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十月一日,即抗日戰爭勝利後一個半月,《作家筆會》在上海問世,柯靈編選,春秋雜誌社出版,列為「春秋文庫第一輯之一」。
柯靈的文名已不必筆者饒舌。薄薄的《作家筆會》在他大量著編中,也不佔重要位置,卻具有特殊的意義。柯靈同年九月二十九日寫下〈關於《作家筆會》〉,文中說:
這小書所輯集的,原是為一個雜誌所預備的特輯稿件,當時上海和內地的聯繫已經完全切斷,關山迢遙,宛然是別一世界;而我們所處的地方,只要沾一點點「重慶派」或「延安派」的氣味,就有坐牢和遭受虐殺的危險。蒼茫鬱結之餘,我卻還想遙對遠人,臨風寄意,向讀者送出我們寂寞婉曲的心情……
此文本應作為《作家筆會》的序或跋,不知何故,沒有。文中所說的「一個雜誌」,正是柯靈在上海淪陷時期主編的《萬象》,《作家筆會》中也確有四篇文字最初在《萬象》揭載。而這個書名,如柯靈所說,「本來就叫做《懷人集》,後來覺得應該隱晦一點,這才改成了《作家筆會》」。
該書中被懷念的當時不在淪陷區的作家、學者,按文章順序計有:丁玲、郁達夫、許杰、李青崖、方光燾、蹇先艾、沈從文、林徽因、陳白塵、袁俊(張駿祥)、吳祖光、曹禺、葉聖陶、徐懋庸、黎烈文、王統照、鄭振鐸、王勤堉、周予同、老舍、聞一多、茅盾、李霽野、臺靜農和崔萬秋,均為一時之選。這些「懷人」之作無論長短,大都情真意切,或提供重要史料,或以評論中肯見長。
然而,奇怪的是,該書所有文章的作者都十分陌生,無一人名見經傳,但柯靈又說此書作者是「幾位前輩和朋友」。顯而易見,他們當時身處淪陷區上海,幾乎全都使用了筆名。因此,有必要逐一對各文作者真名進行考證。
田苗,即畫家、作家胡考(1912-1994)。《中國現代文學作者筆名錄》著錄胡考的筆名,只有一個田苗,所舉例證即初刊一九四三年十二月《萬象》第三年第六期的這篇〈憶丁玲〉。
昔凡,即若飄(1905-1976)。柯靈一九四八年冬作〈記若飄和尚——並他和唐雲的畫展〉,文中說:「若飄是一個異於一般和尚的和尚,能詩能畫,不忌葷酒,尤愛看話劇。……他和方外人常有往還,在杭州的時候,和故詩人郁達夫相知甚深。」此文收入柯靈散文集《長相思》時,附錄若飄的〈吉祥草——懷郁達夫〉,柯靈特別加了注釋:「原刊《萬象》一九四三年十一月號,第三年第二期,作者若飄,發表時署名昔凡」。〈吉祥草〉收入《作家筆會》時改題〈憶郁達夫〉。
林拱樞,不詳。只知他自一九三○年代初起就在刊物上發表詩文,如一九三七年《圖書展望》第二卷第六期就發表了他的〈「史料.索引」〉。〈許杰〉、〈李青崖〉兩文以「作家印象記」為總題,初刊一九四三年十一月《萬象》第三年第五期。
葑菲,即作家、翻譯家吳岩(1918-2010)。姜德明曾致信柯靈「打聽『葑菲』等人是誰」,柯靈「回信說可能是作家吳岩」。柯靈的回憶雖未肯定,卻是正確的,葑菲確確實實是吳岩。柯靈接編《萬象》的第一期,即一九四三年七月第三年第一期就發表了署名葑菲的短篇小說〈中學教員〉。到了一九四八年四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吳岩的短篇小說集《株守》,〈中學教員〉赫然在內,從而進一步證實寫下感人的〈方光燾〉的葑菲是吳岩筆名。
子木、渭西,這兩個筆名,姜德明已作過考證,認為都是以劉西渭筆名享譽文壇的文學評論家、戲劇家、翻譯家李健吾(1906-1982)。他說:「『子木』、『渭西』則是李健吾。『子木』合在一起是『李』,『渭西』乃『西渭』之倒置,更可從那文章的內容和風格來判斷」。對此,筆者完全同意。署名渭西的〈林徽因〉大概是最早關於林徽因的回憶文字,現在已很有名。
在子木的〈蹇先艾〉和渭西的〈林徽因〉之間,還有一篇小山的〈沈從文〉,筆者認為小山也是李健吾。理由有三:一、〈沈從文〉中寫到作者「我」認識沈從文,「在他結婚以後,在他編輯《文藝》的時候」。查《李健吾傳》,李健吾正是沈從文一九三三年九月在北平與張兆和結婚前後認識沈從文的,他也是《大公報.文藝》的重要作者;二、〈沈從文〉末尾寫沈從文讀了巴爾扎克《葛朗台》譯本後的感想,並對作者說「你應當給我這種讀者好好兒譯幾部書出來」。可見沈從文很信任作者的翻譯,而李健吾正是翻譯法國文學的大家。三、此文在書中既然排在子木和渭西兩文之間,既然子木和渭西都是李健吾,那麼此文作者小山也應是李健吾,因為《作家筆會》中同一作者如有二篇和二篇以上文章,都編排在一起,如上文的林拱樞,下文要考證的余林和李杰、東方曦和吉靈,等等。
殷蕪,不詳。他這篇〈劇校回憶錄〉很長,寫了陳白塵、袁俊、吳祖光、曹禺四位劇作家,頗具史料價值,特別值得注意。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十三日《文匯報》還發表了他的〈話劇舞台上的「虎妞」——漫談路珊的演技〉,可知一九五○年代他還在上海。
余立,即作家徐開壘(1922-2012)。〈葉聖陶〉中說,葉聖陶編輯《新少年》時,該刊懸賞徵文,「我那時在寧波,也寄了〈兩個泥水匠〉去。結果,在一千二百三十篇稿件中,竟獲得了第一名」。這是考定余立即徐開壘的關鍵「內證」。查《上海作家辭典》中的「徐開壘」條目,明確記載:「一九三六年十月在《新少年》半月刊發表第一篇作品〈兩個泥水匠〉」。條目所述與〈葉聖陶〉中的回憶完全一致。何況條目中記載徐開壘有余羽、立羽兩個常用筆名,余立不正是余羽、立羽的首字組合嗎?因此,余立非徐開壘莫屬。
余林、李杰,都是雜文家、文學史家唐弢(1913-1992)。這兩個筆名,傅小北《唐弢筆名考索》和《中國現代文學作者筆名錄》均有所著錄,但前者均未具體注明何處署用,後者也都說「署用情況未詳」,〈徐懋庸〉和〈黎烈文〉兩文正好作了證實。唐弢是浙江鎮海人,徐懋庸是浙江上虞人,兩人是大同鄉,又同在三十年代上海文壇以雜文成名,彼此較為熟悉。黎烈文一九三二年十二月接編《申報.自由談》後,唐弢成為其主要作者之一,對黎烈文有所瞭解理所當然。
天則,即作家王統照(1897-1957)。這篇〈老舍與聞一多〉,內容厚實,說明作者與老舍、聞一多交往匪淺。但現有各種作家筆名錄,均無天則為何許人的著錄。因此,只能從「內證」中去尋找答案。文中在回憶聞一多時,提到一個很重要的細節。隨聞一多在山大上散文班課、「以新詩人初露頭角於沈沈新詩界中的某君」(疑為臧克家——筆者注)對作者說,聞一多向他推薦作者的《號聲》一書,並「特別讚美」書中「寫其由懇摯回念中濾出的人生辛怨」的〈易夢〉。查《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只有一種《號聲》,即王統照所著短篇小說集《號聲》,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上海復旦書店初版。《號聲》中又正好收有一篇〈讀《易》〉。〈讀《易》〉和〈易夢〉,僅一字之差,經核對,〈讀《易》〉的內容與作者所回憶的〈易夢〉是「藉在清寂海濱重溫《易經》敍起」而「懷舊憶母」完全吻合。由此應可推斷,天則就是王統照。「易夢」或為王統照記誤,或為他故意寫錯。
原予魯,不詳。
東方曦、吉靈,均為作家孔另境(1904-1972)。這兩個筆名,《中國現代文學作者筆名錄》早已著錄,吉靈即另境兩字的同音倒寫。孔另境是茅盾小舅,自然會寫〈懷茅盾〉懷念當時遠在重慶的茅盾。而「北方二友」李霽野和臺靜農一九三二年營救在天津被捕的孔另境,最後魯迅也伸出援手之事,瞭解魯迅與李、台、孔關係史的都知道。
但萍,不詳。〈憶崔萬秋〉初刊一九四三年八月《春秋》第一年第一期。
《作家筆會》總共十七位作者,以上已考證出十二位的真名,另有五位(實際是四位,即林拱樞、殷蕪、原予魯和但萍,林拱樞一人二篇)的真名待考。該書即將由北京海豚出版社重印,希望出版後,能夠得到新的線索查明全部真名,以進一步增加讀者閱讀和研究的興味。
陳子善
(載於《蘋果.名采》,2013年05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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