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7日 星期三

王國維:〈文學小言〉(十七則)



一、
昔司馬遷推本漢武時學術之盛,以為利祿之途使然。餘謂一切學問皆能以利祿勸,獨哲學與文學不然。何則?科學之事業,皆直接間接以厚生利用為旨,古未有與政治及社會上之興味相刺謬者也。至一新世界觀與新人生觀出,則往往與政治及社會上之興味不能相容。若哲學家而以政治及社會之興味為興味,而不顧真理之如何,則又決非真正之哲學。以歐洲中世哲學之以辯護宗教為務者,所以蒙極大之污辱,而叔本華所以痛斥德意志大學之哲學者也。文學亦然;餔錣的文學,決非真正之文學也。

二、
文學者,游戲的事業也。人之勢力用於生存競爭而有餘,於是發而為游戲。婉孌之兒,有父母以衣食之,以卵翼之,無所謂爭存之事也。其勢力無所發洩,於是作種種之游戲。逮爭存之事亟,而游戲之道息矣。唯精神上之勢力獨優,而又不必以生事為急者,然後終身得保其游戲之性質。而成人以後,又不能以小兒之游戲為滿足,放是對其自己之感情及所觀察之事物而摹寫之,詠嘆之,以發洩所儲蓄之勢力。故民族文化之發達,非達一定之程度,則不能有文學;而個人之汲汲於爭存者,決無文學家之資格也。

三、
人亦有言,名者利之賓也。故文繡的文學之不足為真文學也,與餔錣的文學同。古代文學之所以有不朽之價值者,豈不以無名之見者存乎?至文學之名起,於是有因之以為名者,而真正文學乃複托放不重於世之文體以自見。逮此體流行之後,則又為虛玄矣。故模仿之文學,是文繡的文學與餔錣的文學之記號也。

四、
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後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的態度也。故前者客觀的,後者主觀的也;前者知識的,後者感情的也。自一方面言之,則必吾人之胸中洞然無物,而後其觀物也深,而其體物也切;即客觀的知識,實與主觀的感情為反比例。自他方面言之,則激烈之感情,亦得為直觀之對象、文學之材料;而觀物與其描寫之也,亦有無限之快樂伴之。要之,文學者,不外知識與感情交代之結果而已。苟無銳敏之知識與深遂之感情者,不足與於文學之事。此其所以但為天才游戲之事業,而不能以他道勸者也。

五、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不可不歷三種之階級:「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同叔《蝶戀花》)此第一階級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歐陽永叔《蝶戀花》)此第二階級也。「眾裏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階級也。未有不閱第一第二階級,而能遽躋第三階級者。文學亦然。此有文學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養也。

六、
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於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

七、
天才者,或數十年而一出,或數百年而一出,而又須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始能產真正之大文學。此屈子、淵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曠世而不一遇也。

八、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燕燕於飛,頡之頏之」。「眼睍黃鳥,載好其音」。「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詩人體物之妙,侔於造化,然皆出於離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觀物亦真。

九、
「駕波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以《離騷》、《遠游》數千言言之而不足者,獨以十七字盡之,豈不詭哉!然以譏屈子之文勝,則亦非知言者也。

十、
屈子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也。宋玉景差感屈子之所感,而言其所言;然親見屈子之境遇,與屈子之人格,故其所言,亦殆與言自己之言無異。賈誼、劉向其遇略與屈子同,而才則遜矣。王叔師以下,但襲其貌而無真情以濟之。此後人之所以不複為楚人之詞者也。

十一、
屈子之後,文學上之雄者,淵明其尤也。韋、柳之視淵明,其如賈、劉之視屈子乎!彼感他人之所感,而言他人之所言,宜其不如李、杜也。

十二、
宋以後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其唯東坡乎!山谷可謂能言其言矣,未可謂能感所感也。遺山以下亦然。若國朝之新城,豈徒言一人之言已哉?所謂「鶯偷百鳥聲」者也。

十三、
詩至唐中葉以後,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季、北宋之詩,(除一二大家外。)無可觀者,而詞則獨為其全盛時代。其詩詞兼擅如永叔、少游者,皆詩不如詞遠甚。以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除稼軒一人外。)觀此足以知文學盛衰之故矣。

十四、
上之所論,皆就抒情的文學言之(《離騷》、詩詞皆是。)至敘事的文學(謂敘事詩、詩史、戲曲等,非謂散文也),則我國尚在幼稚之時代。元人雜劇,辭則美矣,然不知描寫人格為何事。至國朝之《桃花扇》,則有人格矣,然他戲曲則殊不稱是。要之,不過稍有系統之詞,而並失詞之性質者也,以東方古文學之國,而最高之文學無一足以與西歐匹者,此則後此文學家之責矣。

十五、
抒情之詩,不待專門之詩人而後能之也。若夫敘事,則其所需之時日長,而其所取之材料富。非天才而又有暇日者不能。此詩家之數之所以不可更僕數,而敘事文學家殆不能及百分之一也。

十六、
《三國演義》無純文學之資格,然其敘關壯繆之釋曹操,則非大文學家不辦。《水滸傳》之寫魯智深,《桃花扇》之寫柳敬亭、蘇昆生,彼其所為,固毫無意義。然以其不顧一己之利害,故猶使吾人生無限之興味,發無限之尊敬,況於觀壯繆之矯矯者乎?若此者,豈真如汗德所云,實踐理性為宇宙人生之根本歟?抑與現在利己之世界相比較,而益使吾人興無涯之感也?則選擇戲曲小說之題目者,亦可以知所去取矣。

十七、

吾人謂戲曲小說家為專門之詩人,非謂其以文學為職業也。以文學為職業,餔錣的文學也。職業的文學家,以文學為生活;專門之文學家,為文學而生活。今餔錣的文學之途,蓋已開矣。吾寧聞征夫思婦之聲,而不屑使此等文學囂然污吾耳也。


本篇摘錄自:王國維著,傅傑編校:《王國維論學集》,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二零零七年,頁三七二至三七七。



*跋記:

王國維在青年時期浸染西學,對於康德、叔本華的哲學理論尤其感興趣。在他們的哲學體系裡,美學是相當重要的一部分,王國維也受到影響,寫下〈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和〈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等文章。文學作一種重要而悠久的美學形式,自然也在王國維的研究之列。

〈文學小言〉共十七則,一九零六年十二月刊登於《教育世界》上。在這些片斷裡,已經可以隱約看到王國維在文學研究方面的兩個基本路向。

首先是詞學。一九零八年,王國維開始在《國粹學報》發表《人間詞話》,至一九零九年全部刊畢,一九一零年結集出版。《詞話》一部分的觀點是在〈小言〉的基礎上修訂而成的。

例如,〈小言〉第五則提到「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不可不歷三種之階級」的觀點,並引晏殊、歐陽修、辛棄疾三人詞作,以為形象的譬喻,即後來《詞話》的治學「三大境界」之說,僅文辭稍有修改,大意無異。

〈小言〉第十三則論文學盛衰之故,認為詩至唐中葉以後唱和之作氾濫,終失其真,至宋代則詞起而代之;南宋以降,詞作氾濫,故新體又出。《人間詞話》第五十四則也提到文學出現更迭的原因,是由於「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與〈小言〉的說法一致,只是《詞話》所舉列的文體變化的例子更詳密。

其次是曲學。一九零八年開始,王國維致力於戲曲研究,先後輯成《曲錄》六卷、《戲曲考原》一卷、《宋大曲考》一卷、《優語錄》二卷、《古戲腳色考》一卷、《曲調源流表》一卷,並校注《錄鬼簿》,在這些前期研究的基礎上,又撰成《宋元戲曲考》。

王氏對戲曲的興趣,在〈小言〉裡已經有跡可尋,儘管論述甚簡略:「元人雜劇,辭則美矣,然不知描寫人格為何事。至國朝之《桃花扇》,則有人格矣,然他戲曲則殊不稱是。」又:「《水滸傳》之寫魯智深,《桃花扇》之寫柳敬亭、蘇昆生,彼其所為,固毫無意義。然以其不顧一己之利害,故猶使吾人生無限之興味,發無限之尊敬,況於觀壯繆之矯矯者乎?若此者,豈真如汗德所云,實踐理性為宇宙人生之根本歟?抑與現在利己之世界相比較,而益使吾人興無涯之感也?則選擇戲曲小說之題目者,亦可以知所去取矣。」

事實上,在寫成〈文學小言〉的次年,即一九零七年,王國維發表了〈三十自序二〉,明確地提出他的治學興趣已經由哲學轉向文學,尤其上述對詞及戲曲的研究。不過,文學研究並沒有成為他終生的志業。一九一一年,王國維隨羅振玉東渡日本,開始將心力投入金石、經史、小學的研究。一九一三年撰成《宋元戲曲考》後,王國維幾乎再沒有撰寫文學研究的文章。一九一七年,王國維發表〈殷商制度論〉一文,這是他自一九一一年從事甲骨文及古史研究以來的經典之作。如果我們姑且將這一年視為他文學興趣完全息止的一年,那麼,他用在研究文學的時間,大約有十年之久。(如果以一九一三年為分水嶺,則王國維只花了六年在文學研究之上。)

寄蜉錄並跋於藏文小齋,時窗外雨聲綿綿,偶有驟風。八月十七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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