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屆上海書展已經結束一個多月了,回想書展上最有看頭的展覽,非上海出版博物館的「近代出版與社會發展:上海開埠170週年回望」莫屬,可惜讀者來去匆匆,駐足觀看者寥寥。
這個難得的專題展中有別發印書館單元,令人驚喜。別發印書館,英文名Kelly&
Walsh, Ltd.,又名別發洋行、別發書店。對別發的創辦和沿革,專題展的介紹是:「早在19世紀60年代,英商沃爾什(F.G. Walsh)兄弟就在上海黃浦灘(今外灘)開設了外文書店(Kelly& Company)。1885年,沃爾什在香港註冊了Kelly& Walsh, Ltd.,中文名為別發印書館(別發洋行)……上海黃浦灘11號則為其亞洲業務總部。1919年別發印書館遷入別發大樓」。而《上海掌故辭典》(1999年12月上海辭書出版社版)對「別發大樓」的介紹是:「址為南京路12號(今南京東路66號)。英商別發洋行所建。別發創建於1870年(清同治九年),總公司設在新加坡,上海為分公司,1885年(光緒十一年)在香港註冊。之後開始在上海投資,主要業務是出版和印刷業,並經銷進出口書籍和文具。上海公司初設在外灘(今中山東一路)11號,1921年……另購南京路12號房地產作為洋行機關。1928年將舊房拆除,興建為四層鋼筋水泥建築」。二者的說法頗有些不一致的地方。
不管怎樣,別發是上個世紀上半葉中國數一數二的外文書店,又是中學西傳的重鎮,卻是確切無誤的。別發初以引進英美德法出版的各類新書為主,後又致力於出版中國文化典籍的英譯本、相關工具書和專著,其中影響較大的有辜鴻銘《〈論語〉譯英文》、庫壽齡《中國百科全書》、《官話指南》、翟理斯《聊齋誌異選》、波乃耶《中國的節奏與韻律:中國詩歌與詩人》、林語堂英文小說《京華煙雲》中國版等,還發行《皇家亞洲文會北華支會會刊》、《中國評論》等。
當時不僅留學英美歸國的上海知識分子大都是別發的常客,懂西文的新文學作家也有不少光顧別發。查閱魯迅、郁達夫、林語堂等留下的文字中關於別發的記載,是一件有趣的事。魯迅兩次提到別發。1928年3月28日日記云:「上午同方仁往別發洋行買《Rubáiyát》一本,五元。」同年7月25日致康嗣群信中又說:「我不解英文,所以於英文書店,不大知道。先前去看了幾家,覺得還是『別發洋行』書籍較多,但自然還是大概是時行小說。」郁達夫對別發印象似乎不佳,他1928年4月2日日記云:「又過別發書店,想買Giovanni Verga的小說,終於買不到。又想買一本Vanguard
Press的Art and Culture in Soviet Russia,也沒有,看了一遍他的行內所有的書,終覺得是沒有一本可買的。」林語堂1929年擔任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英文教授,他該年5月13日日記云:「上午教書,見友松,及到別發書店。」施蟄存晚年在回憶錄《最後一個老朋友──馮雪峰》中也說過:「我到上海,先去看幾家英文舊書店,其次才到南京路上的中美圖書公司和別發書店」。他還親口告訴我,T.S.艾略特1935年出版《詩集》,他通過別發預訂,得到了珍貴的簽名本。
1935年在別發歷史上是個值得紀念的年份。先是出版引起廣泛好評的溫源寧英文隨筆集《一知半解》(Imperfect Understanding,又譯作《不完全的了解》、《不夠知己》),接着自8月起出版英文月刊《天下》(T'ien Hsia Monthly)。《天下》是法學家吳經熊向孫科提議創辦的。他在《超越東西方:吳經熊自傳》(中譯本2003年7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版)中回憶:「『天下』一名是我建議的。我在孫博士那裏看到一張很大的橫幅,上書『天下為公』四字,就是『普天之下的萬物都應為人民所享』的意思。我想,我們的雜誌也應談論天下大事,要與別人分享,『天下』倒是一個不壞的名字。」《天下》編輯部由吳經熊、溫源寧、林語堂、全增嘏組成,年輕的姚莘農(姚克)後來也加入了,海內外發行則由別發承擔。
《天下》存在了六年,是當時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推動國際文化交流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平台,注重在現代西方語境乃至世界語境中闡釋傳統中國和現代中國,注重學術性、思想性和通俗性的兼顧,影響深遠。單是《天下》的作者群,就可開出一份驕人的名單,胡先驌、金岳霖、凌叔華、孫大雨、邵洵美、錢鍾書……,涵蓋之廣,層次之高,自不待言。大概是編者溫源寧、林語堂、姚莘農等都與文學有或深或淺的關係,文學在《天下》中又佔了相當比重。沈從文《邊城》、曹禺《雷雨》等新文學名著都是《天下》首次英譯推向世界的。《天下》還英譯魯迅、冰心、巴金、老舍、梁宗岱、戴望舒、卞之琳、蕭紅等的作品,選譯《道德經》、《列女傳》、《書譜》、蘇東坡詩、《牡丹亭》、《水滸》、《浮生六記》等中國古典文學和文化經典。1936年9月22日,《天下》編輯姚莘農最後一次拜訪魯迅,奉呈其所譯、別發特別裝幀的蕭伯納《魔鬼的門徒》精裝限定本,魯迅還殷殷詢問他在《天下》和明星影片公司兩頭兼職,「工作負擔是否太重?」
而今,皇皇12卷56冊《天下》影印本已經問世,以《天下》為題的博士學位論文也已經不止一篇,《天下》的文化價值和歷史意義正越來越受到海內外學界關注。但出版《天下》的別發印書館仍鮮有人提及,這是不公平的。別發當年印行《天下》之功不可沒也。
陳子善
(載於《蘋果.名采》,2013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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