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6歲的時候,我就和鄰居家的小女孩在船塢下幹過。當然,年幼無知,其實是什麼也沒有幹成的。那個小女孩今天也應該是另一個小女孩的母親了。她當時並不是最漂亮的鄰家小女孩,我其實是並不喜歡她的。她叫丫丫。而我喜歡的是小小,一個比我還要大兩歲,身材苗條的女孩。丫丫長得有點胖,但這還不完全是我不喜歡她的原因。我主要是不喜歡丫丫的嘴。丫丫長了一張河馬一樣的嘴巴,那樣大一張嘴長在丫丫的臉上使丫丫顯得很醜。我們那年代是喜歡櫻桃小嘴的,小小的嘴就是櫻桃小嘴。我們這幫小一點的街坊男孩都把小小叫做小小姐姐。小小姐姐認的字要比我們多,看的畫書也比我們多,她還跟她爸去過上海,吃過上海的甜麵包。小小姐姐帶領我們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天一黑下來,我們就像老鼠一樣分頭躲到巷子裡那些黑裡咕嚕的旮旯裡,如磨子底下,風箱背後,風火牆的窗臺上面,凡一切可藏身的地方。然後,我們就叫喊一聲:「小小姐姐來找我。」叫喊完後就屏住呼吸,等著被小小姐姐這只貓發現。小小姐姐還教會我們許多東西,因為她比我們大。我現在還記憶猶新的是,她教了我們一個緩解尿急的辦法。小小姐姐緩解尿急的辦法是,用手死勁兒捂住想要尿尿的地方。這辦法經小小姐姐教導之後,不管男孩女孩,尿急的時候一時又找不到廁所,便如法炮製。有一次,小小姐姐尿急了,她又用手死勁兒捂住想要尿尿的地方,然後到處找廁所。我們也跟在她後面往廁所跑。但跑到半路,小小姐姐就不行了,她停下來站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們便喊:「小小姐姐,你解了吧!」小小聽見我們這樣喊,就一下蹲在了地上。那次,我們便一齊看見了一回小小姐姐解手。所以,在船塢下與丫丫幹的那件事情,我本來是準備和小小幹的。那天是春天的一個下午,船塢旁油菜地裡的油菜花正在開。我從河邊捉了幾隻蝦子往回家的路走,要到船塢的時候就碰到了小小。我說很想看她那個地方。小小姐姐說,那地方不好看。或者她說的是,那地方不能看。我說我沒看過,想看。我還說,我可以先讓你看。小小說她不想看我的,也不想讓我看她的。正在這時候,丫丫來了,她是正準備往河邊去的。小小便指著丫丫說,你想看就看丫丫的,丫丫的和我的一樣。我一下不知如何是好,感覺有點羞,也有點委屈。還是小小問丫丫,你願不願意給他看?丫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小,然後點了點頭。這樣,小小那天就先回家了,我和丫丫則來到了船塢下。現在要我回想那天究竟和丫丫幹了什麼或怎麼幹的我真回想不起了。太小了,那事情沒一點印象。但我記得這樣一個細節,當我和丫丫正在船塢下的時候,被路過船塢的另一個男孩撞見了。那男孩也是我們的鄰居,他叫烏五。烏五那天看見了我和丫丫在船塢下幹的事。烏五說,他也要一起幹,不然就要將我和丫丫的事去對別人說。但是丫丫不喜歡烏五,她不讓烏五騎到她身上去。烏五於是也像我開始懇求小小那樣,懇求丫丫只給他看一眼那個地方。但丫丫也像小小拒絕我一樣,拒絕了烏五的請求。烏五很不高興,威脅說一定要去告大人。我很害怕,我求丫丫就讓烏五一起幹或哪怕是看一眼吧。但丫丫堅決反對。所以,那事情的結果就是,烏五回去把我們告了,一條街都傳開了我和丫丫在船塢底下幹的事。
2.
六十年代,我們家住在電影院對面。那時的每一個孩子都喜歡電影。但電影不是經常和隨時都能看見的,我們於是迷上了幻燈。幻燈機是我們自己製作的,60W的燈泡,聚光鏡片,加上一只用肥皂箱改裝的主機殼。我們還用白被單做了一塊銀幕。最初我們是用報廢的電影膠片製作幻燈片,那些報廢膠片是從電影院的放映室撿(準確的說應該是偷)來的。後來我們就對那些現成的膠片沒興趣了,開始自己在玻璃片上用水彩和墨水繪製燈片。開始還是照著連環畫臨摹,後來就自己想些事兒來畫了。謝曉陽是大我們兩歲的孩子,他最先畫了幾張男人和女人光著身子抱在一起的燈片,我們馬上就跟著他學,畫了很多類似于春宮畫的片子。只是我們從沒有見過什麼春宮畫,那些色情的塗鴉完全出自兒童的想像。畫面上的男女器官總是顯得很誇張。我們這般年齡的孩子其實是沒有真正見過女性生殖器的,也根本沒見過裸露的乳房是什麼模樣。我們是從謝曉陽的畫中獲得的關於女人的最初樣本,然後,再加上自己幼稚的想像。謝曉陽說,他見過脫了衣服的女人。很長一段時間,謝曉陽都不告訴我們他是怎樣看見和在什麼地方看見的。我們經常將家裡的水果糖偷出來送給謝曉陽,希望他讓我們見識這個秘密。儘管那時我已經有過和丫丫在船塢底下的經歷,但我見過的丫丫的身體,顯然和謝曉陽描繪的女人相去甚遠。比如,謝曉陽從一開始畫不穿衣服的女人,都是在肚子底下畫了一叢毛的。謝曉陽說,這是女人的陰毛。我們都不太相信,女人怎麼會在那個地方有毛?這是不是謝曉陽編造出來騙人的呢?終於有一天,謝曉陽將我們帶到了醫院澡堂的後牆跟下。謝曉陽的媽媽是醫院的醫生,他家就住在醫院。澡堂的後牆邊有幾棵按樹。謝曉陽指揮我們爬上樹去。到了樹上,我們就能從澡堂後牆的窗戶看見澡堂裡面正在洗澡的女人。我們於是知道了謝曉陽的秘密,他原來就是從這裡看見的。從此,我們隔三差五的去醫院澡堂的後牆爬那些按樹,直到被謝曉陽的媽媽發現,我們一個一個的被自己的家長從醫院領回,就再也不敢去那裡了。
3.
二十年後,我回家鄉遇見謝曉陽,他已經是一位很受尊敬的婦產科大夫。對於我提到的那段少年往事,他矢口否認。他還笑著說,你是作家,想像力豐富。對此,我也只好付之一笑。但讓我驚訝的,卻是他對他母親的態度。當我問候起他的母親,他竟不加掩飾的咒駡了一句:那個瘋婆子!言談中,他也並不回避和否認他母親當年那些鬧得滿城風雨的風流韻事。
謝曉陽的媽媽是一個漂亮的媽媽。大凡漂亮的媽媽都是惹是生非的媽媽,這是我們少年時代的印象。謝曉陽的媽媽在漂亮媽媽中尤其漂亮,所以她惹的事就特別多一些。傳說她和銀行行長(冉小毛的爸爸)亂搞男女關係。冉小毛的爸爸被抓起來的時候,十字街口的宣傳櫥窗裡畫了很多冉小毛爸爸的漫畫,其中有一幅畫的是冉小毛的爸爸光著身子摟著一個也是光著身子的女人,兩個光著身子的人像蛇一樣的交纏在一起。大家幾乎都在說,那個光著身子的女人就是謝曉陽的媽媽。因為那時候只有謝曉陽的媽媽的頭髮是卷髮。據說,謝曉陽的媽媽的卷髮是去重慶的理髮店電燙的。謝曉陽也去看了那幅漫畫。他站在櫥窗前半天沒說話。過後,他大笑起來。他說,那漫畫畫得醜極了,像狗屎。我們聽說那漫畫是文化館的顏賓元畫的。謝曉陽說,顏賓元這個農民畫家是個狗屎畫家。如果我來畫,比他好百倍。的確,顏賓元這個農民畫家把那兩個光身子的男女畫得太像兩條蛇了,光溜溜的,我們想要看見的東西什麼也看不見。如果是謝曉陽來畫,至少他會在那美女蛇的身上畫上一叢十分漂亮的陰毛。
我們的媽媽都明確的告誡我們,不許上謝曉陽家去玩。那意思就是,不許我們接近謝曉陽的媽媽。因為她是個壞女人。還有種傳說,說謝曉陽的媽媽喜歡喝童子尿。小男孩上她家去,她便會用一隻漂亮的玻璃杯子接小男孩的尿喝。這聽上去的確有點讓小孩子感到恐懼。但我還是要偷偷的上謝曉陽家去。謝曉陽的媽媽身上有股好聞的奇特的氣味,那有點不像是媽媽的氣味。謝曉陽說,這氣味他已經聞慣了。但對於我來說,那氣味是陌生和新鮮的。謝曉陽的媽媽並沒用傳說中的那只漂亮的玻璃杯子接我的尿喝,相反,她用那杯子沖了冰糖水給我喝。但我還是無法忘記這個漂亮媽媽和冉小毛爸爸的那些事情,以及十字街口的漫畫。所以,每次見到謝曉陽的媽媽,我總是顯得很緊張。她看我,摸我的臉蛋,我總會臉紅心跳。我不敢往她身上多看,尤其不敢看她胸脯和大腿的部位。我只要往那兩個地方看,就像看穿了似的,看出圓圓的乳房和捲曲的陰毛。這讓我更加的緊張和不安。儘管這樣,我還是一有機會就往謝曉陽家跑。謝曉陽的媽媽是上海人,家裡時不時都放著上海奶糖。她高興的時候,會給我兩顆。為此,謝曉陽還很不高興。謝曉陽說,這奶糖很貴,她媽媽平常都捨不得給他吃。我也因此而始終記得他的母親,那個在我的童年讓我感受過甜蜜的女人。
4.
現在,我住在一個叫成都的內陸城市裡。這城市地處盆地的底部,陰氣很重,十天半月不出一次太陽。儘管如此,這城市一到夜晚,並不缺乏好玩的去處。但是我只有一個愛好,看影碟。有些影碟是在影碟店租的,有些是我自己買的。我住在這城市十多年了。我總是租房子住,所以換了很多住的地方。我每換一個地方,都要去偵察當地有無出租錄影帶和影碟的地方。我和錄影店的老闆總是相見如故,不管老闆是男的還是女的,是老頭還是大媽,我們很快就會交成朋友。我也去夜市上買影碟。當然是盜版影碟。我去過這城市的好幾個夜市,也和好多個販子交成了朋友。他們經常會給我打傳呼,告訴我最近又到了什麼新片。不管是影碟店的老闆,還是夜市的販子,他們都很清楚我的口味,知道我愛看什麼樣的片子。說出來也無妨,我就是喜歡A片,是個徹頭徹尾的色情錄影愛好者。對有這樣的愛好我自己從來沒感到過驚訝。
5.
最近我無意中碰到一位過去有過一段交往的女人。見面後沒聊上多會兒,她就問我,還對黃片感興趣?席間還有別的朋友。我有點窘。因為我尤其擔心她再喝一點酒之後,就會暢快的將那一段瘋狂而可笑的往事講出來。我知道,她就是那樣性格的女人。而這性格,在我看來,至今也一點沒變。果然,她在似乎已經喝到位的時候,開始唱了。她首先是感歎那是一個一去不復返的美好年代,特別的沒意義,但又特別的無憂無慮。認識這小子,就是那時候。小子你說,那是不是特別好玩的時候?特別的好玩,特別的有情有義。她太興奮。我也不像開始那麼窘迫。或許就是她感染了我,關於那個年代,我開始為她幫腔。我說我認識她,就是因為黃片。她打斷我的話,她要自己說。這小子,是被我們帶壞的。她堅持要認為,我是被她帶壞的。她是什麼女人?社會上的,很厲害,很有名氣的。江湖上人稱田媽,其實那時候她還不滿25歲。我那時就更小一些。我的哥們有天對我說,帶我去認識一個叫田媽的女人。田媽在碼頭的坎上火鍋店請客。她肩上斜挎了一個書包。喝酒的時候,大家都手癢癢的要去摸她的書包。我就問,田媽書包裡裝的啥好東西?田媽就說,是黃色錄影。她說得這麼直截了當,把我給嚇了一跳。喝完酒,我們一夥人走出火鍋店,浩浩蕩蕩的往城坡上走。我問旁邊的人這是去哪裡?我被告知是去山上的電視臺。電視臺建在這座城市的最高點上。為什麼去那裡?因為那裡有個哥們,他答應借錄像機給田媽。到了山上,那哥們從鐵門出來了,斯斯文文的,戴一副眼鏡。他神秘兮兮的將田媽拉到一邊去說話。細聲細氣的說了一陣,然後我們就聽見田媽高聲的罵了一句,去你媽的腳。她把那人涼在黑暗中,走過來對我們說,去他媽的腳,我們走。於是我們又開始往山下走。大家都不說話。這時我自告奮勇的說,到我姐夫家去。我姐夫是開車的,家裡買了錄像機。我姐沒多少文化,好說話。那時候,很少有普通人家裡裝有電話。我們沒有預先打招呼,就一窩蜂闖到我姐夫家去。開車的姐夫本來也是在社會上混的人,對小舅子突然帶來這麼些男男女女的不速之客習以為常,爽快的叫大家隨便坐。我姐去泡茶,我把姐夫拉到廚房去說明事情真相。姐夫沒讓我羅裡多唆說完,就說,放嘛放嘛,說這麼多做啥子。我興奮的跑回客廳,田媽,放!田媽就從書包裡取出那盒用報紙裹著的錄影帶。我姐夫接過錄影帶蹲在地上將帶子往錄影機裡放。然後,又賣力的調試著電視機的頻道。看來姐夫買了錄影機但不是經常看錄影。我們已經聽見錄影的聲音了,而畫面卻半天調不出來。螢幕還是一片純藍。但我們已經聽見了音樂,也聽見了一聲高過一聲的喘息和呻吟。我敢說,當時房間裡的所有人都充滿了想像。每個人都屏緊了呼吸,一動不動的盯著那一片純藍的螢幕。唯有我的姐夫在緊張而專注的調試著電視機的旋鈕。他的額頭上沁出了汗水。他的眼睛十分嚴肅。他自知此時對滿屋十多雙充滿期待的眼睛負有責任。好了,隨著我姐夫一聲輕鬆的喊叫,那個早已被聲音烘托得無比絢麗的畫面跳出了螢幕。
6.
我姐姐後來說,這太不象話。我姐夫也就不敢讓我們再拿黃帶去他家放。姐夫還說,你姐是假正經。那以後,田媽和我們一夥人便經常深更半夜揣著幾盤黃帶在城裡晃蕩,找尋放映黃帶的機器。但有時也會是先找到了錄像機,抱著機器滿城找黃帶看。其實,看了又不做什麼,看多了又不好看,還那麼費心費力,卻又樂此不疲,真是想不通。田媽最後這樣說。
7.
我收羅的A片很多,金髮的,黑髮的,黃皮膚的,白皮膚的,以及黑皮膚的。夜市中幾個著名的賣A片的販子都認識我,我們已經很有默契,見面不用多說,他從一隻紙盒裡取出幾張碟片,我也將錢遞到他手上,然後將碟片接過來裝進紙袋。有時我也拿出幾張碟片找他們換。這些盜版A片內容重複是常事,同樣的內容換一個片名和包裝又拿出來。換他們是要換的,都很熟了嘛。但當拿回一張新碟,滿懷期待的放進影碟機,看見的卻是曾經看過的身影和面孔,那是十分掃興的。我和那些販子從不交談片子的內容,就好象他們賣給我的是餅乾或者速食麵之類的隨隨便便的什麼商品。沒有人會刻意的去談論餅乾和速食麵。賣餅乾和速食麵的人也不會問顧客,好吃嗎,味道有點特別吧?而買了餅乾和速食麵的顧客也不會去談論吃了之後感覺如何如何的好與不好。這也是一種默契。如果雙方有一方是那種喋喋不休的人,那一定是生手和外行。在A片上,我的確已經是一個行家。
大眼鏡是春熙路夜市的一個販子。離他的攤位不遠,還有一個也是我熟悉的販子,叫小眼鏡。大眼鏡個子高一些,胖一些;小眼鏡瘦小一些。大眼鏡從來是頭髮和皮鞋髒兮兮的,一點不講究;小眼鏡卻總是把頭髮梳理得十分整齊,皮鞋也是擦得亮錚錚的。大眼鏡沉默寡言,對人冷淡;小眼鏡見人就笑,態度熱情。小眼鏡還時不時要在言語中貶低一下大眼鏡。我問小眼鏡,你為什麼要貶低大眼鏡呢?小眼鏡就很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也不是有意要貶低他,但你是老買主,你承不承認大眼鏡是有點落伍了?我問他,你是指他哪方面比較落伍呢?小眼鏡就更加的不好意思起來,他說這還用我說嗎?你是老買主,你最清楚。我是清楚,我承認。但我還是有點不喜歡小眼鏡,我覺得他沒有必要去貶低大眼鏡。
有一段時間,大眼鏡沒在夜市露面了。他原來的那個攤位換成了一個女的。我問小眼鏡,怎麼不見大眼鏡了?小眼鏡說,他也不知道,突然就不見了。我又問,那個女的是大眼鏡的什麼人?小眼鏡推了推滑到鼻樑上的眼鏡,我也不知道,他說,不會是大眼鏡的女人吧?我就過去問那女的,大眼鏡沒來嗎?那女的看了我一眼,你認識他?我說,老買主了。那女人就笑了。她伸手從板凳底下一隻隱蔽的紙盒裡拿出幾張碟片。她把碟片遞過來,什麼也沒說,就像我們早就有過約定一樣。我也按老樣子把錢遞過去。臨走時我還是多問了一句,大眼鏡還來嗎?她沒有馬上回答,也沒有用眼睛看我。過後她問我,你還選點別的片子不?她說的別的片子,是指的那些公開擺在外面的故事片。我本來想說,不了。但我卻又蹲下身來,在那一堆故事片中選了一張《甜蜜蜜》。她說,你不要《花樣年華》?張曼玉的新片。我說,要吧。那以後,除了A片,我也在她那裡買一點故事片。你不喜歡美片?她問我。我喜歡港片,我說。她也問過我,看那麼多A片有意思嗎?這是大眼鏡和小眼鏡從來都不會問的問題。我覺得這個問題也不是完全不好回答,我對A片是有研究的,關於A片我可以說出很多來。但我不知道怎樣和她說這個話題。我就問她,你看A片嗎?她的臉一下就紅了。我覺得讓一個女孩這麼窘迫不好,我又說,其實大眼鏡自己也是沒把那些片子看過多少的。她就笑了,說,大眼鏡還是偷偷的看過一些。
那天我很高興,因為我終於弄清楚了,這女孩是認識大眼鏡的。
8.
我想我周圍一定有與我愛好相同的朋友,但我們沒法形成一個圈子。我們缺少聯絡。這是一種秘密的愛好,尤其相互認識的人,隱藏得更深。這已經不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那種氛圍了,每個人都有了一台影碟放映機,總是一個人悄悄的看。說不上十分的失落,但我對於那種集體構成的氛圍,還是比較的懷念。
我收藏的A片集滿了所有的抽屜和書櫃。但是坦率的說,10分之9的片子我都沒來得及看。我沒有時間。其實也不完全是沒有時間,而是,這樣說吧,我的樂趣主要在收藏,觀賞已經在其次了。只要我隨時能感覺和體會到有那麼多影像與我相伴,我就有了某種滿足,這也是一種秘密的滿足。你看,到了21世紀,很多東西都變成秘密的了。所以,我走在街上,或者坐在某個酒吧和咖啡館,絕對看不出,我是一個收藏A片的人。一個色情影像的愛好者。很長時間,我一直單身。這當然不算是什麼理由,甚至這樣承認從根本上沒什麼意義。但我還是得承認這一點,這對我自己似乎很重要。我沒什麼固定的職業,這主要是我多才多藝,沒有哪一樣工作我能夠有興趣幹到底。收藏A片的愛好是伴隨終身的,但這只能算是業餘愛好。業餘愛好總是最持久的。這與職業不一樣。如果收藏A片成了我的職業,我不敢想像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況。我只能說,那一定很糟糕。比如,拍A片的那些職業演員,我想他(她)們的狀況就很糟糕。如果有一個A片圖書館,聘請我當館長,或者僅僅是一個管理員,我也會幹不長久的。我會像以往放棄別的那些職業一樣,放棄這個與我的愛好過分貼近的職業。幸好,這樣的可能性,我恐怕是一輩子也無緣碰上的了。
2000年的春天,一個女人走進了我的生活。那過程我就不想說了。結果是,我結束了單身生涯。這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當然是一個嚴重的事件。我也不想誇張的說,這個女人毀滅了我,但事實是,我變了。我開始自己毀滅自己。
9.
前面說過,很多年來我都居住在同一個城市。這個城市的名稱叫成都。像所有大城市一樣,成都也有四通八達如蛛網般穿梭和交叉的公共交通線路。從1路排序至302路。我偷偷的辦了一張公車月票。因為我不是一個要每天固定去上班的人,在我那合格的妻子(人們都說我娶了一個合格的妻子)面前,我沒有要辦一張月票的充足理由。我總是把月票藏得很隱蔽。這方面我已經很有經驗。結婚之後,我就將我收藏的所有A片隱蔽了起來。這不是一種容易辦到的事情,因為數量那麼大,要集中放到哪裡都幾乎不可能。但是我做到了這一點。這是一個奇跡,也是至今我不想透露的一個秘密。唯一可以透露的是,我每天帶三五張這類影碟出門,坐上公共汽車,然後,尋找機會將它們扔掉。
扔掉這些影碟,我花費了一年的時間。因為我也不能每天都出門。因為結婚之後我還是沒有固定的職業。我出門要有藉口。出太陽是最可能的一個藉口。我對妻子說,出太陽了,我想出去走走。她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知道這個城市出一次太陽不容易。她說,那你去吧。回來吃飯嗎?她又問。我說,當然。也還有別的可以尋找的藉口。比如,我說我要去郵局交幾封信。這樣的藉口,註定了我出門後走不了多遠就得返回來。因為離我們居住的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個郵局,只需坐一站的公共汽車就到了。再比如,我說我要去菜市場買菜。儘管菜市場比郵局更近,連公共汽車都不用坐,但這總是一個機會。她聽見後,說,菜我已經買回來了。我就去打開冰箱看。然後我就說,我今天想吃豆腐。我已經看了,她沒有買豆腐。她沒話可說,於是,我以極端秘密的手法,揣了幾張影碟,就出門了。
10.
要丟掉一張A片並不比丟掉一張鈔票容易。我的意思並不是我為丟掉那些A片如何的心疼。而是,它們比鈔票更危險,丟不好會出事。我第一次在78路公共汽車上丟第一張A片的時候,就十分的狼狽。我假裝若無其事的將一張A片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來,然後從我手中看似不經意的滑落下去,以為完成了任務,卻被旁邊的人一眼就看了出來。
「喂,先生,你的東西掉了。」是一個面容和善,表情正派的中年女人。
本來那一張影碟我事先還用一片報紙包裹了一下,現在掉在車廂的地板上,報紙已經散開來,露出了影碟極端刺目的封套。我當時的處境可想而知。更大的錯誤是,我居然不假思索的開始撒謊。
「不是我的。」我說。
中年女人此時的憤怒也是可想而知的。最後在她的義正詞嚴之下,我只好彎腰撿起了那張影碟,重新揣進大衣的口袋。全車的人都在注視著我。全車的人也在議論。但他們議論的什麼,我是聽不見的。我的眼睛一直望著車窗外,我好象在專注的數著車窗外的一棵棵法國梧桐。其實我頭腦裡一片空白。我在下一站到站的時候,就迅速的跳下了公共汽車。站在月臺上,看公共汽車開走了,我才松一口氣。
把那些A片丟進路邊的垃圾桶吧。但是,我剛一丟進去,沒走出多遠,一個男人就追上來截住了我。
「你剛才丟了什麼?」他的表情很有某一種職業的特徵,尤其目光,冷漠而專制。
「沒丟什麼。」我又想這樣撒謊的時候,突然覺得,這是徒勞的。
「影碟。」我誠實的說。
「是不是這些?」他從口袋裡伸出手來,手上就拿著我丟掉的那幾張影碟。
「是的。」我說。
「跟我走一趟。」他把伸出的手又揣回口袋。
我什麼也沒說,就跟著他走。走到紅照壁路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來,深不可測的注視著我。
「今天就算了,你走吧。這些影碟我沒收了。」他說。
我避開他的目光,也沒多問一句話,轉身就往四川劇場的方向走了。
我總算丟掉了第一批A片,雖然情節驚險了一點。後來,我就比較有經驗了。如果要在公共汽車上丟掉那些A片,我一般選擇在有座位可坐的時候。我將影碟裝在一隻大牛皮紙信封裡,然後在下車的時候,將它遺忘在座位上。萬一有好心人發現,我側回身去又將它拿起來就是了,別人並不知道裡面裝的是A片。還有那些賣煙的雜貨鋪,公用電話點,小麵館,公共廁所,這些地方都有我遺忘的牛皮紙信袋。而且我發現,公共廁所是丟掉那些A片的最安全穩妥的地方。
那些撿到我故意遺失的牛皮信袋的人們,當他們打開信袋看見裡面的A片,會是怎樣一種表情呢?以及,他們將如何處理?這是我有時候坐在家裡無聊的時候,愛去想一想的問題。
11.
差不多在我將要丟棄完我收藏的所有A片的某一天,我坐在302路公共汽車上,一個自稱烏青的人走過來對我說,你想不想在我的電影裡演一個角色?
我沒有感到突然和詫異。我只是問了問他,你怎麼看出我來的?他說,其實我跟蹤你已經很久了。你是我一直要找的那個角色。我也沒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就答應了他。那天,為了慶祝我們的相識,便一起去玉林吃了火鍋。吃火鍋的時候,烏青向我談起了他那部影片的拍攝計畫。
我開始進入角色。我成了一個一年四季在街上奔忙的推銷員。我推銷一種婦女用品。烏青說,我的眼神很像一個推銷婦女用品的推銷員。以後我出門前就經常要照一照鏡子,看一看鏡子裡自己的眼神。我帶著對自己這種眼神的默認,出現在街頭。我身上最明顯的一件道具就是一個黑色的人造革掛包。毫無疑問,包裡裝著我要推銷的婦女用品。我經常出沒的地點是,春熙路商業圈裡的那些百貨商場的門口。我就在這些商場的門口向那些從商場出來,或者正準備進入商場的女性兜售。這是烏青指定的。烏青說,你不能去商場裡面兜售,保安會揍你的。烏青其實是個年齡比我小很多的小孩,但他在說這話的時候,顯得很有社會經驗。他把一部SONY2000DV機端起來遮住自己的半邊臉的時候(另一半臉被他的頭髮遮擋著),也像極了一個真正的導演(兼攝影師)。只是,他沒有能夠像一個真正的導演那樣,讓我看一眼他的劇本。他只給了我一個扮演推銷員的提示,然後,就讓我自己去發揮這個角色。不過,在我再三的要求下,他同意了要給我配備一個演對手戲的女主角。
我比較喜歡在伊藤洋華堂的門口兜售。在那裡出現的女性其容貌和身材的整體水準都較其它商場要高一些。我只向那些有丈夫或男友陪著的女性兜售,而不理睬那些單身一人的女人。這樣做的目的是顯得自己很正派,是一個真正的推銷員,而並非想借此打什麼主意。事實證明,這策略是對的。那些女人有男人陪著,被我從包裡拿出的婦女用品擋住去路,並不顯得特別生氣和尷尬,更不會懷疑我別有什麼動機。她們大方的翻看著我手中的產品,我也很認真很專業的向她們介紹產品的性能和品質。運氣好的時候,旁邊陪同的男人還會湊過來幫著他們的女人做參謀,並做出也很內行的表情向我諮詢該產品的相關資訊。這時候,我就更覺得自己是名副其實的一個推銷員了。
就這樣,我一邊按自己的這個角色特徵活動著,一邊等待烏青承諾過的那個女主角的出現。
12
我妻子知道我在拍烏青的電影,不然,我這樣天天出門還有什麼理由?她也問過是什麼劇情,我說連我也不知道。她又問烏青知道嗎?我說,據說烏青自己也不太清楚。我以為妻子馬上會懷疑這其中有什麼蹊蹺,因為全社會像我妻子那樣的正常人都懂得一個常識,拍電影是要有劇本的。但是,她沒有說二話。從她的表情我看出,她已經認可了我們正在拍一部誰都不知道劇情的電影。
不過,還是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妻子在家裡衛生間的一個夾牆內發現了一張A片。那可能是我最後一張忽略了的影碟。不是沒來得及丟棄,而真正是因粗心而忽略了。我沒好問她是怎麼發現的。因為發都發現了,現在的問題是看她如何反應。我已經做好了遭遇一場暴風驟雨的準備。我還準備著編造一套漂亮的謊言。吃晚飯的時候,我就開始沒有胃口。連胃都很緊張。那張被妻子發現的影碟就放在離飯桌不遠的茶几上,和一隻蘋果放在一起。妻子顯得若無其事,也可能是故做鎮靜。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喝湯,我可以理解為她是故意拖延攤牌的時間,達到折磨我的目的。其間,她還抬起頭來,面無表情的問我,怎麼,胃不舒服?我不好順水推舟就承認是胃不舒服。我說,可能是有點受涼。我也沒具體說是身上哪個器官受涼,很含混的,可以說是胃,但也可以說是鼻子。好在,她也沒追問。妻子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就表現在這些地方,從不搞讓人難堪的追問。吃完飯了,我主動去洗碗。我去洗碗的舉動她應該很詫異才是,因為我從未主動洗過一次碗。但她並不詫異。她還是那麼若無其事很鎮靜的離開飯桌,去打開了電視。我就去廚房洗碗。我回到客廳的時候,她正拿著影碟旁邊的那只蘋果在手上。她在削蘋果,那她一定再一次的注視了蘋果旁邊的那張影碟。但她卻什麼也不說。我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來,面向電視螢幕。我其實是假裝在看電視,電視裡演的什麼我基本上不知道。她獨自一個人吃完了一隻蘋果,也假裝(我這樣認為)看了一會電視,然後,站起身來,向臥室走去。過一會,她從臥室走出來,我一看就明白了,是要去洗澡的樣子。接著,她真的就是進浴室去洗澡了。這時候,我才看清楚電視裡的節目,是一位國際問題專家在談冷戰後的俄美新關係。然後是步步高無繩電話的廣告。是小麗嗎?那個小丑一樣的男人正碰著電話問。然後,妻子穿著一件乳白的睡衣從浴室裡出來了。我們夫妻從結婚以來,就有些彼此會意的暗號。她有若干件睡衣(幾乎是個睡衣迷戀者),這件乳白色的睡衣只在我們做愛前她才會穿。這是若干暗號中的一種。也就是說,一旦她穿上這件睡衣,就是在暗示她想要了。或者是,我可以要了。但今天她穿上這件睡衣,我卻不敢做任何確認,是她想要,還是我可以要?但這還沒到我萬分驚訝的時候。她走過來,從茶几上拿起那張影碟,遞到我的手上,說,放吧。我真的是萬分驚訝了。我看她的表情,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我自來認為我妻子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但今天她特別的深不可測。我說,其實我都把它給忘了。她再一次和藹的對我笑了一笑,放吧。於是,我就放了這張A片。
13.
妻子問我,你很喜歡看A片嗎?是喜歡,我回答說。你也喜歡嗎?我問她。她說,你喜歡,我就喜歡。這樣的回答又一次表明了她作為一個合格妻子的身份。我還以為你會很反感,我說。她看著我,又是那種深不可測的眼神。我為什麼要反感?她問我。我說,我也不知道。我便開始說,我曾經有過很多A片,但是我把它們給丟了。找得回來嗎?她問。找不回來,我認為是找不回來了。不可以自己拍嗎?她這樣問。我嚇了一跳,自己拍是什麼意思?她笑了笑,我瞎說的。
我有理由開始懷疑,妻子是怎樣猜測我拍烏青的電影的。我還是每天出門,但是我越來越心灰意冷。尤其當出門時看見妻子看我的那種眼神,我就一點信心都沒有了。我還是勉強的在做著一名推銷員。我懷疑妻子早就檢查過了我掛包裡的那些婦女用品。我在伊藤洋華堂門口攔住一對又一對夫婦或情侶。但是烏青給我找的那個女主角卻始終沒有出現。
有一天烏青把我叫到玉林西路的白夜酒吧,對我說,我們重新拍一部片子吧。我問他為什麼要改變主意?他低埋著頭,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過一會,他抬起頭來說,拍一部你和你妻子的電影吧。我問他怎麼拍?他說,我也不知道。連你都不知道那怎麼拍?我做出很生氣的樣子。他說,那就拍大白鼠。我問他,拍大白鼠你就知道怎麼拍了嗎?他的情緒一下高漲起來。他說,如果是拍大白鼠他肯定知道。我看了他半天。那我演什麼?我問他。你就演大白鼠吧,他說。
14.
烏青的《大白鼠》拍得很順利。我們在什麼樣的天氣下都能拍。下雨,出太陽,不下雨也不出太陽,我們都能拍。我們走遍了這個城市。烏青特別喜歡電腦城的場景。成都的每個電腦城我們都去了。成都的電腦城不下七八個。我們的《大白鼠》裡便有了很多電腦城的鏡頭。我們還拍了很多筆記型電腦的鏡頭。這是我要求烏青拍的。我說,我太喜歡筆記型電腦了。烏青也喜歡筆記型電腦。但是,他對遊戲軟體更有興趣一些。他因此拍了很多電腦遊戲的畫面。他甚至告訴我,他其實不是想拍《大白鼠》的電影,而是想做一個《大白鼠》的遊戲軟體。這次我很不客氣的提醒他,你是一個導演,而不是軟體設計師。他說,做遊戲軟體也是需要導演的。我說,但是我們說好了是拍電影。這樣他才如夢初醒的樣子,繼續擺弄起那部SONY2000攝像機。
但是,我也有對不住烏青的地方。我並沒有全心全意的進入大白鼠的角色。我心裡念念不忘的還是做一名推銷員。好幾次我藉故離開拍攝現場,去伊藤洋華堂門口溜達,滿足我曾經是一名推銷員的心情。我的身上已經沒有了那只掛包做道具了,就是說,我已經不是一個真的推銷員了。但我還是很自然的進入到推銷員的角色,一如既往的將目光投向那些女人的身上。由於我已經沒有了那些婦女用品要兜售,我投注的目光也就可以不局限于那些有丈夫或男友陪伴的女性。我可以很坦然的將目光去追逐那些單身的女人了。
烏青發現了我這種角色游離的舉動。他要求開會,其實就是想找我談心。他又一次將我叫到白夜酒吧。
「你對我們的這部電影怎樣看?」他埋著頭小聲的問我。
「很好,很不錯。」我說。
「你對自己的角色怎麼看?」他還是埋著頭。
「很好,我很喜歡。」我說。
「但是你沒有進入角色。」他說,聲音還是那麼小,幾乎聽不見。
我也將頭埋了下來。我想,任何一個將頭埋著的人,他的目光總是看著自己的腳尖。
「是的,我沒有進入角色。至少不是百分之百的。」我承認。
「那怎麼辦?」他問。
「你還能拍原來那部片子嗎?」我問他。
「我也不知道啊。」他說。
「那你還能拍現在這部片子嗎?」我又問。
「不知道。」他說。
「那你有什麼想法。」我以為他可能還是回答「不知道」。
「你就演大白鼠推銷員,行嗎?」這次他是抬起頭來對我說的。
「好吧,」我想了想,說:「就演一個大白鼠推銷員。」
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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