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2日 星期三

陳子善:〈路逾.路易士.紀弦〉

微博傳來詩人紀弦先生七月二十二日在美國逝世的噩耗,終年一百零一歲。中國現代作家中,巴金、蘇雪林、章克標等位都是活過百歲才謝世的。施蟄存九十九歲做了百歲大壽,然而未能真正跨過百歲大關。紀弦和他們一樣,「壽比南山」了。

紀弦是一九三○年代的現代派詩人,與戴望舒、施蟄存等位相比,算小弟弟。一九三四年五月,他以詩《給音樂家》在以提倡現代詩著稱的《現代》第五卷第一期上首次亮相,雖然他自己後來認為寫得「很壞」。次年十二月,他第二本詩集《行過之生命》出版,也是請施蟄存作的跋。三四至四五年間是紀弦新詩創作的第一個噴發期(第二個噴發期則要到他去了台灣以後),《火災的城》、《愛雲的奇人》、《夏天》、《三十前集》等詩集都是在這一時期問世的,當時他使用的筆名是路易士。

毋庸諱言,紀弦與左翼文學不相干,甚至對立,再加淪陷時期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關係,一九四九年以後,其人其詩長期在中國大陸文壇消失也就不難理解。不過,有一事或可一提。他一九三六年與韓北屏合作主編《詩誌》,共出三期,戴望舒、歐外鷗、徐遲、金克木、南星、侯汝華、番草、禾金、吳奔星、李白鳳等現代派詩人雲集。韓北屏後來成為左翼知名作家,文革中慘死。

一九九四年一月間,我與詩人通過一次信,當時為何事向他請教,已不復記憶。好在他的復信尚在,照錄如下:

子善先生:(一)你從香港文學社弄到的我的地址沒錯,不過我的英文名字不對,下回通信,請照信封左上角寫就行了。我本名「路逾」,英文名Yu(逾)Lu(路)。美國人都把姓放在後面。(二)藍棣之選編並序的《紀弦詩選》去年三月北京「友誼」出版,據說銷路甚佳,現已售缺。不知藍兄有沒有送你一本?請多指教。藍兄選詩,完全客觀公正,只憑「藝術尺度」,不問「意識形態」,這一點,最令人欽佩。而他寫的序文,尤其高明,他真是我的一位知音與知己。而你既是他的好友,我也要把你列入我的「忘年之交」名單中了。願常通信,增進瞭解。(三)我的詩集《晚景》,由台北「爾雅出版社」出版;另一新書《半島之歌》,由台北「現代詩社」出版。「現代詩社」負責主編與發行的詩人鴻鴻,多才多藝,我很喜歡他。你可以寫信給他,請他為你買到這兩本詩集寄你。他的地址如下:(略)祝福你們全家過一個愉快的春節!

弟 紀弦上言 9413

我當時去信竟把詩人英文大名錯寫成「紀弦」,他信中作了詳細說明。信中提到的藍棣之兄八十年代研究中國現代詩頗有成就。一九八六年五月,藍兄編選的《現代派詩選》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書中選入路易士也即紀弦的《火災的城》、《烏鴉》、《幻象》等八首詩,這是睽隔三十七年之後,紀弦其人其詩重返大陸文壇。青年路易士很喜歡在詩中討論「二十世紀」,用詩句吟誦「二十世紀」的「人生」、「風雨」和「狂熱」,最有代表性的則是《跋涉》(收入《三十前集》)一詩中的兩句:

二十世紀的旋風使我迷惑,
明日之夢也朦朧。

藍兄在《現代派詩選.前言》中引用了這兩句詩,認為路易士「詩論明確地與左翼文學取對立的立場,他要創作『超越了時間的限制的具有恒久性與廣域性的純文學』」。七年之後的一九九三年三月,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又出版了藍兄編選的《紀弦詩選》,這是一九四九年以後紀弦首次在大陸出版新詩選。這個選本對紀弦不同歷史時期詩作的評價客觀、全面和充分,因此,詩人在致我信中表示「藍兄選我的詩,完全客觀公正,只憑『藝術尺度』,不問『意識形態』,這一點,最令人欽佩」。

如何評價紀弦的詩,尤其是他前期的詩?自可見仁見智,但有兩位論者的看法不可忽視。一位是現代詩的鼓吹者施蟄存。他一九三五年十一月為《行過之生命》所作的跋中認為詩人的詩「不適用溫雅蘊藉的辭藻,不必組織過詩意,在一切的日常生活中,心有所感,意有所觸,情有所激,就寫成他的詩了。」他坦陳「我最喜歡易士的《脫襪吟》」,因為「同樣的一個小小的感想,詩人寫來就是詩,革命家寫來就是標語。」《脫襪吟》全詩如下:

何其臭的襪子,
何其臭的腳!
這是流浪人的襪子,
流浪人的腳。
沒有家的,
也沒有親人的。
家呀,親人呀,
何其生疏的東西呀!

另一位是女作家張愛玲。她自己只寫過一首詩,也很少談詩,但在一九四四年八月寫的《詩與胡說》中以大部份篇幅討論路易士的詩,認為「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樣的潔淨,淒,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沒有時間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除了張愛玲文中推崇的《傍晚的家》、《窗下吟》、《二月之窗》等詩外,我覺得還有一首現代派況味的《戀人之目》也不可錯過,雖然只有短短四句,很可能是詩人漫長一生中最短的詩:

戀人之目:
黑而且美。
十一月,
獅子座的流星雨。

紀弦是中國大陸現代派詩的繼承者、台灣現代派詩的開拓者,可惜我後來未能再與詩人通信。



陳子善

(載於《蘋果.名采》,2013年08月18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