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2日 星期三

陳子善:〈沈從文與莫扎特〉

 春陽明媚的午後,聽莫扎特,又想到中國現代作家與西方古典音樂的關係。去年在上海音樂學院以此為題作過一次演講,提到早在一九○七年,魯迅就在《科學史教篇》中讚譽貝多芬,他主張為「致人性於全,不使之偏倚」,科學應與人文並重,「不惟奈端(牛頓)已也,亦希詩人如狹斯丕爾(Shakespeare);不惟波爾(波義耳),亦希畫師如洛菲羅(Raphaelo);既有康德,亦必有樂人如培德訶芬(Beethoven);既有達爾文,亦必有文人如嘉來勒(Garlyle)。」(引自《魯迅全集.墳》,二○○五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初版)但限於當時條件,魯迅是否聽過貝多芬,存疑。

然而,我一一介紹了郭沫若、郁達夫、徐志摩、劉榮恩、趙蘿蕤、張愛玲、傅雷、林以亮等作家繙譯家或深或淺的古典音樂緣,卻遺漏了一位重要的現代作家,那就是與古典音樂關係頗為密切的沈從文。沈從文雖然被稱為「鄉下人」,卻對古典音樂情有獨鍾,並形諸文字,他在一九四○年代的作品中一再提到莫扎特和其他古典音樂大師。

在一九四○年所寫的《燭虛》中,沈從文一方面自謙「我不懂音樂」,另一方面又認為人生有種「永生」境界,「似乎用文字顏色以及一切堅硬的物質材器通通不易保存」,唯獨「如知和聲作曲,必可製成比寫作十倍深刻完整動人樂章」,而「如由莫扎克(即莫扎特)用音符排組,自然即可望在人間成一驚心動魄佚神蕩志樂章」。至於他自己的寫作呢?「目前我手中所有,不過一枝破筆,一堆附有各種歷史上的霉斑與俗氣意義文字而已」。對自己的作品如此嚴格,如此不滿,對莫扎特的音樂又如此首肯,如此推崇,說明沈從文真的喜歡莫扎特。

六年之後,在《綠魘》中,沈從文進一步對莫扎特的音樂表示傾倒。他充滿感情地寫道:

給我一點點好的音樂,巴哈或莫札克,只要給我一點點,就已夠了。我要休息在這個樂曲作成的情境中,不過一會兒,再讓它帶回到人間來,到都市或村落,鑽入官吏顢頇貪得的靈魂裏,中年知識階級倦於思索怯於惑疑的靈魂裏,年青男女青春熱情被腐敗勢力虛偽觀念所閹割後的靈魂裏,來尋覓,來探索,來從這個那個剪取可望重新生長好種芽,即或他是有毒的,更能增加組織上的糜爛,可能使一種善良的本性發展有妨礙的,我依然要得到它,設法好好使用它。

這段話說得真好。莫扎特和巴哈的音樂是那麼「好」,那麼高尚聖潔,我們只要聆聽「一點點」,就有可能獲得啟示和感悟。沈從文看重古典音樂訴諸人的心靈的獨特的感染作用,正如他所自我解剖的:「音樂對於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讓我的心在生活上凝固,卻容許在一組聲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

沈從文對莫扎特入迷,大概與他受到張定和的影響有關。張定和是他夫人張兆和三弟,先學美術後學音樂。沈從文一九四六年還寫過一篇〈張定和是個音樂迷〉,記述他與定和的交往與定和的音樂生涯。文中說:「一談天,才知道定和原來當真是個音樂迷。蕭邦、巴哈、莫扎特、或勗貝特(舒伯特),這位或那位,總之凡是地球另外一邊那些會用五線譜先迷住了自己一生,又迷住了世界一世紀半世紀的人物,早已把定和征服了。」(以上均引自《沈從文全集》第十二卷,二○○三年北岳文藝出版社初版)其實,這段話如移用到沈從文自己身上,應該也是合適的,他無疑也屬於被莫扎特們「征服」了的「音樂迷」之一。

可惜,沈從文當時到底喜歡莫扎特那些作品,已不可考了。沈從文逝世後,他的追悼儀式上播放了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一說拉赫瑪尼諾夫的鋼琴曲),也許再播放莫扎特的第廿七鋼琴協奏曲,他在天國會更感到歡欣和寬慰?


甲午年正月廿三日急就於海上梅川書舍

陳子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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