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1日 星期二

《錯過的時光:哈金詩選》摘錄


〈錯過的時光〉

幾個月了,筆記本一直空白著,
因為你的光
從四面沐浴著我。這枝筆
已無用了,懶散地,
了無哀傷。

再也沒有什麼比無故事的一生
更幸福的了,不需要
寫作,去追求意義——
我走後,讓他們去說
失去了一個快樂的人吧,
儘管誰也說不出我是怎樣快樂。
                                                                                                      (和戴望舒)
(頁11



〈雪〉

你寄來雪的信息,
美麗而清冷。

雪片在我指縫間滑落,
覆蓋星辰
和山坡上的腳印。

山下,松樹靜穆地
彎著綠枝。

山上,我為你長久地
站立,
守著一線空寂。

你寄來雪的情意,
要我做你的男人
又做你的雪人。
(頁38-39



〈因為我將沉默〉

一旦我有了說話的自由,
我的舌頭就失去了力量。
我的詩為了打破
隔絕人們聲音的高牆,
而變成鑽子和錘子。

但是我將被迫沉默。
脖子上那條花紋領帶
隨時可能被勒成眼鏡蛇。

我怎能談論咖啡與花朵?
(頁42



〈談話方式〉

我們曾經喜歡談論痛苦。
日記和書信裡塞滿了
失落,抱怨,和悲傷。
即便沒有痛苦,
我們也不會停止哀嘆,
彷彿希望從悲痛的面孔上
看到魅力。

爾後,我們又不得不表達痛苦。
那麼多災難沒有警告就降臨:
工夫白費了,愛情失去了,房屋沒有了,
婚姻破裂,朋友行同陌路,
理想被眼前的需要消磨掉。
詞語在我們喉嚨裡排成隊
想要拚命哀叫一番。
痛苦像一條無盡的河——
生命中唯一不朽的流動。

失去了一片土地,放棄了一門語言,
我們停止談論痛苦。
笑容開始照亮我們的臉龐,
我們笑啊,笑自己搞得一團糟。
一切變得美好起來,
即便是草莓地裡的冰雹。
(頁44-45



〈過去〉

一直以為過去是自己的一部分。
就像是在太陽下影子會出現。
過去無法甩掉,它的重量
必須承擔,否則我就成了另一個人。

但我看見有人把過去砌進花園,
那裡的花草總是長得時髦。
如果你未經允許進入他的園地,
他會用看用狗或槍歡迎你。

我也看見有人把過去建成一個港灣,
只要出航,他的船就平安無事——
暴風雨來了,他總可以掉頭回家。
他的航行是風箏式的歷險。

我還看見有人把過去當垃圾扔掉,
徹底埋葬,淘汰。
他給我示範——沒有過去也可以
往前走,抵達某地。

我的過去像裹屍布一樣纏著我,
但我可以把它剪開,縫一縫,
做成一雙好鞋,
穿起來跟腳。
(頁86-87



〈給阿曙〉

今晚波士頓在下雨。
雷電隆隆,穿過春天的
樹林,屋頂一閃一閃。
我又拿出你的信,
一封封地看。
有些我已經能背了,
有幾封我讀出新意。

你最後一封信兩星期前到的,
害我病了——想家好幾天。
我夢見在哈爾濱見到你,
丁香開了,可以坐汽船
下松花江,去俄羅斯。
我們介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因為他們沒有說過話,
只在照片上見過。
這些天我想起這個夢,
不知道何時會成真。

你建議我
先學希臘文和拉丁文,
把這些古老的聲音帶回去,
因為中國詩人耳朵長繭了,
聽了三千年
自己的聲音。
我同意,我應該回去。
生活艱苦從來不是問題,
中國人習慣了苦難。
我擔心的是政治風暴
會因幾聲咳嗽而掀起。而且
我不會被允許寫作或翻譯。
誰現在對荷馬和維吉爾感興趣?
誰敢出版他們的東西?
希臘人和羅馬人可能也是
階級敵人。如果我說
阿基里斯挑戰阿伽門農,
我不是會被指控散布西方民主麼?

你說的對,到頭來
犧牲決定一切,但怎麼區分
犧牲和自殺?
(我知道,這個問題剝奪了
提問者的尊嚴,
暴露了他的懦弱。)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是基督徒
就好了,不必用一顆心
擁抱一個國家——無論走到哪,
我只為同一個上帝服務!

我們中國人不敬神,
把國家尊為上帝,
而它經常狂起來像條瘋狗。
我們必須把個人的悲痛
織進部族的命運中,
而部族的力量取決於消費我們
每一人。這正是為什麼
我感到用英語寫作這麼悲哀,
我愛它但不希望非得用它,
我們應該在自己的語言裡耕耘,
使它不退化,讓它光大。
我知道我用這些字母的叫喊
會加重我的「罪行」,使我離你
——我的摯友——更遠。但我不得不寫,
不得不選擇做一個好公民
還是一個好作家。在中國人看來,
兩者都選才是高尚。
這意味著犧牲個人的生命,
成全個人的文字。
犧牲,哦犧牲,只會落到
宰割有意義的作品——
它們最終有可能給我們民族帶來榮耀。

但我必須生存,作為一個寫作的人。
而且,我是個父親,想要我的孩子
比我過上更好的日子。
有一天我會回去。希望到那時
我仍可以工作,而不僅僅是
在我們的祖國火化成灰。

和你一樣,我也感到心灰意冷。
這對詩人不一定是壞事。
可怕的是,年紀漸長
仍只有年輕的激情。
今天中國的大多數作家還沒有完成
從青年到中年的過渡。
他們確實遭受過不可想像的災難,
但他們的心仍舊青嫩。
他們的聲音也許甜蜜,精細,
但很少表達現實的重量,
或發出真理和智慧的光焰。

成長就是獲取古老而有激情的心,
寫作是將文字從心裡解放出來。
(明天我會給你寄一本葉慈。)
至於米沃什,我還沒有他的新書。
我聽過他的一次朗誦,幻滅了,
就像聽其他人的朗誦一樣,
布羅茨基,施耐德,布萊。
他們的詩很優秀,但作為人,
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神聖。
我們以太多的西方詩人為榜樣
或師傅,他們其實是我們的幻覺。
常常在這樣的聚會上,我感到孤獨,
覺得自己和所朗讀的沒有關係。
我情願在家,讀契訶夫,
或寫封信,或學幾個單詞。

雨停了,夜晚有些
涼意,該叫醒兒子了,
以免他尿床。
明天早上我們院子裡的桃樹
一准兒開花,但
自從來到這裡,春天對我
意義不大,我耳邊經常響著
遠方的馬蹄
在柏油馬路上呱嗒呱嗒,
雨中,我們走在你的傘下,
談青春理想
和那個從未完成的宣言。
(頁90-97



〈啟程〉

他們把行李放進船艙,
到船頭匯集,
等待他們的有酒和熏鴨。

三十二個學生即將飄洋
過海,這是朝廷的首批留學生。
他們中有未來的武器專家,
冶金專家,政治家,
律師,建築師,和哲學家。

空氣中瀰漫著煤炭的味道,
紫褐色的雲彩掛在岸邊,
海鷗滑翔,
幾隻海燕在煙霧中輕鳴。

他們一起乾杯,
發誓刻苦鑽研,精通
西方的所有知識,
以便祖國不需再派年輕人
留洋深造。

他們的眼淚灑在風中。
誰也不知道
這僅是開始——
他們的後代將飄過
同一個海洋。
(頁152-153



〈啟示〉

突然,他看見母親醜陋的臉,
看慣了她微笑三十年。

突然,他聽見母親野獸般的吼叫聲,
還記得她所有的搖籃曲。

突然,他發現母親的秘密膳房,
裡面裝滿了人的血肉。

第一次他嚐到了憤怒的眼淚,
痛恨她仍然叫他的乳名。

不久他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在那裡過起隱沒的日子。
(頁156-157



〈哀憫〉

我可憐那些崇拜成功和權力之徒。
他們懦弱時就關閉邊界,
強壯時就擴張。
他們讓一個獨眼王領著
跌跌撞撞地過河,他們被告知
摸著水下的石頭
可以直接走到對岸。

我可憐那些智慧的世俗之徒,
青年人死去他們十分鎮靜,
老年人斷氣他們就會崩潰,
他們搥胸頓足,哭天喊地,
彷彿願意去陪死。
在他們眼中生命是循環的,
所以解決危機的策略是等待,
等待命運之輪的轉動。
他們喜歡說,「歷史
將會自己理清自己。」

我可憐那些熱衷於安全和統一之輩。
他們滿足於生活在地窖,
在那裡飯菜飲料都是現成的。
他們的肺不用呼吸新解空氣,
他們的眼睛在陽光下模糊不清。
他們相信最糟糕的活法
也勝過及時的死亡。
他們的天堂是一桌宴席。
他們的救贖取決於一個強權者。
(頁162-163



〈讚歌〉

對,讚美——讓我來想某個人,
他在受苦受難時,仍然把幸福
視為與生具有的權力;
他找不到遺失的手套時,
會想起那些沒有手的人;
他照看自己的上帝,
卻不對他人的上帝皺眉頭;
他剛輸了一場比賽,仍準備向打敗自己的對手敬禮;
他在喧囂的街頭,還能夠聽見
遠山中的鳥鳴;
他既合群,
又不被群憤擾動;
他愛國,但從不讓這種愛,
超過對一個女人和孩子們的愛;
他對災難和勝利同等地接受,
與它們誰也不調和;
他把豪華轎車只看作是交通工具,宮殿不過是個住宅而已;
他同權貴喝咖啡時,
也能毫不猶豫地走出門,
呼吸一口新解空氣。
(頁206-207


以上詩作摘錄自哈金著,明迪譯:《錯過的時光:哈金詩選》,臺北:聯經出版,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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