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5日 星期一

金正耀:〈唐代道教外丹〉



        有唐一代是道教外丹術最為興盛的歷史時期。著名煉丹術士之眾,保存下來的外丹經訣之多,煉丹術具體內容之豐,產生的社會影響之大,歷代無出其右者。唐代堪稱為道教外丹術的黃金時期。

  這一時期得以出現,原因是多方面的。唐代封建統治者尊崇道教,很多帝王迷信道教的服餌仙術,支持道士們的煉丹活動,極大地推動了道教外丹術的發展。但更主要的原因在於道教外丹術的歷史發展本身。早在唐代開國之初,道教外丹術即已十分興盛。自魏晉南北朝以降,神仙方術完全沉溷於道教,篤信金丹服食、長生成仙的丹道術士們安爐置鼎、煉丹合藥,不斷進行探求,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同時,隨著兩晉南北朝時期道教的成熟化,外丹術也在向義理化方向發展。湮沒不顯達數百年之久的古代煉丹術理論典籍被重新「發現」,並且受到高度重視,很快成為外丹理論繁榮的「生長點」。理論的繁榮以歷代積存的外丹實踐經驗為基礎,反過來又予實踐以巨大的推動力。外丹術在唐代達到鼎盛,是其歷史發展的自然結果。而理論熱情高漲,理論建構上多有發展與丹道流派林立,既嚴重對立又交互吸收可以說是唐代道教外丹的兩大特色。這一時期煉丹術實踐也達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很多成果在古代化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同時,煉丹術對當時社會產生了空前的廣泛影響,也因此,無數嚴酷事實不斷給人們以警示,終致外丹術在唐末以後走向衰落。

一、魏晉以後道教外丹術的發展

  自葛洪闡揚仙道學說力倡金丹服食之後,在西元4世紀下半葉至7世紀前後的二百餘年間,道教煉丹一直代有傳人,未曾間斷。

  這一時期,以葛洪為代表的煉丹術思想傳統基本上佔據著主導地位。葛洪既是煉丹術家,又是卓有成就的大醫學家。南朝著名道士陶弘景也是一位對本草學頗有造詣的醫藥學家。煉丹家研究本草醫藥,目的在於服食成仙。葛洪認為,修道者須兼修醫術,一是可以救己之近禍,二是「以救人危,使免禍,護人疾病,令人不枉死」[1]。陶弘景則說自己「覽本草藥性」並「撰而論之」是由於「仙經道術所需」[2]。他們之兼修醫術,正在於其「假外物以自堅固」的金丹服食思想源出於古代醫學。兼修醫術使其對待道教煉丹的態度具有了幾分古代醫藥學家注重經驗和實效的冷靜風格。

  這種冷靜風格的具備使煉丹術士逐漸能夠認識到被視為煉丹術黃白之秘的各種藥金、藥銀,「並皆為假」。特別重要的是,還使他們對煉丹術提倡服食的五金八石的毒性,保持了正常的判斷能力。這時期的一位煉丹家狐剛子即說:「五金盡有毒,若不煉令毒盡、作粉,假令變化得成神丹大藥,其毒若未去,久事服餌,小違禁戒,即反殺人。」[3]他們認為,如果伏煉得當,即可除去藥物之毒。「是故具訣圖錄煉煞並作粉法,以示將來。」流傳兩晉南北朝直至隋唐的這些圖錄法訣有「狐子萬金訣」、「五金粉圖訣」、「伏玄珠訣」等等[4]。在《黃帝九鼎神丹經訣》卷一九中保存有若干「上聖殺丹毒法」的具體內容,如「殺丹陽銅毒法」、「殺鍮石毒法」、「殺鐵鏵精毒法」等。

  然而,正是這種注重實驗驗證的醫藥家風格給服餌金丹以求神仙不死的信仰帶來了危機。水銀、鉛以及雄黃一類砷的化合物、金銀一類貴重金屬,無論怎樣都是不可能使人體不朽成仙的。它們或具有強烈的毒性,或沉墜穿破胃腸,只會使人短命促人速死。各種去毒之法無論怎樣複雜,也根本達不到去毒目的。因此,北魏道武帝置仙人博士官,而令死囚試服煉成的仙藥,道士孫道胤煉藥成而自己不服。甚至連陶弘景這樣的著名道教人物,也對服食金丹能白日飛升成仙的煉丹術信仰懷疑起來:「世中豈復有白日升天人?」「於是乃不試」[5]

  但這種危機並不能使流傳千餘年之久的神仙方術信仰立即破滅。煉丹術士們在實踐中碰了壁,開始轉向理論性思考,尋找煉丹術的義理基礎。

  在這場義理化運動中,首開先河的是青霞子蘇元朗。據《羅浮山志》記載:「蘇元朗嘗學道於句曲」,「隋開皇中來居羅浮」,「居青霞穀修煉大丹,自號青霞子,作《太清石壁記》及所授茅君歌。又發明太易丹道,為《寶藏論》。」[6]《授茅君歌》與《寶藏論》,在唐代丹經丹訣中常被引述,後世醫學著作《重修政和證類本草》引用後者尤多,但內容皆屬外丹黃白藥物方面的具體內容。青霞子之「發明太易丹道」,可能集中反映於其著作《龍虎金液還丹通玄論》之中。是書早已散佚,內容無從詳考。但根據唐宋丹經所引述的青霞子著述資料,他之「發明太易丹道」,主要是指其採用易學陰陽及五行之說解釋金丹黃白之術,使塵封達數百年之久的《周易參同契》一類著作得以「重新發現」。《道藏》珠帙《諸真論還丹訣》二引青霞子〈贊魏伯陽《參同契》〉,稱許道教還丹之「真諦」盡在三卷《參同契》中。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周易參同契》學說並不流行。青霞子大力推崇這部丹經的丹道學說,是面臨困境的道教煉丹術在新方向上的探索。唐代道教煉丹術熱衷於形而上的思辨,各種丹道學說紛然競陳,其實踐和理論達到的新的興盛繁榮,可以說都是從這裡導引而出的。

二、唐代丹道理論的繁榮

  自有青霞子的宣導,《周易參同契》的學說逐漸在唐代煉丹術中盛行起來。不少人潛心研究這本書,為它作注。現在保存下來的唐代注本,如託名「長生陰真人注」(《正統道藏》映帙)和題為「無名氏注」(《正統道藏》容帙)的兩種《周易參同契》注本,都是從外丹角度注解的。唐代很多煉丹術著作如《通幽訣》、《張真人金石靈砂論》等,都徵引《周易參同契》。專門發揮《周易參同契》丹道學說的著作也紛紛問世。

  唐玄宗一朝,綿州昌明令劉知古著《日月玄樞論》[7]一卷,上獻皇帝。其中說:「道之所秘者,莫若還丹;還丹可驗者,莫若龍虎;龍虎之所自出者,莫若《參同契》焉。」《張真人金石靈砂論》「釋還丹篇」引有當時流傳歌謠一首:「紫雲頂上生,白虎含真氣。自外閑文書,不及《參同契》。」李白寫的《草創大還贈柳官迪》一詩[8],基本上是《周易參同契》丹道理論的縮寫。白居易有《尋郭道士不遇》詩一首,云:「藥爐有火丹應伏,雲碓無人水自春。欲問《參同契》中事,更期何日得從容。」[9]可見,《參同契》在唐代前中期被公認為煉丹術的經典著作,甚至幾乎成了道教金丹術的代名詞。

  唐代奉《周易參同契》為圭臬,用陰陽五行學說指導燒煉金丹,風行一時,取得了很多理論成果。在整個外丹學說史上,唐代有幾種學說特別值得注意。

  一是自然還丹之說。

  自然還丹即「天生還丹」,按煉丹術士的說法,它是上界仙人才能食用的:「有上仙自然之還丹,生太陽背陰向陽之山。丹砂皆生南方,不生北方之地。自然還丹是流汞抱金公而孕也。有丹砂處皆有鉛及銀。四千三百二十年丹成。」[10]

  自然還丹是「天符照耀」而形成的。「天符者,信也。能發洩萬物化生而成形,運動返本而成精。」[11]這種陽氣潛運結化之精,可化為丹砂。這一過程需要1080年。《通幽訣》敘述十分周詳:「精化為砂,色稟南方丙丁火,外陽而內陰,主男,日之陽魂。日月之華氣照耀天地,太陽、太陰、沖和之氣交騰受氣一千八十年,結精氣丹砂。」第二個過程是精氣丹砂變為朱砂。也需要相同年數:「天符照耀又一千八十年,成丹砂,名朱砂也。陽中陰,號曰太陽朱雀石,主水,元和之氣未足。」接著是朱砂化育為「天然還丹」的過程:天符運動照耀丹砂,養育又一千八十年,天火化為太陽〔造化〕,陽氣〔受〕足。陰氣衰,陽氣盛,滿流溢迴而自生,色稟北方壬癸水,外陰而內陽,主女,月之陰魂,非人間之凡物。故之赤水中自生者流為陽汞。名曰天鉛之精,黃芽之祖,是日月之華氣(水)化為天然還丹」。最後,「天符又照耀一千八十年,合四千三百二十年,元氣足……成天鉛自然還丹。」[12]

  下界修道之人臨爐煉丹,即是以人間之火,仿天火之造化,在丹爐中濃縮地再現這全部過程,而得到服之可以成仙不死的仙丹:「金丹是日月運動自然成丹。因燧人改火,後聖用之,同於天火造化。」「後聖用火喻爻象,月計三百六十時,年計氣候四千三百二十時,合四千三百二十年。(氣候)喻合天符、自然還丹。」[13]所以,煉丹家便將其所用爐鼎器具想像為一個縮小的宇宙,要求「大丹爐鼎亦須合天地人三才、五神而造之」;「鼎有三足以應三才,上下二合以像二儀,足高四寸以應四時,爐深八寸以配八節,下開八門以通八風,炭分二十四斤以生二十四氣,陰陽顛倒、水火交爭,上水應天之清氣,下火取地之濁氣……」[14]這個小宇宙與真實的天地「造化同途」,便煉出仙丹。凡人服食這仙丹,自然也同服食自然還丹的上界仙人一樣,可以永生不死了。

  天符照耀自然還丹成熟,需4320年。這個神秘數字的來源並不神秘。按照「太易丹道」的理論,大丹須四象齊全、五行氣足。依《周易參同契》之說,需運火一年,方才成熟。一年十二月,一月分六節,一節五日,一日十二時,共4320時。唐代自然還丹理論中的4320年,正是從這裡來的。所謂「後聖用火喻爻象」,以一年4320時「合四千三百二十年」云云,剛好把兩個數字的實際產生次序顛倒了。另外,自然還丹的成熟過程分為「精氣丹砂——朱砂——天然還丹——天鉛自然還丹」四個階段,其實也完全屬於向壁虛構之產物,蓋亦與「太易丹道」理論中的「四象(四時)」之說有關。

  早期的一些丹方用藥,多以藥味上應天上星宿,認為是其精氣所結,故人服之可以成仙。如據信從漢代流傳下來的五石丹方用五石,「五石者是五星之精:丹砂,太陽熒惑之精;磁石,太陰辰星之精;曾青,少陽歲星之精;雄黃,後土鎮星之精;礜石,少陰太白之精。」所以,「服之令人長生度世,與群仙共居」[15]。據考為漢代出世之《太清金液神氣經》卷上所載「太玄清虛上皇太真玄丹」,用藥「凡二十八物,象二十八宿星之靈符也」[16]。《九轉流珠神仙九丹經》卷下載「淮南神仙方」,用地黃等「凡七物,上應北辰七星,日月、五行具在此中矣。」「故服之合以六律,上應七星」[17]。這種服食思想顯然比「服金者壽如金,服玉者壽如玉」的說法進了一步。唐代的自然還丹理論是這種「因物類自然」基本思想的發展,並且把藥物燒煉過程的「因類自然之道」也包攝進來,為「奪天地造化之功,盜四時生成之務」的道教外丹術建立了一個精緻的形而上學的義理基礎。

  二是臨爐煉丹火候掌握的直符理論。

  煉丹術士十分重視火候的進退掌握。「凡修丹最難於火候也。火候者,是正一之大訣。修丹之士,若得其真火候,何憂其還丹之不成乎?」「萬卷丹經秘在火候。」[18]所謂火候,即是丹爐溫度的控制,用現代術語說即是時間——溫度變化關係。在古代,它是依靠按時添減燃料和調節通風量來實現的。唐代煉丹術士以爐中之火比類「天火造化」,講究火候變化喻合天符運行,這就是「直符」。《通幽訣》載:「日月四時直符迴圈,一如車腳,轉運陰陽,成數造化,載運萬物,故在律紀。」一年十二月通於十二消息之卦,而一卦有六爻,故一月可分為六候,每候為五天。於是每月爐火可以按卦爻變化來控制進退。此即「用火喻爻象」。《還丹肘後訣》卷上載:「直符法喻:如十一月建子,陽氣始生,夏至一日陰氣始生,是天地陰陽進退一年十二月用事也。一月故有六候,直符潛伏,五行出沒,交會刑尅並在其內。」按唐代道教煉丹較為流行的直符理論,十一月為丹爐舉火第一月。「初候發火用二十四(兩)〔銖〕火,為一爻也,以法二十四氣。守至二日半加一爻,至五日為一候也。以次用火加爻。每月有六候,常至第三候六十時下與第四候三十時上並武火處,其火斤兩進退日夜須別添熟(火)〔炭〕,常令露火面,即候本斤兩〔數〕也。其直符九個月半畢後,則常取第九月火候爻象法則進退斤兩為定,不論年月遠近也。」煉丹術士們相信,經歷了這十二個月之「周天大造化」,只要「更漏分明,用火不失斤兩,節候有准,漸漸如蒸物,年月滿足,自然成功。急則飛走,緩則不伏,但依直符爻象則金火自伏矣」[19]

  唐代道教煉丹用火直符之說頗為繁雜,總的說來,無論何種直符理論均與《周易參同契》之丹道理論有源流關係。是書謂:「聖人不虛生,上觀顯天符,天符有進退,詘信以應時。」此為後世用火直符諸說之祖本。另外,直符理論也均與自然還丹之說密切相,二者具有相伴相生關係。

  三是關於藥物配合的相類學說。

  煉丹術中的藥物配合相類學說,源出於古代醫學,同樣是以陰陽五行學說為理論基礎的。《周易參同契》首先明確提出,「以類輔自然,物成易陶冶」。「類同者相從,事乖不成寶。是以燕雀不生鳳,狐兔不乳馬。」「雜性不同種,安肯合體居。」但它主張「挺除武都,八石棄捐」,只有鉛、汞二物才可以比類坎離二用,這就把這一思想推向了極端。唐代煉丹術士強調「洞達陰陽,窮通爻象」,力圖運用陰陽學說指導煉丹涉及的藥物反應。唐代煉丹術著作《太古土兌經》說:「金銀銅鐵錫謂之五金,雌雄硫砒名曰四黃,朱汞鵬硇硝鹽礬膽命云八石。或陽藥陰伏,或陰藥陽制,明達氣候如人呼吸,皆有節度。」[20]《張真人金石靈砂論》也論述了這個問題:「一陰一陽曰道,聖人法陰陽,奪造化,故陽藥有七:金二石五。黃金、白銀、雄、雌、砒黃、曾青、石硫黃皆屬陽藥也。陰藥有七:金三石四。水銀、黑鉛、硝石、樸硝皆屬陰藥也。陰陽之藥各稟其性,而服之所以有度世之期、不死之理者也。」[21]這是從凡人何以服藥成仙的角度談的。從藥物的陰陽性質,結合實驗反應,進一步概括出,只有相類的物質之間才能發生聯繫和作用。此即藥物配合的相類學說:「夫鉛與雄同舍,化受於金之類雌(黃),雄(黃)類硇砂,雄不得硇砂相和而其色不行。夫鉛者金之主,雄者石之主,故鉛能變金石。夫欲變金石,不得雄,鉛終不妙也。夫雌亦能變伏五金八石,類於密水貝母。夫硫黃伏得本色不移,亦能變伏染金石類,入磁石作汁。汞類石亭脂,砒類石腦,立凝不飛,硃醇酒,鉛類桑柴之灰,錫類密陀僧,曾青類於代赭。」這裡涉及雄黃、化石(消石)等多種藥物的相互作用和反應。由實踐經驗概括出理論,目的是為了指導實踐:「夫論相類者,陰陽和合即變化順宜也。」[22]

  魏晉南北朝至隋時期,道士們使用的丹方有時用藥達數十種。如《太清石壁記》收錄的「造大還丹方」,共用空青、光明砂等二十七種藥物原料。「黃帝九鼎丹方」用了十七種藥物原料。這些丹方的方劑配伍,最早是受中醫方劑學的影響,借用了其配方的「君臣佐使」理論。《神農本草經》說:「藥有君臣佐使,以相宣攝。合和宜用一君、二臣、五佐,又可一君、三臣、九佐。」一些煉丹術士則說:「夫大還丹用鉛為主,用水銀為君,硫黃為臣,雄黃為將,雌〔黃〕為佐,曾青為使。故君臣配合,主將拘伏,使佐宣通。雖用借為傍助,久久為優火灰矣。」[23]完全是照搬使用。這套借來的學說在唐代演變成為相類理論,而這些相類理論又大都打著《參同契》的旗號。可見,關於藥物配合的相類理論的發展也是處在《周易參同契》的影響之下的。

  自然還丹理論和運火直符之說為唐代絕大多數丹道流派所信奉。同時,他們也往往參以本派丹道義理之說,使其打上各自的標記,而呈現歧說多出的景象。藥物配合的相類學說則主要由主張各種藥物兼采合用的金砂派所創設與信奉。徹底的鉛汞派本來排斥一切所謂雜藥,但也有信奉這一理論者。如《參同契五相類秘要》主張鉛汞為主為君,不分軒輊,而那些作為臣、將、佐、使的硫黃等藥物,雖然不入大丹,最終伏火成灰,但仍須「用借為傍助」。此可視為各丹道流派交互影響的一種情形。

三、唐代外丹諸流派的興盛

  道教徒燒煉金丹,多有師授傳承。或有專授某經,以某一丹方為主,專門燒煉一種金丹的,其師徒授受流緒,常被目為金丹之一門。如神符白雪丹,在唐代與黃帝九鼎丹、老君還丹等同為道教流傳著名之丹,唐中期道士馬湘專治神符白雪丹,被稱為「神符白雪門馬真人」[24]

  唐代名目繁多之丹道流派可以粗略區分為三大派別:主張金砂服食的傳統一派,主張鉛汞為至寶大藥的時興一派和主張硫汞轉煉合成的晚起一派。

  金砂派在歷史上源遠流長。對黃金和丹砂的崇拜很早就有了。道教煉丹術中的「丹」,最早指的就是丹砂,屬於「益人萬倍於五穀」的上品神藥。葛洪說:「夫丹之為物,燒之愈久,變化愈妙,黃金入火,百煉不消,埋之,畢天不朽。服此二物,煉人身體,故能令人不老不死。」[25]《周易參同契》也不反對服食黃金和丹砂。古人很早就開始猜測二者之間的聯繫。《管子.地數篇》載有「上有丹砂,下有黃金」之語。早期的術士如漢代的李少君,蠱惑漢武帝「親祠灶,……而事化丹砂、諸藥齊為黃金」,其根本觀念可能即是由對黃金、丹砂的崇拜及對二者關係的猜測生發而出的:「仙經云,丹精生金,此是以丹作金之說也。故山中有丹砂,其下多有金。」[26]成書於唐初的《黃帝九鼎神丹經訣》全書多發揮葛洪丹道思想,卷十三說:「殊不知丹砂色赤,而能生水銀之白物,變化之理頗亦為證。土得水而成泥,埏之;山下有金,其上多有丹砂,變轉不已還復成金,歸本之質,無可怪也。」金砂派相信這一變化過程可以在丹爐中實現,所以,他們既重視金丹(煉丹),也重視黃白(點化金銀)之術。

  金砂一派的基本服食思想源出醫家,相信服藥可以治病,可以保命,進而可以成仙不死。歷史上此派中人多有精通醫學者,如葛洪、陶弘景等人。唐代很多採用動植物藥煉丹的外丹術著作,大多出自這派丹道術士之手。初唐時期重要金丹家孫思邈(約581-682年),也是在醫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的醫藥家。《雲笈七簽》卷七一收有孫思邈《太清丹經要訣》,序文中言其撰述丹訣,「豈自炫其所能,趨利世間之意?意在救疾濟危也」。這部丹訣記有「神仙大丹異名三十四種」、「神仙出世大丹異名十三種」和「非世所用諸丹等名有二十種」。但具體記述之丹方內容多注重治病療疾之用,用藥取材廣泛,具有典型的醫家風格。孫思邈還說:「世有偶學合煉,又非真好;或身嬰朝紱,心迫名利,如此等輩亦何足言。今退居之人,豈望不死羽化之事,但免外物逼切,庶幾其天年。」作為隋代唐初的煉丹家,孫思邈的丹道思想所代表的理智的、醫學化的傾向,清楚地說明了當時煉丹術信仰面臨的危機。他同盛唐時期那些金砂派煉丹術士有很多不同之處。

  金砂派煉丹采藥廣泛,但最重黃金、丹砂。力倡服食黃金之說的代表性著作如《張真人金石靈砂論》,它列「黃金篇」為全文之首,對黃金極盡推崇、神化之能事:「黃金者,太陽之正氣,日之魂,象三魂也。」「黃金者,日之精也。為君,服之通神、輕身,能利五臟,逐驅氣,殺鬼魅。久服者皮膚金色。」「金之性堅,煮之不爛,埋之不腐,燒之不焦,所以能生人。」連各種點化藥金也「皆神仙藥化,與大造爭功,洞神明之旨,契黃白之妙」,「服之,肌膚不壞,毛髮不焦,而陰陽不易,鬼神不侵,故壽無窮也。」[27]作者是蒙山張隱居,「自開元間二十餘年專心金鼎,頗悟幽微」[28],系活動於盛唐時期的一位煉丹術士。

  主張服食、修伏靈砂(丹砂)的有陳少微、張果等人,均有專門著述傳世。陳少微,字子明,號衡岳真人,開元時人。《正統道藏》凊帙收其所撰《大洞煉真寶經修伏靈砂妙訣》,首有自序,謂:「余自天元[29]之初從衡岳游於黃龍,止於賓府,忽於岩穴之中遇至真之人授餘靈砂要訣。」這位「至真之人」自言丹訣出於許仙君許遜。張果亦為盛唐時人,唐玄宗時曾被召入宮,甚受禮遇。《新唐書·藝文志》載其著有《丹砂訣》一卷。《正統道藏》凊帙收《玉洞大神丹砂真要訣》,題「姑射山人張果纂」,可能即是此《丹砂訣》。陳少微與張果的丹道思想十分相似,都極力推崇丹砂的神效。他們認為,「丹砂者,太陽之至精,金火之正體也。通於八石,應二十四氣。」「故丹砂是金火之精而結成形,含玄元澄正之真氣也。此是還丹之基本,大藥之根原。」「丹砂者,萬靈之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30]把丹砂抬到了獨處一尊的地位。

  在金砂派內部,主砂和主金兩種觀點十分對立。陳少微的《金丹妙訣》和《靈砂妙訣》在極力主張服食丹砂的同時,反對服食黃金以至全部五金。「夫五石之金各皆稟五神之陰精,合於山澤異氣,結而為魄。且鐵所稟南方陰丁之精結而成形;……金則所稟於中宮陰己之魄,性本至剛,服之傷腸損肌;銀性戾,服之傷肝。」「凡見之士本求長生,不明五金之性,擅意將其礦石之金轉轉修煉,……縱令煉化為丹,服之亦乃傷於五臟,知其本性則至理殊乖,欲服求仙,與道彌遠。」[31]蒙山張隱居之流則反對服食丹砂:「光明砂、紫砂昔賢服之者甚眾,而求度世長生者未之有也。」「竊見世人以此二砂服餌,以為七返靈丹,服之,無不天橫者也。」[32]

  在外部,金砂派同其它派別有著交互影響。除了藥物配合的相類學說以外,在很多方面都受到比較注重玄學思辨奉《參同契》為圭臬的鉛汞一派的影響。如陳少微煉九還金丹,火候進退全采《參同契》之學說,煉七返靈砂則以「火之成數是七,七度變轉,以應陽元之極體」為義理依據,每返丹砂之火候常以七日為節度。實際上,金砂派本來主張各種藥物兼服合用,雖以黃金、丹砂為最上品之神藥,但對二者並無高下之說。葛洪是這樣,之後的很多丹家也如此。隨著煉丹術之義理探討玄風大熾,鉛汞派興起之後,金砂一派受其影響,才出現主金與主砂的爭論,內部始生門戶之見。

  鉛汞一派之發端至遲可溯源至東漢魏伯陽。中經隋代蘇元朗重新發揮《周易參同契》之太易丹道,至唐代,該派方滋隆盛。這一派煉丹術士緒承《參同契》以鉛汞為至寶大藥之說,「只論鉛汞之妙、龍虎之真,去四黃之大非,損八石之參雜。要在鉛汞,合天地之元紀,包日月之精華,上冠於乾,下順於地,總七十二石,統天地之精光,修煉成丹,服之延駐。」[33]唐代很多丹道術士,如曾授《參同契》與白居易的道士郭虛舟,及王道士、張道士、蘇煉師、韋煉師、柳泌,曾有專門著述的玄真子孟要甫、李真君、樂真人、金竹坡、百玄子、金陵子等,都屬於此派。

  在唐代外丹著述中,推崇鉛汞大丹的比比皆是。如金竹坡《大丹鉛汞論》說:「夫大丹之術,出於鉛汞,而鉛汞之藥乃大丹之基。」依託陰長生的《周易參同契注》序文中說:「此之二寶,天地之至靈,七十二石之尊,莫過於鉛汞也。感於二十四氣,通於二十四名,變化為丹,服者長生。[34]《金丹秘要參同錄》則明確宣佈:「一切萬物之內,唯有鉛汞可造還丹,餘皆非法。」[35]唐代鉛汞一派大盛,在道教煉丹史上產生了巨大影響,故後世也常稱煉丹術為鉛汞術。

  鉛汞派長於玄學思辨,創說頗富。其說雖枝蔓繁蕪,但皆不離二儀、四象、五行之說。二儀,即是乾天坤地。如:「乾,天也;坤,地也;是鼎器也。設位,是陰陽配合也。易者,是日月,是藥。藥在鼎中,居乾坤之內。坎為月,是鉛;離為日,是汞。上日下月,配而為易字,喻於日月在其鼎中,故曰『易行其中』。乾為天上鼎蓋,坤為地下鼎蓋。鼎唇作雄雌,『相合陰陽』是雌雄配合也。設位者,是爐上列諸方位、星辰、度數,運乾坤,定陰陽也。」[36]這是緒承《周易參同契》乾坤鼎器及以鉛汞配坎離二用之說。所謂四象或稱四維、四獸、四神等等,即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宋代煉丹術著作《修煉大丹要旨》說,丹道術士們「分辨陰陽,和合四象,乃曰白金、硃砂、黑鉛、水銀。」白金即銀。唐代即以此四藥為四神。《大丹鉛汞論》說:「鉛屬陰,黑色而為玄武,其卦為坎,位屬北方壬癸之水。水能生金,水中有金,其色白而為白虎,其卦為兌,西方庚辛金也。汞屬陽,色青而為青龍,其卦為震,位稟東方甲乙之木。木能生火,故砂中有汞,其色赤而為朱雀,其卦為離,南方丙丁火也。以是論之,則坎為水、為月、為鉛;離為火、為日、為汞,當無一毫之差可也。」[37]這裡,「汞屬陽」一句中之「汞」字,細按上下文意當,為「砂」字之誤。所謂「水能生金,水中有金」,這裡指的是鉛與銀的關係。在中國地質礦藏中,鉛銀共生礦是十分常見的。鉛銀本來是伴生關係,但煉丹術士以為是相生關係,是鉛生銀。銀生於鉛中,如同汞生於朱砂一樣:「抱太一之氣為八石之首者,朱砂也。砂中有汞,汞乃砂之子也。抱太一之氣為五金之首者,鉛也。鉛中有銀,銀乃鉛之子也。」[38]鉛、銀、汞、砂與玄武、白虎、朱雀、青龍四象對應,即所謂四象齊全。同時,它們分別屬五行中之水、金、火、木。由於缺少中央土一屬,於是有的煉丹術士拉來雄黃這味藥物,「雄黃者,是中宮而長在戊己之內」,戊己屬土:「四象生於戊己,戊己者為尊,四象得戊己而成。若無戊己,四象不成,五行無主。戊是土,己是糞。」「土為萬物主。」這樣,四象齊全,五行氣足,還丹可成:「鉛汞與雄黃相合燒成大藥,返見乾坤」,「謂之還丹大藥」[39]

  本來只有鉛汞之藥,逐漸卻演變出如許變化來。既有變化,便生出許多爭論。鉛汞派內部的爭論集中在諸如鉛銀砂汞的四象取位元和陰陽屬性、二者何主何從,何為真鉛、真汞等問題上。

  緒承《周易參同契》鉛汞、坎離配合之說者,以鉛屬北方壬癸之水,屬陰;汞屬南方丙丁之火,屬陽。另一部分丹道術士不同意,認為朱砂居南方丙丁之火位,為朱鳥,屬陽;砂中有汞,是陽中有陰。故汞居東方甲乙木位,為青龍,屬陰。鉛居北方壬癸之水位,為玄武,屬陰;鉛中有銀,是陰中有陽,故銀居西方庚辛金位,為白虎,屬陽[40]。還有的則以朱砂居南,為朱鳥;汞居西為白虎,屬陰;鉛居東,為青龍,屬陽[41]。關於鉛汞二者地位差異,有些說法似乎不偏不倚:「以鉛制汞,以汞制丹,曰鉛曰汞,不偏其用;日汞曰鉛,不專其用。」但實際上主張鉛主汞從:「大丹以鉛為祖,以銀為母,以汞為婦。」[42]也就是說,鉛汞二味之作用雖然相輔相成,不可偏廢,但仍有主有從。《太古土兌經》也說,鉛汞為金石之主,鉛為君,汞為臣。與之相對的主張為「汞主鉛從」論。如說:「水銀用鉛為妻,亦如子母君臣也」,「水銀生萬物,聖人獨知之。水德最尊,汞是水之母。」[43]在唐代主「汞主鉛從」者頗眾,但主「鉛主汞從」說者更多。由於與四象、五行相比附,除了鉛汞之外,牽扯進朱砂、銀等其它藥物。於是發生了所謂真鉛真汞或真龍真虎的爭論。有人以銀為鉛之精華,故為真鉛。「黑鉛,北方水,內含銀也。銀是鉛中之精。」《大丹記》說,汞於砂中受氣,銀於鉛中受氣,二氣各得天地之元氣。也主張銀為真鉛。唐代外丹經訣經常引用一首歌訣:「煉銀於鉛,神功自然,灰池炎爍,鉛沉銀浮。」此即用灰吹法從鉛銀共生礦石中煉銀的形象描寫。也有取鉛與山澤銀燒煉,取二者的氧化物的混合物為真鉛的。還有的煉丹術士則主張:?真鉛者,含其元氣,從礦石燒出未經抽抽煉者,為之真鉛也。」[44]此外還有各種說法,不能一一具引。關於真汞,爭論亦多。一般主張以丹砂中煉出之水銀為真汞者較多。唐金陵子《龍虎還丹訣》說:「真汞者,則上品丹砂中抽得汞,轉更含內水、內火之氣,然後名為真汞。」孟要甫則說:「汞者,水銀。從朱砂所得,有形而無質,吸銀氣而凝體,故號曰真汞。……真汞者必用水銀,更無他說。」[45]鉛汞派本來力排四黃八石等所謂雜藥,但為了湊齊五行,有人硬拉進來一味雄黃,作為中央戊己土。有的煉丹術士不同意,認為硫黃才是真土[46]。《丹論訣旨心鑒.明辨章》則批評用雄黃、硫黃為土者皆非正解,認為戊己土者應是鼎器,這種主張保持了鉛汞派的正統觀點。

  鉛汞一派內部歧見頗多。當時的煉丹術士自己也承認:「今四象定本各有解者,則從性而和之。悟者易,迷者難。」而「從性而和之」也不過是《丹論訣旨心鑒》批評的「措意周象自為」而已,帶有極大的主觀隨意性。所以其它流派的丹道術士批評他們「以鉛汞變色不正,以陰陽取予不理」,「世人枉煉五金,調和八石,呼鉛作虎,喚汞為龍,妄配陰陽,錯排水火……總是憑空造作、非理修持。」[47]
  硫汞派指的是用硫黃和水銀合煉以求神丹大藥的一派丹道術士。《周易參同契》中批評「硫黃燒豫章,泥汞相煉飛」,被認為指的即是硫汞合煉的實驗。在唐代,這一派漸漸興起。《太清石壁記》中記有「太一小還丹」方,其方用水銀一斤同硫黃五兩合煉,有十分詳細的操作過程說明,但僅稱此丹「細者色過光明砂,紅赤非常,藥成細研和粳米飯丸之如小胡眼,每日服五丸至五百丸,萬病除矣。」還沒有上升到服之能夠成仙不死的至藥大丹的地位。這一派的形成,從技術淵源上說,同金砂派有十分密切的聯繫。陳少微《大洞煉真寶經九還金丹妙訣·煉汞添金出砂品》中,載有用汞一斤和硫黃三兩合煉,「其汞則化成紫砂,分毫無欠」,然後用此紫砂與黑鉛合煉,以得到七返靈砂。由此,很多研究者都把陳少微當作了硫汞派。其實,從丹道流派來說,他們是不同的二派,彼此之間門戶劃分十分清楚。看看陳少微對硫汞派的批評即可明白這一點:「且世人多誤取石硫黃,呼為太陽之至精,和汞而燒七返。且硫黃受孤陽偏石之氣,汞又離於元和。二物俱偏,如何得成正真之寶。」[48]唐代的硫汞派正是這樣,他們同樣用易學陰陽之說作為其義理基礎,相信用硫和汞合煉即可得到神仙不死之大還丹:「夫大丹兩物共成,不入雜藥。」「其硫黃是太陽之精,水銀是太陰之精,一陰一陽合為天地。」[49]硫汞派的理論在宋代還有傳人。成書於宋的《靈砂大丹秘訣》仍說:「硫黃本太陽之精,水銀本太陰之氣,陽魂死而陰魂亡,乃夫婦之合情,陰陽之順氣。」以之煉成的靈砂,是「丹灶之統轄,修養之領袖,大藥之祖,金丹之宗」[50]
  唐代丹道流派繁盛,彼此雖門戶之見極深,但由於宗奉易學陰陽五行之說為時代風氣,故彼此相互影響,其義理學說互參互融亦為必然。如鉛汞派中有人主張,燒煉鉛汞大藥,需用硫黃、雄黃、曾青等藥「借為傍助」;金砂一派中也有人主張飛煉七返靈砂需用鉛等等。各丹道派義理學說的交流,往往帶來新的發展。特別是唐代外丹術鼎盛,內丹術也十分盛行。從事外丹燒煉的丹道術士同崇奉內丹修煉的丹道術士之間的交流,更是引人注目。很多內丹術著作大量借用外丹術語,以致往往使人難於辨別。興盛於宋的所謂「金丹派」,所指就已經不是外丹而是內丹流派了。

四、外丹實踐的發展

  唐代道教外丹術在實踐方面的發展,首先表現在其實驗探索範圍的廣度上。對此,成書於唐的丹經《真元妙道要略》一書中有一段極為難得的記載,從中可以略知其梗概。

  在大量實驗事實的基礎上,唐代煉丹術士概括出很多具有規律性的東西。在外丹學說史上具有重要影響的「相類」理論,就是這樣歸納產生的。「相類」理論描述的是一些藥物之間定性反應的規律性,對於煉丹術實驗有著很大的指導意義。

  在藥物的定量反應方面,唐代煉丹術的進步也十分顯著。如關於硫化汞(朱砂)的合成,《太清石壁記.大一小還丹方》記載,用「水銀一斤,石硫黃五兩」;初唐孫思邈《太清丹經要訣.造小還丹法》已改用「水銀一斤,石硫黃四兩」,另兩部唐代丹經《九轉靈砂大丹》和《九轉青金靈砂丹》亦用水銀一斤,硫黃四兩。到了盛唐時期,陳少微《大洞煉真寶經九還金丹妙訣.煉汞添金出砂品第二》則用「汞一斤,石硫黃三兩」,稍後的《丹論訣旨心鑒.明辨章第二》亦謂:「夫硫黃三兩,能制水銀一斤」。唐制一斤與五兩、一斤與四兩、一斤與三兩之比例分別為100313100250100188。汞(Hg)的原子量為20059,硫(S)的原子量為3206,硫化汞(HgS)中汞硫比例的理論值為100160,盛唐時期陳少微一派丹道術士合成朱砂所用汞硫比例與之相當接近。並且,由於在合成過程中,硫易於生成二氧化硫氣體逸出,所以,汞硫比例中,硫適當過量是合理的。

  定量精確化同時也是實驗技術進步的標誌。在煉丹術早期,術士們用藥動輒以數十斤為度,其操作粗放,結果當然很難達到定量反應的概念。即使是較晚起的硫化汞的合成技術,也有一個逐漸改進的過程。中國煉丹術士最先懂得從朱砂中提取水銀的方法,到了隋唐時期,用硫黃和水銀合成朱砂的方法也逐漸成熟。《太清石壁記》記載的合成方法,用水銀一斤、硫黃五兩,其具體操作之不合理處很多。如將藥物入瓷瓶,加蓋泥封後,待「爐漸熱,加火,初文後武,令稱瓶上火色紫焰出時,聲動其火,令心虛,稍稍添炭,如此百夜」,然後漸漸退火,直至爐溫冷卻,才能得到產物。古代的反應器密封技術不能達到完全密封,所以,合成朱砂時有紫焰冒出,即是瓶中藥物泄逸,「如此百夜」之長時間操作,自然泄逸更多。《九轉靈砂大丹》和《九轉青金靈砂丹》的方法相同:「用新鐵鍋一口,……先下硫黃熔成汁,次下水銀,兩人對坐,鉗住鍋邊,用鐵鏟不住手炒,如有黃煙起時,即用米醋灑之,煙止再炒,……炒令青磚色為度。」[51]這一方法通過灑米醋防止黃煙(主要是二氧化硫SO2)發生,但因不是在密閉空間中加熱,故也不能有效地防止加熱過程中藥物的泄逸。後來陳少微的方法則在《太清石壁記》的基礎上大有改進。一是一待「青焰透出,即以稀泥急塗之,莫令焰出」,即懂得防止泄逸;二是摒棄「百夜」之說,只以文火養瓶三日,後用武火,一待焰出而封塗之後,爐中炭一燒盡,即可「候寒開之,其汞則化為紫砂,分毫無欠」。他的實驗方法合理得多,因此既能做到所用汞硫比例十分接近理論值,反應產物也能達到損失微小的水準。

  唐代煉丹術實踐的發展帶來了很多新的發現。除了硫化汞的合成之外,還有很多新的藥物製備方法和關於礦物的觀察記錄。如《黃帝九鼎神丹經訣.作樸硝硝石法》記載了用樸硝(Na2SO4)和硝石(KNO3)制得「芒硝石」(K2SO4)結晶物的方法。唐末獨狐滔所著《丹房鑒(一作鏡)源》一書中有對草節鉛的觀察記錄,說「草節鉛即嘉州生鉛,未鎔為熟者。打破,脆。燒之氣如硫黃。」此處所指即是方鉛礦,其組成是PbS,故燒時同硫黃一樣有二氧化硫氣體產生,還有關於其性脆易於打破的物性記載,都是十分正確而重要的描述。尤為值得重視的是,唐代煉丹術丹經中已有關於火藥的明確資料。《真元妙道要略》記載:「有以硫黃、雄黃合硝石並蜜燒之,焰起,燒手面及燼屋舍者。」「硝石……生者不可合三黃(即硫黃、雄黃和雌黃)等燒,立見禍事。」蜜相當於木炭成分的作用,它同硝石(硝酸鉀)和硫黃、雄黃(硫化鉀)一起即為爆炸混合物。後一條也說明了硝酸鹽同硫化物一起加熱所發生的劇烈燃燒和爆炸的性質,著名英國學者李約瑟曾給予高度評價:「在任何一個文明國家中,最早提到火藥的是一部題為《真元妙道要略》的道教煉丹著作。」[52]

  唐代道教煉丹術實踐中有關黃白術的內容十分豐富。黃白術就是煉製各種外觀與金銀相似的金屬物的方法,道書中常稱之為點化金銀之術。它包括製造各種藥金、藥銀,也包括若干金屬表面處理的方法。唐代煉丹術士繼承了從漢至隋的黃白術遺產,並有所發展。其中如點化丹陽(砷白銅)等技術更加成熟了。孫思邈《太清丹經要訣》中還有用雄黃和錫煉製藥金(產物可能是「彩色金」SnS2)的詳細記載。據研究,小規模水法煉銅在中唐時期的煉丹術著作中也已有明確記載。

  道教煉丹術的發展還影響到醫藥學,特別具有積極意義的是,煉丹術士所使用的器具設備、方法以及合煉產物等,常被醫學所吸收,大大豐富了這門科學的內容[53]

五、社會影響和歷史命運

  唐代諸帝多信道教服餌長生之說,服丹中毒而死者在歷朝中為最多。對此,史家論述頗多,於此不贅。惟其支持道教煉丹術,除迷信長生不死外,似也有煉造藥金、藥銀以充庫用的原因。如太宗即曾徵召道流之徒,敕令點銅為金。「隋末有道者居於太白山煉丹砂,合大還成」,可化赤銅為黃金。成弼侍之,其後持白刃殺道者,而得其丹。唐太宗召成弼,「授以五品官,敕令造金」,凡數萬斤。「其金所謂大唐金也,百煉益精。……至今外國傳成弼金,以為寶貨也。」[54]而武則天確曾以道士所造藥金賞賜臣下。《舊唐書》載,孫思邈的弟子孟詵,「嘗於鳳閣侍郎劉家見其敕賜金,謂之曰:『此藥金也,若燒火其上,當有五色氣。』試之果然。則天聞而不悅。」[55]皇帝對服務於宮廷的道教金丹術士優禮有加,有的甚至官至公卿。唐代很多外丹黃白術方法,如《龍虎還丹訣》卷下所載「供奉山人李景陽法」之類,當出自他們之手。《黃帝九鼎神丹經訣》中多以「臣按」、「臣奉」之語陳述各類丹法,作者蓋亦供奉山人之流。為了支持術士們燒煉,皇帝還動輒詔令天下搜求奇藥異石,所造成的影響可想而知。

  由於唐代社會物質和文化生活的蓬勃發展,加上封建帝王的尊崇、支持,金丹服餌一時竟成為全國性風氣。首先是社會上層的達官顯貴群起仿效,他們交結道教方術之士,訪求金丹大藥,服餌燒煉以為時尚。《還丹肘後訣》末有《唐仵達靈真人記》一篇,作者自敘曾隨玄宗鑾輿西幸,「駐蹕行在掌命」,兩次均遇見青城丈人,得受「真元丹訣」和「神水黃芽之要」,隨即向皇帝「乞骸歸田」,同南曹郎張去非、左史程太虛一起,「皆以故廬共制神室」而臨爐煉丹[56]。該作者顯系天子寵信之近臣,其官品當不在張、程之下,據韓愈所撰《故太學博士李君墓誌銘》,其親睹目見因服餌中毒致死的大官僚便有七位。清人趙翼《甘十二史劄記》記唐代服丹而死的大臣,還有杜伏威、李抱真等人。

  唐代文人學士也大多浸染於這種時代風尚。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常學仙經,博涉道紀」[57]。盧照鄰「學道於東龍門山精舍」,服食丹砂方藥,罹藥毒之苦,「幾至於不免」。白居易曾廣交金丹道士,與吳丹、郭虛舟多人均有來往。他對《周易參同契》興趣極為濃厚,同元稹一起向郭虛舟學習燒煉金丹,結果沒有成功。因未掌握好火候,「姹女(水銀)」在高溫下沸騰飛散,功虧一簣。白居易十分懊惱,既自責心塵不淨潔,又喟歎沒有仙緣[58]。其《思舊》一詩,記因服餌致死的文友舊好有退之(一說為韓愈,一說指衛中立)、微之(元稹)、杜子(杜元穎)、崔群等多人。李白從少年時起即薰染道風,出蜀之後,漫遊名山,求仙學道,遍訪天下有道高士、金丹煉師。在他的詩中,與金丹、煉師有關的,不下一百篇。唐代士人崇道及其有關文學作品,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道教金丹術的興盛及其社會影響的廣泛。

  但這種興盛不可能長久維持。金丹術士們經常打交道的是鉛、汞、硫、砷之類及其化合物。它們有的本身即有毒,如鉛、汞。人體即使吸收少量的鉛,也會積聚在體內,這種積聚可以導致慢性中毒,表現為性格改變、神經錯亂、癱瘓等。直接大量服用,更無異於服毒自殺。汞中毒症狀更為嚴重,它首先出現在知覺上,表現為手腳發麻壞死、口腔麻痹。更可怕的是中樞神經系統很快受到損害,從而出現一系列伴生症狀如肌肉抽搐、痙攣,出現平衡障礙等等。硫和砷的氧化物也都有毒。特別是砷的氧化物,更是劇毒。在現代社會生活中,這些物質在空氣和水體中的含量都是受到環境保護工作者嚴格控制的。直接大量服用這些有毒物質,帶來的後果是嚴重的。唐憲宗和韓愈為之撰寫墓誌銘的李于,同是受金丹術士柳泌的丹法,按韓愈所記,柳泌亦屬鉛汞一派。李於服後「往往下血」,經四年而斃命。憲宗則「日加燥渴」、「暴怒」,亦系水銀中毒之典型症狀。至於明確記載服食水銀中毒的工部尚書歸登,唾血十數年。自訴如有「燒鐵杖」從頭頂直貫其下,「摧而為火,射竅節以出」,「狂痛號呼乞絕」,慘狀更是不忍一睹。

  無論唐代道教金丹術的義理學說多麼完善、精緻,終究經不住嚴酷事實的批判。《懸解錄》雖屬道派著作,也不得不承認:「金丹並諸石藥各有本性,懷大毒在其中。道士服之,從羲軒已來,萬不存一,未有不死者。」[59]一些道士認識到水銀有毒,甚至連朱砂的藥用功能也懷疑起來:「人見《本草》『丹砂無毒』,謂不傷人。不知水銀出於丹砂,而有大毒。故《本草》云,水銀是丹砂之魂,因丹而出。末既有毒,本豈無毒?」[60]並說外丹黃白術「欲求長生,反致速死」。這是來自道教內部的批判。這種批判歷史上雖然早有人提出過,但這次是在一個新的歷史階段提出來的。在這一階段,道教煉丹術重新構造了它的義理學說。形而上的思辨,愈是空靈、精妙,設下的陷阱自然愈有誘惑力。精緻的義理基礎,支撐了金丹術在這個時代的全面興盛,因而也使再一次的批判付出了更為慘痛的代價。然而這一時刻一旦到來,金丹術即使不會完全坍塌,也必然是日漸衰落了。

  應該看到的是,韓愈等人所代表的來自社會的批判,與來自道教內部的批判,目標所指雖然同一,但效果並不相同。來自社會的批判,對整個社會的神智無疑是一種蕩滌,它使這股頹風即使捲土重來,至少也得改換新的形式。而來自道教內部的批判,雖然抑制了道教修煉方術在「外求」金丹大藥方向上的努力,卻促使它更加轉向人體內部「精、氣、神」的「內煉」上。其追求神仙不死的基本信仰仍未破壞。但無論如何,道教外丹術最輝煌的歷史已經結束。唐以後,外丹術雖然仍有一定影響,但已遠遠不及內丹的地位了。


本文章摘錄自《歷史研究》,1990年第2期,頁53-68



[1]《抱樸子內篇》雜應、對俗。
[2]《本草綱目》卷一引。
[3]《道藏》溫帙《黃帝九鼎神丹經訣》卷九引。此經訣編成於唐初。
[4]參閱《黃帝九鼎神丹經訣》卷三。
[5]《正統道藏》翔帙《華陽陶隱居內傳》卷中。
[6]《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彙編神異典神仙部引。
[7]現存《正統道藏》誠帙《道樞》卷二六,題為《日月玄樞篇》。一說劉知古所論屬內丹。
[8]《李太白全集》卷一○。
[9]《白香山詩集》卷一七。
[10]《正統道藏》松帙《丹論訣旨心鑒》。
[11]《正統道藏》斯帙《還丹肘後訣》卷上。
[12]《正統道藏》蘭帙《通幽訣》。()內疑衍、誤字,〔〕內補字(據《還丹肘後訣》同出文校補)。下同。
[13]《正統道藏》蘭帙《通幽訣》。()內疑衍、誤字,〔〕內補字(據《還丹肘後訣》同出文校補)。下同。
[14]《正統道藏》凊帙《九轉靈砂大丹資聖玄經》。
[15]《正統道藏》興帙《太清石壁記》卷上。
[16]《正統道藏》興帙。
[17]《正統道藏》之帙。
[18]《正統道藏》馨帙《諸家神品妙法》卷二《金丹秘要參同錄》。
[19]《還丹肘後訣》卷上,據《玉清內書》同出文校補。
[20]《正統道藏》之帙。
[21]《正統道藏》清帙。
[22]《正統道藏》之帙《太古土兌經.明相類》。
[23]《正統道藏》似帙。
[24]《雲笈七簽》卷七二,《正統道藏》松帙《大還心鑑》。         
[25]《抱朴子.金丹》。「丹」前原有「金」字,系衍字(據孫星衍說)。
[26]《抱朴子.黃白》。
[27]《正統道藏》凊帙。
[28]《張真人金石靈​​砂論》。一說為唐朝代、德宗時人。
[29]應為唐玄宗開元年號之誤,一說為先天、開元年號之合稱,似未妥。
[30]見《大洞煉真寶經修伏靈砂妙訣》序文與所引《大洞煉真寶經》文。
[31]《大洞煉真寶經九還金丹妙訣·中三品陳五石之金品第四》。
[32]《張真人金石靈​​砂論.硃砂篇》。
[33]《大還心鏡》,《雲笈七簽》卷七三。
[34]《正統道藏》映帙。
[35]《正統道藏》馨帙《諸家神品丹法》卷二。
[36]《正統道藏》容帙《周易參同契無名氏注》卷上。
[37]《正統道藏》如帙。
[38]《正統道藏》如帙。
[39]《正統道藏》似帙《金碧五相類參同契陰長生注》卷上。
[40]《正統道藏》似帙《大丹記》。
[41]《金碧五相類參同契陰長生注》卷上。
[42]《正統道藏》如帙《大丹鉛汞論》。
[43]《參同契五相類秘要》,《張真人金石靈砂論.真汞篇》引《潛通訣》。
[44]《大洞煉真寶經九還金丹妙訣.成丹歸真章》。
[45]《諸家神品丹法》卷二。
[46]《大丹鉛汞論》頁八。
[47]《正統道藏》凊帙《靈砂大丹秘訣.抱一聖胎靈砂》,《正統道藏》松帙《大還丹金虎白龍論》。
[48]《大洞煉真寶經修伏靈砂妙訣序》。
[49]《正統道藏》如帙《太清玉碑子.大還丹歌日》。
[50]《正統道藏》凊帙。
[51]《正統道藏》凊帙。
[52]《關於中國文化領域內火藥與火藥史的新看法》,《科學史譯叢》1982年第2輯。
[53]本節請參閱張子高《中國化學史稿》(科學出版社,1964年)、張覺人《中國煉丹術與丹藥》(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趙匡華《關於中國煉丹術和醫藥化學中制輕粉、粉霜諸方的實驗研究》(《自然科學史研究》1983年第3期)、郭正誼《從《龍虎還丹訣》看我國煉丹家對化學的貢獻》(《自然科學史研究》1983年第2期)、岡西為人《中國醫學中的丹方》(《中國中世紀科學技術史之研究》,角川書店,1963年)、李約瑟《中國的科學與文明》第33章。
[54]宋戴君孚《廣異記》,見《太平廣記》卷四○○。
[55]《舊唐書.方伎傳》。
[56]《正統道藏》斯帙。
[57]《全唐文》卷一八一王勃《遊山廟序》。
[58]見《白香山詩後集》卷一《同微之贈別郭虛舟煉師五十韻》。
[59]《正統道藏》如帙。
[60]《黃帝九鼎神丹經訣》卷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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