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取自《中外文學》第31卷3期,2008年8月,頁27-40。
飲饌之書的食譜,興於魏晉六朝。元.韓奕《易牙遺意》云:「自放生戒殺之教盛於六代,人主日舉蔬食,士大夫有蟹蛤自給,是時食經乃多至百種。」所謂食譜,是以文字記載食物烹調與製作的方法。這些食物製作都是以水火為媒介,對食物進行烹調,特別重視水火相濟的火候,與現代坊間以電烤或微波之類的食譜完全不同。
一、
飲食雖小道,但自飲饌之書興於魏晉之後,在中國傳統目錄學中,仍佔一席之地。中國傳統目錄不僅是學術著作的分類,並且是鏡考學術源流發展的紀錄。在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前沒有學術史的專門著作,所有學術的發展與流變都載於目錄學之中。因此,透過目錄學的分類,可以對這些記載飲食製作的食譜之源流與變遷,有一個清晰的認識和了解。
飲食之作興於魏晉六朝,著錄魏六朝著作的《隋書.經籍志》,將食譜分別置於〈諸子略〉的農家類,與〈方技略〉的醫方類之中。所謂〈農家〉,《隋書.經籍志》說:「農者,所以播五穀,以供衣食者也。」這是儒家的飲食觀念,「〈尚〉書敘八政,其一曰食,其二曰貨。」孔子就說:「所重民食。」自古以來的中國統治者,都將「民食」置於最重要的地位。至於〈醫方〉,《隋書.經籍志》說:「醫方者,所以除疾疢,保性命之術者也。」這是道家的食觀念,透過飲食的食療,以保健與養生。
道家和儒家思想最大的不同,儒家思想比較重視集體的利益,往往忽略個人在集體的價值和作用。道家則肯定個人在集體中的價值與尊嚴。這兩種不同價值取向的思想,自古以來即「道不同不相謀」。儒道兩種不同的思想,形成中國傳統兩種不同飲食觀念。儒家的飲食觀念是維持全體人民的生活,使其免於飢困,可謂之「維生」;道家的飲食觀念,則是透過飲食企圖將個人有限的生命,作無限的延續,此謂之「養生」。這兩種不同的飲食思想,卻在魏晉以後唐宋的食譜中匯合起來,不僅沒有排斥,而且「維生」與「養生」相互為用,彼此調和。
這種「維生」與「養生」相互為用,彼此調和的形態,至明代中期以後混成一體,更將飲食的美味與文學的品味相結合,於是飲饌之作的食譜,超越了以往農家與醫方的範疇,提升到藝術的層次,是中國傳統飲食文化重要的轉變。
周仲孚《鄭堂讀書記》,其〈子部.譜錄類〉之首,著錄袁枚《隨園食單》說:《隨園食單》,無卷數,國朝袁枚撰。」並且說:
枚,字子才,號簡齋,錢塘人,乾隆四年進士,選庶吉士,散館為江南溧水縣,四十年後,絕意士宦,世稱隨園先生。簡齋本志役飲食,每食人家而飽,必使家廚往彼灶,觚瓜弟子禮。四十年間,頗集眾美,因問方略,集而存之,以為是編。一須知單,二戒單,三海鮮單,四江鮮單,五特牲單,六雜牲單,七羽族單,八水族有鱗單,九水族無鱗單,十雜素菜單,十一小菜單,十二點心單,十三粥單,十四茶酒單。每單有子目,凡三百二十餘種,欲不謂之飲食之人不得之矣。然考《說郛》飲食之書三十餘種,自昔有,非簡齋自創也,前有序言。
周仲孚稱袁枚是「飲食之人」。當然,袁枚不僅是「飲食之人」,而且是清代前的詩人領袖,文壇祭酒。袁枚之摯友趙翼〈讀隨園詩題辭〉說袁枚「其人與筆雨風流,紅粉青山興白頭,作官不會逾十載,及身早自定千秋。」是袁枚退官後生活最好的寫照。袁枚生於康熙五十五年(1716)卒於嘉慶二年(1798),歷康熙、雍正、乾隆三世,正是所謂清代康乾盛世。乾隆三年,袁枚二十三歲中舉,次年中進士,選庶吉士,乾隆七年外放江南,歷任溧陽、江浦、沐陽、江寧等知縣。乾隆十三年(1747)兩江總督尹繼善薦袁枚為高郵知府,被吏部駁回,次年即辭官乞養。自此絕於仕途,於金陵贈得江南織造曹頫後任隋赫德的舊園,隨山營造為隨園。以後半個世紀,袁枚退居隨園與詩友歡聚,吟風唱月,或出外探幽,悠遊於山水之間,紅袖添香,詩酒風流過了一生。
袁枚詩文冠江南,著作等身。最初自刻《隨園三十種》,其中除《小倉山詩集》、《文集》外,並有《食單〉一卷,即後來的《隨園食單》。嘉慶元年自訂其著作時,作《雜書十一絕句》,其第十云:「吟詠之餘作食單,精緻仍當詠詩看,出門事事都如意,只有餐盤合口難。」袁枚將其《食單》與詠詩等同齊觀。《隨園食單》是明清文人食譜,最膾炙人口的一種。
《鄭堂讀書記》著錄《隨園食單》於譜錄類,其來有自,緣於《四庫總目提要》。《四庫總目提要》依《初遂堂書目》之例,立〈譜錄〉一目,置於〈子部.藝術類〉之後。其〈小序〉云:
古人學問各守專門,其著述其有淵源,易於配隸。六朝以後,作者漸出,新裁體例,多由創造,古來舊目,遂不能該,附贅懸疣往往牽強。……明知不安,而限於無類可歸,又復而不變,故支離顛舛至於斯。《初遂堂書目》創〈譜錄〉一門,於是類別雖殊,威歸統攝,此亦變而通也矣。
中國傳統目錄學,始於《漢書.藝文志》,魏晉以後,政治權威降低,個人意識醒覺,而且由於書寫工具改進,出現了許多新的著作形式與體裁,因而目錄學的發展,由《漢書.藝文志》的〈七略〉轉變為《隋書.經籍志》的四部,所統攝的書籍十倍於前,但仍然無法將新的著作體裁作明確的歸類。飲饌之書的食譜之作,就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例子。《四庫總目提要》的〈譜錄〉小序又說:
案《齊民要術》傋載飲食烹調之法,故後之類於斯者,悉入農家,其實賈思勰所言閭閰之常耳。於天廚珍膳,方州貢品,連而入之,非農家所有……今於近似農家者,並改隸〈譜錄〉俾均不失實焉。
《齊民要術》,北魏高陽太守賈思勰撰,是一部總結自漢以來《汜勝之書》,崔寔《四民月令》的農書。是賈思勰任地方首長,教民取食的過程,其編輯的秩序:「起自耕農,終於醢醯。」也就是起於種植,終於烹調,反映了當時黃河中下游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社會形態。書中烹飪資料多取自崔浩《食經》。
崔浩是北魏前期中原士族的政治領袖。後因「國史之獄」被殺,株連甚眾。崔浩《食經》為其母口述,由其筆錄而成,是中國最早的一部飲饌之書。反映了永嘉風暴後,流離在黃河流域中原世家大族,日常生活實際的情形。特別重視禮法傳家的規範,是一部表現儒家飲食思想的典型著作。但在《隋書.經籍志》卻著錄在〈方技.醫方類〉之中,方技的醫方類是道家飲食思想所繫,就非「農家所有事矣」。這是《四庫總目提要》將飲饌之書,重新歸類的原因。《四庫總目提要》說「收諸書之無可繫屬者」,都歸入〈譜錄類〉,所以譜錄類的內容的確非常複雜,包括鼎彝圖錄、文〔房〕四寶、錢錄香譜、奇石花卉、百寶總珍、茶經酒譜、飲饌之書,都著錄其中,《四庫總目提要》將〈譜錄類〉列於〈藝術類〉之後,似有意將〈譜錄〉作〈藝術〉的輔助,而飲饌之書亦在其列。於是飲饌之書超越了過去儒家維生與道家養生的範疇,提升到藝術的層次,這是中國飲食思想在明清時代一個重要的轉變。
二、
《四庫總目提要〉將飲饌之書與金石圖錄、文房四寶、清玩百珍、花卉香譜,並列於〈譜錄類〉,象徵著中國飲食文化,在明清時期一個重要的轉變。飲饌之書自農道兩家析入〈譜錄類〉。〈譜錄類〉列於〈藝術類〉之後,其所著錄的著作,似作為〈藝術類〉輔助的旁支,於是飲饌之書超越儒道兩家的範疇,與其他日常生活事物相結合,形成一種生活的藝術。因此飲食不僅是單純維生或養生的工具,像其他的文學與藝術一樣,必須具有一定的品味、格調與情趣。明清出現大量的文人食譜,反映了這種發展的趨勢。在明清的文人食譜,明.高濂的《飲饌服食箋〉與清.李漁的《閑情偶寄》,具體表現了這種發展與轉變的趨勢。
《飲饌服食箋》的作者高濂,字深浦,別號端南道人,湖山桃花魚,生平卒年不詳,萬曆時,曾任職主管廟堂祭紀的鴻臚寺,工樂府,是明代著名的詩人、戲曲家,著有南曲《玉簪記》、《節孝記》及《尚雅齋詩稿》、《遵生八箋》等,當時戲曲家說高濂「家世藏書,博學宏道,鑒識清朗」。
所謂「博學宏道,鑒識清朗」,也就是說高濂受當時儒道混同的思潮的影響,有顯明道家的傾向,尤其在飲食方面,將道家養生的服食觀念,作了高度的發展與實踐。所以如此,高濂「少嬰羸疾,後苦瞶眼」,因而有「憂生之嗟」故而「癖喜談醫」。不論客遊或家居,多方咨訪奇方祕藥,用以施治痼疾,其後竟疾除,恢復康壯,目瞶復明,於是發其所藏,及平日博覽群書所記並參與己意,輯成〈遵生八箋〉。
遵生即尊生。所謂尊生,《八箋》自敘云:「尊生者,尊天地父母生我自古,後世繼我自今,匪徒自遵。不生所當生,是輕生矣。輕生者,是天地父母之罪人乎,何以為生哉。」所以,高濂《遵生八箋》之作,為「無謂窮通,貴在自得,所重知足,以生自尊。」
《遵生八箋》以尊生為主題,從八個方面討論與介紹延生益壽之術與卻病之方。其一,〈清修妙論箋〉,以培養德行為養生第一要義,高濂從儒、釋、道三方面,摘錄名言確論,闡釋修生養生之道。其二,〈四時調攝箋〉分春夏秋冬四卷根據四時季節不同,闡明不同的養生之道。其三,〈延年益壽箋〉,是八箋最精粹的部份,以氣動引導為主要內容。其四,〈飲饌服食箋〉,將飲饌作為養生主要的內容。其五,〈燕玩清賞箋〉將鑒賞清玩為養生的主要內容。其六〈靈藥祕單箋〉以醫藥方劑為主。其七,〈起居安樂箋〉,以「節嗜欲、慎起居、遠病患、得安樂」為主旨。其八,〈塵外遐舉箋〉,所謂「隱德塵外為尊」,列舉塵外高士凡百餘人。
《遵生八箋〉以卻病養生為主,但〈飲饌服食箋〉卻是以日常生活飲食為主要內容,也是〈八箋〉重要部份。雖然〈飲饌服食箋〉以「口常養生,務尚淡薄」為主旨,高濂說「是集首茶水,次粥靡,疏菜,薄取脯饌醇醴,麵粉糕餅,果食之類,惟取實用,無事異常。」這些平常飲食與「大官之廚」、「天人之供」的〔珍〕饈美味完全不同。因為高濂認為飲食與養生有密切關係,他說「飲食,活人之本,是以一身之中,陰陽運用,五行相生,莫不由飲食。故飲食進則谷氣充則血氣盛,但氣盛則筋骨強。」所以〈飲饌服食箋〉除茶泉類討論茶水外,並收錄了粥糜三十八種,除此之外,還有藥品類二十四種,神祕服合類等共三百餘種,高濂對於飲饌似偏重養生,其釀造類為其自釀的酒類,也是以養生為主,他說:「此山人養生之酒,非甜即藥,與常品迴異,豪飲者非其飲也。」但其飲饌的調治,並無秘方,與平常一般無異,試舉其「炒腰子」:「將豬腰子剖開,剔去白膜筋絲,背面刀界花兒,落滾水微掉,漉起,油鍋一炒,加小蔥花、芫荽、蒜片、椒、薑、醬汁、醋,一烹即起。」這是平常炒腰花的方法。他如製甜品,高濂說:「凡製甜品先起甜滷,此內府之秘方也。」
雖然〈飲饌服食箋〉所收飲饌之方,都是日常家居飲食,同時卻反映當代文人生活的閒情雅趣。〈飲饌服食箋〉首論〈茶泉〉,但對茶品的論述,有藏茶、選器、煎茶、擇水、洗茶、侯湯,以及試茶時的滌品、熁果等都有細緻的討論,因為高濂認為「人飲真茶,能止渴消食,除疲少唾,利水道,明目益思,除煩膩,固人不可一日無茶。」但飲茶除了實際的效用,還必須與其他情景相襯,才有其雅趣。高棟〈掃雪烹茶玩畫〉說:
茶以雪煮,味更清冽。所謂天水是也。不受塵垢,幽人汲,足以破寒。南窗日暖,靜展古人畫軸,如〈風雪歸人〉、〈江天雪棹〉、〈溪山竹雪〉、〈吳山雪蓮〉等圖,以觀古人摹擬筆趣,要和世景畫圖,俱造畫機局,即我把圖,謂非我在景?千古塵緣,孰真孰假,就當因畫中了悟。
煮雪烹茶已是雅事,而南窗觀畫,古今同參是非常高雅的境界。高濂另有〈山窗聽雪敲竹〉,是一篇境界高雅的小品文:
飛雪有聲,惟在竹間最雅。山窗寒夜,時聽雪灑竹林,淅瀝蕭蕭,連翩瑟瑟,聲韻悠然,逸我清聽。忽爾迴風交急,折竹一聲,使我寒氈增冷,暗想金屋人歡,玉笙聲,恐此非商歡。
若此時故人叩扉,披衣而起,倒屐相迎,取雪煮茶,則杜耒「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紅出」的境界盡出。
不過,明清文人的飲食,必須與其他情景相配,形成一種生活的藝術。高濤的〈飲饌服食箋〉為其〈八箋〉之一,並且有和飲食相配的〈燕閒清賞箋〉。雖高濂將燕閒清賞作為養生的內容,但涉及的器物十分廣泛,有古銅器、玉器、磁器的辨識與鑒賞,有歷代碑帖、繪圖、古琴的鑒別與玩賞,有文房四寶的品評與製法,並詳敘葵箋、宋箋、松花箋的製作方法,並且有花、竹、盆景的鑒評,還有牡丹、芍藥、蘭、菊、竹的栽培與護養的方法,以及寶華香、龍樓香、英蓉香等十餘種香的製法。這許多豐富的內容,正是《四庫總目提要.譜錄類》,著錄各種不同別著作的範疇,並且將飲饌、茶、酒包括在內。於是飲饌之書單純之口腹之欲提升到生活藝術層次,飲食不僅是為維生或養生,還有情趣在其中。這是中國傳統飲饌之作的發展,在明清文人食譜出現後重要的轉變。
三、
《四庫總目提要.譜錄類〉著錄飲饌之書的種類並不多,其中出於文士之手的有韓奕的《易牙遺意》。韓奕,字公望,號蒙齋,平江(蘇州)人,生於元末明初,出身醫學世家,入明後,終身不仕,浪跡山水之間,與王賓、王履齊名,並稱明初吳中高士。書名《易牙遺意》,易牙,是齊桓公的重臣,春秋時著名的廚藝高手。韓奕以此為名,是他個人飲食經驗的匯集,書分兩卷,分釀造、脯鮓、蔬菜、籠造、爐造、糕餌、湯餅、齋食、果實、諸湯、諸茶、食藥等十二類,記載了一百五十餘飲饌製作與烹調的方法。
《易牙遺意》的烹調方法非常精細,如其「帶凍薑醋魚」,製法:「以鮮鯉魚、切作小塊,鹽醃過,醬煮熟,收出,卻下魚鱗及荊芥同煎,滾去其渣,侯汁稠,調和茲味得其所,用錫器密盛,置井中水上,用濃薑醋澆。」製作過程甚是繁複。《易牙遺意〉若干材料,取自《吳氏中饋錄》,書收入陶完儀《說郛》,作《浦江吳氏中饋錄》,浦江即蘇州,周履靖《易牙遺意》序謂其菜餚烹調「酸而不輓胃,淡而不犒舌,出以食客,往往稱善。」
《四庫總目提要.譜錄類》食譜存目又有曹寅《居常飲饌錄》一卷,曹寅撰。並云:「寅,字清,號棟亭。鑲藍旗漢軍。康熙中巡視兩江鹽政,加通政司銜,是編以前代所傳飲饌法彙為一編。」其中包括宋.王灼《糖霜譜》、宋.東谿遯叟《粥品》及《粉麵製法》、元.倪瓚《泉史》、元.海濱逸叟《製脯鮓法》、明.王叔承《釀錄》、明.釋志《茗箋〉、明.灌園老叟《蔬香譜》及《治蔬品法》等,曹寅搜羅飲饌之書甚豐,編成此書,似有意對宋明以來的飲饌之書作一個總結的匯編。
曹寅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是一位知味者,自稱饕餮之徒。有《棟亭詩鈔》五卷。《總目提要》稱「其詩出入白居易蘇軾之間。」其詩鈔中有許多誦食物的詩篇,菜餚如紅鵝,綠頭鴨,寒雞,右首魚,鰣魚鮑魚羹,蟹胥等等,此外還有蔬果,如筍豆,薺菜,櫻桃等,以及許多有關點心與茶酒的詩篇。曹氏家族在江南興盛一個多甲子,曹寅個人任四年的蘇州織造,二十一年的江寧織造。而且自認為是老饕,其家飲饌製作精緻,朱舞尊《曝書亭集》稱讚曹寅家的雪花餅,有「粉量雲母細,糝和雪糕勻」之句,雪花餅是明清之際江南流行的點心,亦見《易牙遺意》,但皆不如曹家製作精細。
朱鼻尊,字竹垞,浙江秀水人,康熙十八年舉博學鴻詞科,授翰林院檢討,長於詞,是清初大家,並專研經學,著有《經籍考》。與曹寅友好,其文集《曝書亭集》即由曹寅刊刻,朱彝尊另有飲饌之書《食憲鴻祕》二卷。全書以《食憲總論》為首,論飲食的宜忌,下列飲之屬,飯之屬,粥之屬,餌之屬,醬之屬,蔬之屬,伏薑、果之屬,魚之屬,蟹、禽之屬,卵之屬,肉之屬,香之屬,書末附有汪拂雲所錄食譜,內容非常豐富,有菜餚飯點烹調或製作方法四百餘種。朱靠尊認為飲食之人有三種,一是餔餟之人,「食量本弘,不擇精粗,惟事滿腹,人見其蠢,彼實副其量為損為益。」一是滋味之人,「嘗味務遍,或肥濃鮮爽,生熟備陳,或海錯陸珍,奉非常饌當其得味,儘有可口。」一是養生之人,「飲必好水,飯必好米,蔬菜魚肉,但取目前,常物務鮮,務潔,務熟,務烹飪合宜,不事珍奇,而有真味」。所以,朱舞尊認為「食不須多味,每食只宜一二佳味,縱有他美,須俟腹內運化後再進,方得受益。」
和朱鼻尊《食憲鴻祕》同時的,還有李漁的《閑情偶〔寄〕》。李漁是清代著名的戲曲家,文學家,字笠鴻,謫凡,號笠翁,浙江蘭溪人,才華藻翰,雅諳音律。著有《笠翁十種曲》和小說《十二樓》,《笠翁一家言》。《笠翁一家言》收集其所著詩文,內有《閑情偶寄》,將園林居室,飲食器皿器玩,花木種植,飲饌烹調,養生,作為一個整體,飲饌是其中的一個單元,反映了明清文人的生活情趣,雖然飲饌為了口腹之欲,但李漁認為飲饌應有接近自然的生活情趣,他說:「聲音之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為漸近自然。我謂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接近自然也。」他又說:「草衣木食,上古之風。人能疏遠肥膩,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園,不使牛羊來踏破,是猶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與崇尚古玩同以致。」所以,《閑情偶寄》的飲饌在求生活的情趣,雖一粥一飯之微,蔬籚魚蝦之饌,都有一定的講究和情趣。
韓奕《易牙遺意》、高濂《遵生八箋》、曹寅〈居常飲饌錄》、朱彝尊《食憲鴻秘》、李漁《閑情偶寄》都是明清著名的文人食譜。這些飲饌之書的編作,已超越以往食譜維生與養生範疇。和這個時期文人生活相結合,形成一種生活的藝術。這是中國傳統飲食,發展至明清一個重要的轉變,《四庫總目提要》立〈譜錄類〉,將飲饌之書自〈農家〉與〈方技家〉析出,與彝鼎圖錄、文房四寶、清玩珍器、花卉香譜並列。自此,飲饌之書不僅為滿足口腹之欲,反而提升到生活藝術的層次,〈譜錄〉類的出現,正反映了中國飲食文化發展與轉變的趨勢。
四、
討論明清文人食譜,袁枚《隨園食單》不僅是膾炙人口,也是總結明清文人食譜的重要著作。《隨園食單》分〈須知單〉、〈戒單〉、〈海鮮單〉、〈特性單〉等等十四個部份,共列了蔬餚、麵飯與茶酒的烹調與製作方法三百二十六種。這些飲食資料,都是袁枚四十年飲食經驗的積累與結晶。袁枚在其《食單》序說:
每食于某氏而飽,必使家廚往彼灶觚,執弟子禮,四十年來,頗集眾美,有學就者,有學得十分六七者,有僅得二三者,亦有竟失傳者。余都問其方略,集而存之。雖不甚省記,亦載某家某味,以志景行。自覺好學之心,理應如走。雖死法不限生廚,名手作書,亦多出入,未可專之于故紙,為能率由舊章,終無大謬,臨時治具,亦易指名。
袁枚說他的《食單》是他「四十年間,頗集眾美」飲食經驗的紀錄。如其「煨鵪鶉黃雀」說:「蘇州沈觀察煨黃雀,并骨如泥,不知是何法?其炒魚片亦精,其廚饌之精,〔合〕吳門推為第一。」又「鰒魚」:「楊中丞家削片,入雞湯豆腐,號稱鰒魚豆腐,加陳糟油澆之。莊太傅用大塊鰒魚煨整鴨,亦別有風味。」又「素麵」:「先一日將磨菇熬汁澄清,次日將筍熬汁,加麵滾上,此法揚州慧定寺制之最佳,不肯傳人,然其大概仍可仿求。」袁枚每出遊,必有家廚自隨,習得其方,歸家仿製,並敘其所自,載於《食單》。《食單》有未載出處者,則多出自揚州鹽商裡岳薦的《調鼎集》。《調鼎集》由北京圖書館抄本《童氏食規》、《北硯食規》合成。北親是童氏的字,《調鼎集》湮沒數百年,至今始重見天日,這段公案當另為文討論。
袁枚人品誠有可議之處,但卻是懂得生活情趣,而且是知味的人。自稱是飲食之人,在他〈答(尹)相國書〉中說:
魏文帝《典論》云:一世長者知居處,三世長者知服食。錢穆父亦云:三世仕宦,才曉得穿衣吃飯,枚腹如唐園,半是菜抵,雖有牛羊,未必遽能踏破,何足當諄諄見委之盛心哉!然傅說調羹之妙,衣缽難傳。而易牙知味之稱,古今同嗜。謹以三寸不爛之舌,仔細平章。凡一切蒸鳩炙鴣,鴨爐羊羹。必加取去之功,列長名之榜。
所以,《食單》所載,都是袁枚「以三寸不爛之舌,仔細平章」後,加以去取的記載,由此形成其個人飲食理論的體系,《食單》前有〈須知單〉與〈戒單〉,就是袁枚飲食理論具體的實踐。其〈須知單〉小序云:「學問之道,先知而後行,飲食亦然。」而〈戒單〉小序則云:「為政者興一利除一弊,能除飲食之弊,則思之過半矣。」
袁枚不僅將飲食與為學從政相提並論,並且將飲食與詠詩籌量齊觀。前引他的〈雜詩〉就說:「吟詩之餘作《食單》,精微仍當吟詩看。」他更有〈品味〉詩:「平生品味似評詩,別有酸鹹世莫知,第一要看香色好,明珠仙露上盤時。」袁枚不僅將飲食視為一種生活藝術,並且將飲食提升到詩意的境界。
梁章鉅《浪跡叢談》說:「《隨園食單》所講求烹調之法,率皆常味,並無山海奇珍,不失雅人清致。」清雅是袁枚品味評詩的標準。他說「平生諸般能耐,最不能耐一庸字。所謂庸字,不過人云亦云。」所以〈答(尹)相國書〉說:
每見富貴人家,堂懸畫一幅,製〈行樂圖〉,往往不盡玉几金床,而反畫白蘋機抒,竹杖芒鞋,何哉?味濃則厭,趣淡反佳故也。……如平日詩文自出機抒,不屑寄人籬下。……飲食之道,不可隨眾,尤不可務名。
袁枚認為品味與詠詩,應「自出機籽,不屑寄人籬下」,而且「味濃則厭,趣淡反佳」,因此,飲食與論詩,以清冽為佳。其〈陶冶雲詩序〉云:
伊尹論百味之本,以水為始。夫水,天下之至無味者也。何以治味者,取之為先?蓋其冽然,然後可以調以甘毳,加群珍引之至鮮,不病其庮腐。詩之道亦然,性情者,源也。辭藻者,流也。源之不清,流將附焉?迷迷乘驥,逾速逾遠。此古人有清才之眾也。
「清才之眾」各有稟性,飲食亦然,《隨園食單》第一是〈須知單〉。〈須知單〉首論食物稟性:「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資稟,人性下愚,雖孔孟教之,無益也。物性不良,易牙烹之,亦無味也。」
稟性與清雅,是袁枚所倡性靈詩派兩大標誌。被稱為「一代騷壇主」、「當代龍門」的袁枚,姚鼎〈袁隨園君墓誌銘并序〉說:「上多效其體,故《隨園詩文集》上至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販負,互相酬唱。」袁枚馳騁乾嘉詩壇近半個世紀,是性靈詩派的旗手。所謂性靈詩派,完全掙脫儒家詩教的束縛,而且不落唐宋的格律中,詩的內容表現個人的感情,與作者獨立的個性與獨創性。突出個人的才華,袁枚〈蔣天心藏圖詩序〉說:「作詩如作史也,才學識三者宜兼,而才為最先,造化無才,不能造萬物,古聖無才,不能制器尚象,詩人無才,不能運用典籍心靈。」詩是心靈的反映,貴獨創。袁枚〈靜裡〉具體表現了他所標榜的性靈:
靜裡工夫見性靈,井無人汲泉自生;
蛛絲一縷分明在,不是閒身看不清。
信手拈來,自然天成。探索袁枚性靈詩的思想根源,他自道是「鄭、孔門前不掉頭,程、朱席上懶勾留」,與李贄「六經、《語》、《孟》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是一脈相承的。李〔贄〕直接對宋明理學「存天理,去人欲」的批判,形成晚明一股不可抗拒的社會思潮。另一方面李贄所謂的童〔心〕說,認為「詩非他,人之性靈所寄也,苟其感不至,則情不深;情不深,則無以驚心而動魄,垂世而遠行。」直接影響以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為首,反對前後七子復古主義的公安派。公安派開創了明代的性靈詩派,是袁枚性靈詩的啟導者。
袁宏道〈觴政〉倡導「真樂」,他說:「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正是明代〔士〕人突破理學的籬蕃,放縱欲望,追求世間聲色和美味的具體表現,也是「食色,性也」的實踐。「食色,性也」反映在當時文學上,出現了一系列的艷情小說,另一方面則是明清文士飲宴酬唱的雅集,追求人生快樂享受。詩人高啟〈送唐處敬序〉說:
余以無事,朝夕諸君間,或辯理詰義,以資其學,或賡酬詩以通其志,或鼓琴瑟以宣湮滯之懷,或陳几筵以閤宴樂之好。雖遭喪亂之方殷,處隱約之既久,而悠遊怡愉,莫不自得也。
「陳几筵以閤宴樂之好」,悠遊怡愉是明清文士所追求的真樂。張岱《陶庵夢憶》有篇〈蟹會〉的小品:
食品不加鹽醋而五味俱全者,為蚶,為河蟹。河蟹至十月與稻梁俱肥,殼盤大,……掀其殼,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團結不散,甘肢雖八珍不及。一至十月,余與友人兄弟輩立蟹會。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腥冷,迭番煮之。從以肥臘鴨,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煮白菜如玉版,果蓏以謝桔,以風粟,以風菱,飲以玉壺冰,蔬以兵抗筍,飯以新餘杭白,漱以蘭雪茶。由今思之,真如天廚仙供,酒醉飯飽,慚愧慚愧。
張岱的祖父張如霖,曾在杭州組織飲食社,品嘗各種美味佳釀,撰成《饕史》,後經張岱修訂為《老饕集》。明清文人不再視飲食為俗事,而是一種閒情逸趣的生活藝術,將他們的飲饌經驗,撰成食譜,這是《四庫總目提要》立〈譜錄類〉將飲饌之書,與其他文人生活藝術並列的原因。袁枚〈熊庶泉觀察序〉所謂「得一味之佳,同修食譜,賞半花之艷,各走吟箋」,將飲食與吟詩相題並論,不過他又說「調鼎衣缽,難傳粗糲之儒」的原因也在此。
*錄後小記:
本文摘抄自《中外文學》第三十一卷第三期,其校對頗粗疏,衍字、錯字甚多,今僅校改若干處,以全形方括號標出。此文又收入逯耀東《寒夜客來》一書,更題為〈袁枚與明清文人食譜〉,手邊無書,俟他日尋閱,另作校對。涉川錄並記於藏文小齋,二零一七年五月三十日,時維仲夏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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