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2日 星期三

陳子善︰〈黃裳黃宗江合作《南國夢》〉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常有這樣的情形,一些出人意外的作品,一些鮮為人知的事件,一旦被發掘,會給讀者帶來莫大的驚喜。這部署名「黃容」實為黃宗江先生與黃裳先生合作的話劇劇本《南國夢》的「出土」,就是又一個有力的例證。

事情還得從今年一月二十七日說起。那天中午,復旦大學出版社陳麥青兄宴請黃裳先生家人,我應邀作陪。席間安迪兄說起黃裳早年與黃宗江合寫過一個歷史劇《南國夢》,他一九六○年代寫的「自傳」材料中曾經提到,說是以「黃容」的筆名發表在《雜誌》裏。這席話自然引起了我的濃厚興趣。我想起黃裳二○○四年所作、二○○六年出書發表的〈我的集外文——《來燕榭集外文鈔》後記〉中,在回憶《古今》時期發表的文字時,也說到了《南國夢》,但說法略有不同:

當時曾與宗江合作,寫了一本《南國夢》,是量體裁衣專為演員而作的話劇本。準備工作做了不少,讀了大量野史,特別重視有關南唐李氏小朝廷的故事。劇本寫成放在和平村樓上的妝台上,未及演出,終於失落了。但素材仍在,就用此寫下了《龍堆雜拾》和《再拾》,着重寫了歷代王朝的亡國慘痛,說是借古諷今,也沒甚麼不可以。

然而,黃宗江生前數次撰文回憶與黃裳的交往,如〈黃裳殘箋簡注〉、〈黃裳的「基因」〉等文,卻均未說到與黃裳合作創作《南國夢》,想必相隔時間較久,忘卻了。既然黃裳已至少兩次提到《南國夢》,那麼,這部《南國夢》是否真的存在,是否以後又「失落」了?要回答這些疑問,其實並不難。查閱一九四○年代上海出版的《雜誌》,果然有一部《南國夢》。這部黃裳與黃宗江合作的唯一的話劇劇本雖然「未及演出」,畢竟沒有「失落」,在埋沒近七十年之後,終於重見天日了。

《南國夢》連載於一九四四年六月至七月《雜誌》第十三卷第三期至第六期,共四期才連載完。當時文學雜誌《雜誌》由「雜誌社」發行,「編輯者 吳誠之」,實際由中共情報人員袁殊秘密掌控,我在〈袁殊與上海淪陷區文學〉一文中已作過探討。

連載的《南國夢》署名「黃容」,如何理解呢?「黃」者,黃宗江之「黃」;「容」者,容鼎昌(黃裳本名容鼎昌)之「容」,「黃容」就是黃宗江與容鼎昌的縮寫。《南國夢》既為兩人合作的作品,取這樣的筆名,自在情理之中。但署這個筆名,到底是黃裳還是黃宗江的主意?已不可考。也就是因為這個陌生的筆名,《南國夢》遲遲未被發現。

《雜誌》以發表小說、散文和譯文為主,極少發表話劇劇本。遍查一九四二年八月復刊至一九四五年八月停刊的《雜誌》,發表的劇本僅《玻璃燈》(予且作)和《南國夢》兩部。《南國夢》開始連載時,《雜誌》第十三卷第三期的〈編輯後記〉中說:

黃容先生的《南國夢》於本期起開始刊載。時常有讀者寫信來,要求刊載劇本,本刊一向抱定寧缺毋濫的宗旨,所以取稿較為鄭重,《南國夢》的刊載也許可以滿足這一部份讀者的希望。

話雖然說得含蓄,但《雜誌》編者欣賞《南國夢》,鄭重發表的用心,卻是不容置疑的。

接下來要解決的問題是,《南國夢》怎麼會在《雜誌》發表的?黃裳與黃宗江是天津南開中學的同學和好友,珍珠港事變後都在上海。按照黃裳在《我的集外文》中的回憶,當時「和南開舊友黃宗江等混在一起,經常出入於宗江兄妹所居和平村一號的一角小樓和蘭心劇院的綠屋(Green Room)之間,熟人有李德倫、于力(石增祚)亦即『葷齋』等,過着龔定庵所說『醉夢時多、醒時少』的日子」。這段時間裏,黃裳為了籌措奔赴重慶的旅費,曾向《古今》半月刊賣稿,這已為學界所熟知,與黃宗江合作的《南國夢》也應誕生在這一時期。

仍然按照黃裳在《我的集外文》中的回憶,「我和宗江是在『一.二八』周年的日子離滬的。路上走了一個多月,一九四三年初到達重慶」。而兩人合作完稿的《南國夢》劇本卻「放在和平村樓上的妝台上」,未能帶往重慶。直到一年半之後,方才在《雜誌》揭載。在此期間,是誰把劇本送交《雜誌》編輯部的?唯一可能的人選便是與黃宗江同住「和平村一號」的其妹黃宗英。只有黃宗英才有可能從「妝台上」讀到劇本,也只有黃宗英才會把劇本送交《雜誌》,因為當時黃宗英自己就是《雜誌》的作者,她已先後在一九四四年的《雜誌》上發表了散文《到水邊去的足迹》、《寄大哥》等作品。更何況,黃裳所說《南國夢》係「量體裁衣專為演員而作」,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他致黃宗江信中所說的「小妹」黃宗英而作吧?「演員」當指黃宗英,《南國夢》如能上演,已在演藝上嶄露頭角的黃宗英該是劇中大周后或小周后的不二人選。

五幕十景話劇《南國夢》是歷史劇,再現了五代十國歷史時期,地處江淮一隅的南唐的亡國之痛。主人公南唐國主李煜是中國文學史上開一代風氣的大詞人,他的許多詞作綺麗神秀,「不失其赤子之心」,自成其高奇境界,至今仍膾炙人口。《南國夢》有兩條主線,一條是以後主與大周后和小周后的愛情,另一條是南唐兵敗,後主降宋幽囚。兩條線交叉推進,刻畫後主從日日鶯歌燕舞的風流帝到朝夕以淚洗面的「違命侯」,直至最後悲慘地被宋太宗毒死。沉痛的家國之思貫穿始終,文筆之清麗低婉也有幾許後主遺風,全劇哀傷淒涼,催人淚下。時值日本法西斯大舉侵華,《南國夢》狀寫後主國亡身辱的不幸,借古諷今之意,自然也是明顯的。

至於黃裳提到的《龍堆雜拾》和《龍堆再拾》兩文,尤其是後者,是從大量野史筆記爬梳關於李後主與大周后、小周后等的記載,先後以魯昔達筆名發表於一九四二年五月、九月《古今》第三期和第七期,已收入《來燕榭集外文鈔》。從時間先後看,兩文應視為創作《南國夢》的史料準備,而不是《南國夢》劇本「失落」之後才寫的。如與《南國夢》對照閱讀,揣摩作者是如何搜集和處理歷史劇素材的,當更增興味。

二黃創作《南國夢》時才二十四、五歲,都已是才華橫溢,文采斐然。黃宗江後來從表演到創作,一直活躍在話劇界,成為戲劇大家,而黃裳初試鋒芒後卻不再涉足話劇創作,儘管他後來也寫過許多精采的京劇劇評。因此,兩位文友年輕時這次成功的合作極為難得。而今《南國夢》重現人間,深感遺憾的是,無論黃宗江先生還是黃裳先生,都未能親見《南國夢》「失而復得」,否則,他們一定能回憶提供關於《南國夢》更多的有趣的細節。

在黃宗江先生逝世三周年,黃裳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際,重印他們合作的話劇《南國夢》劇本,竊以為,應該是一個有特殊意義的紀念。 


陳子善

(載於《蘋果.名采》,201304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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