我什麼事?)

這是犬儒主義的春天,我們
半夜醒來,忍不住像個小孩一樣嚶嚶哭泣……
我幾次逗留在X將軍的宴會上
謹慎恭敬地揣度著自己的年齡與身份,很快的——
認識了城裡的每一個人

(這是可能的,在中國:我認識的一個詩人,把他剩下的人格賣給一個小吏的職位……)

這是犬儒主義的春天——且不乏
牛頭馬面,狗嘴象牙的趣味
我忙著在每本書中塗去令人臉紅的格言
忙著用繃帶貼住每面鏡子受傷的眼,轉身
卻聽到一種疑似犬儒的聲音說:
「兩點之間並不祇有直線
為了理想,孩子,我們忍耐、退讓
退讓,迂迴前進……」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裡——不為什麼地停在那裡……)
(頁111-112


〈偽證〉

當男人總是那麼懦弱而愚蠢
女人則大剌剌地騎在他們頸間
千瘡百孔的惡俗人生——我如何
為那不存在的純潔作偽證
且為你頻頻起舞?
(頁113


〈風景〉

多少年後,我還是習慣在路上閒蕩
享受市井人生的真實圖像
當年寫詩的同年卻集體消失於
強光閃閃的電視盒子裡
構成另一種詭異費解的風景
(頁114


〈西門行〉

請不要用你的問題追問我
我只是電動玩具店裡
一名孤獨的賽車手
(頁115


〈夜歸〉

台北的夜歸人:
如果你在黑黝無夢的騎樓下踢到我
莫用懷疑,那醉倒在地的正是我
(頁116


〈詩人〉

莫要嘆息,詩人
請用你滾燙的淚溫潤
這世界乾枯冷漠底眼
(頁117


30路藍色巴士〉

書包掉了。在回家的黃昏途中。
我像個大人一樣
在流動的燈影、混亂的街衢上無目的地行走
忽然發現——相對於書包
課室以及校園構成的世界,我正被高速
拋進我的末來,手上握著
半截發黃的月票。
我看見——

一名遺失在百貨公司六樓的
孩童,充滿驚惶、恐懼的小臉像
被揉皺的紙團,抽搐的哭聲
迅速被洶湧的擴音機與人潮淹沒。
我看見,一個端著掃刀的大漢,乩童般
在鬧區街心中狂行走,無人敢接近,當
另一形色腌臢的人從暗巷走出,抓住我的手
要我跟他同往一個地方去。我看見,帶上鐵面的
工人在路旁工地操作氫氣吹管,引爆大火
高架電影廣告在人群上方停了一秒,猝然倒塌
我看見——滿街奔跑,許多焦慮的父母紛
紛尋找他們二十年前遺失的小孩
我陷入——
一個更廣大神秒的世界:彷彿
站在華西街的蛇店前;殺蛇者
從萬頭攢動的蛇籠中抓出一條昂首
吐信的大青蛇,在一番喃喃之後
讓那蛇團團纏住他整個身體……

(在變動的事物中心,高速窒息的流失裡我緊緊握住自己,看見人羣、車輛紛紛從我的眼前向四面八方流失;我緊緊握住自己,在無數車輛的遷徙以及反射鏡的光速相乘裡,我已然成為急逝街景的一部分……)

書包掉了。我像個大人那樣頻頻回首
去注視歲月的迷途,眼中充滿迷惘燈色……
我忽然憶起,我得搭30路的藍色巴士回家;
却再也尋不到搭車的站牌。
我繼續前行,穿過打烊街市
來到燈光暗淡的打鐵店前。
我看見,一位須髮盡白的鐵匠正在打鐵
我看見,他從風箱中抽出殷紅的一片鐵塊
置於鐵砧上用力鎚打;我看見
那片鐵塊在苦痛中發出一種低低的呼喚
我看見,它在苦痛中默默接受了
命運的安排,被打造成型——

——我驚呼坐起,床頭書包裡的詩集
掉落一地……
(頁119-120


〈讓我做你的DJ

a
橫街空無人影
風中梧桐抖落嘆息
請快來,夜半的中年酒館找我
讓我做你的DJ

b
巷口停車尚有空位
請快來——天亮前的酒館找我
讓我做你的DJ

c
太陽照舊升起            日夜旋轉
如一張憂鬱打造的大唱盤
當你我,賣力爬上明天的陡坡
望中卻只有昨日的下坡路
請快來——夢幻遠颺的酒館報到
讓我做你的DJ

d
太陽依然升起            日夜旋轉
如一張永不生苔的大唱盤
Cat StevensJim CroceJim Morrison
憤怒虛無的時代
急躁顛狂的少年身影哪:回首——
人生的浪頭已成過去
請快來,天亮前的酒館找我
讓我做你的DJ
(頁121-122


跋記:

以上詩作,摘錄自楊澤著《人生不值得活的——楊澤詩選1977-1990》(臺北:元尊文化,一九九七年)。這個版本校對略有粗疏,某些字似乎誤植或訛錯,然不排除是作者原作如此,今僅據前後文句意校改一處,其餘存疑處一仍其舊,不另出注語。又,書中時見異體字,如「沈」、「沉」及「卻」、「却」,異體同義,今仍按原句抄錄。

楊澤共刊有四部詩集,除了本書外,尚有《薔薇學派的誕生》、《彷彿在君父的城邦》及《新詩十九首:時間筆記本》。新詩創作之外,他翻譯了與紀德相關的著作,如《紀德評傳》、《窄門》。據賴慈芸的比對研究,楊澤所譯《窄門》乃據卞之琳譯本,略加字眼的修改而成,或有抄襲的嫌疑。

本書末尾收錄楊澤所撰的後記,題為〈詩人在青春的歡樂中開始歌唱〉,讀之,可知他對詩歌的態度、理念,可堪一讀。因文章極長,故不錄。

抄錄是集已近兩星期,斷續不定,今日乘暇,坐蘭臺一隅,聽歌續抄,黃昏終成,時窗外秋雨淅瀝。寄蜉錄並跋,十月十九日近晚。




[1] 原句是「多少年了,我仍得」,按前文「多少年了,我仍記得」及後文「多少年了,我猶記得」二句,此處應補「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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