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30日 星期四

陳子善:〈為魯迅刻名印的「劉小姐」〉

魯迅19331111日致鄭振鐸信中說:「名印托劉小姐刻,就夠好了。居上海久,眼睛也漸市儈化,不辨好壞起來,這裡的印人,竟用楷書改成篆體,還說什麼漢派浙派,我也就隨便刻來應用的。至於印在書上的一方,那是西泠印社中人所刻,比較的好。」

魯迅在這封信中提到的「劉小姐」是誰?一直不為人所知。前些時候,我們從鄭振鐸作〈訪箋雜記〉(原載1934131日天津《大公報》,收入《痀僂集》)中,找到了一條重要線索:魯迅和鄭振鐸合編的《北平箋譜》中的部分畫箋,起初琉璃廠清秘閣不願承印,經鄭振鐸「再三奉托了劉淑度女士和他們商量,方才肯答應印」。為魯迅刻名印的「劉小姐」,是否就是這位「劉淑度女士?」果然,在鄭振鐸主編的《文學季刊》創刊號和第二期(19341月和4月出版)上,我們又發現了一份由齊白石訂出潤格,顧頡剛、黎錦熙、郭紹虞、朱自清、許地山、俞平伯、董魯安、謝冰心、葉聖陶、魏建功等文教界著名人士聯合簽名,推薦劉淑度女士治印的《告白》。《告白》中說:「劉淑度女士師儀,鐵筆剛勁,得其師齊白石翁之傳」,可見劉淑度確是一位篆刻家,而且在當時已頗享盛名。最近,我們在魏隱儒先生幫助下,終於找到了這位年過80  的老篆刻家,證實魯迅這封信中提到的「劉小姐」,確系她本人。

劉淑度,名師儀,山東德縣人,1899  年生。她在保定念小學時,就被家中字畫條幅上蓋著的大大小小各種印章所吸引,不久,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別人刻印,從而對篆刻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她在橡皮上學著刻,其祖父看到一個姑娘家竟愛好治印,很高興,就買了些印石給她學刻。她把這幾方印石刻了磨掉,磨掉又刻,一時竟入了迷。

1925年冬,劉淑度考進北京女師大國文系,在同學們的鼓勵下,重新拿起刻刀治印。後來,國畫家李苦禪把她介紹給白石老人,那時老人已不收徒弟,但看了她的作品後,覺得她的篆刻已達到一定水準,很難得,於是破例答應做她的老師。她勤學苦練,進步很快。老人對這位入室弟子也很器重,白石曾在她的十多本印譜上作了詳細的批語,並對她的治印藝術作了很高的評價:「從來篆刻之盛,本屬士夫,女中能事無關矣。門人劉師儀女士,字淑度,自幼喜刻印,篆法刀工無兒女氣,殊為閨閣特出也。」

1930年,劉淑度在女師大畢業,以後長期擔任中學教員。她節衣縮食,用剩下的錢購買印石和印泥,堅持從事業餘篆刻。錢玄同、許壽裳、朱自清、俞平伯、郭紹虞、謝冰心、台靜農、容庚、商承祚等都請她刻過名印和藏書印。她為鄭振鐸所刻的名印和藏書印就更多了,總不下十幾方。原來,她與鄭振鐸夫人高君箴在上海神州女學時是同窗好友,到京後仍過從甚密。1931年鄭振鐸編寫《插圖本中國文學史》時,她就和高君箴一起擔任鄭振鐸的助手,説明查找資料、標點引文、校對清樣,等等。到了1933  年秋,魯迅和鄭振鐸合編《北平箋譜》,她也積極參與其事,作出了可貴的貢獻。當時,鄭振鐸除了自己奔走,還托她代為收集畫箋。她到處尋訪,不但是琉璃廠,北京四城的南紙店,幾乎都留下了她的足跡。她為此事足足奔忙了好幾個月,把搜羅得來的各種畫箋交給鄭振鐸,由鄭振鐸寄給魯迅選定。接著,她又再三與琉璃廠清秘閣協商,才解決了該店起初不肯承印《箋譜》的困難。《北平箋譜》出版後,魯迅和鄭振鐸又借王孝慈藏本翻印《十竹齋箋譜》,也是她第一個出面去與王孝慈交涉。為了感謝她的大力幫助,鄭振鐸曾把魯迅和自己親筆簽名的一部《北平箋譜》和一部《十竹齋箋譜》送給她。可惜的是,這兩部名貴的箋譜和她自己的許多印譜都在十年浩劫中被「掃蕩」而散失。

劉淑度開始訪箋時,鄭振鐸曾把魯迅關於編印《北平箋譜》的來信給她看,使她瞭解魯迅是此事的主持人和編印《北平箋譜》的意義。劉淑度雖然沒與魯迅直接見面,但她曾在北師大附中聽過魯迅〈未有天才之前〉的講演,對魯迅是十分崇敬的。既然畫箋是魯迅和鄭振鐸兩位師長所要,她訪箋時就更加全力以赴了。想必是鄭振鐸在信中向魯迅談到了她的辛勤工作,所以在上述這封談名印的信之前,魯迅還在另兩封與鄭振鐸討論收集畫箋的信中提到了她,這兩封信鄭振鐸當時交給劉淑度看後,就一直保存在她手中,不料十年浩劫中也被人抄走,至今下落不明。把《魯迅日記》和現存魯迅19339 10  月間寫給鄭振鐸討論收集畫箋的信進行核對分析,我們發現,如果《日記》沒有漏記,那麼,不多不少,正好缺少1933918日和1031日所寫的兩封信。但願這兩封魯迅手跡還有可能重新發現。

想必又是鄭振鐸的推薦,魯迅才在19331111日信中請鄭振鐸轉托劉淑度治印。鄭振鐸把此事告訴劉淑度後,她既高興又擔心,高興的是能為魯迅治印,擔心的是怕刻得不好,魯迅不中意。她遵照魯迅的要求,經過反復琢磨,約在1933年底,在兩方壽山石上刻成了白文「魯迅」和朱文「旅隼」兩印。印刻成後,她曾送請知名篆刻家賀孔才徵求意見,他在印存上寫下了「迅字佳」、「隼字佳」的贊語,劉淑度至今珍藏著這兩方印存。她當時並打算精益求精,重刻「旅隼」印,但鄭振鐸認為兩方印刻得都很好,不必再改,一齊取走了。

魯迅對劉淑度為他治印這件事很重視,當時由於鄭振鐸不能馬上去上海,這兩方印就暫存在他那裡。1934814日魯迅致鄭振鐸信中還特地提到這件事:「先生此次南來,希將前回給我代刻的印章攜來為禱。」半個月後,鄭振鐸回到上海。92日《魯迅日記》記云:「下午保宗(茅盾)及西諦(鄭振鐸)來,並贈《清人雜劇》二集一部十二本,名印二方。」這就是劉淑度刻的白文「魯迅」和朱文「旅隼」印。

魯迅對這兩方印是十分喜愛的。查《魯迅日記》,魯迅收到這兩方印後第一次為人書寫字幅,是在929日,是日他應友人張梓生之請書寫七律《秋夜偶成》一幅,落款所鈐名印即此兩方。應該指出,魯迅為人書寫字幅時同時鈐印兩方,這還是第一次。同年129日,魯迅書寫題《芥子園畫譜三集》贈許廣平詩,又一反過去為許廣平題字時主要使用「金星石」印(即許廣平贈送給他的那方印)的慣例,鈐下了這兩方印。最近,承楊霽雲先生惠示,我們看到了魯迅1935125日為楊霽雲書寫的項聖謨題畫詩原件,所鈐名印也是這兩方。

儘管劉淑度自己對「旅隼」印不夠滿意,但魯迅對這方印卻特別看重。193412月《准風月談》初版,封面上就赫然鈐著這方「旅隼」印。顯然,這不是隨便所鈐,而是作為封面藝術設計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鄭重使用的。而且,魯迅在自己作品封面上鈐名印,這是唯一的一次。至於魯迅平時在自己藏書上和向友好贈書時使用這方印,那就更多了,如魯迅在收到這兩方印的次日,就在所藏《淞隱漫錄》等書上鈐下了這方印;他在1936229日送給楊霽雲的《故事新編》一書扉頁上也鈐著這方印。這方「旅隼」印是我們目前所能見到的魯迅後期僅有的兩方筆名名印(另一方是「洛文」印)中經常使用的一方,這固然是因為「旅隼」這個筆名「喻士卒勁勇,能深攻入敵」(許廣平語)之意,為魯迅所愛用,但另一方面不也說明了魯迅很欣賞這方名印的鐫刻藝術嗎?

劉淑度為魯迅所刻的這兩方印,章法謹嚴,刀法剛勁,奇崛秀樸,渾然一體,獲得靜中見動、板中求活的藝術效果,確實頗具齊派風格,深得漢印神韻。從魯迅在信中對她治印的首肯和爾後對這兩方名印的賞識,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魯迅晚年鑒賞治印藝術仍不改初衷,即他早年與周作人合作的《蛻龕印存》代序中所主張的:「鐵書之宗漢銅」,「蓋粹然藝術之正宗」。

劉淑度先生如今已經82歲了。她很謙虛,一再表示自己幾十年來「愧無建樹」。但她當年為魯迅治印和幫助魯迅、鄭振鐸編印《北平箋譜》,無疑是為保存和發揚優秀傳統文化盡了自己的一份心力,要不是魯迅在信中提上這麼一筆,這些動人事跡恐怕要湮沒無聞了。

(原載19811月北京《大地》第1期,與吳朗先生合作,由筆者執筆)


本文摘錄自陳子善著:《生命的記憶》,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頁98-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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